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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圖佳偶不識假女是真男 悟幼囤失卻美人存丑婦


  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也增光。雖然兩句舊文章,今日看來真當。打米挑水村漢,拾柴做飯婆娘。一朝忽作有錢郎,也會裝模作樣。

                      ——右調《西江月》

  世人有何下賤?無錢便是下賤之因。有何尊貴?有錢便是尊貴之實。下賤之人,有了錢,便改頭換面,自然尊貴起來;尊貴之人,無了錢,便伸手縮腳,自然下賤起來。所以說:“富貴不奢華,而奢華自至;貧窮不下賤,而下賤自生。”雖然如此說,畢竟人于此中,要各安其分便好。始貧而終富,不可忘了貧時的行徑;始富而終貧,亦不可失了富時的体格。故漢光武說道:“富易交,貴易妻。”是說破千古不安分的世情。宋弘答道:“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是表明千古當守分的正理。
  然當今之世,遵宋弘之論者,百不得一,依光武之言者,比比皆是。要知究竟,宋弘之毒,華不能悉。譬如猛獸傷身,毒蛇損命,由天注定,數莫能逃,亦付之無可奈何罷了。只是閉門讀書,人前少語,到底禍患少些,若是舌出尖,有熱腸,不能忍,口即是惹禍之根。故秦時,一個官人,姓上官,諱讜,號許忘,居住洛陽,是個大富長者。一日閒行市中,見几個异鄉人摔打,內有一個少年,被三個長大漢子攢毆,大是吃虧。他偶然路見不平,叫令家人輩救護了他,又邀到家中,問其鄉貫。卻是絳州人氏,姓趙,小名喚十一郎。留他住了數日。那上官讜,适因妻妾相爭,斗了閒气,几日無好情緒,不喜說話,見了朋友,拱手就別,不接一語。這趙十一郎錯認是厭棄他的意思,便要相辭歸去。一日,大夫人之子瑤郎,与如夫人之子神郎,年俱六七歲。兩個乳母領他出來玩耍,卻在魚池邊爭捉一個小小金線綠毛龜,以致哭嚷起來,直嚷到里面。妻妾兩個互相護短,爭把乳母打罵,上官讜喝沖不開,气不過,出了內院到外書房來,憤憤的恨聲不絕。這些賓客,都來叩問緣故,趙十一郎也在內中。上官讜卻气憤憤的攤手說道:“都只為這拾來一個小烏龜儿淘气。”說罷,就走開了去。眾人都不介意,惟有趙家這小廝年幼,他偏是路上乍相逢延歸來的,誤解了他的心事。原來這十一郎是八歲喪父,今已十九歲,因母親安走邪路,他气憤走出來的。被上官讜無心一言,暗犯忌諱,他便認真有意罵他,竟不別而去。上官讜自忘怀了。卻過了十二三年后,秦(下有殘缺)。
  ……是細絲錠。他見了,吃了一惊道□□□□□□他也不去領這孩子,竟將柴籃倒空,將錠裝了半籃,將枯葉蓋好,背了就走。背到家中,坐了气喘,喘息未定,只見曹有華將布衫兜了一升白米歸家,道:“肚中饑了,快燒粥吃。”見庄氏沒有柴,又坐到在門檻上,便罵起來。庄氏道:“不要慌,不要嚷,有一樁天大好事,在此對你說。”有華道:“好事不好事,且飽了肚皮再處。”庄氏道:“你要吃粥,籃里來拿柴。”有華將手柴籃里一把,只見多是雪白細絲錠,他就嚇呆了,低聲道:“你那里偷來的?”在庄氏道:“那里好偷?”遂一一說了緣故。
  那有華即同妻子往墳墩里去,只見那孩子也不哭,還坐在棺材上,抓了兩把錠儿搬弄。見了有華,嚷道:“阿伯,阿伯!”將錠遞与有華。有華接了,看看。一棺材都是銀子,庄氏只拿得一角,他對庄氏道:“天色晚了,雪又紛紛下了,料想無人走到墳墩里來。我索性等夜靜了,偷對過舡坊里那只小船來,盡數載他娘去,可不是一生受用。”他竟同庄氏將布衫先拿些兜了,又抱著孩子道:“我儿子,想是你的造化。”同庄氏回到家中,放了孩子,先將一小錠銀子,走到村中店里,借剪子剪些來,沽了一沙鍋酒,買了一大塊豬頭肉,又買四塊豆腐。店主人道:“生意好,大開子,今晚天色寒冷,想是要請人么?”有華道:“身上冷,無籍憑,只得做個里牽棉。”笑笑去了。誰知到了家中,天色已晚,肚里又餓,心上又快活,從不曾這等放量大酌。夫妻兩個,你一碗,我一碗,碗頭風,一吃吃醉了,兩人竟好好睡去了。
  不道事有作怪,兩人睡去,同做一夢,夢見一個白衣童子,一個黃衣童子,嚷進門來道:“我在大雪中等你領我歸家,你吃得好醉,竟不來了。那前日領我來的,又要領我到別處去,我不耐煩,只得住在你床下了。恐你不知,我們對你說聲。”兩個一同惊醒,已是四更天了。听得外邊風又猛,雪又大,冷又冷得緊,有華對庄氏道:“我方才得一夢。”如此如此說了。庄氏道:“奇怪,這是我方才夢見的。”也這般這般說了,道:“你那里如我夢。”兩人細說,一毫不差。有華想道:“是了。這注財香,必是我的,如今在我床下了。雖然如此,趁此雪大無人到此,我們明早先去拿了棺材里的,然后慢慢掘床下的。”
  兩個天明起來,煮了飯吃,悄悄到墳墩里去,拿棺材里的銀子,只見一棺材枯骨,并不見一些影儿。有華道:“是了。這財香原是儿子的,我們原領他來坐著。”忙去抱那儿子,可煞作怪,孩子道是天冷,殺豬一般這樣哭,再不到墳里來。兩人無可奈何。庄氏道:“昨夜之夢,還要我住在你床下,如今我們快去挖床下看。”于是兩人竟到屋里來,關了門,拿了鋤頭,到床下一掘,掘到二尺深,只見一堆都是細絲錠,与棺材里邊一樣的。拾了銀錠,下邊都是金錠。有華快活蘇了道:“原來銀子是活的,怎么昨日明明在棺材里,今日走在我床下。”把金銀堆滿一床,夫妻兩人只顧拜,拜了,兩個商量道:“如今有了這些銀子,是財主了,不可再住在此處了,必須先尋一所大房子,來搬了場,再請錢親家公、親家母來做了幫手。有事要他商議商議。”
  原來這三歲孩子,在周歲時,已攀了一個做長工的錢大女儿。當日曹有華走到錢大家里,見他妻子在檐下舂米,便道:“親家母,老錢在家么?”那婦人道:“今早見天色冷,主人家去打米了。”有華是認得他主人家的,竟走到城里來。只見錢大也走歸來了。途中遇著錢大道:“曹大老,你來干什么?”有華道:“有句話,特來尋你商量。”錢大道:“你可是要到我主人家去借印錢种春熟么?”有華道:“不是。我要你在城中尋一所屋,搬搬場,因鄉間忒野難住。”錢大笑笑道:“讓他野,又何妨礙。料想湖里強盜,不來尋到你家。”有華道:“如今不是這等說。我与你到我屋里,去吃杯酒,細細商量。”那錢大見他說話有些蹺蹊,道:“親家公,莫不你近日有些生意了么,怎么請我吃起酒來。”有華道:“你隨我來。”錢大隨了就走。只見有華身邊將一錠銀子,放在店上,抵了二千錢,酒肉雞魚之類,買了一籃,与前日光景大不相同。錢大到了他屋里,有華道:“一發接了親家母來。”不一時,錢大妻子也來了。錢大見他做事來得希奇,道:“親家公,不道你近日大有利市?”有華然后道:“不瞞親家說,其實有些利市,所以要商量,尋一所房子,到城中來住。就是這里,也要尋几間,搬兩位親家在內住了。還要買几畝田,相煩与我照管照管。”錢大道:“可知親家得了浴大射香,要到城中去。請問親家,大約要得多少价錢的房子?”有華道:“价錢多少,不好拘定得。”錢大暗笑道:“待我將大些的試他一試看。”因道:“我主人家,城中有身下自住的屋,近來當了塘長,又當糧長,又打官司,急要銀子用。將一半或典或賣与人,如今現出空在那里,不知親家用得著么?若用得著,我就去說。”有華道:“他要許多銀子。”錢大笑笑道:“典他的,要五百兩;絕他的,要八百兩。一應廳堂房屋樓子書房,后邊假山園亭,一色端正。只要打掃打掃,今日成交,明日就住得。”有華道:“既如此,還是絕買他的好,煩你去取個經帳來。”錢大夫妻兩個听說,各將舌頭一伸,暗暗大惊道:“這也奇了。”錢大便起身道:“親家既如此,我去講定實价,并拿經帳來。做個中人,強如做長工,但不要哄我。”有華道:“當真要屋,那個哄你!”
  錢大一經走到主人家討經帳。主人家道:“那個要?”錢大道:“我們親家公要。”主人家笑道:“你那親家公住在鄉間的,你可不認錯了。想是要租一兩間,租是不要經帳的。”錢大道:“我們曹有華,近來大發了財,恐怕鄉間野,任要搬到城里來住,所以要剝一所大房子。我聞得主人家要賣屋,故來相求經帳,學做個中人,怎么認錯起來?”主人家大惊道:“就是前日來借米的曹有華么?這也奇了。”即寫一經帳与他道:“若絕買,實价要八百兩,倘一并現銀,再讓他四五十兩也罷。”錢大道:“曉得。待我對他說。”接了經帳,急急來回复有華。只見有華問了實价,七百五十兩,將銀一一兌足,拿條搭膊裝了銀子,叫錢大也裝了一搭膊,竟到主人家來成交。那主人家見曹有華來成交易,老大吃惊道:“他那里有許多銀子?”家人道:“外邊沸沸揚揚,說曹有華掘了藏。”主人家道:“可知他銀子如此現。”那主人因他有了銀子,就奉承他几分,口里叫聲:“有老。”吃東道時,甚是綢繆。曹有華央人寫了文契,將銀一并交足。主人家見他爽快,因道:“我房子甚空,你就搬來也使得,家伙少一缺二,我家盡有,任憑借用。”有華道:“多謝,多謝!”

  有華別了主人家,一路歸來,乘便到典衣店里,買了几件綢衣服,夫妻儿子一齊穿了。收拾進起屋來,就顧了前村同伴做工的孩子。顧了小廝,居移气,養積体,擺踱起來,与鄉間習气,大不相同了。又有几個奉承他的,來掇臀放屁,他也時常把些酒食來請人。又買了二三百畝田,造了几間班房,与錢大夫妻住了,替他做催子,他自己种過田的,田中利弊,再無人欺得他,所以田中甚是其利。又放債米,堆當米谷,本多利多,竟大富起來。家中討了几對鄉間人來服侍,買了些湖蕩做了冰窨,竟無利不往,亦無往不利。曹有華竟做了匠門塘第一個財主了。
  卻說那儿子漸漸長大起來,甚是伶俐聰明,肥頭胖耳,面大口方,請先生教他讀書,便貢個秀才与他,遮個門戶。那有華,始而人叫他是老曹,繼而人叫他曹叔叔,末后俱叫他是曹大爺。那儿子,始而人多叫他乳名,繼而人便叫他小大爺。他一做了秀才,那有華与人商議,要人改口叫相公。這几個幫閒的道:“莫若出一諭單,貼在門上,一則見得令郎是個秀才,二則人皆曉得稱呼了。”有華道:“有理,有理。”于是,即教儿子寫個告條,貼在大門上道:
  示諭家人各佃知悉:本宅大相公,的系真才入學,自今以后,老大爺改稱老相公,小大爺改稱大相公。除已往不不究外,合行出示,如違定行送官懲治,不貸。特示。
  那儿子學名叫曹成器,表字取個孟瑚。自做了秀才,竟是在行,又且會撒漫。在學中做秀才,甚行得通,結社、當會走聲气,又有几個無恥的名士去奉承他,“曹盟翁”、“曹社兄”,叫個不了。他也簇新妝未起來,帶頂飄飄巾儿,穿領闊帶大袖子直身儿,大紅方舄鞋儿。小廝撐了錫頂傘儿,家人拿了紅氈包儿,准日三朋,在街上搖擺,好不燥睥。只有一件,心上甚是不快。獨那位尊夫人,乃是貧時攀就長工的女儿,雖長大起來有得吃,有得著了,終是有种出种,又黑又麻又粗蠢。兩只金蓮長尺二,一雙玉筍像擂捶,尊相正合著相書上四句道:
  立如松,走如風,聲如鐘,背如弓。
  到做親之日,還不曉得道個万福。惹了他,動不動亂喊亂罵,指手划腳。丈人錢大,又住在庄上,也是個頂尖粗蠢的,又不好難為他。因此每每飲酒中間,對著相知朋友,只管歎气。
  一日,有個在門下討求吃飯的相知,叫做許弄生,在座。見他歎气,又平日打听得三分心病,因道:“孟老兄這樣神仙中人,有什么不遂意?這樣長吁短歎!”孟瑚道:“人各有心事,不可以告人。”弄生笑笑道:“小弟雖不是袁天罡,也算得個李淳風,已猜著七八了。這事有何難處?如此悶悶?”孟瑚見他說得著意,便接口道:“兄以為易,我道甚難。我只恨那宋弘這廝,對漢光武說了這兩句,所以就不好依得許敬宗對唐高宗的說話了。”弄生道:“何必如此。世間少什么崔鶯鶯、卓文君。吾兄若有意于風情,只怕謝鯤的梭儿世間絕少,韓壽的香儿世間盡多。”孟瑚笑笑道:“只是我少這樣竅,還須兄幫襯幫襯便好。”弄生道:“這個當得。”兩個笑了一回,又吃了一回酒,別了。
  卻說那許弄生,是個最不正路的人。听了這句話儿,他留心要弄曹孟瑚几兩銀子度日。他一頭走,一頭想,心上就生一計出來。暗笑道:“妙,妙!”一走就走到一個小朋友家去。那小朋友姓孫,名韻士,年紀十七歲,生得眉清目秀,原与許弄生有一手的。見了弄生道:“老兄何來?”許弄生醉醺醺的道:“扰了老曹,特來討口茶吃。”韻士道:“且坐,待我拿茶与你吃。”弄生嘻著臉道:“我有樁銀子作成你,賺來買東西吃,可好么?”韻士道:“老兄作成,极妙了。”弄生扯住他,在耳邊低聲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回。韻士大笑道:“這甚使得,只是作事不可相背便好。”弄生道:“這個自然。”兩個作別了。
  到了明日,只見許弄生又走到曹孟瑚家來道:“孟老,夜來多扰,我看今日如此春天,風和日暖,一路桃花亂放,我意欲同吾兄去閒步步,可得暇否?”孟瑚道:“我沒甚忙。”弄生道:“聞得南園二郎廟,燒香的女客,兩日盛得緊,我們同去看看何如?”孟瑚道:“使得。”兩個攜了手,一路看去。只見二郎廟前的燒香船,若大若小,擁擠無數。那些年少的婦人,輕盈裊娜,如花似玉。曹孟瑚看得眼也花,奔得腳也酸。正看得高興,只見又有一只小魚船來,中間坐著一個縞素婦人,你道生得如何?

  妖冶風情天与措,青瘦香肌冰雪妒,滴滴櫻桃紅半吐。一樹梨花初番雨,海燕空惊無處去。含情凝睇倚江濱,疑是洛川神乍起。

                  ——右調《小梁州》

  那許弄生遠遠望見,慌忙報与曹孟瑚道:“又有一個絕色婦人來了。”孟瑚似失心風的,飛奔去看他上崖。誰知只因這一奔,眾人便擁滿在岸邊,跳板也沒處放了。只見那船中那個婦人,牡丹頭,白春羅細堆紗花的襖儿,臂上金鐲露出,兩個丫環扶著,欲起船來,見岸上人太多,道:“不要上岸了,等人散一散再處。”口中說著,將金扇掩了口,坐而不動。那許弄生与曹孟瑚,看得忒肉麻了。那婦人見了,不覺笑了一笑,對家人說:“你在廟中去拜拜,點了香燭,化了紙馬回去罷。”把鬢儿掠一掠,將孝包頭上蜜腊金結一擎,又往外一張坐了。只見家人廟中燒了香,下船來回复道:“香燭點了,紙馬化了。”婦人道:“如此,叫船家開船罷。”那船家竟撐開船去了。弄生同著孟瑚,煙也似沿河而奔。那婦人見他隨著船走,又笑一笑,伸手把帘儿垂下。孟瑚對弄生道:“你可見他對我笑么?”弄生道:“還是對我笑。”孟瑚打一下道:“放屁!他明明愛我,你怎么奪人之好。”弄生道:“且慢!不要動這樣虛火。”孟瑚想道:“但不知他住在那里?”弄生笑道:“你請我一請,我就同你去訪他出來。”孟瑚道:“請到不難,你如何便訪得他出。”弄生道:“我自有個絕妙訣竅,一訪就著。”孟瑚笑道:“當真要請,請了要尋還我的,不要騙來吃了。”就丟開手。弄生道:“你試試我的手段看。”孟瑚道:“我今日走得倦了,一事兩勿當,就在酒店中請你。”兩個進了店,孟瑚將一塊大銀子,對酒保道:“蹄子熏鴨鮮雞,再做了一鑼鯖魚面,時新果子。酒要狀元紅。”酒保道:“是。”少頃,搬了滿台,你一杯,我一杯,吃得一個不亦樂乎。孟瑚道:“請便請了你,且說如何尋法?”弄生道:“你不曉得這只船,就是南潼子門的船,方才我有心,船上的水牌,及船家的面臉,我已細細記著。今夜少不得原歇在那邊,我只說要叫船,尋著那船家,就問你今日攬了那一家的生意,一問就得知下落了。”孟瑚笑道:“有竅,有竅!還是你。但如今就去便好訪著了,明早到里書房來回复我。”弄生道:“是。”作別去了。
  孟瑚歸家,一夜睡不去,細想道:“必是個孀婦,若得他上手,也不枉了我老曹這個風月財主。”只見明日清早弄生來了,嚷道:“我是上八洞神仙,果然一訪就著。”孟瑚忙道:“是那等樣人家?”弄生道:“是個少年孀婦,住在西園左側,也是大人家,新守寡的小姐。”孟湖笑道:“我也是仙人,我心上也道是個孀婦。是便是了,你有何妙計,可以括得他到手便好。”弄生道:“你這樣性急,且是說得這樣容易。”弄生道:“聞他還要到西山燒觀音香,你如今將一二兩銀子,也定只船再去看他,或他有些意思,便好算計。”孟瑚道:“憑你,憑你,只圖上得手謝你。”弄生笑道:“論起來,你這樣著魂,上了手,要謝銀一百兩。”孟瑚笑道:“若果然弄得上手,五十兩如何?”弄生道:“取笑還是當真?”孟道:“當真。”弄生道:“既如此,先拿些來香香手,還你一圖就成。”孟瑚道:“你真有這本事?”弄生道:“豈不。”遂將一包銀子在桌上一拍,道:“看本事還錢。”弄生道:“不是夸口,說經了我的手,如瓮中捉鱉,手到拿來。”即將銀子袖了,又道:“將一兩去定船,我再打听确了,即來會你。”于是弄生風也似去了。
  又隔了兩日,只見弄生走來道:“船已定了,不想那婦人前日傷了風,病起來,道還要隔兩日去燒香哩。”孟瑚道:“不要哄我。”弄生道:“這樣可是個人相知間,哄你什么?”于是又去了。又隔了一日,只見許弄生笑嘻嘻奔來道:“我為你費盡心血,聞得他病雖好些,還不提起到西山去。被我以借坐為名,坐在他間壁鄉鄰人家,那人家姓何,其人叫做何老官。我細細問他,做什么生意的。那老儿道:‘我老人家与王宅看看門儿。’我便接口:‘哪個王宅?’他便道:‘我們是■山人,因去年相公死了,娘娘是個小姐,年紀又小,被族中期負他,他權住在這里。里邊無人,我替他管照管照門儿。’說罷,手中拿把酒壺去買酒。原來此老是愛這杯中物的。我道:‘何伯伯,我借坐了半日,肚中饑餓起來,意中也要買壺酒吃,敢趁便同買一買么?’那老儿道:‘這個何妨。’我就在十兩頭里,拿一塊來与他道:‘何伯伯,央煩你去替我買了几只熏雞,一只蹄子,買了三斤好酒,余的找了錢罷。’那老儿見我大開手,就道:‘你一個人吃這么多。’我道:‘相知間,同你吃三杯,你不要破鈔了。’老儿笑笑道:‘初相知,怎么倒要扰你?’又口中說:‘我就去買。’不多時,俱買來了。我与他,你一杯,我一杯,飲酒中間,被我細細問他。原來王小姐是個■山人,最愛風月,极喜兌好首飾打扮,愛著繞地長裙。兩個丫環,一個叫春云,一個叫綠梅。王小姐又會吃酒,又會做兩句歪詩,又喜時常在門首玩耍,我如今同你到那里去走走,或在門首再看他。看看或者有些好光景,不消到西山去得,也未可知。”孟瑚道:“既如此,今日就去,只看緣法,可湊巧否。”
  兩個急走到西園那邊來,只見曠野間,一個大牆門前一帶楊樹,楊樹邊果然一個穿白的婦人,倚在丫環肩上,在那里閒看。許弄生忙拽孟瑚的衣袖道:“你看,你看。”曹孟瑚一看,宛然是船中的那個。孟瑚踱來踱去,恨不得上前去扯他一把。那婦人見孟瑚看得著相,含著笑,低聲對丫環道:“這個人恰像前日二郎廟里,跟著我們船走的,為什么倒在這里?”孟瑚听得二郎廟三字,道:“他有心,所以記得。”因此一發狂蕩起來。那婦人對孟瑚又笑了一笑進去了,叫聲:“春云,關上了門。”那丫頭口便應了,又立在門首望望,那孟瑚見曠野無人,竟大著膽,上前去一個肥偌,道:“姐姐可認得二郎廟里的人么?”那春云道:“認得。你是什么人?沒廉恥。”嚷起來。弄生忙道:“姐姐不要嚷,我們就是你們何伯伯的相知。”春云道:“就是何伯的相知,也不該如此不尊重。”弄生道:“他是書渴子,我央何伯伯來賠你的禮罷。”春云關了門,進去了。
  只見許弄生走到隔壁去,會了何老儿,來對孟瑚道:“你須將些禮物,托何老儿送与春云,做個后來相識。你方才也可如此造次。”孟瑚將一兩銀子,遞与弄生,弄生去了。少頃,出來道:“好了,可見銀子是好的。那春云見送銀子与他,歡喜得緊,如今倒有一半功夫了,春云与何老兩個是腳了。”孟瑚道:“如今計將安出?”弄生道:“要此速成,要費些大銀子哩。”孟瑚道:“只要上手,銀子我不論。”弄生道:“既如此,我有一計,你明日去買南京花綢二疋,金枝松一只,走盤珠十顆,分外將元色背褡緞兩個,大紅汗巾兩條,送与二個丫頭。外將酒一壇,白銀四兩,送与何老儿。我与你一總拿去,先到何老那邊一揖,竟送与他,坐在他身上,說你里邊家主婆,已有意的了。你落得做個人情,將銀子買果儿吃,他受了。再將禮回他,轉送与春云,也是這等說,不怕他不肯的。”孟瑚道:“也罷,我如今去備起來,你与我拿去,或就了謝你。”弄生道:“我去還你停當。”
  又隔了兩日,果然許弄生跑過來道:“著了!你快快整備去做新郎。”孟瑚大喜道:“如何了?”弄生道:“我送了去。那老儿見了銀子与酒,欣然道:‘不妨,我有個道理。’他先將珠子及金枝松,拿進去問小姐道:‘小姐,有好珠子与赤金首飾在此,一個人要兌的,小姐可要么?’王小姐道:‘要是要的,只是沒銀子。’他就道:‘小姐若要銀子,可以緩得的,就到冬間与他來也罷。’小姐將珠子看了又看,道:‘好白珠子。’將松枝看了道:‘金子赤得緊,不知共要許多銀子?’那老儿道:‘不知。他這個人就是我相熟的,昨日說起,他說在二郎廟曾見小姐來。我說小姐喜歡首飾,他故把來兌的。’那小姐見說二郎廟那人,他就頓一頓道:‘既如此,教他明日來當面議議价看。’那老儿見他會意,就說還有南京花縐要一起賣的。小姐笑道:‘你一發拿來看看。’四件通收了。你如今進去面議,看光景,相机行事,我來幫你。”孟瑚听了,忙向弄生唱個喏道:“多謝。”
  于是連忙打扮齊整,与弄生竟走到園側首,等到晚間,只見那何老儿道:“來了么,待我先去說聲。”少頃,只見何老道:“小姐在門首了。”孟瑚于是竟走進他門里,大著膽,唱個喏道:“小姐,珠子首飾,用得著么?”那小姐將衣袖掩著口道:“要是要的,只是要許多价錢。”孟瑚道:“既是小姐中意了,小姐是在行識貨的,任憑見賜罷了。”那婦人笑了一笑,竟叫春云走到孟瑚身邊來。低聲道:“珠子只值十兩,金枝松我要做使用的銀子,小姐說,叫你夜間到后門首,悄悄進來兌。”孟瑚嘻著臉道:“一一依小姐。但今夜銀子,准要兌的。春云姐要煩你幫襯一幫襯。”那春云將孟瑚瞅一眼道:“月又好,你來便是,只管說。”孟瑚低聲道:“可要与那何伯伯得知么?”春云道:“不必相聞他。”春云回复那小姐,小姐把手儿同孟瑚一招,進去了。那孟瑚忙來對弄生道:“如今是了。只是今夜我膽小,你便住在左近,進去時,千万与我看看,我先送二十兩銀子与你用用。”弄生道:“好呀!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四十,兩頭一齊要的。”孟瑚道:“便罷,我也帶得百金在此做使費。”弄生拿了四十兩,又道:“再拿十兩,一兩一封,封在身邊做使用。不管丫環孩子見了,即与一封,這便無言,又有護衛了。”孟瑚道:“說得有理。”于是与弄生打點不題。
  卻說孟瑚果然等到夜深月上了,悄悄走到后門,只見春云已立在門邊,見了孟瑚,把手一招,低聲道:“來。”孟瑚悄悄走進后門,春云已拽上了門,孟瑚忙去勾住春云,春云帶了笑,一推道:“臭王八,老婆在里邊,不要這樣猴急。”一引引到倉房里。孟瑚道:“臥房在那里?”春云道:“你隨我這里來。”又走到里邊,三間一帶花廳,果然清洁齊整,甚是幽雅。兩邊俱是花卉。只見那婦人濃妝艷服,初不是日里光景了,燈下看看,愈覺嫵媚。兩人相見,各說心話。王小姐道:“妾自二郎廟一見,直思想到如今,不道又承厚情,今得一會。”孟瑚道:“小生一介書生,蒙小姐錯愛,許接芳容,粉身難報。”只見一個丫環捧茶來。吃了茶道:“酒已排在東邊書室里。”孟瑚道:“夜深了,夜飯不消扰罷,恐酒誤了正事。”小姐笑道:“這樣性急,不日里來了。”孟瑚也笑道:“其實日里就來的。”王小姐道:“既如此,請坐了,快飲三杯。”孟瑚忙忙吃了道:“收了罷。”欲火如焚,就去搿那王小姐。小姐一推道:“丫環在此,羞答答,你先去睡,我淨淨手,卸了頭面就來。”那曹孟瑚走到床前,見噴香的被窩,脫了衣服,就鑽下去。
  那婦人即下了帳子,脫了外衣服,正要上床,只听得外邊一聲喊響,道:“不要放走了。”孟瑚吃一惊,忙爬起來,已是擠了一房的人,道:“好好小姐,做得好事!”把王小姐一把拖出房去,兩個把火把一照,又把曹孟瑚赤條條拖下來道:“做得好事,拿刀來。”只見一個人把一柄雪亮的大刀,猶先殺漢子,再殺淫婦。孟瑚嚇死在地下,口里但喊道:“列位饒我狗命,但憑要我許多銀子,況且不曾動彈。”一個人道:“你這狗才,快殺,快殺!”只見王小姐在外亂哭道:“不干他事,是我不是,饒了他,殺我罷。”又有一個人道:“既如此,問這狗頭將許多銀子來買命?”孟瑚道:“一千,一千。”那人道:“少,少。”孟瑚道:“再加二百。”那人道:“口里說有何著落,只是殺了罷。”孟瑚慌了,又喊道:“不要忙,我有一相知在左近,叫做許弄生,教他來,銀子就有了。”那人道:“既如此,你說在個所在。”孟瑚道:“在何伯伯門首。”只見一個人去了一回,扯那許弄生來了。孟瑚颯颯大叫:“老許救我。”弄生道:“怎么不小心做出來,如今教我來怎么處?”孟瑚道:“我有銀子在家里書房中櫥里,你与我拿一字去,對我父親說,悄悄拿一千二百兩,來救我的命出去。不要慳吝,左右前日所得之物,原是我命中的。千万,千万!作速,作速!”那許弄生急急討了他字去了。
  到了曹家,已是半夜,曹有華方微睡覺,只听得門上有人叩門,說:“尋老相公去救大相公命哩!”有華听了,吃了一嚇,忙跳起來,見了許弄生。弄生道:“令郎有字,老伯且看了說。”有華接字一看,上寫道:

    照字發銀一千二百兩,男里書房櫥中自有,可速兌足。著一家人同
  許弄生拿來,救孩儿之命,不可稍遲,不可稍吝。前日之物,原男命中
  之物也!千万作速。

  男成器百拜

  那老儿看了字,問了情由,歎口气道:“罷,罷!左右是他的。”愛子之心胜了,只得一一兌足。弄生急急拿了就走。等銀子一到,天將明了,這些人將銀子兌了,又叫孟瑚寫了甘服。放他時,又道:“如今割了一只耳朵罷。”孟瑚慌了,又求道:“饒了罷,我身邊還有百二十兩,一并送了罷。”然后逃命回來。
  路上一路歎气道:“一飲一酌,莫非命也。一個美婦人,若上了手,用掉這些銀子,也不懊悔;如今白白里送与他,又加一嚇。”歸家悶悶不樂,又沒趣得緊,及至妻子得知了,又被他嚷罵了三四日。罵道:“沒廉恥的王八,蝦蟆在陰溝洞里,想天鵝肉吃。我与你一櫓一船,有甚不好?弄出這樣事來。”埋怨得曹孟瑚進不得,出不得,于是靜坐在書房里沒瞅沒睬。
  過了几日,一日對家人道:“你去請許相公來閒話閒話。”家人去了半晌,回复道:“不在家里。”孟瑚又隔了月余,心上想道:“不知王小姐如今怎么樣了?可惜負了他,又害了他。那個捉奸的,不知他的是什么人?如今事冷了,我去打听打听看。”于是慢慢走走到西園左側,走來走去,一些動靜也沒有。立了半日,只得在近邊人家借住了,問道:“前邊野里高竹面的是什么人家?”那人道:“是南京張翰林的花園。”孟瑚指著道:“是這一帶楊樹里邊。”那人道:“怕不是。”孟瑚道:“前日聞得有個實山王家住在此?”那人道:“那里有什么王家?自從張之問了封釗的,近日有一班光棍,私与他看門的說通了,借住了月日,如今已去了個把月了。”孟瑚暗惊道:“難道他俱是騙子?我如今尋許弄生問他。”一口气走到弄生家來,只見門也鎖著。問問鄉鄰,鄉鄰道:“近日同一班人說南京去赶節了。”孟瑚滿肚里疑惑不信。
  時近也月了,孟瑚道:“如今科考年時,我且干名遺才到南京去耍耍,趁便打听他下落。”孟瑚果然到江陰老去,有了遺才科舉。來到南京,尋了下處,場期已近,忙去納了卷回來。從大功坊過,只見這些秀才,紛紛道:“應天府府尹,昨日拿了個假關節,撞太歲的,今日審,看他如何審法?”一人道:“只可惜這個美少年,何苦做這樣事。”又一個道:“就是那兩個小年紀的,還不上十六七歲。”一個道:“今日未結收監,明日還要打了枷號在貢院前示眾。”那孟瑚听了。也不在意。明日清晨,他有心去看,一走走到大功坊,只見一叢人擁了几個人,各帶三百斤的枷,打了五十棍,血淋淋的扛來。孟瑚齊上一看,吃一大惊道:“那小后生的面孔,与王小姐一般,后邊兩個与春云、綠梅無二,后邊一具竟是許弄生!又有一個,就是個何老伯,又有兩個,卻不認得,想一想,一個宛然是前日持刀要殺我的。”

  看官!你道巧不巧,原來前日曹孟瑚与許弄生說了,他就定這一計,叫孫韻士扮了王小姐,韻士兩個■友,扮做丫環,何老去暫租了張家花園。先叫韻士在二郎廟燒香,后約送禮,夜間相會。几個做定圈套,恐怕出丑,臨時捉奸,又勒甘服,使無后言。當時孟瑚看得親切,卻不道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孫韻士与許弄生偷眼瞧見曹孟瑚,將頭低了。孟瑚要擠上問他,轉一念道:“罷了,騙又騙了,如今又天報了。”卻去問旁人道:“為何拿了他們?”一個人道:“你不知這一個后生,就是這四個人的■友,他們都是大騙子,在這里騙了几個書生來,騙了許多銀子,在院子里嫖。吃醉了,走出門來,誰想落出一個紙包在地,包上寫大主考視竅兩件,竟被主考家人拾著了,私訂他到了寓所,急去報了主考。主考寫書与府尹密拿的。昨日審明,今日要立枷枷死。”孟瑚也不敢說自己被騙的話,走歸下處道:“天這樣近的。”
  鄉試回來,再不思想結識美婦人做風月事了。從此安心与妻子歡好如故,后來生了四個儿子,家事依舊掙好,大富起來。請先生教儿子讀書,俱進了學;媳婦俱攀讀書人家,至今溫飽如初,詩禮傳家。可見為人便當安命,再不可起妄想的念頭。所以說:
  妄想便心痴,痴心便著迷。
  失財几喪命,覺后始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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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古齋主校對,尹小林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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