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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照預定的日程,大軍在第十天中午到了巴東;也就是到了巴楚分界的最前線了。
  巴東縣的南岸,是個負山面江小鎮市,縣城在北岸東溪之西,為了怕惊扰居民,劉光乂下令,部隊仍舊住在船上,統帥部也依舊設在原來的中軍坐艦上。
  第一個來謁見的是巴東縣令,報告了地方的情形,隨即陳訴,就是縣小民貧,忽遇大軍蒞境,不知如何供應?為此已急得好几天睡不著覺。連日召集地方士紳集議,張羅了五百頭豬,兩千瓶酒,一万斤蔬菜,報效大軍。另外又湊了三千兩銀子,奉獻各位將帥。說完,從袖子里摸出一張大紅全帖的禮單,雙手捧上,誠惶誠恐地說:“伏乞將軍笑納,賜諒微衷,不以菲薄見責。”
  在五代藩鎮,殘民以逞的時候,這張禮單,确嫌非薄了!這個縣令,僻處邊睡,還不知道現在的軍隊,已非從前的軍隊,所以听說有上万大軍開到,會急得几天睡不著覺;劉光乂覺得有些好笑,轉臉看著曹彬問道:“如何?”
  “我的意思,早跟副帥報告過了。”
  在出發之前,曹彬就跟劉光乂說好了的,恪遵上諭,嚴守紀律,謝絕地方的供應,一路來都是如此,在巴東自然也無例外。劉光乂的問他“如何”,不是問他對巴東的獻納收受与否;只是覺得這個縣令為民請命,說得可怜,想問問他,該如何加以撫慰?既然曹彬不曾了解這層意思,那就不必再問,逕作處置好了。
  于是劉光乂答复縣令:“多謝盛情,實在不敢當。銀子決不敢收,食料照价收買;不過,兩千瓶酒請不必送來,現在還不是弟兄們痛飲慶功之時。”
  巴東縣令大出意外,從來也不曾見過這樣的帶兵長官!莫非真的嫌菲薄,以退為進,說的反話?
  他正在這樣惊疑不知所答,曹彬卻已看穿他的心事,便為他解釋:“這不是副帥矯情,更無別意;只不過官家特意叮囑,不准扰民。副帥謹遵上意,一路來都是如此。請為代致貴縣士紳,盛情心領。”
  “那末——”巴東縣令弄明白了真相,反覺得十分過意不去:“銀子与酒,我遵將令,收了回去。一些食料,無論如何不敢領价——”
  “不!”劉光乂斷然地說:“你不領价,我便不要。”
  “那一來反倒不好了。”曹彬笑道:“你耽誤了軍需的供應,只恐大有不便。”
  “是!是!是!”巴東縣令一躬到地:“兩位將軍為我服官二十年所僅見。大軍遠來,勤勞王事,凡有所命,只要巴東辦得到,什么都可以。”,
  “多謝支持!”劉光乂笑容滿面地拱拱手:“少不得有麻煩貴縣的地方。”
  說到這里,向曹彬看了一眼,暗示他有什么話盡管說。一路來,他們早已在默默中協調好了這樣的合作方式;凡有軍務上具体的指示,都由曹彬發言,因為他想得周到。說得透澈。劉光乂覺得由他發言比自己來說,更容易把事情辦通。
  獲得了授權的曹彬,略轉一轉念頭,首先就想到封鎖交通一事:“十天之前有一道通知,想早接到了?”他這樣問巴東縣令。
  “是的。此事關系重大,不敢怠慢;接到軍令,我立刻派人封鎖了水陸兩途的交通。凡有巫峽下來的,准許入境,不准出境。”
  曹彬對他的處置很滿意。如果巫峽來人,被擋了回去,一說巴東封鎖交通,當然會引起蜀方三會砦守將南光海的注意,無形中也等于泄露了机密。但也就是這樣,瓊州、巫山那面,發覺巴東久無來人,亦會起疑。想到這里,曹彬覺得有修正封鎖措施的必要。
  于是他向劉光乂建議,有限度地開放封鎖線;責成巴東縣令,挑選謹慎可靠的商民,准他們出境西行。同時也派出得力人員,由那些商民掩護,深入敵后去搜集情報。劉光乂自然同意;巴東縣令也滿口應承,一定能達成交付的任務。
  接著又說了些必須軍民合作的事項;曹彬問到先頭部隊的軍紀:“李指揮使的部下,可有扰民的舉動?請你直說,不必顧忌。”
  “很好,很好!”巴東縣令答道:“李將軍一到就跟我說,他駐扎南岸,除了食料,一切不用我管。弟兄們也不准進城,紀律可敬。”
  “征用食料,可曾給价?”
  實在不曾給价,但巴東縣令,不肯直說:“給了,給了!都記著帳。”他這樣回答。
  曹彬听出話中的涵義,一方面要顧全軍隊的威信;一方面又覺得不宜在此時向李進卿追究其事,想了一會,傳令叫來一名供奉官,囑咐他把李進卿所部的食料帳,隨著巴東縣令去結算清楚。
  接著是李進卿來謁見。他是三天以前到的,把部隊擺在地勢比較平衡的南岸,自己帶著少數幕僚駐扎城里,進行突襲的准備工作——這三天之中,他做了一件最有用處的事,就是派出哨探,帶著向導,從亂山樵徑中找出了一條繞過松木砦,直達三會砦的隱秘小徑。此外在山間作戰,必須配置的裝備,如繩索、飛抓之類,也在巴東補充齊全,隨時可以出發。
  “好得很!”劉光乂十分欣慰,對李進卿很嘉許了一番。
  “我帶了一張地圖來,供副帥跟都監參考。”
  在曹彬的行美中,原來也帶著歸州路的地圖;拿出來兩相比照,發覺与李進卿的地圖,頗有不同之處,當即問道:“你這張圖是從何處所得?”
  “是根据縣衙門的舊藏,參照實地探測所得,重新畫的。”
  “可見得凡事非親身經歷,不明究竟。現在當然以你的圖為准。”說著,曹彬把那張地圖交了給張惠龍,吩咐复制數十張,發交各營。
  “國華,我看這樣吧,”劉光乂說:“我們上岸一路去看一看形勢,然后找個地方邀大家來談一談;商定了步驟,好分頭進行。”
  “我看見地圖上有個‘西水襄鎮’,在巴東縣西十几里;我們一路視察過去,就在那里開會,倒也适當。”
  “是的。”李進卿接口也說:“西水襄鎮作前進指揮所最好,那里有個杜少陵祠,不妨借用。”
  于是劉光乂傳令所有的將領集中,出發視察,到西水襄鎮杜少陵祠開會;同時接納了李進卿的建議,把統帥部也移到了那里。
  舍舟登陸,因為山路崎嶇,所有的將領,都是步行,在李進卿的引領之下,越過一道山澗,便望見一座小小的山城;劉光乂不愿惊動縣令,便不進城,繞城而過,漸行漸高,到達山頂,豁然開朗,那一番雄奇的景色,把每一個人的腳步都吸住了。
  他們所立之處,正當巫峽的入口,放眼西望,只見重巒疊障,一片渺無邊際的青蒼,直接霄漢;兩岸削壁,中束江水,臨崖下視,天漏一線,風聲啼利利、啼利利地,有如鬼嘯,真個气象蕭森,令人眩目惊心。
  “啊!”曹彬朗吟著司空圖“詩品”上句子:“‘巫峽千尋,連云走風’。不到其地,不知形容之妙。”
  “都監,”在他身邊的高彥暉悄悄地指著峽中的船艦問道:“如果這就是巫山南陵渡蜀將袁德宏的戰艦,而我軍處此居高臨下的位置,請教都監,以何計破之?”
  曹彬略一注視,微微笑道:“我倒也要請教老將軍,自來水戰,最易收功者何?”
  高彥暉掀髯大笑,劉光乂問起原因,曹彬說了經過;大家都作了會心的微笑——用火攻破袁德宏的戰艦的戰術,就在這一刻無形中作了決定。
  等下了山便是西壤——山間溪泉而可以流注長江的,蜀人稱為水襄;巴東有兩條水襄以其地位,稱為東水襄、西水襄;西水襄之西的鎮市,就是西水襄鎮。張惠龍已經和他的同事,先一步赶到;在杜少陵祠匆匆布置,可以辦事集議了。
  瞻拜了竹杖芒鞋的杜甫塑像,就在神桌前團團列座,開始了最前線的軍事會議。大家首先想了解的是地形;雖然早都奉頒了地圖,但原有的地圖已經曹彬核對,与實測地圖不同,因此李進卿受命先作地形講解。
  他的講解,偏重于陸路。巴東到巫山一百六十里,這一百六十里,恰好也就是三峽中巫峽的長度。由巴東西去,山与山相連,几乎無中斷之處;大小山峰,各有名稱,但數山一名,或者一山數名,就是土著也不一定弄得清楚,李進卿只能約略而言,西去第一座大山是蜀口山,又叫石門山;第二座大山叫向王山,有個特征,就是山上沒有高大的樹木,這是入峽群山中很罕見的現象,但恰好作為一個辨認路途的指標。
  “過此就是夔州府巫山縣的地界了,恰好是一百六十里的一半,那里又有一個很奇怪、也很有趣的現象;就是草樹分向,成為楚蜀交界的天然標幟。”
  “何謂‘草樹分向’?”劉光乂問道。
  “巴東縣的樹梢向東;巫山縣的樹梢向西。”
  “有此奇事?”劉光乂笑道:“連草木也是各為其主!”
  “我倒不信!”高彥暉大聲說道:“偏要叫巫山縣的草木也向東。”
  “矍鑠哉是翁!”曹彬這樣贊了一聲,等大家撫掌笑停,接著便正一正臉色:“且再听進卿講下去。”
  “過此就是巫山十二峰,稱為:望霞、翠屏、朝云、松巒、集仙、一聚鶴、浮壇、上升、起云、飛鳳、登龍、圣泉。又說‘巫山十二峰,一峰落巴東’,又說巫山十二峰,可見者只有八、九;這都不必去說他。我現在要另說一座山,這座山名叫寒山,是入巫山縣境的第一座大山,其中有一處略為平坦,有人煙的地方,名叫小橋,松木砦就在那個地方。”李進卿略停一停,看著劉光乂和曹彬說:“松木砦与我無關。我繞過它去,逕取三會砦;但我希望有后續部隊拿下松木砦,打出一條通路,不必等我回師夾擊;因為,我怕那時候弟兄体力不支,無法擔負這個任務。請容我的部隊在三會砦休息待命。”
  劉光乂點點頭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等把整個部署商量定了再看,反正能讓你的隊伍休息,一定讓他們休息。”
  “副帥這話說得是。”曹彬對李進卿說:“你先講三會砦,离寒山多遠?”
  “寒山過去是得胜關。再過去就是三會砦,离寒山大約四十里。”
  “那末三會砦离巫山縣也只有四十里了??
  李進卿把路程算了算應一聲:“是!”
  接著李進卿說明了他奇襲三會砦的細部計划;巴東与巫山一百六十里間,以碚石為楚蜀的分界,而三會砦則在寒山以西,正當碚石至巫山的中間,离巴東大約一百二十里,以正常的行軍速度,一天就可一達,但他需要繞過松木砦及得胜關,所以必然迂回向王山、寒山,覓路向前,這樣花的時間就多了,預計自巴東出發后,第三天深夜可以破三會砦。
  “原定四天,現在只要三天,很好!”劉光斗轉臉看著武怀節和楊光美:“如今看你們了。”
  這就是說水師是不是能夠在第三天深夜,到達三會砦下,与李進卿的部隊會合?武楊二人還在目視商量;李進卿卻又提出了要求。
  “三會砦以西不遠,就是南北間的大宁河,隔斷東西;我希望戰艦能在第四日黎明到達那里,渡我的弟兄過河,向巫山推進。”
  “這自然可以——到了三會砦,也就等于到了大宁河口;兩千人渡河,不費什么事,水師絕對支援。但是——”武怀節皺著眉說:“松木砦和得胜關的蜀軍不消滅,戰艦頗受威協。”
  “你怕那兩個地方的蜀軍,自岸上用火攻?”曹彬問說。
  “是!”武怀節答道:“勁軍居高臨下,用火箭下射,頗難防御。”
  “再有一層可慮。”楊光美也說:“目前西風正勁,如果蜀軍用几條裝柴灌油的船,點燃了順流而下,我們既在下風,又為逆水,這要吃大虧。”
  戰艦除非在遼闊的江面,可以單獨作戰;否則總是要步兵輔助的,這一層在座的人都知道。所以武怀節和楊光美的話,實際上等于提出一個要求;這個要求是什么,大家也都明白。
  劉光乂和曹彬還未有所表示,老將高彥暉,掀髯攘臂,大聲說道:“我是先鋒,我有責任。武楊二公請放心;松木砦和得胜關的蜀軍擋不住我!”
  “當然!松木砦的蜀軍只有千把人;得胜關更不足道,如何擋得住老將軍。不過,”曹彬笑道:“殺雞焉用牛刀。我看,不必老將軍出馬。”
  “那末,我總得有任務啊。”
  “有,有。另有借重之處。”曹彬接著与劉光乂商量:“南陵渡的四千水軍,三百戰艦,還要不要?”
  “要又如何,不要又如何?”
  “不要,不妨用火攻——”
  “嗯!嗯!”劉光乂深深點頭;停了一下又問:“要呢?”
  “這自然要出奇計。擒賊擒王,倘能活捉他們的戰艦都指揮使袁德宏,那就不戰而屈人之兵了。”
  這一說,滿座動容,無不以深感興趣的目光看著兩位主帥,側耳靜听結果。
  “這好啊!果能如此,那還有什么說的。請道其詳。”
  于是曹彬即席提出以攻占巫山為目標的整個作戰計划。除了李進卿率領兩千人奇襲三會砦以外,在北岸,由馬軍都指揮使張廷翰遣派輕騎,打通松木砦和得胜關,力戰硬拼,務期達成任務,使得戰艦能安然西上。不過為了避免打草惊蛇,行動的時間,不宜過早。這樣,戰艦到達大宁河口,就不能如李進卿所期望的,不是在第四天的黎明,而是在第四天的下午。曹彬認為這不會影響戰局,因為,李進卿破了松木砦以后,只須沿大宁河東岸布防,任何人不得越雷池一步,那末封鎖了渡口,就是封鎖了三會砦已破的消息,巫山砦的蜀軍和南陵渡的袁德宏,不會預作防備。
  在南岸,曹彬預備挑選十至二十名的壯士,經過改裝,深入南陵,活捉袁德宏。曹彬對蜀軍及其將領下過一番研究工作,深知他們的水師,數十年未經戰斗,裝備陳舊,訓練廢馳,頗多可乘之机;而袁德宏是個好酒而膽怯的庸才,如能出其不意俘獲了他,則刀劍架頸之下,一定唯命是從。
  另一方面李進卿一軍,渡過大宁河后,直趨巫山砦,不妨等南岸有了動靜,再定行止。因為三會砦一破,南光海或死或降;再加上袁德宏被活捉,巫山砦可能望風而降。至于大隊馬步兩軍,則由張廷翰、高彥暉分別率領,沿南北岸緊隨先頭部隊前進,在巫山集中以后,再籌划破瞿唐,下夔州的第二步行動。
  劉光乂細心听完以后,覺得曹彬的計划雖好,但也不無疑問,需要從長計議。在這個計划中,破三會砦,擒袁德宏是兩大關鍵;李進卿的任務,籌划已久,而且他本人亦有把握,胜利的成算极大,可以不論。但生擒袁德宏是突發的創議,能成功与否,難以斷言,倘或失敗,豈非貽誤全局?
  所有的將領,包括曹彬自己在內,都承認劉光乂的顧慮是必要的。但同樣地,也認為生擒袁德宏是一個极好的构想。而且有适當人選,成功的希望极大,值得全力進行。但如失敗,應有第二個計划,接續進行。
  “我想,”劉光乂又說:“第二個計划,就只好不打算要他那四千人,三百條船了。照我的看法,還是以破巫山砦為主。我們把生擒袁德宏作個奇兵,破了巫山碧渡河而南,攻擊蜀軍水師,作個正兵。各位看如何?”
  有正兵、有奇兵,奇正相生,只在彼此的配合運用,這細部的協調,不必在這個場合討論。于是接下來便是分配任務,決定行動日程,各領將令,分頭去處理份內的事務。
  挑選敢死之士,潛入南陵渡這一個專案作業,由曹彬親自主持。為了識拔和聯絡的方便,他不住社少陵祠的統帥部,仍舊回到巴東江面上的那只海鶻上;張惠龍走在路上就向他提出要求,也是自告奮勇,愿赴南陵。
  曹彬起先沒有理他;等一回到戰艦上,剛剛坐定,他又說了:“都監,你老無論如何要派我一個。”
  “不行!”曹彬搖搖頭:“你又不識水性,我怎么能派你?你自己白送了命猶在其次,耽誤了大事,我怎么向副都部署交代?”
  “不識水性也不要緊。活捉袁德宏,本用不著識水性。”
  “胡說!”曹彬有些生气:“人家是水師的頭腦;我自然也要派水師弟兄去對付他。”
  “為什么呢?袁德宏又不會住在戰艦上。”
  “你怎么知道?”
  “都監不是剛在會上報告,說袁德宏的部下,訓練久已荒廢。這樣,”張惠龍根從容地說,“袁德宏不舒舒服服地住在岸上,為什么要住起居不方便的戰艦?”
  一句話問得曹彬啞口無言。起初自己笑自己,連這么點淺近的道理都想不透,只以為水師將領,一定住在戰艦上,思路鑽入了牛角尖,繼而又頗猶豫于張惠龍,居然能抓住自己的漏洞;終于大感欣然,不住點頭,說了句:“你真個有些長進了!”
  張惠龍听這口气,急忙追問一句:“都監,那,那你老是准了我了?”
  “好吧,算你一個。不過,”曹彬神色嚴肅地說,“你可要弄清楚,這不是逞能的事,更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膽大心細,一步都錯不得。”
  “是!”張惠龍也盡斂笑容,戒慎的答道,“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于是曹彬遣他把先鋒都監三令岩請了來議事。王令岩為人生得深沉机警,一身是膽,最宜于擔當這种机密的任務。
  說也真巧,張惠龍一跨出前艙,踏上甲板,就發現王令岩站在岸灘上,大聲喊道:“王先鋒,王先鋒!都監有請。”
  王令岩揚一揚手,踏上跳板,到中艙見了曹彬,靜听命令。’
  “請坐,令岩!”曹彬放低了聲音說:“我有個任務想給你。如果你不愿意,不妨實說,我還有候補的人。”
  “是到南陵渡?”
  “對了。你從何得知?”
  “我听高老將軍一說,心里就在想,都監一定會想到我。”王令岩管自己又說:“上啟都監,我已有准備。”
  曹彬舒暢地笑著:“痛快!痛快!”他說,“那我就不用多說了,先听你的。”
  “是。”他這樣答應著,卻不再開口,只看了張惠龍一眼;顯然的,他的話不能讓第三者与聞。
  “喔,令岩,”曹彬指著張惠龍:“你把他也帶了去,我已經答應他了。”
  王令岩這下放心了,向張惠龍就笑一笑示意,轉臉對曹彬說道:“都監,我的辦法是想詐降告密,這樣才見得了袁德宏的面。”
  曹彬想了想,暫不作決定,“你說下去!”他吩咐。
  “我想先請都監告訴我,趙彥韜、楊遇和孫蠲容貌、聲音以及他們被捕的經過。”
  “這是為何?”
  “詐降必有個原因,這個原因要讓袁德宏深信不疑,必得出乎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才能使他聳動。因此,我要說,我是趙彥韜布置在歸州路宋軍中的一著棋——這樣我就得了解趙、楊、孫三人的一切,愈多愈好。”
  “這倒是有點匪夷所思了;不過倒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著好棋。但有一層,蜀中只知趙彥韜等人,都已不屈而死。如何又能派你埋伏在歸州路?”
  “這不妨。我會告訴袁德宏,趙彥韜是詐降,他本人現在鳳州路宋軍中當向導,誘宋軍深入;宋朝只當他是真的投降,怕他在蜀中的眷口性命不保,故意說他不屈而死。”
  “嗯,嗯。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兵法上行間原有正正反反許多層次,只要話編得圓。但說到頭來,如果我是袁德宏,怎又能信你真的是趙彥韜所遣派?”
  “這就要請教都監了。”王令岩說:“蜀中當初派趙、孫、楊諸人到汴梁來刺探軍情,預先總規定了聯絡的方法。都監請仔細想一想那個方法是什么?照他的方法辦,袁德宏不能不信。”
  “啊,不錯。不過我記不得了,等我找個人來問問看。”這個人是樞密院的一個虞候,姓單;當初趙彥韜等人歸降,把他們隱藏在一個秘密的地方,派了四個人陪伴,其中有一個便是這單虞候。他們的任務,除了看守招待以外,還要用閒談的方式,打听蜀中的情形;曹彬想到他們相處日久,了解較深,或者趙、孫、楊三人中,有人提起過這种秘密通信的方法,亦未可知。
  把單虞候找來一問,他一時無從回答。但是,他也不是沒有用處;王令岩要了解趙彥韜他們的聲容笑貌、家世經歷,以及如何出蜀,使命何在?這些情形,單虞候比誰都了解得清楚;正好為曹彬代勞,細細說与王令岩。
  話頭一開,封藏著的記憶也打開了,越說越多,越想越明白,終于單虞候欣慰地說:“對了,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
  一看就知道,王令岩想要知道的秘密通信方法,已有著落。
  “趙彥韜跟我談過鎮守夔州的高彥儔,說王旭遠很妒嫉他的威名;為了想削他的權,另外派了一名姓文武的武的監軍到他那里。這個監軍在夔州跋扈得很,但因為是王旭遠的人,高彥儔拿他沒有辦法。這——”單虞候說:“楊遇和孫蠲也這么說。”
  “喔,這倒是很有用的一個消息。”曹彬別有意會地想了一下又說:“那個監軍叫武守謙。”
  “對了,武守謙,武守謙!”單虞候連連點頭。
  王今岩也點著頭,同時向曹彬遞了一個眼色,表示他也覺得單虞候提到的情況,有些用處。“好了!”曹彬滿意地向單虞候說:“請你回去吧!”
  等他一走,曹、王兩人促膝密談,第一步先商量人選,王今岩認為人數不宜過多,至多四個人就行了;但這四個人都要矯健沉著,有空手奪白刃的能耐。
  “好。”曹彬答道:“張惠龍從小練過拳腳,算他一個。其余的你自己去挑好了。”
  “我自己是一個——”
  “不!”曹彬突然打斷他的話:“你的身份,不宜深入險地。”
  “不是我去,這件事辦不成。而且……”王令岩极有信心地說:“在我看,如履平地,無險可言。”
  曹彬未即回答,“先鋒都監”不是偏裨小校,万一在南陵渡事敗被擒,損了軍威,猶在其次;蜀軍從他口中得知錦州路的全部作戰計划,豈非敗坏大局?這個責任太大了。
  王令岩最机警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只覺他的態度奇怪,便忍不住追問一句:“都監想到了什么?何妨見示。”
  “我在想,做事往好的地方去著力,可也要往坏的地方去打算。南陵渡之行,倘或失敗,會有怎么樣的結果?”
  “那無非犧牲性命而已。”
  “令岩!”曹彬正色說道:“須知世間亦有求死不得的時候。果然到了那樣的地步,其余三個,無關大局;而你的關系太重。”
  這一說王令岩明白了!心里自然不大得勁;但也佩服曹彬的思慮周密。只是在自己這面說,此時如何能夠提出保證,說臨危之際,決不會辱命呢?
  想了半天,也真個無奈,唯有這樣回答:“都監,此時我說什么也無用。一個人到了那种關頭,如何自處,要事后方知。倘或都監相信我,便讓我去;不相信我,我亦不強求,不過——”
  “怎么?”曹彬關切地看著他:“請往下說。”
  “我覺得可惜。”
  “試言其詳。”
  “這是出敵不意的一條奇計,我已經通前徹后想過,我去,有八分把握。別人——我還想不出還有誰可去?這條奇計,只怕成了紙上談兵。”曹彬心里在想,用兵原無万全之策。照王令岩平日的情形來看,是個忠義慨像之士,那就說不得只好賭一注了。
  于是他微笑著點點頭說:“不見得是紙上談兵。”
  “怎么呢?”
  “我讓你去。”
  王令岩原以為他另外想到了人,哪知任務畢竟落在自己雙肩,惊喜之余,不免有感激知遇之感!
  “都監!”他激動地說:“我必不辱都監之命。成功當然最好;敗則我必不失軍人的体面——只老母在堂,將來請都監分心照應。”
  “哪談得到這個?”曹彬笑道:“有八分的把握,還道什么?且談正事!”
  于是接著談行動的計划。其中要造一封假書信,封蜡丸;這封書信,要騙得袁德宏能夠相信,否則就近不了他的身。”關系重大,所以由曹彬親自動筆,斟酌盡善,才找來謹密可靠的人,抄寫了制成蜡丸書。
  經過一天的准備,行動開始了。最先出發的就是王令岩他們那一組四個人,動身以前,都集合在曹彬船上——另外的那兩個人原籍都是巴蜀,這因為一則潛身向西,借重他們的鄉音,可得許多便利;再則袁德宏問起來,王令岩可以說他們因為思鄉心切,所以引誘他們自宋軍脫逃,作一個向導。
  曹彬細看了那兩個人,都是謹厚可信任的樣子,覺得滿意。“令岩!”他問:“你把我的意思告訴他們了?”
  “是的。我已經跟大家說了,活捉了袁德宏,連升三級。”
  “這是你們成功立業的好机會!”曹彬對那兩個人說:“只要小心謹慎,處處听王先鋒的話,事可必成。”說著轉臉喊了聲:“張惠龍!”
  “有!”張惠龍又說:“報告都監,我現在改了處了,叫吳惠龍。”
  “好,暫時改姓。”曹彬突然指著王令岩,聲色俱厲地問那兩個人:“他叫什么?”
  “是我們劉大哥。”那兩個人异口同聲地回答;神色都略有些慌張。
  但這一絲慌張,其實是很自然的現象,曹彬十分滿意地說:“對了!是要這樣才好。我再看看你們都帶些什么東西?”
  大家都把系在腰里的一個長條形的包袱打開,里面除了一兩件換洗的衣服,就是銀子;每人都有二、三十兩——當然,要逃亡了,還不把所有的餉銀都帶在身上?這樣的偽裝,也是很合理的。
  “很好。我把蜡丸書給了你。”他一面對王令岩,一面從袖斗里把蜡丸取出來,但就在要交到王今岩手里時,失聲叫道:“啊!錯了,錯了。差一點誤了大事!”
  王令岩心中一惊,不知出了什么錯?但他的表面很從容,“那里錯了?都監!”他問。
  “不是你們錯,是我錯了。”曹彬指著蜡丸問道:“你可曾發覺,錯在那里?”
  這一提示,王令岩再要想不明白,那就不配擔當那樣的任務了。“這蜡丸,”他說:“應該像是汴梁帶來的了!”
  “正是這話。”
  蜡丸是用的眉州所產的白蜡,正如當初趙彥韜的蜡丸顏色,為曹彬察知來源那樣;用本地的白蜡,便是偽造的一大證据,就算袁德宏疏忽,他部下總有細心的人,識破机關,万事全体。
  于是,到兵器庫中去取制火箭用的黃蜡,重新封裝蜡丸,由王令岩秘密藏好,拜辭曹彬,隨著巴東縣令代為安排的一幫客商,自巫峽南岸,往南陵渡進發。
  第二撥出發的是李進卿所率領的兩千精兵,往北迂回,奇襲三會砦。第三撥是馬軍都指揮使張廷翰,特選人高馬大的一千輕騎,直趨松木砦和得胜關。緊接著第四撥,便是馬步兩軍的大隊人馬,与峽中戰艦相輔并行,浩浩蕩蕩,鼓勇西征。
  行軍最迅速的是張廷翰的那一千騎兵,蹄聲得得,踏過蜀口山和向王山;再過去就是楚蜀交界的磅石,也就是臨近敵境了。張廷翰下令在南避風之處扎營,同時派出探子去偵察磅石以東的敵情。
  到得晚上,十二月十四的天气,一輪寒月,照得万山如霜;張廷翰帶了一個姓李的虞侯,兩名衛士,冒著強勁的北風,爬上向王山;這座山真如李進卿所講過的,沒有高大的樹木,所以視界极好,張廷翰向西遠眺,只見寒山暗沉沉一片,星火皆無,照此看起來,松木砦必在寒山之西。
  “你帶了地圖沒有?”他問李虞候。
  “帶來了!”
  李虞候我了塊平整的巨石,把干糧袋中的地圖取出來,舖展平整;張廷翰蹲下身子,就著月光,一面看現場一面看地圖,把松木砦的地形大致弄清楚了。
  “你看,”他指著地圖對李虞侯說:“松木砦應該是在寒山西面的半山腰;有條路從北面山峰繞過去——照地圖上看,方向由北修到正西,就是筆直的一條路。如果我是松木砦的守將,一定在北面轉彎之處設重兵防守。”
  “是!”李虞侯說:“這是個要隘。”
  “對了!要隘。看探子回來,如何說法?”
  一直到天亮探子才回來,已是疲憊不堪;張廷翰剛剛起身,接得報告,叫先拿熱粥給探子吃,等他精神稍稍恢复,才傳進帳來問話。
  据探子的報告,松木砦在寒山西面八里的地方,果然有筆直一條可容并騎的山路,直通那里。碧前有條深澗,上面一座木橋,只容一騎通行;小橋之名,即由此而來。
  “那里有多少人馬?”
  “約莫一兩千人。沒有看到有馬匹。”
  “這是你約莫估計,還是從那里打听得來?”
  “是我親眼見了,約莫估計的。”探子答道:“黃昏時分,看不真切。”
  “喔,黃昏時分??張廷翰問:“燈號可整齊?”
  “不整齊。連中軍大帳的燈號都有殘缺。”
  “我再問你,你來!”探子走近桌案,張廷翰指點地圖,問北面山路轉向酉面的地帶:“防守的情形如何?”
  探子凝神想了半天,使勁搖著頭說:“不曾見有兵防守。”
  “你再想一想!”
  “沒有!”探子斷然決然地:“沒有!”
  張廷翰頓時神采飛揚,喜色濃重,吩咐賞探子兩面銀牌。接著便召集部下將校議事;他把昨夜親自偵察所得,以及剛才探子的報告,配合著地圖作了詳細的講解,然后宣布了攻取松木砦的作戰計划。
  “其實今天晚上就可以動手,不過李將軍迂回松木砦和得胜關、向三會砦挺進的步兵,還沒有過去。我們這里一動手,怕會影響他們的行軍,如果三會砦得到消息,更會破坏友軍的作戰計划。所以,我決定配合李將軍的行動,定在后天拂曉遂行突襲,大家有兩天的時間來准備。”
  “這兩天不是准備,”他部下有個很得力的“都頭”楊士良說:“是怎么樣小心掩藏,莫把蹤跡落入敵軍眼里。”
  “這話不錯。”張廷翰說:“士良,我就派你負責加強警戒,各營務須隱秘。不准擅自行動。你此刻就執行命令。”
  于是楊士良先行退席,去執行加強警戒的命令。其余的將校繼續會議,把突襲的步驟商量停當,分別回到自己營內,展開准備的工作。
  張廷翰也還有許多要事做,最要緊的是派出人去,与陸路的大軍及沿峽西上的戰艦,取得聯絡。陸路的人馬比較簡單,只隨著先鋒部隊進止就是;戰艦的行程艱難,為了要在預定的時間內赶到卞宁河接應,無法在中途停頓,可是經過松本砦和得胜關下的江面,可能會被蜀軍發覺,甚至受到攻擊,為了穩當起見,張廷翰親自往東折回,与武怀節及楊光美去協調。
  “地利”雖受限制,幸好“天明”有利,月滿之夜,無礙舟行;艱險之處,背纖而上,也還勉強可以。于是決定,戰艦到磅石暫泊,下一白晝休息,黃昏時分起程;那時張廷翰的部隊亦已出發,等攻下松木砦、得胜關時,戰艦恰好能夠通過,直航三會砦,見机行事——也許有一場惡戰,如果三令岩的南陵任務失敗;也許是去收功,接收袁德宏的戰艦,這都在預定計划之內,只是日程調整了一下,從下一天黃昏開始,一經開始行動,起碼有一晝夜不得停手,弟兄們太辛苦了一些。
  ,但是,這是他們的過慮,离京人蜀,大家都早就躍躍欲試,現在將是旗開得胜的第一仗,無不精神抖擻,要搶頭功,一動上手,要讓他們停下來,他們也不肯。
  張廷翰從這個營視察到那一個營,所見到的景象,不止于是讓他欣慰,而是感動。每一個弟兄都把全副心思放在他的馬匹和武器上——張廷翰的騎兵是有名的;他愛馬而且善于相馬。家貨豪富的他,每年都要派人到北方的代州去搜購名駒,分贈友好。他部下的官馬,每一匹都經過他親自檢定,大宛种的代馬,高大英俊,加以曾在太行山的崎嶇險道上,作過嚴格的訓練;所以在這艱難的蜀道上,足可与短小精悍、善走山路的川馬相匹敵。從江陵出發時,所有的戰馬都重新釘了掌;這時候再作一番檢查,趾甲長的,替它細心修鏟,蹄鐵松動的,替它釘緊,然后用草荐、布條,把它的四蹄包扎起來,有的馬脖子下系了鈴鐺的,也都摘去,因為向松木砦進發時,不許發出任何音響,免得惊動了敵軍。
  為了培養弟兄們足夠的精力,張廷翰下令將作息日程,作若干改動,這一天睡得較晚,把所有的戰備工作做好;下一天起得較早,作一次最后檢查,矯正缺點,然后再來一次任務提示。留下整個下午讓弟兄們午睡休息;申時集合飽餐——不准埋鍋造飯,怕炊煙為敵人發現;吃的都是干糧。然后拔營,等月亮一出,隨即出發。
  一切都在异常靜肅的情況下進行;憑藉一輪水盤似的月亮,寒山道上,馬頭接著馬尾,技成极長的一線,繞著山腰,悄悄進行;連馬匹噴嘶的聲音都少听見。峽江中,牽舟上駛,纖夫的“邪許’聲被嚴格禁止,代之以燈號指揮,紅燈錯落,水聲湯湯,几乎保持了与白天行舟同樣的速度。
  山道上,張廷翰一馬當先,身后緊緊隨著李虞候和管理燈號的傳令兵;他一路走,一路觀著星斗,以星移斗轉來判斷時刻。約莫四更時分,松木砦在望了,照地圖上顯示,轉過上隘便是直抵碧前的大路;張廷翰令傳令兵打起一盞黃燈,這是停止行進的信號,長長一線,立刻停頓,押后的楊士良卻加緊赶了上來,探問動靜。
  “你來得正好。”張廷翰輕聲說道:“你替我守在這里,我到前面去看一看。”
  “不!”楊士良用很和緩、但顯得很堅決的聲音說:“將軍不宜輕人,把這個偵察的任務交給我吧!”
  張廷翰考慮了一下說:“也好。等你看了回來,我馬上要作決定,還是沖鋒,還是包圍?”
  “是!”楊士良說:“我帶一個傳令兵去。”
  “你帶四個弟兄,接應楊士良。”張廷翰對李虞侯囑咐了這一句,又看著楊士良說:“諸事小心,速去速回!”
  楊士良答應著放馬先走;李虞侯點了四個人,包括一名傳令兵,緊緊跟了上去。由北轉西,只見燈火稀微下暗沉沉一片房屋。楊士良放緩了馬,拍拍馬頸,跳了下來;李虞侯一行也都下了馬,跟他會合在一起。
  “看到沒有?”楊士良指著砦前的一道小橋說:“這頂橋險得很,不容并騎。”
  “我看,怕是頂吊橋。”
  “對了!”楊士良瞿然答道:“只要把這頂橋吊了起來,便可保得一時;這不能不防。”他又回頭問道:“誰的眼力好?”
  “這個!”李虞侯指點一名弟兄說。
  “你來!”楊士良親自把他拉到面前,“你仔細看看,橋邊有人守著沒有。”
  橋邊一座木亭,坐南朝北;向西有個小小窗戶,那個受命觀察的弟兄,看了好半天,轉臉說道:“有一個人,在打盹。”
  “你沒有看錯?”
  “不會錯。”
  “好!”楊士良轉臉向李虞侯說:“我下去活捉那個衛兵,你快去請將軍把大隊帶來——”
  “請慎重!”李虞侯打斷他的話說。
  “不要緊,机不可失。”楊士良又說:“請你報告將軍,小橋危險,不宜沖鋒;回頭看見紅燈,便是我得手了,橋有我守著,盡管放心下來。倘無紅燈,自然是不曾得手,盡管居高臨下用弩箭攻擊,不必顧忌我。”
  楊士良在這時便等于是指揮使,他的話就是命令,李庚侯不敢阻攔,但是,他覺得就照楊士良的計划進行,也還有可以修正的地方,于是作了這樣建議;另派一個傳令兵回去報告,他守在那里觀察;而且,最要緊的是需要判明那頂橋是不是吊橋?所以楊士良一下去,首先要做的,應該是這件事。
  “你說得對!”楊士良欣然接納:“我一下去先看了橋,馬上打燈號上來。不!”他忽然顯得惊喜地:“我何不破了他的吊橋。誰帶著匕首?要鋒利的。”
  “我有。”李虞侯從快靴中拔出一把皮套匕首交了過去。
  “現在你記住,燈號是這樣;白光,不是吊橋;紅光,是吊橋;由紅光變為黃光,那就是我把吊橋的繩子割斷了,听清了沒有?”
  “听清了!”李虞侯复誦著:“白光,不是吊橋;紅光,是吊橋;由紅光變為黃光,吊橋的繩子割斷了。”
  “不錯,事不宜遲,各自行動。喔!”楊士良一面把身上的箭壺、干糧包卸了下來,一面說:“你記住,倘或守橋的那人惊醒了,我自己對付他,你不可在上面放箭,免得打草惊蛇。就算我被抓住了,我只說我是斥堆。切記,切記!”
  “記住了。”
  于是楊士良右手握著出了鞘的匕首,左手提著一盞信號燈,輕捷如獵犬般向山路下沖去。李虞候隨即也派人去通知張廷翰,同時把馬匹移到隱蔽之處,然后拉住眼力最好的那名弟兄,伏在一塊大石頭后面,緊張地注視著。
  人影遠了,剩下小小的一條,襯著灰黯的景色,几已分辨不出;李虞侯只繼續借助那名弟兄,作他的耳目。
  “楊都頭到橋邊了。”
  “喔!”李虞侯緊張地問:“亭子里那家伙呢?”
  “等我來看!”看了半天,沒有作聲。
  “怎么樣?”
  “好像是醒了。啊,啊!”那兄弟,睜大了眼,張大了嘴,額上在冒汗。
  “怎么,怎么?”
  “動上手了。”他喘著气說。
  他一說破,李虞侯便能隱約分辨;兩個人手心里都捏著汗,只恨有勁無處使,不能助楊士良一臂之力。
  “好了!”突然間,那弟兄歡然高呼;恰又赶緊伸一伸舌頭,警覺到自己是忘形了:“楊都頭把那家伙于掉了”
  “好!”李虞侯舒服地喘了口气,喃喃地說:“白光,白光!”
  偏偏是紅光,證實了那是頂吊橋。但也不礙,李虞侯心想,割斷吊橋繩子并不難,很快地就會變為黃光。
  他的估計錯了,一直是紅光。直等張廷翰急馳而到的那一刻,依然如此。
  “怎么?楊都頭單身深入——”
  “報告將軍!”李虞侯顧不得禮節,笑嘻嘻地搶著說:“楊都頭成功了。”接著匆匆把所見的情況,和燈號約定說了一遍。
  張廷翰點一點頭,靜靜地眺望了一會;只見松木等靜悄悄地毫無异狀,吊橋的繩子雖未割斷,但判斷決無危險,事不宜遲,有一部份人下去,先控制住那座橋,胜利就有一半的把握了。
  于是他下令,調二百名弓箭手,以強弓硬弩掩護,其余成單行前進,進砦以后,散開包圍,箭上弦,刀出鞘,以信炮為號,展開攻擊;不聞信炮,不准主動進攻,違令者立斬。
  很快地完成了戰斗部署,張廷翰一抖馬疆,那匹菊花青的白鼻馬,放開四蹄,又穩又勻地跑了下去;一搶過橋,先登那座亭子,里面空空如也,不知道楊士良那里去了?心中放心不下,不免有片刻的遲疑;而就這片刻間,已有二、三十匹馬過了橋。到這地步,只有不顧楊士良,親取一盞紅燈在橋邊使勁搖幌,示意大隊作速前進。
  這一下松木砦的守軍自然惊醒,跑出營房一看,只見火照耀之下,東面山道上人高馬大、旗幟鮮明的一支軍隊直沖而下,很快地沿著南北兩面包抄了過來;這些人睡眼惺忪,先還不明白是怎么一口事?等會過意來,不由得惊傻大喊:“宋朝的兵來了!”
  這一喊全營皆惊,紛紛披衣而起,等出來一看,卻又四散奔逃,或者三五成群地躲在暗處,指指點點,不知說些什么?張廷翰一看這情形,越發沉著,知道這里的守軍,多少年不曾經過戰事,平素亦無訓練,根本不足為敵,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吊橋;這座吊橋用极粗的鐵索系著,急切間砍它不斷,而大隊人馬,正急馳而下,如果吊橋一收,后續部隊非掉落百丈深澗喪命不可。
  時机急迫,不容細作考慮,他吩咐在身傍的李虞侯說:“你帶人去找著吊橋收放的机關,能破坏就破坏,不能破坏,則盡力守住,朝天放一枝響箭通知我。”
  李虞侯知道這個任務關系重大;同時他也在猜想,一直不曾露面的楊士良,十有八九是去尋那吊橋收放的机關了,心中懸念,很想去探個究竟,所以領受了命令,隨即點了八個人,伏身潛行,循著鐵索往后面尋了過去。
  張廷翰依然守在吊橋邊,目視著柵欄內守軍惊惶奔走,不動聲色;卻悄悄找了兩名百發百中的弓箭手在身邊,關照搭弓在弦,待命射擊——那目標很快地出現了:一個穿紅袍的守將,由四名衛士保護著,匆匆奔出來察看形勢;張廷翰手指一指,兩校箭一前一后飛了出去,紅袍守將隨即栽倒在地。
  這是擒賊擒王之地,一兩枝冷箭,救了一千多守軍的性命。“當、當、當”三聲鑼響,卻不是鳴金收兵,是特定的暗號:號炮沖殺,鑼聲喊話。
  有個個大聲宏的小校,早隨在張廷翰身邊的,受命扯開黃鐘大呂般嗓子喊道:“蜀軍听清,投降免死!”
  “蜀軍听清,投降免死!”包圍在外面的宋軍,齊聲大喊。
  接著,都把火把迎風晃了兩下,火雜雜地火焰火起;砦堡里的蜀軍,張大了眼睛,四面一望,紛紛跪了下來,雙手舉過頭頂。
  于是宋軍歡呼,響徹云霄,收箭挂弓,拔刀在手,由四周緩緩逼近,縮小了包圍圈,監視投降的蜀軍;張廷翰首先接收了軍器庫,派一百人守衛,然后派出四撥搜索隊,到各營房去巡查。自己帶了几名衛士去尋楊士良和李虞侯。
  尋到后面一座涼亭,只見李虞侯帶著弟兄們橫刀而立,面有戚容;張廷翰轉臉看去,地上橫著四具尸首,三具是蜀軍的服飾,另外一具臉朝下覆在收放鐵索的絞盤上,手里握著雪亮的一柄匕首,不是楊士良是誰?
  “將軍!”李虞侯慘然說道:“楊都頭成仁了。”
  “不!”張廷翰噙著淚糾正他,“他成功了!他立了大功,只不過不及親見,我們要報答他。”
  “是!”李虞侯深深點頭,又問:“請示行止。”
  “敵軍已經投降,但要防他們反扑。吊橋仍舊是要緊地方,你在這里看守,同時保護楊都頭的遺体,我們不能耽擱太久,還有得胜關要赶快去拿下來。”
  于是張廷翰收繳了蜀軍的全部兵器,把他們集中在一起看管點編,留下一部份人處理,同時派人往戰艦上報捷聯絡;其余的乘胜挺進——得胜關只有三百蜀軍,聞風而降,勢所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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