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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成君


  時代/公元前一世紀三○·四○年代
  其夫/西漢王朝第十任皇帝劉詢
  遭遇/被逼自殺

妻尸未寒

  許平君女士既死,霍顯女土的阻礙終于消除,她的下一步就是把女儿霍成君小姐送入皇宮,繼任皇后。這件事由霍光先生親自出馬,自然水到渠成。站在皇帝的地位,娶誰就是誰的榮耀,可是站在三年前尚是一個落魄小民的地位,能夠得到全國武裝部隊總司令(大將軍)的女儿,簡直癩暇蟆吃到了天鵝肉,所以劉詢先生立刻同意。
  許平君女士是公元前七一年逝世的,就在當年,霍光先生把女儿送進皇宮。請讀者老爺注意,并不是皇帝娶皇后,而是皇帝納小老婆。等于第二年(前七○——公元前一世紀三○年代第一年),才正式封為皇后。劉詢先生二十二歲,霍成君女士十七歲,如果不是介入一場血淋淋的謀殺,倒也是一對佳偶。——在以男人為中心的時代,當一個臭男人,真是一种神仙享受。妻子剛被毒死,尸骨未寒,丈夫就又娶了美貌嬌娘。如果調換調換,丈夫剛被毒死,妻子迫不及待地投到另一位年輕小子怀抱,既喊打鈴,又喊杭泥,恐怕大怒之聲,把她的耳朵都能震聾。

福禍相倚

  霍成君女士既當了皇后,老娘霍顯女士以丈母娘之尊,在政府中的權威,如虎添翼,而且更增加她的自信,自信凡是她想要的,都可要到,凡是她所追求的,也都可以追求到。
  霍成君女士跟她的前任許平君女士最大的不同是,雖然她們同是皇后,但許平君女士出身寒微,性情溫柔忠厚,侍奉她的宮女,不過几個人(所以當她臥病時,才向宮外聘請特別護士),自己的衣飾起居,也非常儉朴。而且以侄孫媳的身份,每隔五天,都要去長樂宮朝見太皇太后上官女士。上官女士是第八任皇帝劉弗陵先生的妻子。劉弗陵先生的哥哥就是死于江充巫蠱案的劉据先生,劉据生劉進,劉進生第十任皇帝劉詢(當中夾了個被罷黜的第九任皇帝劉賀)。在輩份上,劉弗陵先生是劉詢先生的叔祖父,上官太皇太后是劉詢先生的叔祖母。所以許平君女士每去朝見,都親自捧茶端飯,十分恭謹。霍成君女士的出身卻十分渲赫。咦,不要說她是威震朝綱,可以撤換皇帝的霍光先生“大將軍”的女儿啦,讀者老爺不妨舉目四顧,有些老奶,她爹不過是個部長、局長、董事長、總經理之流,距大將軍還十万八千里,可是她已鼻孔朝天,教人渾身發麻。霍成君女士生在絕頂富貴的家庭,又有一位不識大体的囂張老娘,耳聞目睹,她就很難像許平君女士那么平實。她的左右侍從如云,在大將軍府時,已經前呼后擁,當了皇后后,更加隆重盛大,每一賞賜,就是几千几万。跟平易近人的許平君女士,成一強烈的對比。但她仍盡力效法許平君女士的做法,其中一項是,每隔五天,也以侄孫媳的身份,去長樂宮朝拜大皇太后上官女士。問題是,在夫家的親屬体系上,上官女士是霍成君女士的叔祖母,但在更親密的娘家親屬体系上,霍成君女士卻是上官女士的嫡親姨媽。這就十分复雜啦,霍光先生大女儿嫁給上官桀先生的儿子上官安先生,現在身為太皇太后的上官女士,就是上官安先生的女儿,在輩份上說,身為侄孫媳婦的霍成君女士,恰恰是叔祖母上官女士的嫡親姨媽,而且是小時候在一起的玩伴。讀者老爺千万不要被“叔祖母”、“太皇太后”這類老气橫秋的字句唬住,認為上官女士已是個阿巴桑啦。事實上,當公元前七○年,霍成君女士十七歲的時候,上官女士才十九歲。十年前的公元前人○年,她的祖父上官桀先生曾發動過一次宮廷政變,政變失敗后,全家處斬。那時劉弗陵先生還在位,上官女士正坐皇后寶座,本來也應該罷黜的,因她是霍光先生外孫女的緣故,總算保住性命,但上官一家,也只剩下這么一個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前八○年,她這位皇后,不過九歲,還是玩家家酒的年齡),全靠霍家照顧。
  在這种复雜的內外關系下,霍成君女士效法許平君女士,向上宮女士捧茶端飯,上官女士怎么承當得起歟?所以,每逢霍成君女士去表演孝道,上官女士就緊張万狀,赶緊肅立辭謝,累得筋疲力盡。
  然而,劉詢先生和霍成君女士的感情卻很燕好。一對年輕夫妻,如漆投膠。老娘霍顯女士,看到眼里,喜在心頭。只要等女儿生下儿子,就是正式的皇太子。一旦女婿劉詢先生死掉,外孫登极,女儿就是皇太后,而她就是皇太后的娘。皇天在上,這就好啦,榮華富貴,有得享啦。這個如意算盤可以說太過于如意,李耳先生《道德經》曰:“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小福小鍋,無關痛痒;而大禍大福,往往只一紙之隔。在不可測的專制政府下去搞政治,尤其如此。霍成君女士當皇后的第三年,公元前六八年,霍光先生去世。在國家講,是巨星殞落;在霍氏家族講,是冰山倒塌。始終在霍光先生火熱般的權威籠罩下的劉詢先生,開始喘口气,掙扎而起。前已言之,他最初預備封許平君女士老爹許廣漢先生侯爵的,霍光先生認為他是“刑余之人”,不配此高位。霍光先生死后第二年(前六七),劉詢先生即下令封許廣漢先生平思侯。這已使霍家大吃一惊,表示皇帝有一种待机而動、隱藏在內心的反抗意識。接著,劉詢先生再立許平君女士生的儿子劉奭先生當皇太子。霍顯女士得到消息后,史書上形容她:“恚怒不食,嘔血。”那就是說她閣下怒火沖天,气得大口吐血,并拒絕吃飯——她絕食并不是決心餓死,而是展示她痛心的程度,以爭取家人對她的同情和再下毒手的支持。

霍家權勢·如日中天

  霍顯女士所以“嘔血”,甚至“不食”的原因,是她考慮到將來皇位繼承問題。她咬牙曰:“劉奭那小子,是微踐出身的許平君生的,有啥資格當皇太子?我女儿將來生了儿子,難道反而只當親王,出居外藩乎哉?”當親王自然不如當皇帝。外孫是皇帝,外祖母高高在上,就可控制全國。外孫如果僅只一個親王,而皇帝又是被霍家毒死的許平君的儿子,那就大勢不好。一個親王一旦發現他親娘是被毒死的,可能毫無辦法。一個皇帝一旦發現他親娘是被毒死的,追根究底,大禍就要發作。想起來這种可能性,霍顯女士不由得毛骨悚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為了斬革除根,她再要女儿去毒死劉奭。劉奭小子被立為皇太子那一年,是霍光先生死后的第二年,即公元前六七年,他才八歲。毒死一個八歲的娃娃,本來易如探囊取物。可是,兩件事情使這件謀殺案不能成功:一是,霍成君女士那一年才不過二十歲,還不是一個擔任殺手的成熟年齡。一是,劉奭小子的保姆忠心耿耿,保護她所養的娃儿無微不至——一方面警告劉奭小子不可吃任何人的東西,一方面,在非吃不可的時候,好比皇后霍成君女士賞賜的食物,就不能不吃,那么,保姆就先吃下肚,試驗試驗是否有毒。結果,霍成君女上几次下手,都歸失敗。但陰謀一經發動,即令是輕微的發動,也會泄漏出去。最后終于傳到老爹劉詢先生的耳朵,劉詢先生察言觀色,也看出霍成君女士對劉奭小子,完全一副晚娘嘴臉(這是霍成君女士太年輕、太嫩之故,她如果老奸巨猾,忍下心頭怒火,表面上做得熱絡一點,就不露痕跡矣)。劉詢先生開始起疑,于是他回想前妻許平君女士的暴斃,又不斷听到宮廷內外的傳語流言,他几乎可以确定其中必有可怕的內幕。雖然還不敢公開地跟霍家作對,但他已決心采取行動。現在,我們報告一個公元前一世紀三○年代,霍光先生死后,霍氏家族在西漢王朝中央政府的權力位置:
  霍成君女士霍光先生的小女儿,皇后。
  上官女士霍光先生的外孫女,太皇太后。

  霍禹先生  霍光先生的長子,封博陵侯,全國武裝部隊副總司令(右將軍)。
  霍山先生  霍光先生的侄孫,封樂平侯,皇宮机要秘書長(守奉車都尉領尚書事)。
  霍云先生  霍光先生的侄孫,封冠陽候,首都衛戍部隊副司令官(中郎將)。
  鄧光漢先生 霍光先生的長、女婿,長樂宮防衛司令官(長樂衛尉)
  任胜先生  霍光先生的次女婿,首都衛戍部隊司令官(諸吏中郎將羽林監)。
  趙平先生  霍光先生的三女婿,武裝部隊訓練司令(散騎常侍將屯兵)。
  范明友先生 霍光先生的四女婿,封平陵候,北方軍區司令官兼未央宮防衛司令官(度遼將軍未央衛尉)。
  張朔先生  霍光先生的侄女婿,皇宮机要秘書(給事中光祿大夫)。
  王漢先生  霍光先生的孫女婿,首都衛戍部隊副司令官(中郎將)。

  以上這些人,都是史書上列名的人物,其他沒有列名的大小嘍羅,更千千万万。但僅就這些列名的人物,就可看出霍家的力量,已深入政府每一個重要角落。尤其是:第一,他們掌握了軍權,從野戰軍到衛戍部隊,根深柢固。第二,他們掌握了“領尚書事”。這是一個關鍵角色,凡是呈送給皇帝的奏章,必須有一個副本先行送到“領尚書事”,如果認為它可以,才把正本拿給皇帝看,如果認為它不可以,就把正本退回或扣留。皇帝好像瞎于一樣,“領尚書事”教他看啥,他才能看啥,教他知道啥,他才能知道啥。霍氏家族掌握了軍權和机要,天下就沒有一個人能夠動搖他們。二十年之久的長期富貴和權勢,使霍氏家族徹底腐化。首先是老太婆霍顯女士,她不久就姘上她的家奴馮子都先生,馮子都先生的權威也立刻大震。老娘跟她的那些荷花大少儿子們,更大肆建筑家宅——在市區是電梯大廈,在郊區是花園別墅。唯一遺憾的是,那時候還沒有直升飛机和汽車供他們奔馳炫耀,但他們的馬車卻連英國女王的御輦都自歎命薄。霍家所用的馬車,都用黃金作為裝飾,輪子用絲棉包裹,坐在上面,毫不顛簸。

劉詢的架空戰術

  我們說霍家的車是馬車,事實上,它們不是用馬拉的,而是美麗的侍女用五采絲帶拉的。車身既很龐大,內外又全是綢緞,霍顯女士和馮子都先生,就在車里顛鸞倒鳳。嗚呼,霍光先生死而有知,對這頂綠帽子,一定大不滿意。
  僅只生活豪華,還不是致命傷,致命的是他們的自信——前已言之,霍顯女士自信她的法力無邊,而霍的子女和女婿,也自信他們的權勢是鋼鐵鑄成的,小民固不值一理,連皇帝也不過一屁。他們對皇宮,好像對戲院一樣,隨時隨地出出進進。而霍云先生尤其自負,好几次輪他到皇宮值班(朝請)守衛時,他都假裝有病——肚子痛之類——悄悄溜掉;這在當時是一种嚴重的罪行,可是他不在乎。而霍家的奴仆,也狗仗人勢,一個比一個凶猛。他們眼珠生到額角上,除了主子,其他任何人都瞧不起。有一次,霍家的奴仆跟監察部部長(御史大夫)魏相先生的奴仆,為了在路上爭道,起了沖突,霍家的奴仆火冒三丈,認為簡直是奇恥大辱,乃大發神威,一直打到監察部(御史府),要拆掉大門,誰勸都不行。那些可怜的監察部委員(御史)們,只好跪在地下,向他們叩頭求饒,才算罷休。權力跟許平君女士服下的“附子”一樣,莖葉都是有毒的,中附子的毒是口渴頭痛,中權力的毒是瘋狂——瘋狂得自信自己万能,瘋狂得腐爛墮落。霍氏家族的權勢正無畏無懼,气吞山河。六十年前,公元前二世紀七○年代,皇后衛子夫女士的家族自律很嚴,待人忠厚,對權力小心翼翼,但仍埋伏下覆滅的炸藥。霍氏家族則是一個魔鬼集團,對權力能濫用就濫用,它屁股底下的炸藥,就更越積越多。霍氏家族顯然已跟所有非霍氏系統的人為敵,最主要的是皇帝劉詢先生,其次是許平君女士的許氏家族,再其次是劉詢先生祖母史良娣女士的史氏家族,和稍后興起的、劉詢先生親娘王女士的王氏家族。
  劉詢先生的手段是,擢升被霍家侮辱過的魏相先生當宰相,跟他密謀,開始采取架空戰術。第一件事就是剝奪霍山先生皇宮机要秘書長(領尚書事)的權力,規定所有奏章,不必再用副本,可以直接呈送到皇帝那里。第二件事是,剝奪霍氏家族們的軍權。先調北方軍區司令官兼未央宮防衛司令官范明友先生當宮廷供應部部長(光祿勳),再調首都衛戍部隊司令官任胜先生當安定郡(甘肅省安定縣)郡長(太守),再調皇宮机要秘書張朔先生當蜀郡(四川省成都市)郡長,再調首都衛戍部隊副司令官王漢先生當武威郡(甘肅省武威縣)郡長。——把他們調到距首都長安遙遠的邊陲。
  再調長樂宮防衛司令鄧光漢先生當太子宮供應處處長(少府),免掉霍禹先生全國武裝部隊副總司令(右將軍)的職務,升他為架空的國防部長(大司馬),再免掉武裝部隊訓練司令趙平先生的兼差,專任五星上將(光祿大夫)。經過大調動之后,軍權全部落到許氏家族和史氏家族之手,霍氏家族一個個成了地位崇高但沒有實力的光棍。這是一記喪鐘,如果霍氏家族夠警覺的話,他們應該發現形勢的嚴重,用壯士斷腕的手段,加強收斂,還有苟延殘喘的可能。可是教一個驕蠻任性的人自我檢討,那比拉痢疾都難。而且恰恰相反的,他們想到的唯一反應是報复,是重新獲得權力。魏相先生當宰相時,老太婆霍顯女士就召集她的子弟女婿,憤憤曰:“你們不知道繼承老爹的雄功偉業,日夜花天酒地。而令魏相當了宰相,一旦有人進了讒言,怎么能夠挽救?”霍禹先生一些紈褲子弟,還顢顢頇頇,不以為意。等到机要權和軍權—一被奪,霍禹先生才發現果然不妙,就害起了政治病,說他病啦,不再參加早朝。又向一個前來探病的部下任宣先生發牢騷曰;“如果不是我家老爹,劉詢怎么能當皇帝?而今我家老爹的墳土還沒有干,就把俺家的人統統排斥,反而信任許家史家的子弟,天乎天乎,究竟我們霍家有什么過錯?”
  ——霍顯女士自己日夜花天酒地,卻責備別人日夜花天酒地。霍禹先生自己橫行霸道,卻認為自己沒有過錯。他們的聰明都用來責備別人,沒有用來反省自己,當然也就越想起生气。霍家的失去權勢,人們都看得一清二楚。于是,一些彈劾的奏章和揭發霍家不法行為的報告,一天比一天增加。而“領尚書事”的霍山先生既沒有副本,對于這些奏章和報告,攔也攔不住,阻也無法阻,霍氏家族遂大起恐慌。

第一次陰謀敗露

  當霍氏家族走下坡路的時候,霍云先生的舅父李竟先生,有一個朋友,名叫張赦。此公向李竟先生秘密建議曰:“現在宰相魏相先生,跟平恩侯許廣漢先生,大權在握,恐怕終有一天會罩到霍家頭上。但你們仍有一條生路,那就是,請霍顯老奶出面,說服她外孫女上官太后,由上官太后下令,先把魏相、許廣漢干掉,然后一做、二不休,再把劉詢先生驅下寶座,另換上一個皇帝,才是釜底抽薪的上策。”問題是,當霍氏家族掌握兵權的時候,這主意是好主意,因為它有成功的可能性。如今,兵權既去,等于丟了刀子再去打老虎,這主意便是餿主意,而且是可怕的餿主意矣。尤其糟的是,這种可怕的餿主意,卻不能保密,竟被霍家的馬夫听了去。恰巧長安的一個小市民張章先生,跟馬夫是朋友,前來投靠馬夫,馬夫好心腸,留他在宿舍住下。落魄的人心神不宁,一時難以入夢,馬夫們卻以為他睡啦,對這件事竊竊私語兼紛紛議論。張章先生—一听到耳朵里,暗喜日:“富貴榮華,在此一舉。”第二天,他就寫了一份檢舉函,向皇帝直接告密。前已言之,從前任何奏章,都要經過“領尚書事”(皇宮机要秘書長)一關,現在則不再經過啦,所以,這份檢舉函直接就送到劉詢先生那里。司法部(廷尉)立即采取行動,把李竟先生捉住,并下令首都衛戍司令官(執金吾),逮捕聞風逃走的張赦先生。
  可是,稍后不久,劉詢先生吩咐不再追究,并且把李竟先生釋放。罷黜皇帝,是一個非同小可,足以引起千万人頭落地的陰謀,忽然稀松平常地消滅于無形,反而使霍氏家族更為恐慌。他們了解,是因為事情牽連到當太皇太后的上官女士,只不過暫時地按兵不動,暴風雨仍在醞釀。偏偏李竟先生在司法部(廷尉)留下不利于霍家的口供——這應該在意料之中。于是,劉詢先生認為,机要秘書長霍山先生,首都衛戍部隊副司令官霍云先生,已不适合繼續擔任高級官員,勒令他們退休,但仍保持他們的侯爵。至此,霍氏家族中,除了霍禹先生仍當一個架空了的國防部長(大司馬)外,其他的全都被逐出權力中樞。而劉詢先生對唯一尚留在政府中的霍禹先生,也不再維持昔日的禮遇,不時地露出使霍禹先生難堪的嘴臉。霍顯女士的一些女儿們,都是上官太后的姨媽,不但輩份高,年齡也比較長,平常每次進宮,跟上官太后擠在一起,嘰嘰喳喳,骨肉情深,現在也成了罪狀。有一天,劉詢先生聲色俱厲地質問霍禹先生:霍家婦女普見上官太后時,為啥不遵守皇家禮節?所謂皇家禮節,就是磕頭跪拜的奴才禮節。劉詢先生又順便質問:馮子都是誰?仗著誰的權勢,竟敢在長安欺善凌弱?問得霍禹先生啞口無言,渾身大汗。嗚呼,霍家從來沒有受過這种面對面的侮辱,而侮辱是更大災禍的前兆。膽小的開始魂不附体,膽大的則一肚子憤怒——一种惡人受挫后所產生的憤怒,誓言霍家決不再繼續接受這种侮辱啦,必須采取緊急反應。老太婆霍顯女士,身為一家之主,更忐忑不安,她曾夢見霍光先生警告她:“你知道不知道,就要逮捕儿輩乎?”霍禹先生也夢見成隊的騎兵和囚車,前來執行逮捕。而且,怪异的事,層出不窮,《漢書》記載曰:“家里的老鼠忽然增多,竄來竄去,有時竟撞到人身上。[號鳥]就在庭院樹上筑巢,發出毛骨悚然的叫聲。大門無故塌掉,有人仿佛看見鬼魂就坐在霍云先生的房子上,掀起屋瓦,扔到地下。”
  ——老鼠忽然增多,顯然是因為霍家已陷于重大危險,家人上下,朝不保夕,已沒人再去整理環境。大門塌掉,屋瓦自落,更說明缺乏照料,任它頹坏。[號鳥]鳥,Strixuralersis也,俗稱貓頭鷹,是生長在幽靜叢林里的動物。它閣下的眼睛,在陽光下看不見東西,所以白天只好睡大覺,晚上才出來上班。事實上它根本不可能進入有人居住的人家,無論這人家是不是深宅大院。而它竟然進入啦,”再一次說明霍家的人精神恍惚,眾心渙散,不要說貓頭鷹在樹上筑巢沒人去管,恐怕就是老虎闖到廚房,都沒人管矣。任何渲赫的官宦世家,一旦失去權勢,第一個現象就是住宅的荒蕪。嗟夫,不僅霍家如此,古今中外,從無例外。

第二次陰謀敗露

  公元前一世紀三○年代的前六六年,劉詢先生登极了八年之后,終于找到他的外祖母王女士,跟他的舅父王無故、王武。當即封王女士“博平君”,兩位舅父也都封侯爵,王無故先生是平昌侯、”王武先生是樂昌侯。于是,在西漢王朝中央政府當權的家族,除了許家、史家之外,又多出了個王家。相形之下,霍家更被擠了下去。不過,霍顯女士卻認為這是一個反攻的良机,就在那一年(前六六)的二月,她召集了一個霍家高階層秘密會議,出席的包括霍家的子侄和霍家的女婿。霍顯女主義憤填曰回:“依照法律,臣民們隨便議論宗廟,就要殺頭。而今身為宰相的魏相,竟然主張減少宗廟的祭祀。開國皇帝劉邦先生,曾有遺令,凡是沒有戰功的,不能封侯,史家、許家,已封了侯,現在又多了三家,魏相卻不說一句話,我們應該抓住這個小辮子,把魏相打倒。”霍顯女士的初意,只不過針對魏相,可是霍禹、霍云兩人,卻認為僅只搞垮魏相先生,仍不能保證霍家安全,更不要說再掌權啦。霍山先生曰:“外邊對我們霍家的抨擊,太不合理。霍家子弟固然也有不成器的,可是,像傳言我們毒死皇后許平君女士,簡直血口噴人,怎會有這种事?”霍顯女士不得已,只好承認确有這回事。霍山、霍禹面無人色,歎曰:“完啦,完啦。”為了徹底解決,舊事重提,一不做、二不休,決心發動宮廷政變,先由上官太后出面,請劉詢先生的外祖母(封為傅平君的史女士)吃春酒,就在皇宮埋伏死士,把倒楣的陪客宰相魏相先生,眼劉詢的岳父許廣漢先生,當場處決。乘著混亂,罷黜劉詢先生,由霍禹先生當皇帝。
  ——這些罪狀,都是案發后官方的一面之詞。依我們對政治形勢的了解,殺魏相、許廣漢的陰謀會有的至于把劉詢先生驅下寶座而由霍禹先生的屁股去坐的陰謀,依當時的局面和意識形態,不可能產生。不過,霍家的仇敵認為只有如此,才能把霍家套牢。然而,這個第二次大陰謀,再度被上次告密的張章先生探知——他的消息可能仍來自他的馬夫朋友。咦,霍家子弟簡直一窩豬玀,竟一而再地泄漏机密。張章先生這次不再直接向皇帝檢舉啦,他報告給禁衛軍的禁衛官(期門)董忠先生。董忠先生魂飛天外,急忙跟禁衛軍參謀官(左曾)楊揮先生商量;楊揮先生立刻通知宮廷侍從官(侍中)金安上先生;金安上先生是劉詢先生最親信的貼身侍從之一,他隨即向劉詢先生提出報告,他跟另一位宮廷侍從官(侍中)史高先生,共同建議采取緊急措施,先行嚴禁霍氏家族出入宮廷。而另一位宮廷侍從官金賞先生,也是霍光先生的女婿,可能他因平常跟霍家不合,沒有被邀參加這次陰謀,也可能發現事情敗露,陰謀不能成功,不論怎么吧,反正是,他得到消息,即行晉見劉詢先生,要求批准他跟妻子离婚。嗚呼,到了這种地步,劉詢先生已被逼到必須反擊的角落。他的反擊是全面的恐怖,下令把霍家一网打盡。衛戍部隊立刻出動,宮廷供應部部長(光祿勳)范明友先生,首先得到消息,飛騎奔向霍家告警。霍山、霍云平常大言不慚,渾身都是解數,現在面臨突變,卻六神無主,手足失措。而家奴又适時地倉促報告:“太夫人(霍顯女士)第宅,已被人馬團團圍住啦。”霍山、霍云、范明友三人,面面相覷,只好服毒自殺。
  這一次霍家子弟和女婿,除了那位在緊急關頭把妻子遺棄的金賞先生外,全部逮捕。結局是,霍禹先生腰斬(腰斬,酷刑之一,在腰部用刀砍斷,要哀號几個小時才死)。霍顯女士以下,無論老幼男女,遠親近戚,輾轉牽累,包括那個不可一世的家奴兼姘頭馮子都先生和毒死許平君女士的淳于衍女士,全數綁赴刑場,砍下尊頭。史書上記載,這次屠殺了一千余家。中國一向是大家庭制度,富貴之家,人口更多,每家以一百人計算,就屠殺了十余万人,長安几乎成為空城矣。兩千年之后的現代,我們仍可隱約看到怀抱中的嬰儿也被拖出,承受鋼刀。震天的哭聲,告訴人們,當權四十年,威震全國二十年的一個巨族,全部覆滅。
  霍姓家族有自取滅亡之道,紈褲子弟去玩弄政治,比玩弄毒蛇還要危險,蓋在專制時代,政治和血腥是不可分的。滅族的酷刑,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殘忍、最不人道的一面,感謝西洋文明的東漸,使這种野蠻的刑法,在中國消失。不過,無論如何,霍光先生對劉詢先生,應是恩重如山,沒有霍光,劉詢不但當不上皇帝,恐怕以一個叛逆之子的身份,誠如張世安先生所言,有碗飯吃就了不起啦。劉詢先生滿可以赦免霍氏家族的一個人——甚至一個孩童,使霍光先生的后代不致斷絕。可是,劉詢先生卻要斬草除根,也夠狠的矣。

昭台宮·云林館

  在西漢王朝和稍后的東漢王朝,政府官員是由三种人包辦的:一是戚族,一是皇族,一是士大夫。后者為平民出身的高級知識分子集團。戚族是皇帝的姻親:皇帝母親的娘家人和皇帝妻子的娘家人。在公元前二世紀到公元一世紀之間,封建的專制政体,正穩定發展,很難由平民而取得高位篡奪政權。但皇族不然,任何人只要有權,他就有坐龍廷的可能。所以,在此期間,也就是西漢和東漢王朝,皇族在政治權力上沒有份量,蓋皇帝老爺對他們防得奇緊也。來自平民的士大夫,卻可猛竄直升。不過,士大夫如果不能夠跟皇帝攀點親,沒有內線,皇帝就不會長期對他信任,人死官滅,權勢也就落花流水。必須跟皇帝攀點親,才能建立長期不墜的權力世家。霍顯女士不惜冒滅族的危險謀殺皇后,硬把女儿嫁給劉詢先生,不僅僅是為了女儿的利益,也是為了自己和家族的利益,她的目的在于化家族為戚族,永享榮華富貴。
  霍光先生是公元前二世紀八○年代大破匈奴汗國的民族英雄霍去病先生的同父异母弟弟。在介紹皇后衛子夫女士的篇幅里,讀者老爺一定還記得衛氏家族的渲赫,衛子夫女士的姐姐衛少儿女士,跟一位小職員霍仲儒先生私通,生下霍去病。后來霍仲孺先生回到河東(山西省)平陽(臨汾縣)故鄉,再結了婚,生了一個儿子,就是霍光。他靠著哥哥的關系,踏進宮闈,伺候老皇帝劉徹。霍光先生雖然來頭不凡,但他天性小心謹慎,從沒有普通紈褲子弟那种傲慢疏闊兼不可一世的惡劣習气,二十年間,沒有出過差錯。因之衛氏家族全族被屠殺流血時,卻沒有牽連到他。劉徹先生看到眼里,記在心頭,所以臨死時,付以托孤重任。一切情形,前已言之矣。
  無論從哪方面說,霍光先生對西漢王朝和姓劉的皇族,忠心耿耿,一片赤心。僅就他立劉詢先生繼承被罷黜的劉賀先生,使劉詢先生旱地拔蔥,忽然間直升到九霄云外,至少他對劉詢先生恩情不薄。可是,霍光先生才去世兩年,墳墓上的青草可能還沒有長滿,卻全族死于行刑隊的刀口之下。固然由于他的妻子和儿女膽大包天,闖下滔天大禍,但殺得雞犬不留,卻使義人沮喪。有人指責劉詢先生故意慫恿他們惡貫滿盈,以便一网打盡。這也有可能性。蓋劉詢先生尚是小民,跟一些地痞流氓一塊斗雞偷狗的時候,霍光先生以全國武裝部隊總司令(大將軍)之尊,巍巍在上,高不可攀。而且也正因為他是小民,對霍氏家族和狗腿子們的凶惡嘴臉,印象也最深刻。當他被選為皇帝,到西漢王朝開山老祖劉邦先生的祠堂(太廟)進香時,他坐在輦車當中,霍先生則站在他的身旁(驂乘),十八歲的劉詢先生雖然已貴為皇帝,但仍殘存著小民對大將軍畏懼的感情,所以好像芒刺在背,渾身緊張。俗云:“威震主子的人,不祥。”不祥,《漢書》上曰:“不畜。”就是說勢必要滾,或者活著滾,或者死著滾。霍光先生是活著滾的,而他的家族則是死著滾的也。
  不過,霍氏家族事實上已不能自拔。權力中毒之后,离開權力就簡直活不下去。四十年之久叱吒風云的家族,要他們自己放棄權力,甘心過一個普通侯爵的平凡生活,根本不可能。所以,一定說劉詢先生一開始就存心不良,也不見得。霍氏家族已陷進權力的泥沼,他們只有兩個結局:一個是真的自己當上皇帝,一個就是全族“無少長皆斬”。只有民主政治才可避免這种悲劇,然而,那時候卻沒有民主政治。霍氏家族于公元前六六年七月覆滅。唯一不死的,只剩下皇后霍成君女士一人,才二十一歲。我們可以想象,她听到全族被殺,老娘和哥哥姐姐們都綁赴法場處決時,她的惊恐和悲痛。這不是一個普通女孩所能承受的打擊,突然落到她頭上,跟當初衛子夫女士听到儿子失敗消息的情形一樣,雄心壯志,剎那間化為一縷云煙。衛子夫女士拒絕接受更進一步的侮辱,懸梁自盡。
  霍成君女士到底年事還小,她可能仍希望奇跡,但奇跡不是常出現的。到了八月,使臣闖進皇后宮,向霍成君女士宣讀劉詢先生的詔書,詔書曰:“你心怀惡毒,跟母親霍顯,合謀危害皇太子,沒有做母親的恩情,不适合當皇后。自即日起,逐出皇后官,繳出皇后印信。”
  ——原文:皇后熒感失道,怀不德,挾毒与母博陸宣城侯顯謀,欲危太子,無人母之恩,不宜奉宗廟衣服,以承天命。嗚呼傷哉,其退避宮,上璽綬有司。
  霍成君女士只當了五年皇后,到此凄凄涼涼,被送到長安郊區上林苑中陽台官。從此,一朵正在盛開的美麗花朵,被活活与世隔絕。昔日驕傲高貴,不可一世,于今只孤苦一身,任人擺布。像鋼鐵一般結實,千年不倒的后台,已成幻境。然而,厄運仍抓住她不放。十二年后的公元前五四年,劉詢先生忽然想起了她,再把她送到一個名叫“云林館”小屋中,加強禁錮。然而僅只禁錮似乎仍不能消他心頭之恨,于是下令教她自殺。事情到此,還有什么話可說,霍成君女士只好慟哭一場,是服毒?或是上吊?或是被行刑隊勒斃?史書上沒有交代。交代的是,霍成君女士終于慘死,死時才三十三歲。老娘如果不千方百計教她當皇后,可能不至于引起這一串連鎖性的惡性循環,她會跟一個侯爵結婚,仍在過恩愛夫妻的日子。然而,富貴耀眼欲眩,身不由主,人生誰又不如此耶。霍成君女士埋葬在長安的衛星城市藍田縣的昆吾亭東,而今已不再有痕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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