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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皇后,馮婕妤以及其他的妃嬪,几乎完全集中在宁壽宮。
  因為禮制所關,當宁胡長公主來向太后謝恩時,他們理當侍班,同時在宁胡長公主朝謁太后以后,也還要見禮。為此,除了因病或別樣特殊緣故,事先奏明太后請假以外,無不早早到了宁壽宮。
  當然,昭君是早由掖庭令史衡之引領,在宁壽宮前待命,預定行禮的時刻一到,禮官高聲鳴贊。八名宮女捧著巾櫛、拂塵、提爐等等儀物前導,引著昭君進入殿門。當拾級登階時,眼力最好的馮婕妤,倏然雙目大張,喉間發聲。這副神態,立即引起了太后的注意。再細看時,左右妃嬪、宮女,甚至連皇后在內,無不面現惊异,使得她更覺不解。
  “皇后!”她喊。
  “臣妾在。”皇后躬身答應。
  “我眼睛花了!”太后說:“看樣子,這王昭君很引人注目,是不是?”
  “是!長公主是絕色。”
  “絕色?”
  皇后未及答言,禮官已朝聲贊禮:“宁胡長公主朝謁皇太后叩謝慈恩!”
  于是,昭君先站住腳,整一整襟袖,盈盈下拜。用极清越的聲音說道:“臣女昭君,叩見皇太后,恭請万福金安。”
  “你就是王昭君?”
  “是!草茅女子,何期上蒙慈恩,收歸膝下。天高地厚的恩澤,真不知如何報答?”
  “你過來,讓我看看你。”
  “是!”
  昭君起身,前行數步,依舊跪在太后膝前,咫尺之間,應該看得十分清楚。可是太后竟似昏瞀不明似地,一再擦拭老眼看又看,久久不發一言。
  這一下,不但昭君心慌,皇后与馮婕妤亦大感不安,屏聲息气,不斷偷窺著太后的臉色。可是看不出什么來。
  那是因為太后十分深沉的緣故。其實她心里正激起無數波瀾,有著說不出的感慨与惋惜。同時也在考慮,是不是另外封一個公主,遠嫁塞外,而將昭君封為妃嬪?
  終于,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在時机上不容她充分思考,“昭君,”她問:“你真有報恩的心?”
  “皎皎此心,惟天可表。”
  “報恩就是報國,”太后略停了一下又說:“昭君,你總知道,婚姻憑父母之命?”
  “是!”
  “如今有個呼韓邪單于來求親,我想拿你許配給他,你可愿意?”
  听得這話,昭君的臉色變了,猶如日麗風和的艷陽天气,突然陰霾四合,地慘天怒。
  不過,她的聲音仍舊是清朗堅定的:“父母之命,豈有不愿之理?”
  明明万分不愿,而偏偏回答得這等勇敢,太后很感動地說:“難得你深明大義,真不愧為漢家公主!”
  這是對昭君的盛贊、感激之意与自重之心,同時并起,矜持地低下頭去,表示遜謝。
  “女儿。”
  竟然稱呼也改過了。昭君不免有些惶恐不胜之感,急忙答一聲:“臣女在。”
  “塞外雖苦,到底,你也是他那里的王后。你須記著,將來要勸你夫婿,效順漢家,兩國和好。”
  “是!”昭君忽然兩眼發熱,強忍著淚答說:“絕不敢稍忘慈命!”
  “好!好!你們姑嫂也見個禮。”
  這是指示參見皇后之意。昭君一面答應著,一面轉過身來,面向皇后,待行大禮,不道雙臂已被扶住了。
  “妹妹!”皇后滿面笑容的說:“你好俊!真正是國色天香。”
  “皇后太夸獎了!請釋手,容我拜見。”皇后還待謙讓,是太后說了句“禮不可廢”,方始正式朝拜。接著跟馮婕妤及其他妃嬪也都見了禮。
  敘輩分、定稱呼、詢家世、談鄉情,如眾星拱月般包圍著昭君。正說得熱鬧的當儿,一聲傳報,皇帝來朝謁太后了。
  太后是皇帝的繼母。生母許后,是先帝流落民間之時的糟糠之妻。第二位霍后,是大將軍霍光的幼女,早就去世。如今這位太后姓王,是先帝的第三位皇后,极受皇帝的尊敬,除了喜慶節日,及朔望以外,每逢三、六、九,都要到宁壽宮來視膳問安。這天是十一月初九,是循例問安的日子。
  “你來得正好!”太后喜滋滋地說:“正好看看你那個妹妹,全然不是你所說的那种樣子!”
  “母后是指王昭君?”
  “是啊!”太后吩咐宮女:“把長公主請來。”
  在別室的昭君,已經听到了太后的話,想到這一陣子刻意講求,如何得能邀得皇帝的恩澤,心里不免有种异樣的感覺。但轉念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与皇帝乃是兄妹,立刻就能掃除綺態,平靜地隨著宮女來見皇帝。
  當然,一半是羞澀,一半是禮節,她的頭是低著的。到得皇帝面前,俯拜在地,口中說道:“昭君拜見皇上。”
  “少禮、少禮!”皇帝虛扶一扶:“請起來!”
  “是!”昭君先抬眼看了一下,方始起身。
  哪知就這一瞥之下,皇帝像被馬蜂蜇了一下似地,突然一惊,然后目瞪口呆地愣住了。
  誰也看得出來,皇帝是震眩于昭君的顏色。但誰也不明白,皇帝何以是一臉大惑不解的神色?
  終于,皇帝開口了:“你就是王昭君?”
  “是!”
  “你是秭歸來的?”
  “是!”
  “你善琵琶?”
  “只是喜愛琵琶,彈得不好。”
  “你,”皇帝說:“昭君,你抬起臉來,我仔細看一看。”
  這在昭君是件很為難的事,只能想像著皇帝是自己的胞兄,抬起臉來,微微含著笑,就像兄妹之間,偶而戲謔的那种神態。
  皇帝想看的部位,早就看清楚了。但視線舍不得從她臉上移開,所以口中也就不作聲。
  這一下,昭君可是堅持不下去了,慢慢地將雙眼避開,然后又低下頭去,方听得皇帝問道:“你額上不有兩粒痣嗎?”
  “痣?”昭君答說:“昭君額上從來沒長過痣!”
  “那,那是怎么回事呢?”皇帝越發困惑了。
  皇帝決定親自調查這件畫像与本人何以不符的怪事,而且采取了最直接的辦法,召毛延壽來當面詢問。
  在皇帝不曾下令召見以前,毛延壽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那是楊必顯打听來的消息,呼韓邪求婚,皇帝封王昭君為宁胡長公主,遣嫁塞外。照他的看法,昭君如果始終沒有出現在皇帝面前的机會,真相可望不致敗露,否則,皇帝一定會追究,毛延壽欺罔之罪,鐵證如山,性命豈能复保?
  這是人人明白的道理,毛延壽身當其事,更識得其中的輕重,不過,他不相信世間有騙不過的事,最要緊的是不能慌張。本著這個想法,動足腦筋去思考,終于有了化險為夷的把握。
  “你不必替為師的擔心!”他對楊必顯說:“今日之事,早在估計之中,亦早籌好了解救之計。如今就怕你沉不住气,本來無事,反倒惹出些意外的麻煩。徒儿,你最好把這件事忘掉,就當從未有過一樣。倘有人問起,你答他三個字:不知道!”
  楊必顯听師父說得這么輕松,大為寬慰,“師父,別的不行,裝糊涂我會。”他說:
  “你老放心好了。”
  他倒是放心了,毛延壽何能放心得下?口問心,心問口,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商量,將皇帝可能會問到的話,自己如何回奏,以及回奏之時所應有的神態,真是揣摩得到家了。
  因此,當他奉召進見時,態度出奇地冷靜,与皇帝的震怒,恰成對照,使得周祥亦為之困惑,不知道他何所恃而敢于如此不在乎?
  “毛延壽,你好大膽!”皇帝指著昭君的畫像說:“我問你,你為什么把王昭君畫得這么丑?”
  “回奏皇上,”毛延壽從容答道:“臣將王昭君畫得這么丑,臣心里亦很難過。不過,出于愛君之心,不得不然。”
  皇帝不止于詫异,真是駭然,“還說是愛君之心?”他厲聲質問:“你還敢當面撒謊?”
  “臣的忠心,可質鬼神。”毛延壽神色不動地回答:“王昭君天香國色,蓋世無雙。
  臣如果照實畫像,進呈以后,王昭君必蒙寵幸。那時候,”他突然現出痛心的神色:“臣不忍再說下去了!”
  皇帝有些明白了,神情也緩和了,“你是說,因為她有一粒淫痣?”他問。
  “淫痣猶在其次。”毛延壽指著自己的右眼角說:“最要命的是這里有粒白虎痣。”
  “我仔細看了。”皇帝疑疑惑惑地說:“王昭君臉上,并沒有痣啊!”
  “不是沒有,是皇上未曾看出來。”
  “沒有看出來?”皇帝盡力回憶——昭君的容貌,已像烙印般刻在他的心版上,纖細靡遺,怎么樣也看不出來她右眼角上有一粒痣。
  “皇目明鑒!”毛延壽另有解釋:“王昭君既然長了這兩粒大凶之痣,當然會想法子消掉。她消痣的手法很高明,可是瞞不過臣的眼睛。”
  “你是說,我的眼力不如你?”
  “皇上以此相責,臣不胜惶恐!”毛延壽急忙伏地作出請罪的樣子,“皇上君臨天下,役使群臣百工,俾各盡其所長。
  臣供奉丹青,奉詔畫像,閱人已多,倘非格外細心,洞察入微,何以上答報恩?”
  “你不必多作辯解,我明白了!寸有所長,尺有所短,我并沒有一定要在眼力上胜過你的意思。”
  “皇上圣明!知臣有尺寸之長。藏私不言,敷衍塞責,自覺寸衷難安。”
  “你很忠心。不過,”皇帝不放心地再問一句:“你會不會看走眼呢?”
  “不會!請皇上召王昭君复驗。”
  “當然!我是要复驗。你下去吧!”
  听完昭君自敘的身世,皇帝訝异不止。世間之事,巧得不可思議。從小生長在胡地的昭君,居然又要遠嫁胡地!莫非真個命中注定,要作胡婦?
  不!他斷然地在心里說:事情猶可挽回。不過首先要澄清的是那兩粒凶痣。
  “你看過毛延壽替你畫過的像沒有?”
  這一問恰恰投昭君之所愿,整個謎圍快要解開了!內心有著無可言喻的激動。不過,她也想到了自己的身份,警告自己,不可失了常度。因而,定一定神答說:“毛延壽畫的像,臣妹見過。進呈皇上的,是不是臣妹所見的像,可就不知道了。”
  “原來有兩張!”皇帝很注意地說。
  “也不一定——”“昭君,”皇帝搶著問道:“你所見的那張,畫得如何?”
  “大致不差,或許過分渲染了些。”
  “何謂過分渲染?”
  “是,”昭君矜持地說:“是圖像美于人。”
  “圖像美于人?”皇帝越發駭然:“然則又何以變了呢?周祥取圖像來!”
  取圖像一看,昭君頓時色變。無限委屈与气憤一齊顯現在臉上。最后,雙目一閉,卻仍未能包住兩滴晶瑩的眼淚。
  看這模樣,皇帝便知大有蹊蹺。正將動問時,周祥來報:“秭婦女子林采、韓文、趙美宣到,候旨取進止。”
  “不用了!讓她們回去吧。”
  原來皇帝的意思,是宣召這三人來作個昭君有痣無痣的見證。如今看來,此舉自是多余。不過昭君卻不肯錯過這個机會——為自己作個确切的證明,猶為次要,最難得的是,三姊妹有見駕的机會,便有蒙寵的可能,何可輕易忽略。
  “啟奏皇上,還是讓昭君的同鄉姊妹,來辨個分明的好。”
  “何須再辨?不必了!”
  “請皇上恕昭君私心,藉此亦得与姊妹會晤。”
  “原來你想看看她們?那好!讓她們進來吧!”
  宣召入殿,由林采領頭報名行了面君的大禮,又要參見長公主。昭君遜席相避,但以禮制所關,畢竟向空的席位拜過,皇帝方始開口:“你們都抬起頭來。”
  逐一細看,林采端庄,韓文清麗、趙美嬌憨。若以三等九品的分法,這三人在掖庭女子中,不是上中,也算中等之材。可是皇帝一看到昭君,便覺得此三人不過庸脂俗粉,不屑一顧了。
  “你們都是長公主一縣之人?”
  “是!”林采回答。
  “以前可相熟?”
  “以前只知名字,不曾見過。”
  “進宮以后,可常在一起?”
  “是!”林采答說:“無日不見。”
  “一天要見好几次。”韓文接了一句口。
  “你們感情很好?”
  “是!”昭君答說:“回皇上的話,昭君与她們三人是异姓姊妹。”
  “原來你們結義了,”皇帝信口問道:“你們可見過長公主臉上長過什么痣?”
  “從未見過。”
  林采的話剛完,韓文便即說道:“長公主臉上有痣。”
  兩人的話不同,連昭君都吃一惊。趙美一急,忘卻禮節,大聲說道:“三姊,你說瞎話!”
  那种忘其所以的神態,惹得皇帝倒笑了,“韓文,”他問:“你說,長公主臉上哪里有痣?”
  “右眉心之中。”
  听這一說,昭君釋然了。微微笑著,自是默認的表示。
  “真的嗎?”皇帝凝視著昭君的臉:“怎么看不見?”
  “細看就看見了。”
  事情已經很明白了,也就無須再對昭君的三姊妹作任何詢問了。皇帝吩咐,各賜彩錦一端,釵環一副,遣走了林、韓、趙三人。
  “妹妹——”“啟奏皇上,”昭君急忙搶著說:“蓬門女子,濫竊名器,已覺逾分,實在不敢再當皇上這樣的稱呼,請喚賤名。”
  “不!我還是叫你妹妹,”皇帝緊接著說:“韓文說你右眉心中有一粒痣,怎么我看不見?”
  “极小的一粒痣,不易察覺。”
  “那么韓文是怎么發現的呢?”
  “是秋燈夜雨,同席而眠,相距不過數寸,所以看得真切。”
  “等我看一看,不知妹妹這粒痣,主何吉凶?”
  听得這一說,昭君便將臉揚了起來,迎著光亮。皇帝走近了細看,果然在右眉心中,有一粒小小的“朱砂痣”,隱在她那根根見肉,偃伏整齊的眉毛之中。
  “這有個名目,妹妹你可知道?”
  “昭君愚昧,請皇上賜示。”
  “叫做‘碧草丹珠’。”
  昭君只听母親說過,這粒痣名為“草里藏珠”,主生貴子,卻不曾听說過有這么一個名目,不由得笑道:“想來是皇上自己想出來的。”
  “對!你覺得這個名目如何?”說著,便伸手來撫摸昭君的右眉。
  守禮謹嚴的處子,對男人的這种動作最警敏不過。很快地往后一縮,皇帝那雙手懸在半空里有些放不下來了。
  昭君倒覺得抱歉,也有些惶恐,然而無可解釋。只能將頭低了下去,輕聲說道:“皇上如果別無垂詢,昭君告退。”
  “不忙,不忙!”皇帝的聲音中毫無不快的意味:“你坐下來,我還有話說。”
  “毛延壽可曾向你索賄?”
  昭君覺得不必為毛延壽隱瞞,而且也是瞞不住的事。不過,這一下可能會牽連傅婆婆,可覺于心不忍,因而遲疑著不知何以為答。
  “想來是他索賄,你沒有理他,所以故意陷害?”
  “也不能說是索賄,只是有那么一點暗示的意思而已。”
  “呃,他是找史衡之來跟你開口的?”
  “不是!”昭君不愿牽涉到任何人。想了一下說:“是他自己暗示昭君的。”
  “他怎么說法?”
  “他在畫像的時候,自言自語地說:‘老夫畫人先畫鼻,皇上看人先看圖。’昭君沒有理他。圖畫成了也沒有故意使坏的樣子。到后來,有人告訴昭君,必得給毛延壽送一份重禮,否則,他當眾畫的是一幅圖,送呈御前的,又是另一幅。”
  “啊,啊!”皇帝突然想起,毛延壽所畫的圖都很動人,及至召來一看,亦不過爾爾。如今才知道,那些人都是送了重賄的!
  不過,以媸為妍,猶有可恕。像昭君這种罕見的國色,意忍心畫成那個樣子,絕無可恕!轉念到此,怒不可遏。連与昭君從容共話的樂趣都不顧了!
  “你先回宮。”皇帝的聲音已相當激動了:“我立刻要抓毛延壽來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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