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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張宗昌一到徐州,就接到電報,張作霖力保張宗昌為山東督軍,鄭士琦則調安徽。但鄭士琦大有戀棧之意,授意他部下的第五師師長及十五個混成旅旅長,表示擁護鄭士琦,不歡迎張宗昌。
  張宗昌一心打算著衣錦還鄉,四月初八為他老母在濟南大張壽宴。哪知好事多磨,老母的生日愈近,愈不耐煩;一气之下,決定動武,派許現率領兩個旅,進入山東棗庄,要唱一曲“取帥印”。
  生日當然還是要做,不過只能將老母由掖縣原籍接到徐州來受賀。這天賀客盈門,大多是“會說掖縣話,便把洋刀挎”的同鄉,鄭士琦亦送了一份厚禮,并派專差致賀。
  開席時,王鳴翰赶到了。張宗昌一眼望見,离開主人的席位,將他拉到一邊,低聲說:“俺已經叫許金門帶兩個旅開進棗庄,你得赶緊預備接應。”
  “不,不!”王鳴翰正是為此而來的,急忙搖手說道:“大帥,你得赶緊打電話給許金門,立刻停止前進,在原地待命。”
  “為什么?”張宗昌詫异:“為什么不能打?”
  “打?咱們打得不錯、由天津一直打到上海,可是現在不能打,一打,大帥你的督軍就打飛了。”
  “怎么呢?”
  “老鄭是段芝老的小同鄉,山東是皖系的一點根苗,只為張雨帥的壓力,段芝老不能不听,其實是敷衍手段,正在找机會。咱們一開槍,好!他有話說了;到時段振振有詞,以為防糜爛地方為理由,設法把你調走,你的督軍還當得成嗎?”
  “人家要打,怎么辦?”
  “山東雖有十五個旅,愿意打的也很少。像第七混成旅旅長胡聘三,他是老鄭的台柱,他跟我同學,我就知道他不愿意打。咱們想辦法,和平接受山東。”
  “好吧,你去辦。”張宗昌問:“你打算帶多少隊伍走?”
  “我帶一個工兵團去。”
  “帶工兵干啥?”
  “我現在還不敢跟大帥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好吧,你什么時候走?”
  “我給老太太磕個頭,拜了壽就走。”
  于是當天晚上,王鳴翰專車由徐州北上,同行的有原任鄭士琦副官長的陳澤普,以及工兵團團長王砥固。陳澤普對鄭士琦的脾气摸得极熟;此時有心投效新主,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王鳴翰對此行成功的机會,便益有把握了。
  車到濟南,陳澤普管自己回家;王鳴翰將王砥固安置在旅館中,單槍匹馬到督軍公署去拜會鄭士琦。他們素不相識,但鄭士琦知道他的身分,所以當王鳴翰一報了名,鄭士琦便即問說:“王參謀長,有何貴干?”
  “我奉命來打前站,不過我人生地疏。請督軍派几位副官替我們找房子,免得我們的隊伍來了,扰亂地方。”
  “呢,”鄭士琦問道:“你們來多少隊伍?”
  “我們先來兩個旅。”王鳴翰答說:“然后全來。”
  “一共有多少人?”
  “不算老毛子,一共十四万人。”
  鄭士琦默然半晌,最后點點頭,說了兩個字:“好吧!”王鳴翰道了謝,辭出公署,回到旅館,跟王砥固說:“你赶緊打電報,把你的一團人,全數開了來,越快越好。事情大概會很順利。”
  “參謀長。”王砥固說:“听你的話,似乎很有把握,是怎么樣的順利呢?”
  “老鄭這個人,表面沉著,其實膽子很小,我今天嚇他一嚇,說有十四万人開到山東,看他的神气,是被我嚇倒了。”
  果然,當天下午,陳澤普來告訴王鳴翰說,鄭士琦的專車升火待發。然后半夜里真的悄悄地走了。第:二天一大早,山東省長合肥人龔伯衡,派人拿了他的名片,來請王鳴翰去相晤。“鄭督軍臨走之時把大印交給我了。”龔伯衡說:“大印在督軍公署,我派人收好了,請足下去接收。”
  “好!不過,我得先看看我的人到了沒有?”
  所謂“我的人”是指一團工兵,恰好開到。王鳴翰便將督署至火車站的警衛,都換成自己人,然后召集督署的職員宣布:“請大家照常安心工作,張督軍明天就來了”
  張宗昌走馬上任以后,首先要解決的是省長問題,他問王鳴翰:“應該怎么辦?”
  “叫龔伯衡辭職好了。”
  “他是段芝老的小同鄉,就這樣叫他走,似乎不好意思。”
  “那也容易。”王鳴翰說:“另外給他一個名義好了。”
  張宗昌想了一下說:“山東的黃河常鬧水災,給他一個黃河督辦,請他來治水。你先去問問他。”
  “好!我就去。”
  王鳴翰走到門口,張宗昌又將他喚了回來說:“不能就這么空手去。”接著提筆寫了一個條子,歪歪扭扭,核桃般大的字,只有四個字:“給五万元。”
  王鳴翰拿著條子,到軍需處領了簇新的五万元鈔票,到了龔伯衡那里,率直說道:“督軍要我來征求伯衡先生的意見,督軍想請你當治黃督辦。”接著命隨從副官打開皮箱說:“這是督軍送伯衡先生的五万元。”
  “給我這么多錢,實在受之有愧。請代為向效帥致謝。不過,治河我沒有經驗,一方生靈,身家性命所系,決不敢儿戲,請代為向效帥陳明苦衷。”龔伯衡說:“我只是單身一個人在這里,行李簡單,隨時可走;請代為向效帥辭行,我今天夜車就走。”
  龔伯衡處事干淨利落,當天下午,便由他的政務廳長,前清翰林出身的田桂鳳辦好了移交。接收的是督署秘書長林憲祖;他是張宗昌當團長時的書記官,原以為省長的大印接了下來,便歸他了,哪知張宗昌決定自兼,林憲祖大為失望,賭气請假,不管准不准,就此不上班了。
  張宗昌當然也很不高興,一天練大字時,脾气突然發作,“他媽的,他非要不行,俺還非給不行!”說著將大筆往墨海里使勁一扔,墨汁四濺,左右的人都遭了殃。
  “我看還是給林稚蘿吧!”王鳴翰勸他:“不管怎么樣,稚薌總是自己人。日子一長,人家給你派一個人來當省長,于你就太不便了。”
  這“人家”自然是指張作霖。想想也不錯,張宗昌便保了林稚薌——林憲祖當省長;复電照准。山東的局面總算暫時安定來了。
  但江蘇、安徽兩省的局面有了變化,原來楊宇霆忽然想過一過“方面大員”的癮;他不當省長則已,要當便要挑全國最富庶的江蘇。張作霖同意了,將姜登選擠到了安徽,而原定去接安徽省長的郭松齡便落空了。
  “我跟了你,算我倒楣!”郭松齡跟張學良大吼,“當時說好,只給老帥打天下,不要地盤;好,李芳岑先占了直隸,然后張效坤占了山東,如今楊鄰葛、姜超六又各得了一省,只有我跟了你這個倒楣鬼,啥也沒有!”
  “你我自己人嘛!”張學良低聲下气地,“自己人總得退一步,慢慢儿來。”
  郭松齡也知道,一旦張學良接了老帥的位,他便是楊宇霆第二,但老帥年方六十,短小精悍,精神十足,最近五姨太還替他生了一個儿子,歸天尚早,接任無期,便又大發牢騷。
  “慢慢儿,慢慢儿,慢到什么時候?退一步!退一步!退到哪里為止?”
  張學良不作聲,好半晌才說:“你心里的不痛快,我知道了,其實,我心里也很難過。你且先到日本散散心,有話等你回來再說。”
  原來這年日本陸軍舉行規模龐大的軍事演習,邀請中國方面有地位的軍官參觀,郭松齡亦是受邀者之一,張學良所說的“到日本散散心”便是指這回事。
  奉軍源源入關,自山海關經天津沿津浦線,至浦口;過江再沿滬宁線布防,到處都是“扁腦勺”的東北老鄉。張作霖成了頭號軍閥,所部光是陸軍就編了二十個師,此外還有獨立的兩個騎兵旅、兩個炮兵旅、一個工兵團、一個輜重團,以及空軍与海軍。精銳當然是駐扎在京奉線的六個師及騎兵、炮兵各兩旅,特設京榆駐軍司令部,張學良為司令、郭松齡為副司令,照例郭松齡當家。
  在江蘇歸楊宇霆指揮的有第八、第二十兩師,二十師師長邢士廉,上海戒嚴司令,取代了張允明。奉軍這种態勢,對在浙江的孫傳芳自然构成极大的威脅,派他的兩員大將,第二師師長盧香亭進駐長興;第四師師長謝鴻勳進駐松江,分防京滬兩方面的奉軍。
  楊宇霆開府江宁,頤指气使,完全是前清兩江總督的气派,加以奉軍的紀律极坏,因此江蘇的巨紳,對他都是敬鬼神而遠之。相反地,孫傳芳在杭州,卻是一副羊叔子輕裘緩帶的儒將作風,開來大發考古的雅興,廣宴賓客,行失傳數百年的“投壺之禮”;他篤信佛教,將到京的西藏活佛班禪額爾德尼請到杭州主持法會,以致遠道到京,預備參謁活佛的數万蒙古人扑了個空,衣單食缺,又無住處,极其狼狽,只好由國務總理任上下來以后、一直在北京主持慈善事業的熊希齡出面,募款救濟,造成了极大的社會新聞,而孫傳芳的名气亦由于這條新聞而遠達華北了。
  江蘇人對孫傳芳的印象一直不坏,如今由于奉軍的為禍地方,楊宇霆的狂妄自大,所以一班巨紳如南通的張季直、蘇州的張一囗、泰州的韓紫石。去逛西湖,必訪孫傳芳,抵掌傾談,每每流露出支持孫傳芳驅逐奉軍的意向。
  孫傳芳看看時机已成熟;部下的五個師、一個獨立旅,兵強馬壯、足堪一戰,于是秘密部署,借“太湖秋操”為名,對奉軍發動了全面突擊。
  首先動手的是李寶章,他的第九師,本是孫傳芳的一個衛隊團,擴編以來,裝備頗為精良,向上海的奉軍第二十師發動攻擊以后,邢士廉稍作抵抗,使即逃入租界。楊宇霆急急下令撤退,并取消上海戒嚴司令部以期緩和局勢,但已不及;盧香亭夜渡太湖,直取鎮江以南的丹陽,截斷了滬宁線,因此,李寶章得以在上海丹陽之間,俘獲奉軍四千余。
  在松江的謝鴻勳,順利進占上海后,揮師西指,与盧香亭會攻江宁,盧香亭由丹陽向下關挺進;謝鴻勳過僳陽,急攻江宁側背。楊宇霆雖是日本士官出身,但一向扮演政客的角色,面對四面楚歌的局面,六神無主,只有用三十六計中的上計,借督戰為名,棄城過江,往北而逃。
  其時孫傳芳已自封浙蘇閩皖贛五省聯軍總司令,派陳儀為第一軍司令,謝鴻勳為第二軍司令,盧香亭為第四軍司令,周鳳歧為第五軍司令,自兼第三軍司令。江宁既下,派他的兩支嫡系部隊沿津浦線,平行北進,不過任務不同。謝鴻勳專追奉軍,盧香亭則在津浦線東側,迎擊張宗昌自濟南派往安徽的白俄軍。
  原來楊宇霆一逃,姜登選在安徽亦站不住腳,坐了張宗昌所派的鐵甲車,离開蚌埠,与韓麟春一起出關。張作霖得報大發雷霆,但楊宇霆在奉天所召集的軍事會議上,另有番說詞;由于在包頭的西北邊防督辦馮玉祥与奉軍已由暗斗趨向于明爭,孫傳芳自任五省聯軍總司令,在杭州調兵遣將時,即有馮玉祥的代表在座。奉軍戰線拉得太長,极為不利;所以他才急急撤回,保存實力,重新部署。張作霖接受了他的說法,重新擬訂作戰計划。
  新計划以防御為主,決定由張宗昌來唱重頭戲,針鋒相對地,派他為直魯蘇皖防御總司令,姜登選為前敵總指揮,司令部設在徐州;所部直魯軍分為七軍,先成立五軍,張宗昌自兼第一軍軍長;第二軍軍長是老將施從濱,以畢庶澄為副;第三軍軍長孫宗先;第四軍軍長褚玉璞,第五軍軍長許琨。二、三兩軍,不是張宗昌的嫡系部隊,因此指揮便有困難。
  防御分作東、南、西三路,南路津浦線是重心,張宗昌派了他的白俄軍會同施從濱第四十七旅改變番號的第二軍擔當正面,所遭遇的正是孫傳芳的精銳,謝鴻勳、盧香亭兩師,在蚌埠附近已布好了鉗形攻勢的陣地。施從濱的老弱殘兵,自山東袞州、泰安一帶,開到蚌埠,立足未穩,便為謝、盧兩軍自西南東三面猛攻,一戰即潰,蚌埠失守。
  白俄軍原負有掩護第二軍之責,但毫無聯絡,各自為政。出發之前,張宗昌除了搜集洋酒、活羊,大加犒賞以外,特別交代:“只要你們替我拚命打仗,一切由我負責。”因此白俄所到之處,猶如來了一群野獸,好淫燒殺,無惡不作;作戰時赤膊上陣,左手抱酒瓶,右手端著上了刺刀的長槍沖鋒,勢如狂飆,因此孫軍很吃了一些虧,有一團的副團長、營長陣亡,被活捉了五十多人,挖眼割耳,殘忍無比。及至盧香亭大隊開到,集中火力猛轟,一舉殲滅白俄八百多人,活捉三百余人,孫軍為了報仇,將這三百多人吊在樹上,活活燒死。余眾潰不成軍,張宗昌賴以起家的白俄軍,從此成為陳跡。
  施從濱所部自蚌埠敗后,整軍再戰,施從濱坐著鐵甲車往來督陣;哪知謝鴻勳師的上官云相團,繞出蚌埠以北的固鎮之后,拆毀鐵路,斷絕了施軍的歸路,盧香亭師的馬葆珩團,在胜了白俄軍后,往前猛沖,施從濱腹背受敵,急于突圍,下令鐵甲車往北急駛,到得固鎮南面,橫跨澮河的鐵橋時,只見橋上擠滿了徒步往北逃竄的部下;鐵甲車若要通過,在鐵軌上的士兵,不是被輾死,便是掉落橋下的滾滾黃流之中。施從演不忍如此,便命鐵甲車改往南開。
  走不到十里路,孫軍馬團,已經沖殺前來,于是鐵甲車复又往北;其時上官云相率部往南襲擊團鎮,鐵橋上的士兵正在進退不得之時,施從濱的鐵甲車已加速開到,頓時血肉橫飛、慘呼之聲,惊天動地,等馬團沖到時,只見好些官兵下肢被輾,上身猶在,极聲哀呼:“給我一槍、給我一槍。”隨軍的文職人員,几曾見過這樣的人間地獄,無不渾身發抖,痛哭失聲。
  但施從濱的鐵甲車雖已過橋,卻并未脫險,鐵軌已拆到离固鎮橋不遠之處,當司机發覺情況不妙,急忙剎車時,由于速度過快,無法及時停止,鐵甲車出軌傾覆,施從濱和他的隨從,全部被俘。
  “大家辛苦了!”須眉皆白的七十老將施從濱,還很友善地向敵軍慰勞。
  謝鴻勳倒亦待之以禮,派營長一員,護送施從濱到蚌埠,還寫了一個報告給孫傳芳,請求优待施從濱。
  “孫聯帥”的司令部已推進至蚌埠,部下打得很好,他便顯得很悠閒,躺在司令部會客廳的大炕床上,自己在燒煙泡。施從濱一進去,向他立正敬禮,他身子都不動一下。
  “施老,”孫傳芳笑一笑說:“你不是來當安徽督軍嗎?馬上上任去吧!”
  原來楊宇霆、姜登選匆匆北走,留下來江蘇、安徽兩個督軍缺,張作霖以此作為對張宗昌、施從濱的獎品。孫傳芳的衛隊長知道這是個暗號,將施從濱拉了出去,槍聲兩響,讓他到陰間“上任”去了。
  孫傳芳得意忘形,隨隨便便就殺了戰俘,他部下的高級將領,對此都表示不滿,有的人甚至還說:他遲早會有報應。孫傳芳事后亦頗悔輕率,勉強解釋:這是殺雞駭猴,給陳調元一個臉色看。至于有沒有報應,他卻并不放在心上。
  孫傳芳的聯軍,一直打到徐州以北,与山東交界之處,方始停止。一個多月的工夫,占領了上海与江蘇、安徽兩個省,自是躊躇滿志;福建、江西等省,以及蘇北的地方勢力首腦,紛紛賀電祝捷。孫傳芳除了—一复電至謝以外,并決定在江宁正式召開浙閩蘇皖贛五省聯軍成立大會,會中決定了五省軍政人事,孫傳芳本人是五省聯軍總司令兼蘇軍總司令,韓國鈞為江蘇省長;盧香亭為浙軍總司令,蔡朴為浙江省長;周蔭人為閩軍總司令,薩鎮冰為福建省長;陳調元為皖軍總司令兼安徽省長;鄧如琢為贛軍總司令,李定奎為江西省長。此外又“封”了一批鎮守使,連清幫大字輩的張仁奎,亦當上了南通鎮守使。一時彈冠相慶,將星閃耀,夫子廟的歌台酒家著實做了一筆好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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