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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皇帝過去只是体力不充,疲憊得無法支持,九月初八那天跟軍机見面時,竟至垂首御案了。
  這大概是從清朝開國以來,君臣晤對之際從未有過的事。在短暫的沉默之后,慈禧太后說道:“皇帝病得久了,越來越重,你們看可有名醫,不妨保荐。”
  于是慶王奕劻回奏:“奴才六十九歲那年大病,是袁世凱保荐西醫屈庭桂來看好的。”
  “喔!”慈禧太后問道:“這個人怎么樣?”
  這當然應該由袁世凱答复:“屈庭桂在北洋多年,歷任醫官、院長,臣全家都請他看病。以前北洋大臣李鴻章有病,也是請他看。”
  “你們知道這個姓屈的嗎?”慈禧太后問其余四個軍机。
  醇王載灃不知其人,未曾說話;鹿傳霖重听愈甚,根本不知問的什么;張之洞与世續的答复是一樣的,本人并未請教過屈庭桂,只知家人患病,曾請他診視。
  “中西醫是一樣的,只要治得好病就得了。”慈禧太后作了決定:“既然大家保荐這個姓屈的,可以請他來看看。”
  “是!”奕劻答說:“請皇太后定日子,那一天請脈。”
  慈禧太后算了一下答說:“十三或者十四吧!”
  當天中午,袁世凱的侍從醫官,也是屈庭桂的學生王仲芹,便用電話將此消息,密告老師。屈庭桂大吃一惊,想起他家鄉廣東有一句俗語:“有抄家,無誥封。”正想托詞辭謝,直隸總督楊士驤派材官持著名片來請了。
  屈庭桂兼長北洋衛生局,長官有命,不敢不赴,楊士驤一見他便說:“連著接到慶王、袁宮保的電話,請你赶緊進京。”
  “請示大人,是不是進宮看病?”
  “原來你已知道了。”楊士驤笑道:“你赶緊去吧!這下成了御醫,將來請教你的人更多了。”
  “大人……。”
  屈庭桂剛哭喪著臉喊得一聲,楊士驤便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你怕什么?”他說:“你替慶王看好過一場大病,他還能害你嗎?”
  听得這話,屈庭桂方始釋然,第二天摒擋進京,一下了火車便去見奕劻。
  “你是軍机大臣共同保荐,不能不去,你只要用心診治,保你無事。”奕劻又說:“皇上的病,到底有沒有危險,你看了之后先老實跟我說,我好密奏太后。”
  “是!”屈庭桂答說:“不過回王爺的話,西醫看病,跟中醫不同。象明朝那樣,隔著帳子替后妃看病,手腕子上吊根紅絲線,說是憑這樣子就可以診脈,西醫可沒有那么大的本事。”
  奕劻笑了,“我請你看過,我知道你們西醫的規矩,我先跟太后回一回。”他又說:“不過,有些話,你最好別當著太后說。”
  “我知道,不能當著太后說,說皇上肝里有病。”
  “對了,不過我告訴你,你可不能說皇上腎虧。”
  “西醫并無這個說法。”
  “那就行了,你找個人問一問見太后、皇上的禮節,等著十三請脈吧!”

           ※        ※         ※

  請脈的日期決定在九月十四,屈庭桂前一天住在海淀,天色微明,便由頤和園的東角門到仁壽殿前待命,一直到九點鐘才蒙召見。因為這天軍机例行見面,商議郵傳部所奏籌款贖回京漢鐵路的辦法。此是袁世凱入軍机后,最得意的一件事。京漢鐵路縱貫南北,但經營權握在比利時手里,因為此路是盛宣怀經手借比款所造。借款的回佣甚厚,而借款的條件甚苛,第一是行車管理權歸比國公司,第二是母年利潤比國公司可分兩成。且不論利權大大的外溢,倘或外交、軍事上有變化,這條通南達北的鐵路不能自主,即等于命脈為人所制。所以自梁士詒出長郵傳部鐵路總局后,即以籌款贖京漢鐵路為念茲在茲的第一件大事。袁世凱當然力贊其成,籌划經年,已經成功。
  籌款的辦法一共三項,招募公債、籌借外債、提集存款。外債已經借到,總數五百英鎊,名為“振興實業借款”,由英國匯丰銀行、法國東方匯理銀行,各承貸一半。這天要談的是籌辦贖路公債一千万銀圓。慈禧太后對何為公債,不甚明了,奕劻及袁世凱便須細作解釋,因而耽誤了請脈的時間。
  進得殿去,在東暖閣照規矩行了禮,背過履歷,坐在側面的慈禧太后問道:“听說西醫看病的規矩,跟中醫不同。倒是怎么個不同啊?”
  “按西醫的規矩,要請皇上寬一寬衣服,露出胸背,一面听,一面看。”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點點頭說:“也可以。”
  于是太監上前,將坐在正面御榻上的皇帝扶了起來,先卸長袍,次卸夾襖,然后將小褂子撩到胸口以上,露出肋骨根根可見的上身。
  這時屈庭桂已經取火酒棉花擦過手,將听診器挂在胸前,動手診視。一面听,一面問:“皇上自己覺得那里不舒服?”“頭痛、發燒、背脊骨疼、胃口不好。”皇帝問道:“屈庭桂,你看我這病該怎么治?”
  “等臣細看了再回奏。”
  屈庭桂收起听筒,并左手食中兩指,按在皇帝的肋骨上,再用右手食中兩指,“篤篤篤”地輕叩。慈禧太后大惑不解,向侍立在旁的奕劻問道:“這是干什么?”
  奕劻亦不明了,答說:“讓屈庭桂跟皇太后回奏。”
  屈庭桂已听見這話。他心里在想,听聲音皇帝的肺不好,怕是有病,肺如有病,中醫名為“癆病”,一提起都會變色。
  這話說不得!
  因此等叩擊完了,他向慈禧太后說:“剛才是測听皇上的体質好不好。”
  “喔,”慈禧太后問:“是看皇上的筋骨硬不硬?”
  這一問,在屈庭桂有匪夷所思之感,只好硬著頭皮回答說:“是!”
  “行了吧?”奕劻緊接問屈庭桂:“行了皇上好穿衣服。”
  “是的,行了。”
  “什么病?”皇上一面讓太監替他穿衣,一面問。
  這話很難回答。照屈庭桂看,毛病甚多,腰子顯然有病,肺亦可疑,但決非不治之症。想了一下答說:“還是虛弱的緣故。”
  “那么該怎么治呢?”
  “得一步一步來,臣先把皇上頭痛,脊骨痛這兩樣毛病治好,同時要給皇上服開胃的藥。”
  皇帝大為點頭,“你說得對!”他說:“把這兩樣病治好,我的精神就會好得多。”
  “是!”屈庭桂說:“臣想請皇上賞一小瓶尿。”
  听得這話,慈禧太后、奕劻跟太監們都差點笑出來,屈庭桂亦自覺失言,大為窘迫,赶緊又作解釋:“臣要取回皇上的尿液,回去化驗,更能查出病症。”
  “要驗什么?”皇帝問說。
  “打尿液驗出來,腰子有沒有病。”
  “喔!”皇帝點點頭:“可以!”
  于是屈庭桂磕頭退出,在仁壽殿后面,太監起坐的板屋中開方子。這下又成了難題。因為西醫的藥方,沒有脈案,藥名皆用洋文。既無法抄呈兩宮,也不能存在內奏事處,供王公大臣閱看。最后由內務府大臣奎俊去請示慈禧太后,奉到懿旨:不必看,也不必發下去,交敬事房存檔。這才算解消了難題。
  開好藥方,屈庭桂說:“這張方子可以拿到外國醫院或者西藥房去配。有內服的,有外敷的,藥劑師自會注明白。”
  “屈大夫,”奎俊說道:“都是洋字,怕他們弄不清楚,藥配錯了不好,何不你自己一手經理?”
  “這,”屈庭桂也讀過一些史書,懍于明朝末年“紅丸”的故事,大起戒心,老實答說:“醫藥都出于我一個人,這個責任太大,實在負不起。至于配錯藥的事,极少极少,而況是皇上的藥,誰敢大意?”
  “說得也是!”奎俊又說:“皇上剛才面諭:明天還得請脈。
  請你再等等,只怕還有別的話。”
  屈庭桂答應著,靜靜地等待,不久奎俊帶著太監來頒賞:四盒克食、兩百兩銀子,另外還帶來一瓶皇帝的尿液。屈庭桂跪著接了,隨即出園回城。
  他是住在北洋公所,剛下車還未休息,慶王奕劻已著人來請。于是原車到得王府,只見袁世凱也在座。
  “永秋,”奕劻喊著他的別號問:“你看皇上的病怎么樣?”
  “是!”屈庭桂答道:“皇上的病,叫做精神衰弱症。得這個病的人,多半頭痛、暈眩、失眠、憂郁、記性不好、食欲不振;這跟皇上的病症,完全相符。”
  “那么該怎么治呢?”奕劻問說。
  “回王爺的話,這個病不是吃藥吃得好的。”
  “喔!”奕劻一惊,“莫非,莫非是不治之症?”
  “不是!不是!”屈庭桂赶緊否認:“決非不治之症。治這個病,最要緊的是靜養,若能換個病人喜歡的地方去住,更好。”
  “為什么呢?”袁世凱很注意的問。
  “因為得這個病的人,先天体質固有關系,最主要的原因是,精神過勞,种种不如意,一天難得有件高興的事,久而久之,對原來住的地方厭了,也怕了。如果換個地方,耳目一新,原來的种种厭煩,一起擺脫,精神自然就好了。這有個名目,叫做‘易地療養’。在外國常有這類病人,到空气新鮮風景好的地方,去住那么兩三個月,回來就會象換了個人似的。”
  袁世凱与奕劻面面相覷,好久開不得口,屈庭桂也覺悟了,這在平常小康人家不難辦到的事,在皇帝決無可能。
  “永秋,”奕劻臉色嚴肅地說:“你剛才的話,可不能跟另外人去說,兩宮面前,更宜小心!”
  “是!”屈庭桂重重地答應。
  “除了什么‘易地療養’以外,還有什么治法?”
  “總以精神安靜為主。最好每天能用冷水摩擦,按摩亦有用處。當然,飲食也是要緊的。不過,這得驗了尿再說。”
  “這是怎么個講究?”
  “怕腰子有病,有些東西不能吃。”屈庭桂想起來了,“今天進宮听太監私下在談,皇帝有遺泄的毛病。”
  “是的。不但有,而且很重。”奕劻答說:“皇上自小就怕突如其來的響聲,譬如打雷,或者一個銅子掉在地上,都能嚇得臉色發白。如今只要听見這樣的聲音,就會遺泄,更听不得大鑼大鼓。”
  “這可不好!”屈庭桂說:“神經衰弱的征候很深了!最好,最好……。”他說不下去了。
  他不說,奕劻与袁世凱也能猜想得到,最好避免听見那种聲音。但又何能避免?慈禧太后愛听戲,對于大鑼大鼓,侍座的皇帝能充耳不聞嗎?

           ※        ※         ※

  情形很清楚了。那怕宮闈事秘,只要勢力達得到,工夫下得深,還是可以直抉底蘊。都以為慈禧太后的河魚之疾是小病,皇帝几已病入膏肓,而揭底來看,适得其反。
  “太后到底七十多了!年紀不饒人。”袁世凱說:“我親自問過好几位替太后請過脈的御醫,都要我逼得緊了,才肯說實話。別看太后精神很健旺的,痢疾不好,是一大患。再說,她也不是真的健旺,只是硬撐著,要讓大家都這么想:宮中倘或出大事,必是龍馭上賓,不是駕返瑤池。”
  坐在袁世凱對面的楊士琦与趙秉鈞對看了一眼,都不作聲,靜听袁世凱再說下去。
  “太后如果撐不住,一倒下來就完了,皇上呢,卻有得磨。屈永秋說什么‘易地療養’,頤和園如果只有皇上一個人,不,如果沒有太后,不必每天請安,戰戰兢兢地不知會出什么岔子,如果不必天天侍膳,或者常常陪著看戲,讓大鑼大鼓震得心惊肉跳,那不就等于易地療養?”
  “情形很清楚了!”楊士琦說:“母子之間,已成勢不兩立之局。”
  “話是這么說,似乎也有分別,”趙秉鈞垂著眼在剝指甲,神態悠閒之极,“皇上的病固非太后駕崩不能好,可是皇上不在了,太后亦未見得有多大好處。”
  “你是說,太后成了太皇太后,究竟隔一層了?”楊士琦說:“我看不盡然,宣仁太后不就是太皇太后嗎?”
  他是說的北宋的故事。神宗棄天下,哲宗繼立,宣仁太后雖成了太皇太后,依舊臨時听政,起用“元祐正人”,扶植善類,成一代美治。這些典故,小廝出身沒有讀過多少書的趙秉鈞不甚了了。不過意思是听得出來的,楊士琦是說,慈禧太后即使成了太皇太后,仍能掌握大權。
  “太后也不是想抓權,只是不敢不抓而已,她怕大權落在皇上手里。只要不是皇上,誰都可以掌權,她也落得逍遙自在。”
  听得這話,袁世凱与楊士琦若有所思地好半晌不開口,趙秉鈞卻要等袁世凱有了表示,才肯往下說,因而形成僵持。都覺得自鳴鐘的“滴答”之聲,何以是這樣的響?
  終于還是袁世凱發話:“你是從那里看出來的,太后并不想抓權?”
  “從李蓮英、崔玉貴的消長去看!”趙秉鈞說:“太后是在培植皇后做太后了!”
  “這話有味!”楊士琦矍然而起:“談到要害上頭來了!我們從頭數起。”
  “何謂從頭數起?”袁世凱問。
  “數數看,那些人具九五之相?”
  “不用數,事情明擺在那里,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倫貝子,一個是醇王的長子溥儀。”
  袁世凱与楊士琦想了一下,都同意他的看法。兄終弟及如當今皇帝繼穆宗之位的情事,決不會再有。如果皇帝賓天,必是在溥字輩中選人為穆字繼嗣,兼祧大行皇帝。倘以為國賴長君,則唯有立宣宗一支的長房長孫,現掌資政院的貝子溥倫,才不會引起爭議,而以親疏遠近而論,則醇王的長子,為大行皇帝的胞侄,自然最有繼嗣的資格。
  “倫貝子怕沒有希望。”袁世凱說:“太后就不想抓權,又豈能將大權交給疏宗的倫貝子。”
  “誠然!”楊士琦深深點頭。
  “此所以太后在培植皇后做太后!”趙秉鈞緊接著說:“那時的情形,就跟三十年前,太后撫養今上一樣。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太后一定會把當初如何失策,說給皇后听。就怕皇后沒有太后的才干。”
  “要她有才干做什么!”袁世凱沉吟著,思量怎么能安一個人在皇后身邊,以為將來間接操縱的工具。
  “你自號智庵,我倒要考考你!”楊士琦突如其來地說。
  趙秉鈞卻微吃一惊,轉臉望去,發覺他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有句很要緊的話想出口而又有所顧忌似的。
  “請出題啊!”趙秉鈞開口催問。
  “你說,皮硝李是何等樣人?”
  趙秉鈞知道這不是他原來要問的話,更無須多想,信口答說:“第一等聰明人。”
  “不錯!可是這一陣子他做的事,似乎很傻。”
  “是指他反對達賴進京,公然表示衛護皇上?”
  “是啊!你說那是為什么?”
  “八個字: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趙秉鈞忽然轉眼看看袁世凱,“崔玉貴讓我給宮保問好!”
  “喔,”袁世凱問:“你什么時候遇著他的?”
  “昨天。”趙秉鈞說:“為小德張新買一所宅子,有了糾葛,崔玉貴來托我料理,已經替他弄好了。”
  “小德張!”袁世凱很注意地問:“此人怎么樣?”
  “才具不如安得海,見識不如李蓮英,可是將來會得寵。”
  “何以呢?”
  “我想,大概皇后從沒有一個親信太監的緣故。”
  “這又是怎么說?”
  “皇后無權無勢,也不是怎么能体恤下人的人,誰愿意當她的親信?好處沒有,坏處多得很。”趙秉鈞慢條斯理地說:“第一,會得罪李蓮英、崔玉貴;第二,到處吃不開,可又不能不去爭,爭不到會挨皇后的罵,何苦?如今情形不同了,皇后的話慢慢有人听了,自然就有小德張這樣的人,肯替皇后賣命。”
  “好!”袁世凱說:“小德張是崔玉貴弄進宮去的,自然听崔玉貴的話,這條路子交給你了。不過,李蓮英那面,也不能隨便放棄。”
  “對了!”趙秉鈞被提醒了,“杏丞剛才的話,還沒有著落,你以為我的看法如何?”
  “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自然不錯,不過太泛了!我在想皮硝李也不是什么气量寬宏的人,就能毫不在乎地瞧著崔玉貴爬到他頭上來?他這樣子故意給太后唱反調,必有一种重大的作用在內。”楊士琦轉臉問說:“宮保,我說得可有點儿道理?”
  “确是有道理,只想不透他是什么重大的作用?杏丞,你說呢?”
  “以我說,他是為了躲一件大事!”
  “大事?”
  “是的,大事!”
  “我明白了!”趙秉鈞一反悠閒的神態,臉色嚴肅,并且帶著恐懼,“确是件大事!”
  在他們這樣神秘、深沉而慄懼的神態之下,袁世凱驀地里領悟了,內心大震,臉色凍變,覺得需要好好想一想。
  楊士琦与趙秉鈞亦是如此。因為他們發現,原來只有一個人心里的猜疑,甚至只是一個妄誕的念頭,而此刻卻變成彼此在商議,至少是研究,那件“大事”究竟可行与否了!
  袁世凱很快地恢复了常態。也就是內心接受了楊士琦的想法,“杏丞說從頭細數,我看要從兩宮孰先孰后數起。”他說:“倘或子在母亡,會是怎么個局面?”
  楊、趙兩人是一樣的想法,如果慈禧太后駕崩,皇帝健在,首當其沖的便是袁世凱。皇帝不論在瀛台、在頤和園、在西安行宮,只要覺得幽居無聊,就會拿紙畫個烏龜,寫上袁世凱的名字,然后把它剪得粉碎,或者將紙烏龜貼在牆上,用小太監所制的竹弓竹箭發射,不中鵠不止。
  當然,皇帝一朝收回大權,能不能殺得掉袁世凱,自是一大疑問,但不論如何,他之倒楣是倒定了,這話要直說亦未嘗不可,不過措詞不能不講究。
  “那是件不堪想象的事!”楊士琦說。
  “不是不堪想象,”趙秉鈞緊接著說:“是不敢想象。”
  “其實也沒有什么不敢想象!上頭要有什么大舉措,總也得先經軍机,才能成為事實。”
  “不能先換軍机嗎?”楊士琦冷冷地說。
  “對!”袁世凱很快地接口:“咱們就是研究這一點,到那時候,軍机上留下的會是誰,新進的又是誰?”
  “醇王當然會留下。”
  “肅王一定會進軍机,”趙秉鈞接著楊士琦的話說:“保不定還是領班。”
  “那你的意思是,老慶一定不會留下羅!”
  “是的。如果老慶留下,肅王的資格邁不過他去。”
  “我當然要回洹上養老去了!”袁世凱的語气近乎自嘲:“我擔心的是那一來朝局會有大翻覆。國事如此,何堪再生動亂?如果康梁得志,善化東山再起,西林卷土重來,只怕用不到三年,就會斷送了愛新覺羅的天下!”
  “康梁不見得會得志。”趙秉鈞說:“我听肅王談論,說皇上這几年跟戊戌以前,大不相同了,到底經過這一場大亂,逃過那一次難,長了許多見識,不會輕舉妄動,再說銳气也消了許多。不過善化复起,卻是一定的!”
  “然則西林重來,亦為時所必然。那一來,”楊士琦說:“一定翻戊戌政變這一案。北宋紹圣,明末崇禎年間的往事,必見于今日。”
  他所說的典故,趙秉鈞听不懂,袁世凱卻很了解,點點頭:“此語甚确!我們須早為之計。”
  “定計先要定宗旨。”楊士琦說:“是預先疏通呢,還是不容此翻覆出現?”
  袁世凱起身蹀躞,沉吟不答。想了好一會,突然站在趙秉鈞面前問道:“你說李蓮英想躲開那件‘大事’,是你的猜想呢,還是听到了什么?”
  “也不算是猜想,是細心琢磨出來的。”
  “你知道不知道當年慈安太后暴崩的事?”
  “知道!我就是從那件事上悟出來的。”
  袁世凱點點頭,“你琢磨得不錯!不過,這件‘大事’李蓮英不干,自然會有人干!”他看看他們兩人問:“是嗎?”
  “此所以小德張格外值得重視。”楊士琦說:“眼前倒是肅王的一舉一動,更宜注意。”
  “這何消說得?”趙秉鈞答道:“在眼前來說,我還能制他,倘或他再往上爬,我可就無能為力了。”
  “當然不能讓他再往上爬,如果他能往上爬,大事就不可為了。”楊士琦說。
  這等于有了一個結論,也就是定了“宗旨”,如楊士琦所說的,必不容朝局有大翻覆的情形出現。

           ※        ※         ※

  在宮中,戊戌政變以后一度在私下流傳得很盛的一句話:
  “換皇上”,如今又有人在悄悄談論了。
  不過,同樣的一句話,前后的意思不一樣。那時說“換皇上”就是換皇上,現在說“換皇上”,是意味著大權會有移轉。
  皇帝駕崩,另立新主,固然是“換皇上”,但也可能是“老佛爺”歸西,大權复入皇帝之手,那就成了真正的“換皇上”。皇帝不再有名無實,猶如脫胎換骨,再世為人了!
  有那知文墨,能夠在內奏事處、養心殿等處當差的太監,這一陣子常常為同事講改朝換代的故事,“只要一換了皇上,總歸有人要倒大霉!”他們得出一個結論,“倒霉的是誰呢?是老皇面前最得寵的人,寵得愈厲害,倒的霉愈大!”
  听這話很容易地使人想到和珅,嘉慶四年正月初三,太上皇帝賓天,到得初八,和珅便以二十大罪被逮、抄家,十八賜自盡。靠山倒得不過半個月工夫,即以家破人亡。
  類似情事,自不止嘉慶一朝。只以最近的兩朝來說,文宗即位,道光年間的權相穆彰阿立遭罷黜;同治即位,顧命大臣載垣、端華、肅順,賜死的賜死,斬決的斬決。當今皇帝即位,只為掌權的人沒有變動,也就沒有什么誅戮。但是,眼前可能要有變動了!
  最害怕這個變動的,是崔玉貴。“唉!”他時常對徒弟歎息:“老佛爺活一天,我活一天!”
  他的徒弟——太監中凡是比較親近皇帝的,這十年來殺的殺,攆的攆,消除將盡,凡是在緊要處所當差的,大半是他的徒弟。其中有好些原來听李蓮英指揮的,亦由于李蓮英的急流勇退,改投在崔玉貴的門下了——都知道,他處在孤立無援的困境中。慈禧太后如果不能再庇護他了,皇帝當然要殺他,那怕皇帝也不在了,還有瑾妃与她的娘家人,追論珍妃“殉國”之事,不知有多少人會站出來抱不平,眾怒難犯,一條老命是怎么樣也保不住了!
  偏偏無可奈何地又把皇帝的幼弟,二十三歲的濤貝勒得罪了。那天九月十五,照宮廷的規矩,凡近友親貴都要進時新果物肴饌,孝敬老太后,載濤早已成年成家,當然亦不例外。這天命小太監帶著雜役,挑了食盒到頤和園,附帶囑咐,順道去看一看皇帝近日的病情如何。
  去時很順利,見著了皇帝,也代載濤請了安。而就在這小太監出園回府复命時,已有密報到達慈禧太后的寢宮。
  這應該是最平常的事,而在此時此地是最嚴重的事。慈禧太后倒不在乎載濤,只怕皇帝有什么話交代這個小太監帶出去。于是非抓這個小太監來問不可了!
  于是由崔玉貴派人帶著護軍直奔濤貝勒府,其勢洶洶地將貝勒府的人嚇一大跳。報到上房,年輕气盛的載濤大為不悅,鐵青著臉,親自來問究竟。
  “你們要干什么?”
  “奉旨來拿剛才到皇上寢宮里的小太監。”崔玉貴所派的人答說。
  “是奉誰的旨?’
  “老佛爺的旨意。”
  載濤這時才知道自己的話,不但問得多余,簡直是問錯了!奉旨當然是奉懿旨,皇帝還能來抓他的人?如今這一問明了,怎么下得了台?
  年輕好面子,未免就不識輕重了,頓時虎起了臉說:“沒有皇上的旨意,不能拿我的人!”
  如果來人問一句:“莫非要抗懿旨?”這件事就搞得無法收場,幸而那人還識大体,不肯說這一句話,只說:“那就得冒犯了!”
  歪一歪嘴,帶來的護軍分頭去搜,搜到了立即帶走。載濤气得要拚命,護衛們擁上前去相勸。載濤喜歡票武生,常跟楊小樓、錢金福在一起打把子,腰腳上頗有點功夫,五六個護衛下死勁才把他抱腰捉手地攔住。
  “都是崔玉貴這個老兔崽子!”載濤跳著腳罵:“總有一天收拾他!”
  等有人把這話傳到崔玉貴耳朵里,被逮的小太監因為抵死不承認皇帝有話交代,已為內務府慎刑司杖斃了。
  “你們看,無緣無故又招上這個怨!”崔玉貴簡直要哭了!
  很顯然地,如果將來是由醇王之子繼位,濤貝勒以皇帝胞叔之尊,要取他性命,還不容易?
  “師父,你老不用愁!我一個人給他抵命就結!”
  說這話的人叫孫敬福,外號孫小胖子,本來是慈禧太后面前供奔走,頗為寵信,因此,崔玉貴建議派他去伺候皇帝,作為可靠的耳目,載濤派小太監順道去給皇帝請安,就是他來報的信。
  他此時口中的“他”,不知何指?如果是皇帝,則所謂“一個人給他抵命”,就是件令人不敢想象的事了。
  到得第三天晚上,跟孫敬福一屋宿的太監,發現他長袍里面藏著一把刀。刀有一寸長,兩面開鋒,外加皮套,套子上端綴著根皮帶,可以系在腰際,用長袍一遮,是不容易發現的。
  那個太監外號叫二愣子,可真嚇得愣住了,“孫小胖子,”
  他問:“你這是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
  “你的刀!”二愣子隔著衣衫指他腰間:“帶著這把刀干什么?”
  孫小胖子這才知道自己的秘密,已不小心泄露,不由得臉色一變,知道不承認帶刀,更為不妥,便掩飾著說:“你不知道我跟人在打官司嗎?”
  二愣子知道此事。孫小胖子在地安門外買了一所房屋,發生糾紛,原主告到工巡局,正在審理之中。可是,打官司又何用帶刀?
  “不是帶刀打官司,殺誰啊?”孫小胖子語气平靜地說:“房主是個天津衛的混混,跟人說,要殺我,我不能不帶把刀防著。”
  話似乎有理,但禁中持凶器,便是一行大罪,二愣子又听人談過,孫小胖子曾經跟崔玉貴說過什么抵命不抵命的話,所以疑懼莫釋,一夜都不曾睡著。
  第二天上午跟同事悄悄談論,有知道他那官司的人說:“什么天津混混?人家是孤儿寡婦,孫小胖子仗勢欺人,他不殺人家就好了,人家還敢殺他?”
  由此可以證明,孫小胖子包藏禍心,會闖大禍。這個禍一闖出來,所有在皇帝左右的人都會被捆到內務府去拷問。其中有個明白事理、見識較高的人說,孫小胖子干此悖逆之事,必出于崔玉貴的指使,慈禧太后一定不知內情,看宮中出此該滅族的逆倫大事,定必嚴辦。万一出于慈禧太后的授意,那么為了遮人耳目,更得嚴辦。反正不論如何,孫小胖子終歸是害死大家了!
  “那么怎么辦呢?”好些人异口同聲地說。
  “只有一個辦法……。”
  這個辦法就是求援于李蓮英。于是商量停當,派人守候在皇帝寢宮附近。一天發現李蓮英經過,立刻通知大家集中,攔住了李蓮英,一齊跪下,由二愣子陳訴:“李大叔,我們都活不了啦!非李大叔不能救命!”
  李蓮英大為惊詫,“什么事,什么事?”他問:”起來說話。”
  “孫小胖子身上帶著把刀。”
  “啊!”李蓮英也變色了,“別胡說八道!”
  “這是什么事能胡說?”二愣子說:“李大叔要不信,可以搜他。”
  見此光景,料知這話不假,李蓮英自然不能听從二愣子的主意,沉吟了好一會說:“你們別聲張,我自有主意。”
  李蓮英主意是釜底抽薪,向崔玉貴說話。他當然不能說是孫小胖子的同事告密,托詞宮外傳言,孫小胖身上帶著刀,同時表示,這話荒唐,決不可信。但既有此言,不能不查,不然,說不定會傳到慈禧太后耳中,“等老佛爺問到再查,玉貴,”
  他說:“咱們的差使就當砸了!”
  崔玉貴亦暗暗心惊,料不道孫小胖子真會這樣不識輕重,當即點頭說道:“查!查!我一定查!”
  這一下,孫小胖子一時不敢動手了,但隱患仍在。最后是瑾妃宮中的首領太監趙守和出了一個主意。他知道親貴中最忠于皇帝的是肅王善耆,主張跟善耆去商議。
  對此一議,無不贊同,而且順理成章地,就公推趙守和去進行,在他亦自覺義不容辭,慨然應允。可是怎么進行呢?總不能徑自去謁見肅王,直陳其事,中間總有個人引見。而這個引見的人,又必得是在自己這方面交情夠得上,在肅王那方面能夠共机密的才合格。
  請假出宮,一直回寓,剛進胡同,看到一家人家,心頭狂喜,自己在腦袋上拍了一掌,心中自語:“真糊涂!現成有條路子在,怎么就想不起。”
  這家的主人,就是紅遍九城,內廷供奉的名伶田際云。趙守和跟他是很熟的“街坊”。田際云本名瑞麟,唱的是旦角,天生一條擲地仿佛能碎作几段的好嗓子,因而得了個外號,叫作“響九霄”,后來自己改成“想九霄”,這一字之更,別有深意。
  原來田際云身在梨園,深以出條子侑酒,為人視如玩物為恥,所以洁身自好,力爭上游。為人慷慨好義,能急人所急。其時是所謂“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由于慈禧太后喜歡唱戲,親貴中好此道而喜与梨園中人往還的很多,田際云是光緒十八年就被“挑進”宮去的,与近友親貴,無不熟悉,跟肅王善耆兄弟的交情,更加不同。
  善耆有個胞弟叫善豫,行二,是京師有名俠少,人稱“善二爺”,最喜結交名伶,愛之敬之,有求必應,是梨園中有名的大護法。趙守和便是借田際云的關系,与“善二爺”打個交道。
  主意是打定了,卻不敢造次相訪,先派個跟班去說:“不知道田老板得閒不得閒,我家大爺想過來拜望。”
  田際云心想,趙守和是极熟的人,每逢他從宮里回來,隨隨便便地就來串門子,那一次亦不須先容,如今有此不同平常的一問,必是有事相商,當即答見“我看趙大爺去!”
  于是隨著來人到了趙家,趙守和將他延入內室,把親屬家人都攆了出去,親自關上中門,方始開口。
  “田老板,你可救一救皇上!”
  田際云大吃一惊,“趙大爺,趙大爺,”他說“你怎么說這話?”
  “是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趙守和將孫小胖子暗藏凶器,居心叵測的情形,細細說了一遍。
  “這么渾!”田際云撟舌不下,“莫非他那條心還沒有死?”
  “誰知道呢?這就象床底下盤著一條蛇,保不定什么時候出現。”
  田際云點點頭問:“那么,趙大爺,你說我怎么能替皇上效力?”
  “我們大家公議,這件事只有肅王能有辦法料理干淨。田老板,你不是与善二爺的交情很厚嗎?”
  “不錯,不過……,”田際云沉吟著說:“這件事找善二爺沒有用,肅王爺從不准他問宮里的事。我看,得找王先生。”
  “那位王先生?”
  “不就是王照,王小航嗎?”
  “喔,是他。”趙守和問:“你跟他也熟?”
  “認識,不熟。不過都是為皇上,不熟也不要緊。反正,這件事只有他跟肅王爺去說,最合适。”
  “是!那么什么時候去找王先生呢?”
  “這是多急的事!自然說辦就辦。走吧!”
  于是,相偕乘車,夜訪王照。他已不住肅王府,由肅王替他在南池子安了家。听說田際云帶著個陌生人來相訪,大為詫异,但已久聞田際云俠義之名,料知決無惡意,因而坦然出見。
  “王先生,”田際云指著趙守和問:“可認得這位?”
  “恕我眼拙,似乎沒有見過。”
  “他在瑾妃宮中管事,姓趙。”
  “王先生,”趙守和請個安說:“我叫趙守和。”
  “不敢當,不敢當!”王照躊躇了一會儿:“兩位入夜見訪,必有什么話吩咐,我這里……。”
  田際云是在路上就盤算好了的,象這樣的頭等机密大事,不宜隨便在什么地方就說,既恐泄密,亦費工夫,所以此時答說:“王先生,是一件大事,一時也說不盡,只請王先生勞駕,上一趟肅王府,見了王爺再細談。你老看,行不行?”
  “田老板,”王照問道:“你不也是肅王府的常客嗎?”
  “是的。我帶趙總管去見肅王,自然也可以,不過,要談的這件事,只怕肅王爺非請王先生做參贊不可。”
  “喔!”王照立即答應,“這么說,我就不能不奉陪了。等我換件衣服。”
  套上一件馬褂,王照陪著田、趙兩人到了肅王府。趙守和雖未來過,田際云与王照卻是常客,護衛領著他們,直到上房。
  “這么晚了,你們還來!怎么碰到一起了?難得啊!”
  “回王爺的話,”田際云說:“還有個人在外面,要見王爺,是瑾妃宮里的首領太監趙守和。”
  “這個人來找我干什么?”
  “王爺!”王照接口說道:“我想不必在這里談吧!”
  “喔!”善耆會意了:“際云,你陪著王先生,把那個姓趙的帶到洋樓上去,我馬上就來。”
  肅王府在東交民巷,北面与翰林院望衡對宇,南面便是各國使館。辛酉年之亂,董福祥領甘軍圍東交民巷,各國派來警衛使館的軍隊,編成具体而微的“八國聯軍”,負嵎頑抗,所憑借的就是肅王府的既高且厚的圍牆,所以此地曾是激戰之區。后來甘軍火燒翰林院,肅王府自受池魚之殃,這座歷時兩百余年的大王府,只剩下一片殘垣斷壁。
  亂后重修,善耆在東花園蓋了一座三層的小洋樓,非為游觀,只是洋樓堅固嚴緊,加上實心的厚磚牆,更不虞隔牆有耳。善耆跟王照要談“怎么保護皇上”,必是在這座小洋樓的第三層。
  听差將他們三人領到這里,另有專值禁地的書僮接了去,帶到三樓,張羅了茶水,默無一言地管自己下樓去了。
  由于气氛神秘,趙守和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只默默地側耳靜听,不久听得扶梯聲響,越來越近,首先起身肅立,王照也站了起來,田際云則搶上前去打門帘,等善耆進了門,隨即引見。
  “他在瑾妃宮里,不過不是瑾妃派來的。”
  “奴才趙守和,給王爺請安。”趙守和蹲腿矮步,請了個雙安。
  “你們坐!”善耆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來說。
  王照是坐下了,趙守和自然不敢,因而田際云也只好陪他站著。
  “不要緊,你們也坐好了。”
  “這樣吧!”田際云在書櫥旁邊取來兩張墊腳的小凳子,跟趙守和并排坐下。
  “小航,你說吧!”
  “我都還不知道什么事呢!”王照轉臉答說:“要得問他們倆。”
  “奴才口拙,”趙守和說“請田老板講一講事由儿。”
  “好!”田際云說:“皇上宮里有個太監叫孫敬福,是崔玉貴的徒弟,身上帶著刀……。”
  一語未畢,只見善耆雙眼睜得好大,喉頭出聲:“啊!”隨即拉開嗓子唱了句反二黃搖板:“听一言來嚇掉魂!”
  田際云与王照司空見慣,毫無表情,趙守和卻愕然不知所措,心里在想:誰說肅王是戲迷?簡直是痰迷。
  肅王善耆卻無視于他的臉色,直待余音裊裊地將“魂”字這個腔使足了,方始若無其事地說“際云,你再往下講吧!”
  于是田際云將發現孫敬福帶刀,談到夜訪王照,其間少不得還有趙守和的補充。整整談了半小時才談完。
  這段故事不但善耆听得大皺其眉,王照亦覺憂心忡忡,神色凜懼的說“王爺,這真到了清君側的時候了!”
  “稍安毋躁!”善耆向王照搖搖手,問趙守和說:“你說的那個孫敬福,外號叫什么?”
  “叫孫小胖子。”
  一听這話,善耆頓時眉眼舒展了,“是他呀!”他舒坦地仰靠在椅背上說。
  見此光景,三個人都松了一口气,田際云笑道:“王爺必是又有了錦囊妙計了!”
  “計是有一計,卻不知妙不妙,走著瞧吧!”
  “那么,什么時候听信儿呢?”
  “反正孫小胖子有皮硝李壓在那儿,三五天總還不礙”善耆答說“我還不知道我這一計是不是難行?你要著急等信,不妨多來几趟。”
  “是了!”田際云說“我天天來。”
  “好吧!就這么說。”
  這時趙守和已站了起來,听他說完,請安道謝,田際云亦即告辭,而王照只點點頭示意,還要留在那里,當然是跟善耆猶有話說。
  “王爺,”等田際云帶著趙守和下了樓,他說“有個諸葛武侯的故事。孔明跟著劉先生在荊州依人篱下,劉表的長子劉琦,為后母所忌,几次向孔明問計。孔明不愿管人的家務,總是避著。有一次劉琦把孔明誆到樓上,叫人把扶梯抽掉,說是這里只有咱們倆,言出你口,入于我耳,決沒有第二個知道,你總該說了吧!”
  “你怎么想起這么個故事?”善耆笑道:“想來是咱們小樓密議這一場戲,跟那時候的情形有點象。”
  “是的!我是由此触机而想到的……。”
  “慢著,”善耆打斷他的話說“等我想想,《資治通鑒》上有這么一段。”
  “是!《資治通鑒》上也有。”
  善耆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想起來了,“孔明是由《戰國策》上得來的主意,他跟劉琦說‘申生在內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他問:“對不對?”
  “一點不錯!王爺的記性真好。”
  “記性雖好,悟性不好。小航,我不明白你說這話的意思,莫非要讓皇上做晉文公?”
  王照立即接口:“有何不可?”
  善耆搖搖頭,“我不見其可!”他問:“怎么能讓皇上插翅高飛?”
  “我听說,替皇上請脈的西醫屈庭桂,說皇上要易地療養,病才會好。如果王爺贊成,我憑三寸不爛之舌,去說動屈庭桂,讓他把話堂而皇之說出來,再請言路上合力建言。這樣子,如果有王爺在內主持,或者可望成功。即或不成,也可以讓心怀叵測者 有所顧忌。”
  善耆不好意思說他書生之見。因為王照好出奇計,十計之中能有一策好用,必是好的,如果話太率直,掃了他的興致,會少個智囊,因而故意裝得很嚴肅地說:“茲事体大,小航,你得給我敷余的工夫。”
  “當然,當然!請王爺細細思量!”
  “細思量來細思量。”善耆順口就唱:“亞似陳平王小航!”煞住尾音,起身說道:“下樓去吧!我請吃正陽樓都沒有的金毛紫背的大螃蟹。”

           ※        ※         ※

  民政部下只有工巡捐局,已無工巡局。工巡捐局職掌花捐、煙館稅、營業稅、車捐等等雜稅,充作巡營的餉項,至于工巡局,從三年前就沒有這個名稱了。
  原來自辛酉年之亂,京師的秩序极坏,因而仿照袁世凱在天津的辦法,招收散兵游勇,改設巡警,保護市面,兼辦道路修治的工程,定名為“工巡總局”。光緒三十一年工巡總局升格為巡警部,新官制訂定頒布,巡警部又改為民政部,下轄內外城巡警總廳,但除了官文書以外,一般人口頭上仍然習沿舊稱,不管是總廳還是分廳,都叫做工巡局。
  管轄地安門一帶的分廳,是內城三分廳中的中廳,主管的職稱是知事。中廳知事楊伯方是正途出身,當是當的新官制之下的官,向往的卻是舊官制中巡城御史的威風。未有工巡局以前,京師地面分為五城十坊,由五位職掌“平其獄訟,詰其奸慝,弭其盜竊”,兼管振恤,稽察街道、溝渠、柵欄、房舍,權柄极大,剛正不阿,恰足成為豪門惡奴的克星。有個嘉慶年間,天下皆知的故事:曾國藩同鄉前輩的謝振定,嘉慶元年當東城巡城御史,出巡時遇見有輛极華麗的藍呢后檔車,絕道而馳,嚇得行人紛紛躲避。謝振定命左右將這輛車攔住,問起車主,是和珅寵妾的胞弟,而身分仍只是相府家人。謝振定久知此人恃勢橫行,道路側目,久已想懲治他了,如今自投羅网,豈肯輕饒?當街一頓板子打過,又以“違制乘車”,將那輛后檔車架火燒毀在王府井大街上。
  其時高宗雖已內禪,做了太上皇帝,而大權依然在握,所以和珅的勢焰,亦一仍其舊。嗣皇帝內心极嘉許謝振定的不畏權貴,但卻不能不秉承太上皇帝的“敕旨”,命謝振定“指實”,如何“違制乘車”?車都燒掉了,何能“指實”!因而得了革職的處分,直到嘉慶四年“和珅跌倒”,方始起复。
  楊伯方心儀前賢,很想做個風骨棱棱的“巡城御史”,而地安門外多的是內務官員与太監,正好考驗他的風骨。不過,他沒有想到,考驗他的不是太監,更不是內務府官員,而竟是本部堂官的肅王善耆。
  “孫敬福那件案子,你老哥要幫幫他的忙!”
  听一位親王稱他“老哥”,楊伯方不免有些受寵若惊,要他偏袒孫敬福,卻又大起反感。在這种复雜的心境之下,就不知何以為答了。
  善耆為人,一向謙下,便又說道:“你這也算幫我的忙!”
  “不敢,不敢!”楊伯方定定神說:“這件案子,實在為難,頗有愛莫能助之勢”。
  接著他談了案情。孫敬福在地安門外馬尾巴斜街買了一座房子,房主先典后賣,而割產實出于無奈。典契上原就載明,到期無力贖回,可以付息展限,而孫敬福趁人于危,非逼著房主贖回不可。結果找价賣斷,當然找是找不足的。
  孫敬福已然占了便宜,猶不知足。原來房主自己留著兩間住房栖身,孫敬福由于四四方方的基地,缺了一角,不成格局,所以得寸進尺地還要以低价買這兩間屋子。房主苦求加价,孫敬福置之不理,將公用的一條夾道封住,斷了人家的出路。房主忍無可忍,跳牆而出,告到楊伯方那里,已經勒令孫敬福必須將夾道啟封,逾期不理,派巡警去打通那條夾道。
  “回王爺的話,限期快到了,到時候孫敬福不理,廳里又不派人去啟封,不但威信掃地,從此號令不行,房主進出無路,一定還要來告。王爺倒想,那時又怎么辦?”
  “話倒也是實情。”善耆說道:“釜底抽薪,只有勸他們和解。”
  “和解不是單方的事,孫敬福倘肯照市价買人家房子,房主自無不賣之理!”
  “不公,不公!這件事別找孫敬福,找了他就不夠意思了。”
  楊伯方反感益深,而且頗為困惑,不知道他何以要這樣子衛護孫敬福。口雖不言,臉上卻并不掩飾他不滿的表情。
  善耆自然看出來了,知道不說明其中的作用,楊伯方不會就范,因而微微透露了一些秘密。
  “跟你實說吧,你這也算幫皇上的忙!我要讓孫敬福見個情,好教他好好儿伺候皇上。你老哥明白了吧!”
  懂是懂了,心里卻頗為不服,不過為了顧全大局,不能不想辦法。思索了好一會,有了一個計較。
  “只有設法補償。”他說:“我替原告在廳里補個雜役的名字,叫他把房子賣了,另外賃屋住。”
  “好,好!這很妥當。就請老哥費心赶緊辦吧!”
  于是,楊伯方派人跟房主去談,自無不允之理。孫敬福不意官司打輸了,又反能如愿以償。又覺意外的是,楊知事一向喜歡与太監作對,何以前倨后恭,出爾反爾?
  細一打听,才知道是肅王的大力斡旋,當然心感不已,特意請了一天假,穿上他的六品服飾,備了孝敬的禮物,到了肅王府去謁見。
  又有一個意外,門上傳諭,在新書房接見。所謂新書房,便是東花園那座小洋樓的最上層。等孫敬福磕完頭道了謝,善耆說道:”孫小胖子,我問你一句話,你可要實說。”
  “是!”
  “我問你,你在皇上寢宮里當差,是不是身上帶著一把刀?”
  孫敬福臉色大變,但看到善耆臉上并無惡意,便有了主意,“王爺是听誰說的?”他斬釘截鐵地說“決沒有這回事。”
  “當真?”
  “真的!我決不敢欺王爺!”
  “果然?”善耆的戲迷又犯了。
  “王爺如果不信,我可以發誓。”
  “也好!”善耆點點頭,“你發個誓我听听!”
  于是孫敬福看了一下,面向西壁所懸的一幅朱畫“無量壽佛”跪下,大聲說道:“我,孫敬福,跟肅王爺回過,決不會帶著凶器伺候皇上,倘或說話不算話,教我孫敬福天打雷劈,斷种絕代,全家不得好死!”
  他的話象爆炒豆似的,說得极快,但字字著實,确是情急賭咒的樣子。善耆一字不遺地听在耳中,心想太監不能生子,最忌諱“斷种絕代”這句話,而孫敬福用來賭咒,足見有唯恐他人不信之意。不過,語气中很明顯的,是今后在御前不帶凶器,并不表示從未如此,亦足見過去有人見他身上帶著刀的話不假。
  “好!孫敬福,只要你心口如一,就是你的造化。”善耆突然問道:“你平時喜歡玩儿什么?”
  孫敬福愣了一下,得想一想才听懂他的話,“奴才閒下來喜歡逛逛廟市,”他說:“看看有什么新奇可愛的小擺飾。”
  “喔,‘新奇可愛’!”善耆凝神想了一下,忽然抬眉說道:
  “有了!你跟我下樓去。”
  說完,善耆首先下樓,孫敬福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看,只見二樓是空宕宕的一大間,西面靠壁是一架碩大無朋的穿衣鏡,北面沿牆擺著一溜大木箱,上懸髯口、靴子、馬鞭等等,還有刀槍架子,樓面舖著地毯,心知是個講究的“票房”。
  再下去就是底層,一個飯廳,一個起坐間。善耆坐定了吩咐書童:“把端大人送的那個大木盒子拿來!”
  那個黃楊木制的盒子,有尺許高,八九寸寬,三尺多長,頂上安著黃銅把子。等書童拎了來放在桌上,孫敬福才看到側面屜板上有四個鏤刻填藍的篆字“百美造像”。
  善耆起身先檢視屜板的小鎖,轉臉帶笑罵道:“小猴儿崽子,偷看過了?”
  “沒有!”書童抗聲否認。
  “還賴!我故意把鎖反著鎖,鑰匙孔在左面,現在順著鎖了,不是你動了手腳還有誰?”
  書童登時紅了臉,狡黠的笑道:“看是看了,可沒有拿出來看!”
  “混帳東西,你還好意思說!”
  善耆一面罵,一面拿系在銅環上的鑰匙開了鎖,拉開屜板,里面是八具泥人,身分姿態各各不同,有花信年華的少婦;有風韻不減的徐娘;蓬門碧玉,曲巷流鶯,或坐或臥,姿態极妍,一時那里看得完,卻又不舍得不看,孫敬福樂得心都亂了。
  “你拿出來看看!”
  孫敬福依他的話,伸手取了一具,是個鳳冠霞帔,低頭端坐的“新娘子”。展玩之間,忽然發現了秘密,倒過來看,裙幅遮掩之中,兩條光溜溜的大腿,纖毫畢露。孫敬福恍然大悟,怪不得肅王跟他的書童有那一番對答,主仆倆是在開別有會心的玩笑。
  “怎么樣,”善耆笑著說:“夠新奇,夠可愛了吧?”
  “這比楊柳青的春畫儿可強得多了!”孫敬福問道:“王爺是那儿得的這玩意?”
  “兩江端大人送的。”
  “這么說必是無錫惠山的貨色。”
  “不錯,還是定制的呢!”善耆指著木盒說:“你帶回去玩儿吧!”
  “是!”孫敬福放下手中泥人,笑嘻嘻地請個安:“謝王爺的賞。”
  “不算賞你的東西,是回你的禮。你何必又花錢買些個吃的來?本想不收,又怕你多心,以為不給你面子。”
  “王爺賞奴才的面子,真是夠足了!奴才感激不盡。”
  “別說了!只盼你好好當差吧!”

           ※        ※         ※

  孫敬福告辭不久,田際云就來了,接著,王照亦不速而至。主客仍然是東花園洋樓上見面。
  “成功了!”善耆說道:“再無后患。只是楊知事怕不高興。”
  “听他說完經過,王、田二人無不大感欣慰。“田老板,”
  王照說道:“這一下,你對趙太監有交代了!”
  “豈止交代,他一定感激我,這都是王爺賞我的好處。”
  “得,得!什么好處?但盼平安無事,大家省心。”善耆又問:“你今天有事沒有?”
  “有!南城有個堂會。”田際云看一看鐘,失惊地說:“唷!不早了,我得赶緊走,不然,又得叫天儿‘馬后’。上次來過一回,很挨了他一頓抱怨,不能再來第二回了!”
  一談到戲,善耆豈肯不問,“上次是怎么回事?”他說:
  “你也不爭這片刻工夫,講完了再走!”
  上次是譚鑫培跟田際云合演《四郎探母》,“楊延輝”已經上場了,“鐵鏡公主”還不知道在那里,把管事的急得跳腳,只好關照檢場的,給譚鑫培遞了個暗號“馬后’——盡量拖延。譚鑫培無奈,只好左一個“我好比”,右一個“我好比”,現編現唱,一共唱了三十來個我好比。台下听客是內行知道必是田際云誤場,外行卻有意外之感,不明白譚鑫培何以這天格外冒上?但不論內行還是外行,覺得這天運气真好,卻是一樣的。
  台下樂,台上苦,“比”來“比”去,不但沒有轍儿了,連西皮三眼的腔都使盡了。幸好田際云已經赶到,匆匆上妝已畢,抱著“喜神”到了上場門,楊四郎才得由三眼轉散板煞尾。
  “幸好‘叫天儿’那天嗓子痛快,越唱越順,得的彩聲不少,不然,怎么對得住他。好了,我得走了。小航先生陪王爺談談吧!”
  王照本意也是如此,他有個念頭盤旋在腦中很久了,早就想說,苦無机會,這一天可不能放過了。
  “王爺,”他問:“你的消防隊練得很好了吧?”
  “好极了!”善耆立即眉飛色舞地:“跟正式軍隊一樣!逢三逢八打鵠子,几時你來看看,真正百發百中。”
  “王爺以前跟我說過,練這支消防隊,為的是緩急之際,可以救火為名,進大內保護皇上。這話,我沒有听錯吧?”
  “沒有錯。”
  “既然如此,倘或探听到皇太后病不能起之日,王爺就該帶消防隊進南海子,瀛台救駕,擁護皇上升正殿,召見王公大臣,親裁大政,誰敢不遵?如果等皇太后駕崩再想法子,恐怕落后手了。”
  “決不行!不先見旨意,不能入宮。大清朝的規制,對我們親藩,比异姓大臣更加嚴厲,走錯一步,就是死罪。”
  “太后未死,那里會有旨意,召王爺入宮?”
  “沒法子,沒法子!”善耆大為搖頭,“你這個從明朝抄來的法子,不中用!”
  “怎么不中用?‘奪門之變’不是成功了嗎?”
  “情形不同。明英宗复辟能夠成功,是內里有人在接應,再說‘南宮’是在外朝,如今人、地兩不宜,決不會成功!”
  “辦這樣的大事,本無万全之計,不冒險那里會成功?”
  “明知不成,何必冒險?”說著,善耆站起身來,是不打算談下去了。
  王照未免怏怏,善耆則不免歉然。賓主兩人都低著頭,慢慢下樓,走到一半,善耆突然回身抬頭,面有笑容。王照自是一喜,以為他別有更好的算計,很注意等他開口。
  “有件新聞,你听了一定痛快!”善耆說道:“楊莘伯栽了個大跟頭,只怕永遠爬不起來了!”
  楊莘伯就是楊崇伊,戊戌政變就是由他發端,釀成了一場彌天大禍。這個新党的死對頭,栽了大跟頭的新聞,自為王照所樂聞,急急問:“是怎么栽了跟頭?”
  “奉旨: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交常熟地方官嚴加管束。”
  “好家伙!”王照吐一吐舌頭,“何以有此嚴旨?”
  “還有更嚴的話,‘如再不知收斂及干預地方一切事務,即按所犯劣跡,從嚴究辦,以懲凶頑。’”
  “這……,”王照問道:“是何劣跡?好象很不輕!”
  “不但不輕,而且卑鄙得很。你要听這段新聞,我得拿好酒解解穢气。”
  于是,王照留下來陪善耆小酌,拿楊崇伊的新聞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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