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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宋乾德二年——開國的第五年,十月底。
  十月底的天气,在開封是應該下雪了。一上午陰霾不開,黃塵似霧;午后風定。塵霧雖消,彤云更密,一爿天似乎就壓在頭上。向晚時分,終于飄下了雪片。風又起了,雪也大了,滿空中白茫茫,似翻江倒海般攪起無邊的銀浪。
  仁君臨馭,不過四年的功夫,中原已是太平盛世;這樣的天气,正好關起門來,圍爐談笑,樂聚天倫。但宰相趙普,卻無這份閒情逸致,可也不是案牘勞形,他只是像平常一樣,把自己關在書房里端坐讀書。
  這是听從皇帝的勸導。他年輕時學的是“吏術”,精研律例,善決大事,听診牧民,足當方面之任,就是做掌理軍政的“樞密使”也能胜任愉快,但當宰相就嫌不夠了;肚子里沒有些墨水,會鬧出些意想不到的笑話來,因此皇帝勸他讀書,他自己也有覺悟,不知孔孟,不配談治國平天下的道理,更不配當燮理陰陽的宰相,所以退朝后,把大部分功夫都放在書本上面。
  忽然,侍儿春鶯在門外嬌聲稟報:“相公!夫人來了。”
  門帘掀處,趙夫人笑盈盈地走了進來。她是不輕易到宰相的書房來的,此來自然有事;趙普便只以微笑目迎,等她開口。
  “這天气,相公何妨自在些?”她回頭叫一聲:“春鶯!”
  春鶯捧來一個包袱,解開來看,是一件簇新的紫色鏡面的狐裘。趙夫人提著領子將在手里,春鶯便說:“請相公換了便服。”
  趙普身上還穿著公服,几乎是每日如此。因為皇帝寬厚隨和,最喜歡与布衣昆季之交在一起喝酒閒談,經常微行親訪;因而趙普下朝回家還不敢更換便服,就為的是怕御駕親臨,倉猝之間來不及整肅衣冠,形成不敬。
  “相公放心吧!這等大雪,官家不會出宮了。”趙夫人說。“官家”取義于“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是五代到宋朝特有的對皇帝的一种稱呼。
  趙普覺得夫人的估計不錯,于是讓她們主婢服侍著卸去帕頭和公服,換上暖和舒适的輕裘,欣快而又感歎地笑道:“世間只知宰相尊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知做宰相的不自由?”
  “像相公這不自由,從古以來,怕也沒有几個人巴望得到。”
  “夫人這話倒是道著了痒處。”趙普點點頭說,“天子臨幸,恩寵無比,古人有此一遭,便足以夸耀后世,何況是一而再,再而三,不計其數!真是曠古未有的恩榮。”
  一句話未完,只見回廊上匆匆奔來一名老蒼頭,气喘吁吁地喊道:“相公,相公!官家駕到。”
  趙普大出意外!重換公服接駕,得要一會功夫,決無讓皇帝在門外等候的道理。趙普記起前几天剛讀過的一句書:“君命召,不俟駕而行”;于是一面急步向外,一面向夫人高聲囑咐:“赶快吩咐廚下,預備酒果。”
  話聲未落,趙普便從洞開的正門中,望見風雪中一位偉丈夫,身著淡黃窄袍,外披赭黃毛衫,烏紗折上巾外,罩一頂大紅席帽,手里拿一把稱為“柱斧”的牙柄水晶小斧頭,昂然挺立在黃羅傘下。趙普疾趨出門,隱懼不胜地跪在雪地里,未及陳奏,皇帝業已踏進門去,歡欣地說道:“好一場瑞雪!”
  說著只管自己大步踏雪,穿庭而過,四個小黃門在左右扶掖,趙普緊隨在后,上了台階;這時趙夫人已迎了出來,就在帘前跪拜:“臣妾趙氏恭迎圣駕!”
  “沒有想到我今天還會來吧?”皇帝笑著問。進了廳堂,自己把毛衫和席帽都卸了下來,搓搓手又說:“我已約了皇弟,來吃你家的炙肉。趙普,你還記得我們在同州冬天的樂事嗎?”
  皇帝在前朝——后周,當同州節度使時,趙普是他的掌管刑獄的“推官”;皇帝和當今的皇弟光義,是他家的常客。趙夫人賢惠善持家,精于烹調,每到西風渭水、落葉長安的季節,常設炙肉款待貴客,皇帝和光義几乎每日必到,席地而坐,笑談酣飲。這番際遇,趙普如何不記得?便即肅然答道:“臣不敢忘!”
  “那好!”皇帝又回頭向趙夫人說道:“嫂子,我們還是照當年的樣子吧!”
  皇帝一直叫趙夫人為“嫂子”;趙夫人也一直惶恐不安,連聲應“是”,喚出婢仆來,也先向皇帝磕了頭,然后舖設重茵,抬來一個白銅大火盆,燒得极旺的獸炭;正中設一張紫檀長方大矮几,先點了茶,供上一大盤子濕時鮮果子,再取兩個黃緞坐墊擺好,請皇帝在上方坐下休息。
  這時皇弟光義也到了。他領著開封尹的職務;五代以來的傳統,京尹暗示儲位,儀制尊貴,過于宰相,所以趙普也仍是用大禮迎接,把他安置在皇帝側面,西向的客位,自己在下方相陪;趙夫人便在火盆旁邊,親手調制炙肉。
  第一盤肉獻上皇帝。他欣然舉筷,挾了一塊送入口中,細細辨味;然后一連吃了兩塊,滿意地說:“不錯,還是像當年一樣的好吃。”
  這一聲天語褒贊,頓教半老佳人的趙夫人眉飛色舞,從春鶯手里取過一盞酒來;盈盈拜倒。“臣妾与官家上壽。”她說:“這一場大雪,定卜來歲丰收。外面百姓快活,官家正好吃酒。”說著雙手捧起酒盞,一飲而盡。
  “這話說得好!”皇帝非常高興:“我須滿飲一杯。”
  于是趙夫人親自為皇帝斟了酒,等他喝完,复又斟滿。接著再為皇弟光義獻肴行酒;他正与趙普在計議如何疏浚汴河,談得十分起勁,不甚留意酒食。倒是皇帝,一面傾听他們談話,一面大口吃著炙肉,片刻功夫,盡了三盤。
  等他們談話告一段落。皇帝也正是吃飽了的時候;解開通犀玉帶,摩著腹部,徐徐說道:“人生求快活适意,何必非做皇帝不可?”
  光義与趙普相互看了一眼,心里都記起皇帝以前也曾說過這句話——
  那是趙普的獻議。開國之初,周世宗的舊臣。也是“陳橋兵變”、擁戴有功的勳臣,石守信、王審琦等人,手典禁軍,功高震主;皇帝寬厚大度,并無猜嫌,趙普卻深以為憂,曾一再進言,應該削除他們的兵權。
  “他們一定不會叛我的,你為何這等擔心?”皇帝這樣問趙普。
  “臣亦不以為他們會叛陛下。”趙普從容答道:“不過臣細察此數人的才具,統馭的能力都有限,恐怕不能制伏部下。万一有人要作孽,合本事發,恐怕他們也身不由主了。”
  這話說得很深,皇帝不能不認真考慮,好久,他歎口气說:“唉!從唐朝末年,黃巢之亂到現在。不過七十年的功夫,八姓十二君,彼弒此篡,兵革不息,老百姓苦到极點了;兵權不能歸于國家,就談不到与民休息。可是我實在不知道,如何才可以息天下之兵,建久長之計?”
  趙普肅然答道:“陛下有這話,真是天地人神之福。節鎮權重……”
  “啊!”皇帝雙目炯炯地失聲而呼,搖一搖手說:“你不必再說下去!我知道了。”
  他是怕趙普說出殺功臣的話來,如果功臣跋扈,為天下計,自不得不出此一舉,但究屬下策;若以釜底抽薪之道,使此輩不能、不敢亦不肯跋扈,那才是消弭隱憂,保全功臣的上策。
  皇帝就在這一刻已籌得上策。當日晚朝既罷,他把典重兵的一批武臣:石守信、王審琦、韓重斌、張全擇、羅彥環,王彥升、趙彥徽,還有皇帝的妹夫,尚燕國長公主的駙馬都尉、忠武軍節度使高怀德,一起召至后苑會飲;酒酣之際,命左右侍從,一律遠避,有一番肺腑之言要說。
  “我沒有你們,不會有今天。”皇帝首先表明不抹煞大家的擁立之功,但卻又陡然一轉:“不過我常在心里想,人生求快活适意,何必非做皇帝不可?皇帝實在難做,不如節度使舒服;像我晚上睡都睡不著。”
  大家面面相覷,無不困惑;居首的石守信叩問:“請陛下明示何以如此?”
  “這還不容易明白嗎?”皇帝指一指自己身下的御座:“哪個不想坐這個位子?”
  一听這話,石守信大惊失色!其實,除了高怀德以外,也無不惊疑;怕皇帝這話有為而發,則清除叛逆,就此片刻間便將興起一場株連极廣的大獄。
  于是一起拜伏頓首,仍是石守信代表大家奏答:“陛下為何有這話?如今天命已定,誰還敢有异心?倘真有此孽臣賊子,臣愿提三尺劍為陛下翦除。”
  皇帝對他們的態度,深感欣慰,便又很誠懇地說道:“我深知你們決無不臣之心。無奈你們部屬之中,難保沒有貪圖非分富貴的人;一旦黃袍加在你們身上,你們就是不想做皇帝,又何可得?”
  這是皇帝以他自己得位的由來作譬方,听的人一個個悚然不安,同時也自心底泛起感激:感激皇帝高瞻遠矚,為他們指出了潛在的危机!“陳橋兵變”是由于皇帝仁厚,將士歸心,兼以皇弟与趙普的縝密策划,加之后周沖人在位,主少國疑,所以另推明主。天命人事,缺一不能開此一代盛運。如今果真有此包藏禍心的妄人,可以斷言他決無成“大事”的可能,則以黃袍加到自己身上,便不是擁立,而是謀殺。陷入于大逆的罪名之中,怎么也難逃一死!
  “陛下圣明!”石守信激動地說:“臣等愚不及此!伏祈陛下指示可生之途。”
  “當然,當然!”皇帝連連點頭:“我自然已想好了保全你們的辦法;否則,我不必跟你們說這些話。人生如白駒過隙,所以求富貴者,一亦不過多積錢財,生前過几天舒服日子,死后使子孫得免凍餒。可是這樣嗎?”
  “是!”
  “既是這樣,那就好辦了。你們要富貴,我給你們富貴,出守大藩,買田買地,為子孫多留些財產;自己也不妨置几個歌儿舞女,閒來吃几杯酒,听一曲歌,以終天年。這樣不掌兵權。就不致受累,我們君臣之間,也就兩無猜疑,上下相安。豈不甚妙?”
  皇帝是如此仁厚明達!一班武臣無不万分欣快,心悅誠服地交出了兵權;而皇帝也沒有失信,讓他們一個個“出守大藩”,做了富庶地方的節度使。
  現實的例子擺在那里,人生欲求适意。真個不是非做皇帝不可。但這話只可皇帝對臣于說,不許臣子對皇帝說、所以光義在這時候是這樣對答:“陛下即不為自己,當為百姓!”
  “就是這話囉!”皇帝點頭嘉許:“如果不是為百姓,我真不想坐這個位子。這話別人不相信,你們兩個應該知道”
  光義与趙普默然,并且沒有任何表示:因為任何表示都是不适當的。
  “我今天有件事要跟你們兩個商量!”皇帝的臉色慢慢變了,笑容盡斂,在嚴肅中仿佛還有悲憤;這樣停頓了一會,平靜而有力地吐出一句話來:“我要伐南漢!”
  征伐大事,首重机密,趙普急忙向夫人做了一個手勢;她便匆匆向皇帝行了禮,退了下去、同時把所有的婢仆亦都帶走。就是扈從皇帝的四個小黃門,亦只有最親信的一個留下,其余的也紛紛回避。
  于是皇帝說了他下此決心的原因。五代十國,南漢据有岭南之地;宋興以后,仍在化外。這年——乾德二年正月,入侵漳州,為防御使潘美所擊退,到了九月里,潘美以攻擊作防御,進兵攻克了南漢的郴州,俘虜了南漢的一個內侍,名叫余延業,送到京城。皇帝決心伐前漢,即由于向余延業問了話而起。
  “那該死的劉!你們道他如何造孽?”皇帝咬牙切齒地罵南漢國主,接著又轉述了余延業的話。
  据余延業說,南漢國主劉金長,所置的慘無人道的苛刑,有燒、煮、剝、剔、刀山、劍樹;或者強令罪人去斗虎,或者任令野性未馴的大象,活生生把罪人撕裂踩死。
  苛刑以外,還有苛斂,老百姓進出城關,每人納費白銀一錢;瓊州地方一斗米課稅白銀四、五錢。在沿海產珠之地,命令土著入海五百尺采珠,死的人不計其數。
  余延業又說,劉金長的宮殿,以珍珠、玳瑁作裝飾,窮奢极侈,几乎非人間所有。他又喜歡新奇的建筑和玩物,有個內侍陳延壽,專管此事,一天花掉几万兩白銀,是毫不希奇的事。所以宮城附近,离宮別館,不斷地在增加;而劉金長心猶未足,經常巡幸各處,每到一處,車騎千百,一切供應,都由當地人民負擔。這樣,富家變成小戶,小戶變成貧民,貧民則唯有死而已!
  說到后來,皇帝已不止于悲憤,而是芒刺在背般异常不安;喘著气不斷地說:“我要救這一方的百姓,我要救這一方的百姓!”
  但是,他的一弟一臣,卻顯得十分冷靜;專心傾听完了,光義看著趙普說道:“陛下要伐南漢,可伐与否,應該如何部署?你不妨奏陳!”
  “陛下仁心,天高地厚。只是臣有直諫。”
  皇帝以“柱斧”擊地,一疊連聲地吩咐:“你說,你說!”
  “一方生靈,固當保障。但天子當為天下計!南漢必伐,南漢必滅,但尚未到可伐之時。臣愿陛下,統籌全局,分別緩急,計程收功,以成一統之業。”
  皇帝沉吟不語。顯然的,趙普的話,他不能不承認正确;但在感情上,總覺得南漢人民在水深火熱之中,渴望能夠早日听見他們出死人生的歡呼,有衣有食的笑臉。
  光義是完全贊同趙普的見解的,這時也希望能夠說服皇帝,所以打破了沉默的局面,用折衷的語气向皇帝說道:“且等他細說了再看!”
  “細說”是個暗示:趙普看見皇帝頷首示可,便先說一句:“容臣細陳大勢。”
  他小心地移開杯盤,用牙筷蘸著酒,在紫檀几面上,畫了一個圓圈,按照十國互相吞并,在眼前所余諸國的部位,從東南開始,先寫上兩個字:“吳越”。
  “吳越不伐!”皇帝不等他開口,搶先表示:“吳越已經臣服,而且錢王三世,撫民有恩。”
  “是!”趙普答應著,又在長江南北的部位,寫上“南唐”二字說道:“因此之故,南唐亦不可伐。圣主即位,李家父子率先朝賀——而且,長江天塹,一時難圖。”
  這最后一句話,才是趙普的真意;光義深有領悟,便替趙普把話說了出來:“南漢地處炎方,勞師遠征。深恐水土不服,將士傷亡必多,似以暫緩為宜。”
  “皇弟說得是。”趙普知道皇帝一時未能釋然,所以又作補充。“當然,不能長此容劉金長作惡,虐待陛下的百姓。三兩年以后,國力愈充,一鼓而下,亦未為晚。”
  說了這話,他和光義兩人都定睛看著皇帝;終于,他無可奈何地點一點頭:“也罷!就再等三兩年。”
  南漢是暫且擱置了。“北漢呢?”光義指著河東地區問趙普。
  北漢以太原為根据地,趙普在它的上方畫上一條曲線,表示是長城,同時看著皇帝說道:“太原之北有遼,西有西夏;北漢在眼前正好為我屏障。攻下太原,則西北兩面的敵人,為我所獨當。不如等削平諸國,那時太原如彈丸黑子之地,不怕他不臣服!”
  皇帝笑了:“我的意思,正是如此。”
  受了這一句話的鼓勵,趙普愈覺興奮:“臣為大宋万世基業計,首當伐蜀。”
  “見得是!”光義鼓掌稱善:“但不當稱‘伐’。”
  “原是平蜀。”趙普改正了他的措詞,接著又用有力的聲音說:“蜀應平、蜀可平、蜀必平!”
  “對!”光義對此深感興趣,接口說道:“蜀相李昊,獻議其主孟昶,來京朝貢,蜀主不听,傲岸自大,應該把他平服。”
  “蜀中天府之國,物產丰富;若為我有,國力大充,然后伐南漢可操必胜之算。”
  “這就是你所說的‘蜀必平’了。”光義又說,“不過西蜀隔絕中原,險易虛實,向不為外人所知,你說‘蜀可平’,恐未見其可?”
  “這,”趙普看著皇帝說道:“陛下盡知,鳳州團練使張暉极能干,把蜀中的山川地勢,關塞道路,以及民心士气,打听得詳詳細細,已經秘密奏聞。蜀中宿將凋落,武備不修;取之如翻掌、探囊。”
  他們兩人一吹一唱,談得十分興奮,皇帝只是默默听著,始終沒有表示。這使得光義深惑不解,不能不問。
  “陛下——”剛喊得一聲,皇帝便大搖其頭;這樣,光義說不下去了。
  “后蜀孟昶,不比前蜀王衍那樣子荒淫。”皇帝徐徐說道:“我問過許多人,都說孟昶慈惠愛民,恤刑勸農,是個有道之主。他不听李昊的活,只是寵信小人王昭遠,一時糊涂,應該給他一個悔過的机會,平局之議,擺著再說吧!”
  光義和趙普,大為失望,但天語如此,無可奈何,也只好擱置著,另覓适當的机會再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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