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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查辦李德順一案,比較易于措手。因為直督的紳士有絕硬的后台,南皮張、定興鹿,有此兩位做大軍机的小同鄉,態度不妨強硬。那桐只須順應輿情,張、鹿兩人自然會在朝中呼應支持,不會有何難處。
  在李德順來說,楊士驤一死,倒是個机會。原來他跟人表示,營私所得,楊士驤得十分之四,他跟呂海寰各得十分之三,此時大放空气,一股腦都推到楊士驤身上,又說買南關的地皮,亦是楊士驤所授意,希望一建總站,那里的地皮漲价,便好用來彌補前后兩任的虧空。
  這是死無對證的說法,設詞頗為巧妙,只是沒有人肯信。而且同情楊士驤的人很多,說他死在兩個人手里,清理財政的監官一到,袁世凱的巨額虧空勢必揭露,不能不急,李德順無法彌補,大負委任,不能不气。所以,他是為袁世凱急死,為李德順气死的,后者便是罪魁禍首。因而有人戲擬了一通訃聞,登在報上:“不肖李德順罪孽深重,不自秘密,禍延顯者連呼府君,痛于宣統元年五月初九未時,凶終外寢。”
  楊士驤字蓮甫,為他以所加的官銜,极盡諷刺之能事,是“誥授庸祿大夫,晉授光落大夫,歷任通融、蝕利布政使、三懂巡撫、蝕地總督、賠洋大臣”。此為“誥授榮祿大夫、晉授光祿大夫、歷任通永道、直隸布政使、山東巡撫、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的諧音。此外還有“气煞將軍、一等京調子、運動巴圖魯、督帶新鑽營、麻將場跑馬、御賜福壽膏、醉八仙、歡樂如意”等等銜頭,拿他的做官為人,以及唱京戲、抽大煙、打麻將等等嗜好,嘲笑一番。
  盡管輿論對李德順十分不利,張之洞与鹿傳霖所支持的直隸士紳,態度十分激烈,但那桐卻不能如端方處置楊崇伊那樣,采取可以大快人心的嚴峻措施。這因為一方面牽涉到呂海寰,另一方面又以李德順的活動,德國公使跟貝勒載洵,都對那桐有所關說,使他不能不放松一步。
  就在這時候,從天津到北京有個甚囂塵上的傳說,那桐會在北洋大臣行轅中一直住下去,而端方則將內調入軍机。這個傳說是有根据的,但只是有此一議而已。想援引端方入軍机是張之洞的希望,原來他在湖北亦頗有虧空,保陳夔龍當鄂督,用意与袁世凱保楊士驤當督相同。清理財政上諭一頒,陳夔龍的處境比楊士驤亦好不了多少,但張之洞卻不能如袁世凱那樣輕松,因為一個在台上,一個在台下。下了台的,反正事已如此,急也無用,索性不管,看慶王奕劻如何去舖排。倘或逼得急了,將用了北洋銀子的親貴重臣,列一張名單出來,說要送報館發布,自有人出來替他料理其事。
  現任大學士軍机大臣張之洞可就不同了。万一紙包不住火,言官參劾,報紙攻擊,四十年清譽,付之流水,何能心甘?所以張之洞在上年十一月一奉督辦粵漢鐵路兼鄂境川漢鐵路之命,立即奏調湖北提學使高凌霸到京,專辦借洋債之事。到得這年四月,方始定議,由英、法、德三國銀行,合借五百五十万鎊,年息五厘,九五折扣,二十五年為期,而預計鐵路完成后,十年即可還清。
  這一來,張之洞可以松一口气了。借到這筆巨款,好歹先還了虧空,等開工以后,由陳夔龍再在別項公款中移東補西,陸續彌補,可保無事。那知合同已經初簽,送到外務部复核,并已定期簽約撥款時,忽然出了岔子,美國公使提出一件照會,說外務部曾經許諾,川漢筑路可借美款,請求通融加入。這是一個誤會,据理而駁,本可無事,誰知美國銀行家在倫敦已經跟英、法、德合組的此一財團,取得協議,川漢路借款,改為四國同借,要求粵漢鐵路的借款,亦比照辦理。正在磋商之際,俄國又借口漢口的茶務,跟俄國的利益有關,要求分認借款。
  枝節橫生,不知什么時候始可定議。張之洞又气又急,右脅起了個痞塊,而且作痛,醫生說是肝病,不理它將會蔓延入胃。
  雖在病中,張之洞仍舊掙扎著入直,端、那互調之說,即起于此時。張之洞与端方的交情很深,也知道端方在兩江的虧空亦不少,心里打算著能將他引入軍机,就可彼此遮蓋,兩俱無事。可是奕劻不同意調動直督,因為楊士琦与袁克定一再要求,如果端方督直,他跟袁世凱是換帖兄弟,必得設法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倘或換了那桐就很難說了。
  這一來,張之洞更難安心養病。而不如意事又紛至沓來,第一件是陝甘總督升允,反對憲政,奏請進京面陳,攝政王不許,說是有意見盡可電奏,于是升允奏請開缺。電文說:“臣中西學問,非全無知,惟近患心疾,五官均失其用。新政方興,舊疾日增。”似嘲似諷,惹得攝政王大動肝火,他說:“出語不遜,几近負气。”准予開缺。張之洞便勸攝政王,說他出語雖過當,到底是滿員中的正派人,所請宜乎不准。但以奕劻素來不滿升允,結果還是開了缺,張之洞自然不高興。
  再有件事是親貴典兵,亦久為張之洞所不滿,先是成立警衛軍,命郡王銜貝勒載濤,貝勒毓朗專司訓練,繼而要重辦海軍,以郡王銜貝勒載洵及廣東水師提督薩振冰為籌辦海軍大臣。最后准備成立軍咨府,作為陸軍大元帥的幕僚机构,先設軍咨處,改派載濤管理,而以奕劻的次子、八大胡同的豪客鎮國將軍載搜,辦理禁警軍訓練事宜。
  這一下,張之洞覺得不能不盡其三朝老臣的直諫之忱了,拿著軍咨處所擬的一道上諭,去見攝政王載灃。
  “攝政王,這道上諭,之洞以為不妥。”
  載灃將上諭看了一遍,困惑的問:“沒有什么不妥啊!你說,那里不妥?”
  “從頭到尾皆不妥。”張之洞捧著上諭,一面看,一面說:“‘憲法大綱內載,統帥陸海軍之權,操之自上’,是故皇上為‘大清國統帥陸海軍大元帥’。這個說法,似是而非,皇上為君,元帥為臣,胡可混為一談?前朝武宗自稱‘鎮國公總兵’,貽笑后世,可為殷鑒。”
  “這是君主立憲的規矩,日本就是這樣的。”
  “國情不同,何必全抄他人成規?即如李鴻章在日本遇刺,日后親制繃帶以賜,這在中國就是件越禮而不可行之事。”
  載灃語塞,姑且宕開一筆:“你再說,還有什么不妥?”
  “九年實行憲政,應辦的大政甚多。立憲的本意既在收拾民心,自然應該急民之急,如今亟亟乎伸張君權,無异授人以柄,革命党作亂,更有借口。而況新練陸軍三十六鎮,成軍的不足四分之一,籌辦海軍,更是遙遙無期,實不必于此時宣示軍權操之于上,徒然引起百姓的猜疑!”。
  “你說,百姓會有什么猜疑?”
  “猜疑朝廷練兵,不是對外,而是對內。”
  “這話,”載灃有些著惱了:“毫無根据的胡猜。”
  “之洞亦知朝廷決無此意,可是闤闠小民,難窺廟堂,以為練兵如果對外,便應重用將才。如今陸海軍的統制權,何以都握在親貴手中,令人百思不解。”張之洞說到這里,有些激動了:“洵濤兩貝勒,智慧過人,然而世無生而知之之事!之洞自當翰林時起,就講求練兵、籌餉、器械等等,及至受命督粵,中法戰爭,乃是親歷。后來移調江漢,無一日不講求堅甲利兵之道,躬率而行三十年,于軍事一道尚不敢謂有心得。如今洵濤兩貝勒還是應該在上書房讀書的年紀,鎮國將軍載搜識字無多,亦竟能總領師干,所憑借者何?之洞竊所未喻!”
  這一番侃侃而談,將個攝政王載灃說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不得下台。想狠狠的駁他一兩句卻實在想不出話。這樣僵持了一會,越想越惱,越想越羞,終于成怒了。
  “這是我們的家事!你最好少管。”
  張之洞愣住了,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堂堂攝政王,竟說出這等幼稚無知的話來,夫复何言?
  事實上也無法作何言語了!因為右脅突然作痛,痛得額上流黃豆大的汗珠。載灃倒有些不忍,命太監將他扶了出去,用軟椅抬到隆宗門外,坐轎回家就躺下了。
  一連兩天未曾入值,他的姐夫鹿傳霖來看他,帶來一個消息,說直隸的士紳認為呂海寰非去不可,而慶王奕劻打算保徐世昌兼辦,攝政王已經同意了。
  這話不知道還好,一知道他又忍不住要爭了。因為徐世昌雖是天津人,但地方上感情并不好,而且,一則徐世昌自奉甚儉,而揮霍公款是有名的。當東三省總督,帶了兩千万銀子去,連同原有的庫存,不下三千万之多,在沈陽大興土木,踵事增華,不上几年工夫,花得光光。如今兼了津浦路的總辦,作風不改,路成無日。再則,徐世昌跟袁世凱的關系太深,定會借津浦路工款不敷的說法,与張鎮芳商量著在鹽斤上加价,為袁世凱彌補虧空。這一來豈非要激起民變?
  因此,下一天力疾入宮,一到便請攝政王召見,直言相詢,有無其事。
  “有的。慶親王保他‘才堪繼任’。”
  “雖然才堪繼任,無奈輿情不屬。”
  “輿情不屬?”載灃笑笑:“是直隸紳士的意思。”
  紳士跟小民的利害是不同的,張之洞不便細陳,只說:
  “不然!輿情不屬,而且會激出變故。”
  “怕什么!”載灃淡淡地說:“有兵在!”
  張之洞象是腦前被搗了一拳,頓覺喉間有什么東西上涌,而且自己微微聞見腥气,口一張,一口鮮血吐在攝政王載灃面前。
  “不得了,不得了!”載灃大惊:“快傳御醫!快,快,把張中堂抬到軍机處!”
  于是太監七手八腳地將張之洞寺到軍机處,躺在藤椅上,面如金紙,气息奄奄,右脅連胃脘痛不可當,要用燙滾的熱手巾敷覆,才比較好過些。
  這天是六月初四,張之洞就此病倒了。第一次請假五天,到了初九,續假五天,以后又續假兩次,每次十天。轉眼匝月,病勢仍無起色,再奏請續假時,奉到上諭:張之洞因病續假,朝廷實深廑念,著再賞假二十日,假滿即行銷假,照常入值。
  病中的張之洞,牢騷特多,自道嘔色之因,是攝政王那句“有兵在”乃是“亡國之言”。從來施政未愜民心或官吏措施失當,以到激起民變,總是以安撫為先,而事后追究責任,亦一定申复申誡,務須防患未然。
  再深一層看,即令是稱兵造反,亦必先剿后撫,或者剿撫兼施,從無明見民變將起,悍然不顧,竟打算著勒兵觀變,這是自絕于民,不亡何待?
  這話傳到攝政王耳中,自己也覺得失言了。但不想這一句話,竟會將七十三歲的三朝老臣气得吐血,未免內疚。所以一再派人去探望張之洞,送人參、送西洋補藥,情意殷厚,這對張之洞自然是安慰,但不能治他的心病,亦就無補于他的沉痾。
  他的第一樁心病,即是在湖北的虧空。三國大借款由于美國的插手,“功敗垂成”,而夜長畢竟夢多,輿論無不反對借洋債以修路,即使美國退出,三國借款一時亦無法訂約。看來只好听天由命了。
  再一樁他不甘心的是,嘔血相爭,仍不能挽回攝政王的意志,津浦路總辦,仍由徐世昌兼領。呂海寰丟了差使,李德順革職永不敘用,他的女婿永祺除革職外,還要充軍。“禍延顯者”,楊士驤既失知人之明,難辭濫保之咎,“著撤消太子少保銜”。
  有楊士驤這樣的大官,自然而然會令人想到袁世凱、岑春渲這些能駕馭屬吏的督撫。載濤就一再在攝政王面前進言,鼓吹袁、岑复起。載灃知道,起用袁世凱,阻力甚多,首先隆裕太后的那一關就通不過,复召岑春渲,卻可以考慮。
  因而有個傳說,攝政王打算讓岑春渲重回郵傳部,將徐世昌調為湖廣總督。此訊一傳,郵傳部奔走相告,宛如大禍臨頭,尤其鐵路總局從梁士詒以次,無不大起恐慌。岑春渲未到任就攆走了朱寶奎的記憶,令人不寒而栗!最糟糕的是岑春渲全不念兩廣大同鄉之誼,對廣東紳士的成見特深。這個傳說,如果成為事實,鐵路總局的那班廣東人,都覺得非卷舖蓋不可了。
  幸好活動的路子多得很。攝政王的太福晉,近來受北府總管的慫恿,很招攬閒事,所以通過載洵的關系,送上交通銀行一份十万銀子的存折,岑春渲复起的傳說,很快地就平息了。

           ※        ※         ※

  端方是在張之洞病假不久到京的,此行滿載而歸,為他運碑版古董的專車,有六個車廂之多。六朝古跡,他都走到了,有一對陳后主還是李后主的刻花石井欄,据說亦在他的專車中。
  宮門請安,謁見攝政,拜訪軍机之余,端方特為抽了大半天的工夫,去探張之洞的病,一半是談一件得意之事。當然,這件得意之事也是張之洞所樂聞,而且志同道合在協力進行的——收購私人藏書,設置官立圖書館。

           ※        ※         ※

  光緒三十三年四月“丁未政潮”正在醞釀時,中國損失了一批价值無可估計的古書。
  自洪楊以后,海內藏書,盛稱四大家:聊城楊氏海源閣;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杭州丁氏八千卷樓;歸安陸氏皕宋樓。陸氏后起,但有居上之勢。
  皕宋樓樓主名叫陸心源,字剛父,很會做官,也很會經營,當廣東南韶兵備道時,便已開始藏書,積得有一百箱。居鄉六年复起當福建鹽運使,被參革職,而宦囊已頗丰盈,因而大收古書,以上海郁氏宜稼堂的精槧為基本,數年之間,蔚然成家。在洪楊以前,收藏宋版書的巨擘是蘇州黃丕烈,字蕘圃,他的藏書齋名甚多:士禮居、讀未見書齋、陶陶居、百宋一廛。陸心源題名皕家樓,即表示所藏宋刻,多于“百宋一廛”一倍。其實不然!陸心源的藏書,多少有沽名積財的意味在內,在藏書家之中品格不高,所玩的花樣,亦不免讓通人齒冷。
  陸心源一死,他的儿子陸樹藩不能世守其業,同時亦不知道他父親藏書的內容,動輒跟人夸耀:“守先閣中宋元舊刻甚多”。其實不是這么一回事。
  陸氏的藏書分為兩部分,一部分藏于守先閣,一部分藏于皕宋樓及十万卷樓。守先閣的藏書曾經陳明浙江巡撫,轉奏朝廷,歸之于公,而所藏之書,都是明朝以后的刻本及普通的鈔本。他所以這樣做,是用來掩護他的皕宋樓的舊刻精鈔。至于所謂十万卷樓,有其樓無其書;在皕宋樓的藏書上加鈐印記而已。
  大概在光緒三十一、二年之間,有個日本人叫島田翰,是個漢學家,精通版本目錄之學,撰有《古文舊書考》、《群書點堪》、《訪余錄》等書,對中國藏書聚散的源流,了如指掌。此時看中了陸氏藏書,几次登皕宋樓去細心檢讀,認為如果能得這批書籍,足補日本藏書之闕。因為日本藏書,群經諸子,大致齊備,史、集兩部,則嫌缺略,而皕宋樓所藏,恰好以此兩部為多。
  于是島田翰便找陸樹藩談判。此人捐班出身,由于國子監征書,陸心源送了舊鈔舊刻一百五十种,總計兩千四百余卷,因而陸樹藩得以蒙賞國子監學正的銜頭。是這樣一個人,當然不會守先世之書,更不會知道為國家保存典籍。他只知道宋版書值錢,當時索价五十万圓,后來自動減為三十五万,再減為二十五万。島田翰接頭好了賣主,赶回日本去找買主。
  有個日本的男爵岩崎彌之助,是三菱系的財閥,亦是日本有名的藏書家,島田翰找買主自然找他。于是岩崎委托日本史學會會長重野成齋,在上海跟陸樹藩談判,終于十万銀圓成交。這是四月里的事,半年以后,皕宋樓、十万卷樓、連守先閣的藏書,由日本郵船運到東京,歸入岩崎的“靜嘉堂文庫”。
  消息傳出,士林大嘩,篤學好古之士,為之痛哭流涕的,大有人在。端方向來以保存國粹自命,更為難過。因此在風聞杭州丁氏八千卷樓的藏書,亦有出售之說以后,立即請在南京作客的編修繆荃孫,接洽歸公,同時就龍幡里惜陰書院原址,改設為江南圖書館,所藏除八千卷樓藏書以外,還有宁波范氏天一閣,流落在外的一部分善本。當然,端方私人也收藏了好些精槧,加以江南士林的稱頌,真是做了件名利雙收的好事。
  這件好事,張之洞也早就想做了。他在光緒二十九年進京修學制時,便有創設京師圖書館之議,后來因為回任鄂督而終止。內調入京,以大學士管學部,舊事重提,一直在規划,首先看中了熱河文津閣所藏,唯一完整的一部四庫全書,此外避暑山庄各殿所置的書籍亦不少,加上內閣大庫的藏書,亦可以粗具規模了。但總覺得以首善之區的圖書館,應該是系四海觀听的學術淵蔽,如果庋藏不如民間私人之精且富,未免說不過去。及至陸氏藏書,舶載而東,張之洞的想法与端方不約而同,正宜趁此時机將私家藏書,价購歸公。端方近水樓台,先取得了八千卷樓所藏,張之洞能打主意的,就只剩下三處了。
  一處是山東聊城楊氏的海源閣。一提到此,有人拿了本《老殘游記》給他看,上面有作者劉鶚寫的一首詩:“滄葦遵王士禮居,藝芸精舍四家書;一齊歸入東昌府,深鎖瑯嬛飽蠹魚。”再看“游記”中的描寫,心便冷了。
  《老殘游記》中有一段,記他在東昌府向書房掌柜打听海源閣,書房掌柜回答他說:“柳家是俺們這儿第一個大人家,怎么不知道呢?只是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他們少爺叫柳鳳儀。听說他家書多得很,都是用大板箱裝著,只怕有好几百箱子呢,堆在個大樓上,永遠沒有人去問它。”老殘“又住了兩天,方知柳家書确系關鎖在大箱子里,不但外人見不著,就是他族中人亦不能得見。”悶悶不樂,所以題了上面那一首詩。
  所說的柳家巷就是楊家,柳小惠實為楊紹和,而柳鳳儀則為楊鳳阿。楊紹和之父以增,亦非漕運總督,而是河南總督,宦囊所入,大部分用來買書。清初季滄葦、錢遵王,以及道光年間黃丕烈“士禮居”、汪士鐘“藝芸精舍”四家藏書,大都歸于楊以增,特建“海源閣”庋藏。
  楊紹和能繼父業,机會亦很好,辛酉政變怡親王載垣賜自盡,府中流出來的書很多,潘祖寅、翁同龢与張佩倫的岳父朱學勤,几乎無日不在琉璃厂搜覓,但精秘之本,卻多為楊紹和所得。
  張之洞也听說過,楊氏父子對藏書頗為珍秘,當今名士中只有膠州柯紹忞、蘇州江標曾經登閣涉獵,但楊紹和已經下世,或者楊鳳阿愿意出讓藏書亦未可知。再一打听,方知無望。愿來楊鳳阿是個任性而乖僻的褲褲,他的笑話很多。臂如不會騎馬而愛駿馬,曾花二百兩銀子,買一匹名駒,看善騎的仆人得意馳騁以為樂。他是舉人,捐了內閣中書在京當差,日常無事,喜歡請客,有一天買到四只官窯瓷碗,自更要請客鑒賞。及至入席,便用這些名碟供饌,周而复始,不下十余次之多,他有個同鄉便開玩笑,說:“此碗未免偏勞”。因此京城里遇到偏勞之事,稱為“楊鳳阿的碗”。又有一次,年下手頭緊又拿一串奇南香朝珠,命听差去變賣,一時找不到買主,楊鳳阿一气,說是“不要了!”將那串价值千金的朝珠,送了給听差。是這樣毫不在乎的脾气,除非等米下鍋,不會賣書。
  再有個原因是,江標對海源閣的珍藏,由羡生妒,在一篇題跋中說:“昔之連車而北者,安知不擁載而南?”意思是說如果他發了大財,一樣也能將楊以增從江南買去的書,再買回江南。楊鳳阿看到這篇文章,大為惱怒,從此重門深鎖,拒客更甚。是這樣一种宁飽蠹魚,勿失手澤的殉書態度,當然打不上什么主意了。
  至于宁波天一閣的藏書,自明朝嘉靖年間,至今三百年,世守不失,由于范氏子孫自律的禁例甚嚴,閣門及書櫥的鑰匙,分房掌管,非各房子孫齊集不開鎖,閣中藏書不准下樓梯,亦不晒書,用芸葉、石英保持干燥。子孫無故開門入閣,罰不与祭一次;私領親友入閣及擅開書櫥,罰不与祭一年;擅自將書借出,罰不与祭三年,如果盜賣書籍,逐出宗祠。
  這樣,剩下來唯一可商量的,只有常熟的鐵琴銅劍樓了。為此,張之洞親自寫信給端方,諄諄相托。這就不但是義不容辭,而且志在必得了!因為袁世凱被逐,奕劻勢力漸弱,端方頗有岌岌之感,張之洞即令与童貴不甚投机,畢竟是三朝元老,廟堂之上,頗受优禮。若說要保全一個人,只要肯出死力相爭,攝政王亦不能不做讓步。端方在想,能將這件事辦成了,不但可顯他做督撫的本事,而且必蒙張之洞激賞,結一個有力的奧援,正是他今天所最需要的。
  端方為人似雅而俗,而且俗不可耐。雅事俗辦無非威脅利誘,不過這趟他卻辦對了,主要找對了一個人。
  本來端方門下,專有一個替他經理金石碑板、書籍字畫的清客,名叫楊惺吾。此人眼力甚高,精通目錄學,端方的收藏,大部分有他的題跋。但物以類聚,有巧取豪奪的居停,便有詭譎奸詐的門客。楊惺吾的品行甚坏,作偽的本事亦很大。端方心想,如果請他到常熟去談判,人家一看就怕了,敬鬼神而遠之,一定談不攏。
  因此,端方找的是常熟的名士曾朴,字孟朴,是世家子弟,會試不第,進北京同文館讀書,專攻法文,但跟一般學洋務的人不同,不愿以精通外文作為獵取好差使的手段,而迷上了法國文學。又寫過一部轟動一時的《孽海花》,所以在江南提到曾孟朴,知道的人极多。
  這是個所謂“新派人物”,見解自不會囿于一隅之地,贊成將鐵琴銅劍樓的藏書公諸國人,認為由京師圖書館典藏,比私人貯存,更能垂諸久遠,所以慨然接受了端方的委托。
  鐵琴銅劍樓在常熟的菰里,主人姓瞿,傳書已經四代,如今樓主叫瞿啟甲,字良士,年紀很輕,但很能干。他答复曾朴說,此事必須先向葉昌熾請教。
  葉昌熾的目錄學,不是數一,也是數二,又是翰林前輩,因此在蘇州對于保護鄉邦文物,說話很有力量。端方見此光景,先發制人,打了個密電給葉昌熾,托他代為向瞿啟甲相勸,隨后又說,新正初七到蘇州,約他面晤。
  不過,常熟的士紳,見解与曾朴不同,想維持“南瞿北楊”這一美名亦大有人在。這种情勢亦在端方估計之中,他略施“敲山震虎”小計,下個札子,說風聞東來書賈,垂涎瞿氏藏書,妄思鐵琴銅劍樓可為皕宋樓之續,責成地方官加以保護。于是蘇州知府、常熟縣官,都派差役到菰里明查暗訪,甚至登門盤問,這一來,首先瞿家就起了恐慌,其余持异議的士紳怕惹來“勾結東賈”的嫌疑,亦就不敢多事了。
  不過,不反對并不表示贊成,就算瞿家肯出讓藏書,亦得有相當條件。所以居間的人,辛苦奔走,一時也還不能有成議。端方卻有些忍不住了,因為德宗梓宮定于三月十二自觀德殿奉移西陵梁格庄,各國都派特使來華送殯,端方亦已奏准,到京恭送,成行在即,希望此事有個著落,到京見了管學部的大學士張之洞,得有圓滿的交代。因此,對于瞿啟甲及常熟的士紳,不斷催促,態度相當惡劣。曾朴不想端方行徑,近乎無賴,很懊悔多管了閒事,但亦不容他抽身,只能打定這樣的主意:瞿氏藏書歸公一事,仍須貫徹初意,不過不能讓瞿家吃虧,亦不能讓端方巧取豪奪。將來細節方面,要好好磋商。
  瞿啟甲与常熟的士紳,都覺得這個宗旨不錯,于是打電報通知了已經到京的端方。
  隔了兩天,端方回常熟士紳一個公電:“瞿氏藏書歸公,俟京師圖書館成立,當贊成。与學部諸君同閱來電歡喜贊歎,莫可名言!圖書館在淨業湖上,月內即可入奏,先此電謝。”
  這個電報,語气頗有曖昧之處,細心尋繹,才發現端方居心叵測。“當贊成”三字之中,大有文章,仿佛瞿氏自愿以藏書歸公,而他以本省長官的資格,贊成瞿氏完成這樁好事。本來是公家向瞿氏征求家藏,若肯割愛,已是很顧公家的面子,至于酬報,自然照市价計算,如今變成瞿氏自愿報效,即不能索償,無非由端方具奏,請予獎勵,即令“給价”,亦不過實值的一兩成而矣!這就是端方慣使的伎倆,既是巧取,亦是豪奪。
  不過端方一回了任,卻一時沒有工夫來管此事。因為江蘇在“大鬧家務”,巡撫、藩司、臬司、上海道吵作一團,最后則連端方自己亦不能不牽涉在內了。
  糾紛先起于上海道蔡乃煌,欺侮江蘇巡撫陳啟泰。由于陳啟泰在公事上詰責得嚴厲了些,蔡乃煌的回信,語多不遜,“橫一榻烏煙,叉八圈之麻雀”,竟成丑詆。陳啟泰大怒,嚴章參劾。向來督撫參司道,無有不准的,重則撤職,輕則查辦,視情節而定。這回出了新花樣,朝命江督端方查辦,既查蔡乃煌,亦查陳啟泰。老邁身弱的陳啟泰一气成病。當端方進京時,已有奏請開缺,回湖南養病之說了。
  及至端方回任,江蘇藩司瑞澂因病請假,由臬司左孝同兼署。藩司衙門有個顧師爺,是瑞澂的親信,而為陳啟泰所惡。于是趁此机會逐顧而荐一姓韓的入藩幕。
  瑞澂得知其事,大為惱怒,他認為自己是請假,并非開缺,巡撫何得擅易他的幕僚?于是上書江督,控訴陳啟泰“專制無理”,連帶也責備左孝同,指他“有意蔑視”。
  這件事本來是陳啟泰做得魯莽,加以瑞澂的靠山甚硬,只等陳啟泰一開缺,“指日高升”,端方當然要買他的帳,下個札子給陳啟泰,要他“驅逐韓幕”。這一來,陳啟泰的病勢當然又重了。
  那知事情還沒有完,韓去而顧不至,閉門高臥,百事不管。名幕的架子向來是這樣大的,而事實上又非他不可,沒有他許多重要公事都不能辦。于是,首府、首縣再三勸駕,方將堅臥的顧師爺复起。
  等這一場督撫藩臬糾纏不清的糾紛,告一段落,陳啟泰一病不起,端方得要派人奏報出缺,派人署理,查查陳啟泰任內有無虧空,以及重要的未了事項。這一陣忙下來,他自己奉調直隸,繼楊士驤遺缺,忙著辦交代,“放起身炮”,一時顧不得瞿家的藏書,但卻始終未能忘情。這一次來看張之洞,是別有用心的。
  “這一次交卸,別無經手未了的事件放不下心,唯獨瞿氏藏書,耿耿于怀。”端方的話鋒一轉:“圖書館的館址,不知道中堂定奪了沒有?”
  “在我是早已定奪了!”張之洞答說:“就是內務府還有意見。”
  京師圖書館的館址,是早在端方春天進京時,便已選定,在德胜門內的淨業湖,亦名積水潭。京師相傳有“四水鎮”,東南,崇文門西泡子河;西南,宣武門西的太平湖;東北,地安門左的什剎海;西北,德胜門右的積水潭。
  積水潭上有一座鎮水觀音庵,乾隆年間改名匯通祠。祠据高阜,四周水木清曠,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張之洞預備在淨業湖中央的洲渚上,興建四座樓閣,庋藏四庫全書,宋元精槧。學部早就將計划擬好了,只是淨業湖、匯通祠是內務府管理的官產,竟還不肯放手,所以至今不曾出奏。
  “以中堂的身分,莫非內務府還有异議?”
  “這也很難說。陶齋,”張之洞不胜感慨地,拉長了聲調說:“今非昔比羅!”
  “事情是如此,沒有地方就不能建館,不建館,常熟的書就來不了。”
  “當然,當然!這件事我一定要辦的,明天我就讓部里擬稿出奏。”
  “中堂,奏折上先別提瞿氏藏書,免得有人誤會,以為有了瞿書才建館,豈不貶低了京師圖書館的身分?”
  “不錯,不錯!不過四庫全書,天祿琳琅,那是一定要提到的。”
  “當然!碩果僅存的一部,歸于典藏,自足增重。”端方接著說道:“此館之設,移中秘之書,嘉惠士林,是千載創新的盛舉,非中堂之力不及此,竊愿忝附驥尾。將來瞿氏之書北來,我自然勉效綿薄,始終其事。”
  “此何待言?必要借重的。”
  攬事即所以攬權,只要能夠經手,鐵琴銅劍樓的精槧,多少可以弄到几部。端方此來目的既達,以“中堂多多靜攝”為由,告辭而去。

           ※        ※         ※

  一連五天,每天有上十個飯局,辭謝一半,也還有四五處的應酬。到了第六天,攝政王第二次召見,這就可以离京赴任了。端方如釋重負,回到寄寓的賢良寺,決定那里都不去,只找琉璃厂書房的掌柜,送字畫碑帖來看。
  “這么熱的天,別的應酬都可以辭掉,不過,”楊惺吾說:“有個人專請大帥,不可不到。”說著,他遞過一張帖子來。
  端方接過來一看,大為詫异。請客的張勳,是僅存的少數綠營將領之一。他的本職是甘肅提督,現充東三省行營翼長。西瓜大的字識不了几擔,而且端方雖然認識,卻素無淵源。何以他請客不可不到?端方所詫异的,不是張勳具柬相邀,而是楊惺吾的話。
  “其中有什么講究嗎?”
  “自然。”楊惺吾問道:“張少軒的生平,大帥總有所聞吧?”
  “我知道他是許仙屏家的廝養卒,別的就不甚了了。今天沒有事,不妨談此人。”
  “他是南昌府奉新人,出身微賤,不錯,是許仙屏的馬弁……。”
  許仙屏就是許振禕,做過河道總督。張勳好賭,几次賭輸了公款,惹得許振禕忍無可忍,決定要重重辦他。許夫人念他平時能干,又看他的相貌,似乎不是長為貧賤之人,所以給了他一筆盤纏,私下放他走了。
  于是張勳到了廣西,投在蘇元春部下,后來又到了關外,隸屬宋慶的毅軍。以偶然的机緣,轉入北洋。袁世凱在小站練兵時,他在王士珍所管的工程營中,充任“幫帶”。及至袁世凱繼李鴻章為直督,部下水漲船高,都升了官。其時軍隊分為兩個系統,受過新式軍事訓練的“新建陸軍”,算是國家的正規軍。
  湘軍、淮軍、省軍,以及其他雜牌軍隊,如果無法選入軍事學堂受訓,成為“新建陸軍”則汰弱留強,編為巡防營,以維持地方治安為主。既無訓練,亦少補充,讓他們自生自滅,作為建立新式陸軍期間的一個過渡辦法。張勳這時便統帶一個巡防營,駐扎直隸、河南交界之處。
  及至兩宮回鑾,由開封渡黃河而北,到磁州入于直隸境界,恰好是張勳的防區。他手頭极松,慷慨喜結交,跟太監們混得很好,在“老佛爺”面前美言一二,竟得扈蹕到京,留充宿衛,特旨連升三級,一躍而為建昌鎮總兵,接著又升云南提督,成了一省的武官之長。行伍出身的老粗,到了為人尊稱“軍門”,便算是“官居极品”了!
  不久,張勳由云南提督改調甘肅提督,銜頭雖有更改,人卻始終在京。其時,老醇王所練的神机營,載漪所掌管的“虎神營”,早就風流云散,榮祿的武衛軍,除了宋慶率領的毅軍,駐扎關外以外,聶士成、董福祥的舊部,成了散兵游勇,一部分改投他處,一部分編練為巡警。所以張勳這支軍隊,竟成了保衛宮禁的“護軍營”,兵甲鮮明,滿布殿廷。有一次袁世凱入覲,一看這情形,大為惊駭,張勳如有异謀,整個大內在他控制之下,如之奈何?
  其時正當日俄戰爭以后,東三省真所謂伏莽遍地,于是袁世凱向軍机建議,將張勳調為奉天行營翼長,節制三省防軍。這陽尊而陰抑,因為“節制三省防軍”這個銜頭,有名無實,三省的新軍,听命于北洋,張勳指揮不動,原有的省軍,總計四十多營,各有地盤,張作霖、馮德麟、吳俊陞等人,那一個都不好惹。張勳亦很知趣,因而得以相安無事,也因為頗有人傳說,張勳跟一直橫行如故的“紅胡子”,早通款曲。但事無佐證,歷任將軍、總督,唯有代容羈縻,加以安撫。張勳亦落得常在紅塵方斛的京里狂嫖濫賭,一年之中在奉天的日子,不過兩三個月。
  他之常住京中,除了貪戀風月繁華之外,自然還有其他作用。首先,太監跟內務府的關系,是決不肯疏遠的,而且看准了當時的皇后、現在的太后,有朝一日會得勢,所以跟小德張先交朋友后聯宗,成了兄弟。太監有個如此渲赫的“哥哥”,自然是闔門之榮,小德張的母親常跟儿子說:“你大哥的事,就是你自己的事!他說東,你不能說西。”小德張頗有私蓄,都歸他母親掌管,張勳每到輸得餉都關不出時,總是向小德張的母親通融,有求必應,從未碰過釘子。
  除此以外,逢年過節,必定托楊士琦去找袁世凱求援。袁世凱很討厭他,但不能不買他的帳,加以有徐世昌從中疏通,所以袁世凱跟他保持一种敬而遠之的關系,并沒有想設法把他攆出去的打算。
  但錫良就不同了。他由四川總督移調東三省,請求收回成命不許,唯有赴任實力整頓,首先想到的是張勳。他几次听人談起,此人如何通匪虐民,如何廢弛紀律,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得要看一看,談一談。果然所傳不虛,就從此人開刀,作為整頓東三省吏治的開始。
  張勳也知道他來意不善,所以錫良進京陛見時,他每天躲他。錫良几次派人去請,不得要領,就更覺得非一晤其人不可。于是有一天清晨三點鐘,帶著從人,排闥直入,終于將張勳從床上喚了起來,見著了面。
  見面是在“書房”里。几案之間,陳列古玩無數,真假不得而知,但裝潢無不精美絕倫。因此,錫良見了張勳的面,第一句話就贊書房:“這間屋子太漂亮了!”
  “是兩宮賞的!”張勳答說。
  “兩宮”是指慈禧太后及德宗,錫良便問:“照你說來,你這住處是先朝的賜第?”
  “不是!從兩宮回鑾以后,我受欽賜的古董字畫很多很多,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件。我很窮,不過欽賜的東西不能變賣。”張勳又說:“兩宮也知道我很窮,所以從前常賞現銀,最多一次是一万五千兩,前后大概有六万兩,都花得光光,現在我所有的,就是這一屋子東西。兩宮的恩典,我想也沒有人會笑我窮擺譜。”
  錫良听他這么說,知道他跟宮中及親貴的關系很深,動他的手未見得能如愿,不如暫仍其舊。
  那知他不惹張勳,張勳反要惹他。到了奉天,拜印接事,僚屬衙參,獨獨不見張勳,不由得大為光火。立刻派戈什哈將他找來,當面質問。
  “你知不知道,總督節制屬下文武,你這個提督,也是我的屬員?”
  張勳當然知道。且不說總督,就是見了巡撫,亦遞手本參見。不過他既然存心跟錫良過不去,話就不是這么說了。
  “我只知道大清會典,總督跟提督品級是一樣的。再說,我是甘肅的提督,如今在東三省是行營翼長,節制三省防軍。青帥,”張勳不稱他“大帥”,因為他字青弼,所以用此平行的稱呼,“你管三省,我也管三省。”
  錫良愣住了,气得不得了,而駁他不倒,定定神想起一句話而問:“那么,從前徐菊帥在這里,你怎么執屬員之禮呢?”
  “徐菊帥是我的老長官。”袁世凱小站練兵時,徐世昌是他的營務處總辦,營宮皆為屬下。張勳敘明淵源之后,又加了一句:“你怎么能跟他比!”
  這一下,把錫良气坏了!暫且隱忍在心,仍容張勳在京里逍遙,直到前些日子,方始專折參劾,指張勳于“防務吃緊之時,竟敢擅离職守,數月不歸,以致各營統率無人,紀律蕩然。應清飭部照例議處。”
  在武官,這是個很重的罪名,尤其是“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的總督專折參劾,起碼也是個革職查辦的處分。但有小德張与洵、濤兩貝勒的維護,只下了一道上諭:“著撤去行營翼長一切差使,迅赴甘肅提督本任。”過了兩天,又有特旨:
  “張勳著仍在京當差。”
  錫良亦很厲害,拜折之時,便已料定,不管張勳如何有辦法,反正“奉天行營翼長”總是當不成了,因而早就作了布置,命下之日,便接收了他的部隊。張勳除了帶在京兩百親兵以外,成了個光杆儿的提督。
  這一下將張勳搞得很慘,因為沒有兵就沒有餉,那里去“吃空缺”?為此跟小德張商量,想把毅軍拿到手,小德張表示支持。這時的小德張已成巨富,慈禧太后的私房錢一大半在隆裕太后手里,都交給他掌管,而李蓮英、崔玉貴告退養老以后,宮中亦是他一把抓。所以只要他點個頭,要錢有錢,要關系有關系。張勳不覺雄心大起。
  他本來是毅軍出身,那里還有好些當年合穿一條褲子的“弟兄”在,悄悄找來一商量,都認為這件事可以做,而且取姜桂題而代之,既不困難,亦不傷道義,因為毅軍原非姜作題所創。
  創立“毅軍”的是鮑超手下大將宋慶,因而繼承鮑超“霆軍”的傳統,將帥士卒之間,講究以恩相結,以死相報。散兵游勇如果還想當兵吃糧,只要投到毅軍,無不收容,但“補名字”則要看額子,倘無缺額,只有“大鍋飯”吃,并無餉銀。到得一開仗,把這些散兵游罷擺在前面,一戰而胜,繼以銳師,不胜則保持實力,然后看准對方的弱點,乘瑕蹈隙,全力進攻。鮑超用這個策略,建了赫赫之功,雖然今非昔比,但毅軍經八國聯軍之役,在榮祿所轄的武衛五軍之中,能与袁世凱的武衛右軍同樣存在,以及在器械精良、軍容整齊的六鎮新軍之中,卓然獨峙,就靠的是這份義气。
  辛酉之亂的時候,毅軍已由馬玉昆率領,馬玉昆一死,才由姜桂題接統。此人字翰卿,名字卻很文雅,但只比目不識丁,稍胜一籌。他識得自己的姓名,只是認不真切,有一次在熱河,看見面舖子檐下挂塊招牌,行書“挂面”二字,他跟隨行的僚屬說:“誰這么無聊,把我的名字寫在上頭!”
  識字不足,倒還無足為憂,可代的是已呈衰態。他得了個風眩的病症,行不了多少路,就會頭暈,非坐下來好好休息一會,不能再走。每次進宮,一路上總要息個三四次才能走到,而況年紀亦已六十開外,應該回家養老了。
  就因為姜挂題的衰邁,有目共睹,所以軍机處与陸軍部,都認為調張勳去帶毅軍,亦無不可。不過姜桂題現任直隸提督,如果直隸總督肯替他說話,張勳便難如愿,他之專誠請端方吃飯,就是想打通這最后一關。

           ※        ※         ※

  張勳在南河沿的私寓設席,除了端方以外,請了三個陪客,楊士琦、張鎮芳,還有楊惺吾。
  端方去得很早。六月里的天气,下午兩點多鐘正是熱的時候,但張勳的客廳中,全無暑气。他的法子很巧妙,屋子周圍擺四大塊冰,用四架電風扇對著冰吹。在涼風拂拂之中,端方穿一件缺領的短褂,細細欣賞張勳的“多寶架”。
  觀玩到西山落日,收起涼篷,院子里潑上冷水,設好席面,楊士琦跟張鎮芳亦都到了。
  除了楊惺吾以外,主客陪客都是熟人,張鎮芳算是端方的屬員,但在此地不敘官位,而且端方遇到這种場合,亦不喜受官架子的束縛,所以彼此不是稱兄弟,便是稱別號,只有主人跟楊惺吾的稱呼比較客气。
  邊飲邊談,言不及義,直到快散席時,張鎮芳才提了一句:
  “四哥!少軒的事,得請你栽培羅!”
  “言重,言重!”端方答說:“我樂觀厥成。”
  這意思是,如果張勳放直隸提督,他自然歡迎,但不會替他去活動。
  張勳的原意,即在消除阻力,只要他袖手旁觀,得此承諾,實際上算是已達到目的。所以到得客散,將經由楊惺吾暗示,端方所看中的几件古玩,連夜包扎停當,第二天一早,專差送到端方寓處。
  巧得很,也就是張勳剛走,姜桂題來拜,端方當然接見。
  見面一看,果然,姜桂題須眉皆白,老得不成樣子了。
  “听說大帥到京,早就該來請安。只是營里的雜務很多,料理不開,一直遲到今天,請大帥体諒。”
  “那里,那里!”端方覺得他說話的中气很足,精神并不如表面那樣衰頹,便即問道:“姜老哥,你今年貴甲子是?”
  “六十四。”
  “六十四,看不出!身子好象很健旺。”
  “就是一個頭暈的毛病,看了多少大夫,看不好。有人說,上海有個好西醫,能用電气治,可惜路太遠了。”
  “治病是要緊的,你何不請兩個月假?”
  “不敢請!”
  “為什么呢?”
  姜桂題面有為難之色,欲言又止地躊躇了一會,才歎一口气:“唉!說來話長。大帥是長官,我亦不敢不報告。”他說:“有人在打毅軍的主意,如果是夠格的,我讓他也不要緊。不夠格的,硬爬到人家頭上來,弟兄們不服。毅軍是子弟兵,与別的軍隊不同,如果我一請了假,朝廷覺得姜桂題又老又病,正該開缺,另外放人,那一來,事情就鬧大了。我受朝廷栽培,不能不顧大局。”
  “喔,”端方接著他的話問:“你說事情鬧大,怎么個鬧法?”
  “只怕,只怕毅軍要拉散了!”
  端方心里在想,姜桂題是不是有意嚇人,雖不得而知,不過他自己不甘退讓,卻是很明白的事。既然如此,即令他部下并無人不服,他亦可以教唆出變故來。最坏的是,如今言之在先,以自己的身分,不能不關心這件事。否則,万一將來毅軍真個嘩變,姜桂題說一句:我早就報告了總督的。那一來,責任不就都在自己身上了嗎?
  轉念到此,頗感為難。本以為自己應付張勳的法子很圓滑,反正不作左右袒,听其自然,就算幫了張勳的忙。而照現在的情形來看,不能不設法弭患于無形。做督撫的,不怕別樣,就怕所管轄的軍隊鬧事!
  這樣沉吟著,只見姜桂題從怀中取出一個梅紅封套,顫巍巍地走過來,雙手捧上,口中說道:“大帥的親兵,照例由毅軍關餉,今天我把頭一個月的帶來了,請大帥過目。”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端方便將封套接到手里,將銀票稍為抽出來一點,便已看清楚,是一万兩銀子。
  這孝敬也不算菲薄了,端方只得說一聲:“受之有愧!”將封套放在炕几上,才又問道:“你說是誰在打毅軍的主意?”
  “張少軒!”
  “喔,是他!”端方喊一聲,“來啊!”
  “喳!”端方的戈什哈連姜桂題的馬弁,站了一院子,齊聲答應,暴諾如雷。
  “扶姜軍門進我書房去。”說完,端方隨手撈起紅封袋,走在前面。
  等將姜桂題扶到書房,自然摒絕從人,有一番密談。看一万銀子面上,端方教了他一條計策,讓他去求親王奕劻。
  “別人不知道,王爺是知道的。從甲午那年起,毅軍先打日本;后來守膠州防德國人,守旅順防俄國人;庚子年起,一直守山海關外,護送兩宮出關到太原,到西安;日俄戰爭守遼西,幫日本打俄國。毅軍,”姜桂題忽然悲從中來,放聲大哭,且哭且喊:“毅軍對得起朝廷噢!”
  奕劻大為惶惑,急忙叫人扶起他來說:“翰卿,翰卿,你有什么事,這么傷心?有話慢慢儿說。”
  “請王爺作主!”
  姜桂題拭一拭眼淚,斷斷續續地訴說,由于語聲哽咽,奕劻听了好一會才弄清楚。他的意思是,毅軍自成軍以來,雖兩易其主,但部卒卻是父子相繼,兄弟相接,所以非始終在此軍中,情深誼厚著不能統馭。張勳不知利害,如果奉旨到營,一定會激出變故。士兵不是鋒鏑余生,即是父兄斷脛決腹于疆場的孤儿,必當設法保全,而唯有遣散才是保全之道,這就是端方秘授的一計。
  這番話說得慶王大起恐慌,當下极力安慰姜桂題,把他勸走了,隨即跟攝政王通了電話,把姜桂題哭訴一事,扼要的告訴了他。
  “我正為這件事在煩。慶叔,”攝政王說:“咱們明儿宮里談吧!”

           ※        ※         ※

  攝政王的煩惱不止一端。
  首先是鬧家務。太福晉自從孫子進宮那天,大發了一回毛病以后,由于諸事順遂,更主要的是,再不必惴惴然于“老佛爺”不知道會折騰出什么花樣來,所以宿疾漸愈,想想自己三子一孫,极人間之尊貴,說起來比“老佛爺”還福气。“老佛爺”能掌那么大的權,自己孫子為帝,儿子攝政,不折不扣的太皇太后,莫非就做不得一點主?因此招權納賄,不過半年工夫,善于鑽營的都知道,有北府這么一條又快又穩當,而且便宜的門路。
  這一來婆媳之間就更不和了。儿媳是慈禧太后說過:“這個孩子連我都不怕”的權相愛女,自然看不起出身不高,又不識字的婆婆,而婆婆又看不慣儿媳婦的不守婦道。攝政王福晉愛熱鬧、喜洋派,常在御河橋新開的六國飯店出現,府內上下皆知,只瞞著攝政王一個人。
  婆媳雖如參商,但各行其是,勉強亦可相安無事,有時不免跟儿媳婦所管的閒事成了敵對之勢。譬如說張三已走了北府福晉的路子,講好可保其位;偏偏北府太福晉又答應李四,可取張三而代之。這一來攝政王夾在中間,不知該听誰的好?慈命難違,閫令更嚴,往往落得兩面挨罵,痛苦万分。加以載濤護母,跟嫂子不和,有時還要在攝政王面前發脾气。
  “老七”最小,全家向來都讓他,攝政王至今如此,除母親、妻子以外,還要受弟弟的气。
  在宮中,則不但受隆裕太后的气,而且還受她無形的威脅,因為攝政王監國之下,拖著一個“遇有重大事件,必須請皇太后懿旨者,由攝政王隨時面請施行”的尾巴,便多了一重束縛。如果一開頭就獨斷獨行,不去理她,倒也不礙,坏的是兩官升遐之后,遇有重大事件,确曾恪遵太皇太后這一遺命辦理,即是定下了牢不可破的規制,于今越來越有尾大不掉之勢了。
  細細考查,威脅實在來自載澤。他垂涎“首相”一席已久,倘如僅只想取奕劻而代之,也還有化解安排的余地,無奈他不但想當軍机處的領班,而且上面還不愿有個“婆婆”。又恰逢有一班滿蒙大臣,對于洵濤兩貝勒之大用,反感极深,兩下結合在一起,构成了隨時可以變起肘腋的威脅。這些深怀不滿的滿蒙大臣,以鐵良、榮慶為首,及至陝甘總督升允以出言不遜開缺,怨恨又深了一層,反對勢力又加了几分。升允与榮慶是連襟,一開了缺,自然跟榮慶站在一邊。
  于是有個流傳頗廣,而從無人肯承認,更無法究詰底細的傳說:有八大臣將聯名上奏,請太后垂帘听政。這八大臣沒有人能說得全,但少不了有載澤、鐵良、榮慶、升允,漢大臣中一定少不了盛宣怀,因為太后垂帘,載澤執政,他這個不能到任的郵傳部右侍郎,立刻便可一躍為尚書。
  于是載濤為攝政王划策,道是過去几個月他一直听載澤的話,處處抑制“老慶”,大錯特錯。不過,改弦易轍,尚不為晚,聯絡奕劻是抵制載澤的唯一可行之策。這樣做,還有個好處,即是無形中壓制了溥偉。
  原來小恭王溥偉,早就不甘雌服,先是希冀大位,等溥儀一抱入宮,自知不可与爭,進而求其次,至少該弄個尚書當。偏偏他又不知听什么人說:慈禧太后臨終,召見載灃及軍机大臣時,曾有面諭,載灃攝政,或許才力未逮,可以溥偉為輔佐。這不是有人信口開河,即是故意捉弄他,而溥偉信之甚堅,甚至跟張之洞當面吵過,指他幫著載灃隱匿遺命。在載灃派他一個尚書,原無不可,但因他性情執拗,不受商量,很怕跟他見面,因而只給了他一個沒有好處而很容易得罪人的差使:禁煙大臣。
  這使得溥偉益覺得郁憤難宣。辛酉政變的三位“皇叔”,獨數“六爺”恭親王奕沂的功勞最大,到了下一輩,醇親王奕□一支,特蒙榮寵;惇親王的儿子中,載漪、載瀾亦曾渲赫過一時;五房、七房都曾得意過,何以六房的子孫就該如此寂寞?因此,溥偉決定聯絡疏屬的奕劻,特別在載振身上下了工夫,想結成同盟,別樹一幟。這對載灃來說,多少也是個麻煩。載濤認為只要“聯慶拒澤”的策略一施展,這個麻煩自然就不存在了。
  載灃還無法估量載濤的策略,是否唯一可行之道。不過他确實感覺到需要有個可以倚靠之人,既然載濤如此建議,而恰好奕劻又來了電話,自然而然使他下了個決心,先把“老慶”緊緊拉住再說。
  一見面自然先談姜桂題与毅軍的事,由此便很快地談到張德甫——小德張了。
  “這是個痞塊!”攝政王大為搖頭:“在他身上不知生了多少是非。听說張少軒跟他拜了把子?”
  “是認同宗。”奕劻緊接著問,“姜翰卿到底還動不動呢?”
  “照此樣子,怎么能動?那天‘里頭’倒是跟我提過,說姜某人老得路都走不動了,又說張勳當初保駕有功,忠心耿耿的,不如派他去接毅軍。我說,我得查查這回事。姜桂題果然太老了,也該讓他回家過几天安閒日子。”
  所謂“里頭”是指隆裕太后,奕劻便問:“這么說,是答應他了。”
  “答應歸答應,不能辦還是不能辦。”載灃于此事很有決斷:“里頭不提就不提,如果再提,我就說,一動姜桂題會鬧兵變,誰肯負責,我就動他。”
  “如果回一句,我負責。攝政王怎么辦?”
  “我呀?”載灃想了一下答說:“我就說,我把姜桂題找來,請太后當面跟他說。”
  奕劻几乎要笑,這是异想天開的辦法,但亦不能掉以輕心,以相當認真的態度說道:“這一來,不就等于請太后來管事嗎?”
  “啊,啊!”載灃一惊,不自覺的認錯:“我倒沒有想到,差點坏事。”
  “太后不能召見外臣,此例万不可開!請攝政王記住,此測一開,后患無窮!”
  “說得是!我想通了。”載灃問道:“如果里頭逼著讓張少軒去接毅軍,鬧出事來也敢負責,我該怎么說?”
  “這有兩個說法。一軟一硬。不知道攝政王愿意怎么說?”
  “你把兩個辦法都說說!”
  “好,先說軟的,攝政王不妨這么說:太后深宮頤養,如外頭鬧兵變,怎么好惊動太后,讓太后來料理這种麻煩,豈不叫天下后世,罵盡了滿朝文武?”
  “硬的呢?”
  “硬的就說:京城里一鬧兵變,惊了宗廟,只怕太后也負不起責!”
  載灃躊躇著說:“硬的太硬,軟的太軟……。”
  “那還有個不軟不硬,折衷的辦法。攝政王不妨這么說:本來毅軍如鬧兵變,自有國法制裁,只是投鼠忌器,太皇太后的梓宮,尚未奉安,不能不加顧慮。”
  不待他說完,載灃便已完全接受,“好,好!”他說:“這個說法好得很。”
  即由奕劻划此軟硬之策,載灃對他的觀感,大為改變,過去中了載澤的先入之言,總覺得“老慶”是個老奸巨猾的模子,此刻卻在想,姜到底是老的辣,算無遺策,只要他肯盡心,還是比別的人靠得住。
  于是他開始要吐露肺腑之言了。話從鐵良談起:“鐵寶臣很不安分,慶叔,你听說了沒有?”
  “慶叔”二字在奕劻听來很陌生了!自從頒布了攝政王監國的禮節,規定以爵銜相稱,其間只有過年敘家人之禮,才听他叫過一聲“厭叔”,算來不聞此稱,已半年有余,因而不免微有受寵若惊之感。
  不過表面上他仍舊保持著這一天侃侃而談的神態:“鐵寶臣不安分,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他說:“打練警衛軍起,他心里就不痛快,處處跟良賚臣鬧別扭,老七跟我提過好几回。莫非在攝政王面前就沒有提過?”
  “提過,可是我又有什么法子。最近,听說他往鼓動風潮,打算讓里頭出面來管事。這可太胡鬧了!”
  “倒也不能說胡鬧!真的讓他把風潮鼓動起來,就算能壓下去,亦非朝廷之福。”
  “就是啊!防患未然。慶叔,你有什好法子?”
  奕劻想了一下淡淡地說:“法子多得很!不過我不敢胡出主意。”
  “咦,慶叔!”載灃大為困惑:“你怎么這么說?”
  “從前我替老佛爺出過好些主意。大概十個主意听我八個,這八個主意,都有效驗。攝政王听說過沒有,那些主意是我出的?”
  “沒有!”
  “當然沒有。老佛爺能教人佩服,教人怕,就在這一點上頭。凡事她自己拿主意,而且用人不疑。”奕劻怕他還听不懂,索性挑明了說:“攝政王听載澤的話,我可就不便出主意了。因為我出主意是幫攝政王,載澤出主意是幫里頭,完全兩碼事。”
  “慶叔,你放心,你放心!”載灃一疊連聲地說:“我再也不听他的話了。”
  “我想攝政王也不能再听他的話。不然非弄成個太后垂帘的局面不可。”奕劻接著又說:“鐵寶臣非去不可!找個地方讓他當將軍去。”
  “好!”載灃點點頭:“什么地方呢?”
  “得要找個好地方。”
  “那自然是江宁。可是……。”攝政王不知道怎么說了。
  “攝政王是怕江南地方好,他會在那里興風作浪?不要緊!江南大地方,人才薈萃,不容他胡作非為。倒是偏僻地方,他愛怎么就怎么,沒有人管得住他,反倒不好!”
  載灃恍然大悟,原來是利用江南的士紳,管住鐵良,不由得笑道:“慶叔這一著高。”
  接下來談到張之洞的病勢。攝政王提出一個疑問,如果張之洞出缺,對政局有何影響?
  “不但張香濤,”奕劻答說:“孫燮臣多病,也朝不保夕了。這兩個人是漢人讀書人當中的領袖,一旦都故去了,自然要影響天下對朝廷的觀瞻。唯一彌補之道,是在漢人之中,識拔一兩個真正能干,有魄力的人。”
  “不錯!”攝政王深深點頭,“孫燮臣不過狀元宰相,張香濤是想辦事,而實在也不是能辦事的人,無非都是聲望而已。如果真有能辦事的人,可以替得了張香濤,自然求之不得。慶叔,你心目中有人沒有?”
  “有,袁慰庭。”
  攝政王一听愣住了,躊躇了一會說:“這怕有點難。”
  不過半年的工夫,袁世凱的處境又不同了。兩宮賓天之初,人心浮動,情勢混沌,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意想不到的變故,所以不但袁世凱惴惴自危,奕劻已有自身難保之憂,不敢出死力相救。如今情況很清楚了,不但殺袁世凱的時机已經一去而永不再返,也沒有人想殺袁世凱,如果說有,怕也僅僅只是隆裕太后一個人。而微妙的是,人人能說袁世凱可殺,唯獨隆裕太后不能,如果他說袁世凱該殺,滿朝都會申救,因為張之洞說的再透徹不過了,不能讓太后殺大臣!一殺開頭,人人可為袁世凱之續,是故救袁世凱即等于自保。
  因為如此,為袁世凱辯護即不須有何顧忌。奕劻是早就想替他說話了,遇到今天這种好机會,自然不肯放過。
  “攝政王最近也常瀏覽各种報紙,總也看到不斷有复召袁世凱的消息。實無其事面何以有此傳說?這就可以看出人心所向了!請攝政王倒想一想,內而部院,外而督撫,論才具,那個及得上袁慰庭?如楊蓮甫一倒下來,笑話百出,看他生前,簡直就不象做封疆的,亦就無怪乎大家要想到袁世凱了。”
  “這倒也是實話。不過,用他,實在有點難……。”“攝政王的難處我知道。”奕劻搶著說道:“一是不敢用。就象鐵寶臣他們所胡說的,袁某太跋扈,將來尾大不掉,悔之無及。這是有意毀他的話。我敢保他,決無跋扈不臣的情形,而況,手無兵權,又如何跋扈法?”他略停一下接著又說:“再是不能用,為的里頭對他有成見。平心而論,袁慰庭在這上頭是受冤屈的,外面說他告密,他自己說是曾勸過大行,要講變法,也得慢慢來,不宜采取激烈手段。到底是怎么回事,旁人不知道。不過就算告密也沒有錯,新党要叫他造反,他不敢,把經過情形向長官和盤托出,這都里錯了?退一步而言,人人都能指他告密不對,唯獨攝政王不能。這道理我也不用說了。”
  作為榮祿女婿的載灃,再魯鈍也不能想不到這個道理,袁世凱是向榮祿告密的,定計幽禁德宗,太后訓政,乃恃榮祿而辦。然則袁世凱有罪,榮祿豈能無咎?
  將奕劻的話再想一遍,載灃忽有領悟。有几次見隆裕太后時,曾經提到袁世凱,罵他可惡,載灃覺得不便附和,亦不能為袁世凱辯解,常是保持沉默,倒象自己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覺得很不是味道。以后如果隆裕太后再提,很可以拿慈禧太后的招牌端出來,這一下不就連自己岳父都洗刷在里頭了?
  “用人大權,操之于攝政王。”奕劻再一次慫恿:“無須有所猶豫。”
  “咱們研究一下。”載灃認為不能用袁世凱的想法改變了:
  “如果用他,給他一個什么缺?”
  這句話問得很實在,奕劻想了一下答說:“官复原位。”
  官复原位即是軍机大臣兼外務部尚書,載灃便問:“梁敦彥呢?”
  梁敦彥現任外務部尚書,“這好辦!”奕劻答說:”或者外放,或者調部,總有地方安插。”
  “如果袁慰庭肯來,倒确是個好幫手。”
  “不僅外交,最好讓袁世凱來主持,就是老六、老七轉軍隊,亦得袁慰庭幫忙。說句實話,象鐵寶臣,除非袁慰庭才能讓他有所忌憚。老六、老七是不會放在他眼里的。”
  這個說法更能打動載灃的心,他是衷心希望他的兩個胞弟能掌握軍權,可是到底缺乏經驗,能有袁世凱協助,是再好不過的事。因此他的心思更活動了。
  “我看這樣,先派個人去跟他談談,慶叔你看怎么樣?”
  “那也是一個辦法。不過,最好攝政王能有一封親筆信帶了去。”
  “信上怎么寫?”載灃說道:“似乎很難措詞。”
  “不難。信上除了致問,便是勉勵,他受朝廷深恩,雖是在野之身,如果國家大政有應興應革之處,亦應進言。”
  “好!這樣寫可以。”載灃問說:“你看派誰去呢?”
  “派楊杏城好了。”
  “就這么說。”載灃點點頭:“慶叔明天把他帶了來見我。”
  于是第二天召見農工商部右侍郎楊士琦,指定由奕劻帶領。載灃別無多語,只說:“你去看一看袁慰庭,把我的信帶信他,就說,我很希望他能夠進京當差。”
  “是!”楊士琦等了一會,見攝政王未再開口,隨即起身跪辭。

           ※        ※         ※

  到了河南彰德的“養壽園”,楊士琦立即將載灃的信,雙手奉上,口中說道:“恭喜!恭喜!”
  袁世凱不作聲,拆開信一看,不過泛泛的慰勉之語,不過确是載灃的親筆,便立即問道:“怎么想起來給我這么一信?”
  “當然還有話。不過信很重要,有此一信,足以證明,前嫌盡釋。”楊士琦說:“何時出山該考慮了!”
  接著,楊士琦將奕劻在載灃面前力保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特別提到,如果愿意進京,奕劻負責保他“官复原職”。
  “不行啊!”袁世凱說:“樞庭向來忌滿六人,我去了,總有一人不利。”
  樞庭忌滿六人的傳說,由來已久,如今是奕劻、鹿傳霖、張之洞、世續、那桐,加上袁世凱便是六個人,“可是,”楊士琦說:“南皮只怕日子不多了。”
  “那我更不能去,一去不是妨了南皮。”
  楊士琦說:“我是奉命勸駕,不能不把話說到。其實,出山的時机雖已近了,到底還不到出山的時候。總要等三件大事定了再看。”
  “是的!要看看再說。杏城,”袁世凱問:“你說是三樁大事?”
  “一是南皮的吉凶;二是端陶齋的作為;三是鐵寶臣的出處。”
  袁世凱將他這三句話想了一下,覺得他說得不錯,端方到任能夠將他跟楊士驤的虧欠,設法銷了帳,加上張之洞一死,鐵良一走,自然是到了可以出山的時候。然而他說得不夠!
  袁世凱的想法是,不出則已,一出就須抓大權,在軍机固然仍舊可由“大老”帶頭,但自己須有讓各部院都買帳的實權,在目前來說,起碼象載澤緊抓著財權,就是件不能容忍的事。
  不過袁世凱天性喜歡作假,既在林下,不便顯得熱中,然而楊士琦這樣的關系,卻又不能不說一兩句真心話,所以略想一想,以隨便閒談的語气說:“光緒中葉,榮文忠受人排擠,后來又得罪了醇王,以致于貶到西安,坐了好几年的冷板凳。甲午以后,恭王复起,正好榮文忠祝嘏在京,恭王故意對道賀的賓客說,‘我這一趟出來,對用人一無成見,只有步軍統領得要由我保,我非借重榮仲華不可!’榮文忠听見這話對人說,‘我當初是由尚書降級調用,如果仍照向例,調補侍郎再兼步軍統領,我可不干。’結果是先補尚書,提督九門。我想,我去年狼狽出京,也應該先把面子找回來,再談得到其他。”
  “大老不是說了嗎,官复原職。”
  “這就算找回面子了嗎?”
  “要怎么才算?”楊士琦平靜地問。
  袁世凱笑笑不答,換了個話題:“听說醇王福晉時常微行。
  有這話沒有?”
  听得“微行”二字,楊士琦忍不住失笑:“這微行二字妙得很!”他說:“按實際來說,醇王福晉等于皇后,按名義來說,是不折不扣的太后,反正都是微行。”
  “這么說,是确有此新聞?”
  “已經不算新聞!”楊士琦答說:“大概三天之中,總有一天的中午,能在東交民巷的六國飯店見得到她。”
  “在那儿干什么呢?”
  “吃飯、唱酒,有時還跳舞。”
  “這可真是新聞了!實在有點儿教人不能相信。”
  楊士琦自己也知道講新聞講得有點信口開河了,旗裝“花盆底”的繡履,何能跳舞?不由得臉色發紅,不過不易看得出來,因為他長了個很大的酒糟鼻子。
  “跳舞是傳聞之詞。”他從容不迫的圓謊:“喝酒卻是我親眼得見。”
  “這我相信,這個小姑娘從小就會喝酒。”袁世凱點點頭,思緒落入回憶之中:“那時候我常在榮文忠的簽押房看到她,不過十一、二歲,穿一件藍綢子大褂,象個男孩。榮文忠時常留我在簽押房便飯談公事,听差總忘不了另外擺一副金鑲的牙筷,榮文忠亦總忘不了舀半調羹的酒給她,說一句,‘慢慢儿喝。’這話,十一年了!”
  十一年前是戊戌。當年嬌憨的“小姑娘”,曾几何時,已同國母!楊士琦在想,眼前的“四哥”,下世的“四哥——胞兄楊士驤,那時的官位,排起來都在四五等以后。不過十一年的工夫,飛黃騰達,都成了第一等人物,而倏忽之間,入土的入土,歸田的歸田,真正是一場黃粱大夢。
  就是那時候的風云人物,得君最專的翁同龢,權勢絕倫的榮祿,如今亦都墓木已拱,恩怨都泯。楊士琦轉念到此,不由得問道:“多少年來一直在傳說,翁師傅是中了榮文忠的算計,又說翁師傅得罪是因為保了康有為的緣故。不知道其中真相,到底如何?”
  “翁師傅那樣拘謹的人,豈能保康有為?不過讀書君子,性情和平,深惡而不能痛絕而已。翁師傅謙虛好學,跟張幼樵深交以后,才知道‘天下’不止于中國,真象《西游記》上所說的,‘東胜神州’以外還有几大州,所以越發不薄新學,虛衷以听。即或舊學而有异說,亦不敢顯然駁斥。康有為在翁師傅,不過如此這般的一种姑息而已。”
  “此論甚精。不過慈禧太后左右總以為康有為跟翁師傅的關系甚深,因而遭忌,亦是有的。”

           ※        ※         ※

  等楊士琦將袁世凱所送的一支吉林老山人參送到張府,張之洞已經在草擬遺折了。執筆的是他的兩個得意門生,都是湖北人,出身兩湖書院的陳曾壽与傅嵿棻。
  “大意我已經有了。”張之洞一面咳嗽,一面說道:“大意如此:平生以不樹党援,不植生產自勵。他無所念,惟時局艱難,民窮財盡,伏愿皇上親師典學,發憤日新,所有應革損益之端,務審先后緩急序。這一句很要緊!你們懂得我的意思不?”
  “是說革新庶政,要按部就班來。不急之務,不必亟亟。”
  陳曾壽問,“老師是這樣嗎?”
  “不錯!”張之洞繼續口授:“滿漢視為一体,內外必須兼籌。理財以養民為本,恪守祖宗永不加賦之規;教戰以明恥為先,無忘古人不戢自焚之戒。這一句也重要!”
  “是諫勸親貴典兵,務須慎重?”
  “現在也只好這么說了!其實根本不應該把兵權抓在手里。”張之洞搖搖頭,歎口气,又念:“務使明于尊親大義,則急公奉上者自多,尤愿登進正直廉洁之士,凡貪婪好利者,概從屏除。庶几正气日伸,國本自固。”
  念罷气喘不止,赶緊找西醫留下的,專治气喘的藥來服,不一會肝胃發痛,再找止痛的藥。到了晚上中醫來診治,听說胃納驟減,所以開的方子,以健脾開胃為主。就這樣中西并進,藥石雜投,延到八月十八,服藥亦吐,飲食亦吐,看看大限將到了。
  “奏請開缺吧!”他有气無力地說:“不然就來不及了。”
  張之洞是不愿落個死猶戀棧的名聲。家人体會得他的意思,當天便寫好折子,但延到八月二十才遞。
  “他的病到底怎么樣了?”攝政王載灃問鹿傳霖。
  他們是郎舅至親,鹿轉霖每天都要去探病,情況很清楚,蹙眉答道:“危在旦夕!”
  “我得去看看他。”
  鹿傳霖不作聲,因為他心里很矛盾。以張之洞的身分地位,臨終以前,不能沒有攝政王視疾一舉,否則面子上不好看。但習俗相傳,一經皇帝親臨視疾,這大臣的病是怎么樣也好不了的了,監國攝政王如今是實質的皇帝,依此例來說,親臨探視,對病人有害無益。
  不過張之洞卻很盼望這恩典。因為他還有些關乎天下至計的話,要勸攝政王,期望被勸的人想到“人生將死,其言也善”的成語,對他的奏諫,能夠重視听從。
  于是八月二十一日那天,先發一道上諭:“大學士張之洞公忠体國,夙著勤勞,茲因久病未痊,朕心時深廑念,著再行賞假,毋庸拘定日期,安心療養,病痊即行銷假入直,并賞給人參二兩,俾資調攝,所謂開去差缺之處,著勿庸議。”
  到了中午,攝政王載灃坐著杏黃轎子,由御前大臣隨護,來到什剎海畔的張之洞新居。這是由湖北善后局撥款二万兩建造,不久以前,方始遷入。張家親屬早就預備好了,將貼著張之洞集句:“朝廷有道青春好;門館無私白日閒”這副楹聯的兩扇大門,開得筆直,杏黃轎一直抬到大廳,張之洞的長子張權在轎旁跪接。請安之后,隨即領到病榻旁邊。
  張之洞已經無法起床,唯有伏枕叩首。載灃還是第一次視大臣之疾,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載灃听張權跪在地上,略略陳述病情以后,望著張之洞說:“中堂公忠体國,很有名望的,好好保養。”
  “公忠体國,所不敢當。不過廉正無私,不敢不勉!”
  “應該這樣,應該這樣!你好好保養,不必擔心。”一面說,一面腳步已經移動,說完掉身而去。
  張之洞瞑目如死,眼中擠出兩滴眼淚,于是閒廢二十年,數月前方奉召入京的陳寶琛,本來回避在他處的,此時到病榻前來探問:“攝政王說些什么?”
  張之洞不答,好一會才歎口气,用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見的聲音說:“气數盡了!”
  他將攝政王看成一個“亡國之君”!如果載灃腦子里有一點點要把國家治好的念頭,當然會問問張之洞,四十年的詞臣,三十年的封疆,豈無一言可以獻替?而計不及此,足見他心目中根本沒有國家二字,監國如此,不亡何待?“我有樁心事,”張之洞又說:“本來想面陳的,如今正好敘在遺疏中了。”
  說著,伸出枯干抖顫的手,向枕邊去掏摸。他的第四個儿子張仁侃侍疾在旁,上前替他將遺疏稿子從枕箱中取了出來,交到他手里。
  “韜庵!”他說:“請你替我提筆,改動一兩處地方。”
  陳寶琛沉吟了一下,輕聲答一個字:“好。”
  “扶我坐起來!”
  等張仁侃將他父親扶著坐起,听差已抬來一張上置筆硯的半桌,放在床前,陳寶琛隔著半桌,面床而坐,張之洞便斜靠在桌上,白首相并,斟酌文字,兩個人不期而然地都想起了當年在詞林中意气風發的日子。
  “韜庵,你先念一遍我听。”
  陣寶琛點點頭,小聲念著疏稿,念得很慢,可容他隨時打斷,提出意見。
  念到“臣秉性庸愚,毫無學術,遭奉先朝特達之知,殿試對策,指陳時政,拔置上第,備員詞館,洊升內閣學士”時,他開口了。
  “我想,”他說:“這里太簡略了一點,‘特達之知’四字,似乎應該有個交代。”
  陳寶琛頷首表示同意。張之洞殿試的策論,繕寫出格,不中程式,已被打入三甲末尾,再無點翰林之望,那知寶鋆大為欣賞,力爭拔至二甲第一,慈禧太后又將他提升為一甲,由傳臚變為探花。這是傳聞已久的佳話,當然應該敘了進去,才足以表示感激深恩,至死不忘。
  不過敘得太顯露,就會失之于淺薄。陳寶琛一沉吟,提筆添了兩句,“壺公,”他叫張之洞的別號說:“我想這樣子說,‘殿試對策,指陳時政,蒙孝貞顯皇后、孝欽顯皇后,拔至上第,遇合之隆,雖宋宣仁太后之于宋臣蘇軾,無以遠過。’下面再接‘備員詞館’云云。如何?”
  “太好了!”張之洞露出好久未見的笑容:“韜庵,你真能道著我的心事。”
  再有一樁心事,便是粵漢、川漢兩路的利權歸屬。張之洞一生的理想,是以洋債与西學為用,興辦實業、富國裕民,結果洋債借了不少,為翁同龢斥為“恣意揮霍”,實業也辦了些,但上不富國,下不裕民,只不過好了一班經手人。內召之后,奉旨督辦兩路,在他自知這是最后的一個机會,不想橫逆叢生,而時不我待,連這最后的一個机會都未能抓住,确是一件放不下的心事,必得在遺疏中格外痛陳。
  因此,這件事便敘在最后:“抑臣尚有經手未完事件,粵漢鐵路、鄂境川漢鐵路籌款辦法,迄今來定,擬請旨飭下郵傳部接辦,以重路事。鐵路股本,臣向持官民各半之議,此次川漢、粵漢鐵路,關系繁重,必須官為主持,俾得早日觀成。并准本省商民永遠附股一半,借為利用厚生之資。此次臣于彌留之際,不能不披瀝上陳者也。”
  就在這時候,只見陳曾壽面有喜色的捧著一本新書,直到床前,原來他的《廣雅堂詩集》印出來了,紙墨精良,自然可喜。
  “這是第三次印本?”陳寶琛問。
  第一次是戊戌六君子之一,也是他當浙江鄉試考官時所取中的得意弟子之一,袁昶替他刻印的。當時收錄不全,所以題名《廣雅碎金》;第二次是在當兩廣總督時,順德有個姓龍的捐資刊刻,正式定名為《廣雅堂詩集》;去年進京,張之洞想留個定本下來,取舊作時改時刪,一直到最近方始刪下付印,但仍舊遺落了一首。
  這首詩就夾在白香山的《長慶集中》,題目叫做《讀白樂天“以心感人人心歸”樂府句》,詩是七絕:“誠感人心心乃歸,君民末世自乖离;豈知人感天方感,淚洒香山諷喻詩。”
  “這一定是我的絕筆了!”張之洞從枚邊拿起《長慶集》,將那張詩箋抽出來,遞向陳寶璨問道:“自覺失于淺陋。韜庵,你看要不要留?”
  “當然要留。第二句极深,非壺公的身分不能道。”
  “那就擺在最后。”張之洞將詩箋遞了給陳曾壽。
  “淺人妄議,說第二句‘民’字應改‘臣’字,‘自’字應改‘易’字。完全不明白老師的本心。”
  “喔,有這樣的議論!”張之洞看得很嚴重:“別以訛傳訛,真的大失我的本意。如果君臣乖离,則君既失德,臣亦不忠,不就罵了我自己了嗎?”
  “而況,題目上的兩個人字,很清楚的,非民字不足以切題!”陳寶琛也說:“真是淺人妄議。”
  “唉!”張之洞歎口气:“這就是末世之為末世,獨多淺人!”

           ※        ※         ※

  張之洞終于一瞑不視了。就在這天,宣統元年八月二十一晚上九點多鐘。他最后的遺言是:“我生平學術、治術,所行只十之四五;心術則大中至正。”
  當天晚上從北府開始到張之洞的同鄉京官、門生故舊,都接到了報喪條。電報局大為忙碌,發往湖北的明碼電特多,大半是報此噩耗的,此外發往上海的密電亦不少。到了深夜二點鐘,慶王府送來一個密碼電稿,發電的不知是慶王奕劻還是貝子載振,但收電的一方很清楚,是在彰德的袁世凱。
  到得天明,軍机進見,第一件事自是談張之洞的身后,鹿傳霖一面流淚,一面轉述張之洞臨終以前几天,如何惓惓于國事。攝政王嗟歎了一會,開始談入正題。
  首先要決定的是,軍机大臣從行新官制以來,已非差使,而是專職。如今出了空缺,該由誰來補?
  “張中堂保荐誰沒有?”
  “保荐了。”奕劻答說:“一個是戴少怀,一個是陸鳳石。”
  軍机大臣雖改為專職,規例未改,同治初元以來,一向是親貴掌樞,下面是兩滿兩漢四大臣。張之洞保荐的當然是漢大臣,而且籍隸南方,恢复了兩漢軍机一南一北的舊例,一個是法部尚書戴鴻慈,廣東人,一個是吏部尚書陸潤庠。
  “陸鳳石我另外有借重他之處。”攝政王說:“不如用戴少怀吧!慶親王你看怎么樣?”
  奕劻知道攝政王已選定陸潤庠為皇帝啟蒙的師傅,表示贊成:“我也是這個意思,而且戴少怀懂洋文,辦理交涉事件也方便些。”
  接下來談恤典。攝政王自動表示,應該格外從优,因為他亦微有所聞,張之洞的病是碰了他的兩個釘子气出來的,所以借此補過。當時交代,賞陀羅經被、賜祭一壇,晉贈太保,派郡王銜貝勒載濤帶領侍衛十員前往奠酒,入祀賢良寺,賞銀三千兩治喪,兩子一孫,升補官職。這些都是即時可以決定的,只有謚法,得要交內閣議奏。
  內閣四大學士,除了張之洞,孫家鼐病得已經在拖日子了,那桐、世續對此根本不關心,所以由協辦大學士榮慶跟鹿傳霖兩個人商量。鹿傳霖很坦率地表示,張家親族希望能謚文襄。
  “謚文忠不好嗎?”榮慶訝异地問。
  李鴻章、榮祿都謚文忠,而這兩個人都是張之洞不怎么佩服的,尤其是李鴻章,易名相同,更為張之洞所不愿。但在他人看來,論事功聲望,“張文忠”自然不及李文忠,張之洞的門生中,懂得這個道理的,自然亦不愿老師的聲名,相形遜色。要求用文襄,那就猶之乎左宗棠与李鴻章,各有千秋了。
  鹿傳霖自然不便說破本意,只這樣答說:“文忠雖好,文襄難得。”
  “有武功才用襄字……。”
  “戡平大亂曰襄。”鹿傳霖搶著說道:“香濤在兩廣,不也有武功嗎?而且,那是打法國人。”
  如果說這就是武功,那就無一督撫沒有武功了。榮慶因為張之洞出缺,他才是坐升大學士,顧念這一點淵源,也就不再辯駁了。

           ※        ※         ※

  張之洞去世消息一到武昌,湖北的好些要員紅人,諸如提學使高凌霄、官錢局總辦高松如、江漢關道齊耀珊、江夏縣知縣黃以霖,久受張之洞的栽培蔭庇,無不悲痛万分。至于第八鎮統制張彪,接到北京張府來的電報,則一慟而絕,灌姜湯、掐人中方醒過來的。
  張彪之于張之洞的情分,不是知遇之恩四個字所能概括的。此人太原府人氏,出身寒微,据說是張之洞當山西巡撫時的轎班,因為生得相貌不俗,言語清楚,而且忠實可靠,所以張之洞將他在巡防營補了名字,一步一步提拔他做個哨官,替他起個號叫“虎臣”,派為貼身的馬弁,出入上房,亦不避忌。
  張之洞前后三娶,第三位續弦夫人是名翰林山東福山王懿榮的胞妹,歿于光緒五年,其時張之洞已入中年,而做了祖父,便未再娶,不過妄媵甚多,也常偷丫頭。其中有個使女凜然不可犯,真如俗語所說的“偷得著不如偷不著”,張之洞反倒另眼相看,命老姨太認作義女,匹配張彪,而得了個“丫姑爺”的雅號。
  張之洞在仕途中一帆風順,張彪亦就水漲船高,与吳元凱并為“南皮愛將”。但到了兩官回鑾,推行新政,遠派勳臣之后及大員子弟,赴日本學習陸軍,光緒二十九年并派鐵良、鳳山、段祺瑞、馮國璋、張彪、黎元洪等人赴日參觀大演習,這一來,吳元凱相形遜色,湖北的軍權,便逐漸歸張彪所掌握了。
  是如此親如骨肉的關系,所以張彪“上院”向陳夔龍請假,要到京里去奔喪。陳夔龍沒有准他,沖人在位而老成凋謝,人心不免搖動,万一有個風吹草動,誰來指揮新軍?張彪無奈,只得另外想法子去盡孝心。
  第一件大事是替張之洞找一口好棺木。四處打听,知道熙泰昌茶棧,有口沉香木的棺木,張彪花了一万二千兩銀子買了下來,派管帶四員護送,由陸軍特別小學堂監督劉邦驥押運,乘頭等車連夜運到京里。當然,棺价是由張彪孝敬。
  及至謚文襄的恩旨發布,湖北政學紳商各界在奧略樓設靈堂吊奠,張彪則在尚未落成的抱冰堂獨設靈堂,一天三次拜供,都是自己照料,還請和尚來做佛事,披麻戴孝,哀哭盡禮。有些衙署公所,譬如象漢陽鐵厂之類,單獨設祭,張彪亦必赶去招呼吊客,而且代表家屬答禮,儼然孤哀子的身分。
  八月二十七那天,抱冰堂上格外熱鬧,香煙繚繞,鐃鈸齊鳴,僧道尼姑分三處念經,是張彪為張之洞做首七。到了近午時分,來了七八乘大轎,一連串的小轎,小轎中是青衣侍儿,扶出大轎中的太太們,到靈前一齊跪倒,放聲大哭。游客無不詫异,細一打听,才知道是張彪的太太,約齊了曾受“張文襄”知遇的道府內眷,前來哭奠。這在官場中,亦算新樣,真正妒煞了“到死不識綺羅香”的楊士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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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伊藤博文在哈爾濱為韓國志士安重根被刺殞命的消息,占了報上許多篇幅,以致張府喪事的風光,就顯得遜色了。
  開吊那天,自攝政王載灃以下,叫得出名字的王公大臣,無不親臨致祭,磕完頭、吃完素面,不想走的吊客盡可找熟人聊天,或者欣賞挽聯,令人贊賞不絕的,不知凡几,但令人矚目的,卻是榮慶的一副:“生有自來,死而后已;斯文未喪,吾道益孤。”
  “我看,最后一句要改兩個字。”有人說道:“漢人益孤。”
  “何以見得?”另有人問。
  “你看,戴紅頂子而掌國政的,盡是旗人。”
  果然,數一數十二個部中,漢人只得四個尚書,宗人府、內閣、軍咨處、籌辦海軍處這些衙門,更是旗人的天下。
  “兩位老兄,”有第三者插口:“不是漢人益孤,是旗人益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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