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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回 陳麗卿力斬鐵背狼 祝永清智敗艾葉豹


  卻說麗卿得了那甲,為何穿不得?原來那副甲長出頭二寸,背面兩扇卷云披風,長過裙子,直拖著地。眾人道:“可惜忒長。”麗卿道:“取那副來看。”欒廷芳道:“兩副都一樣尺寸。”麗卿道:“這卻怎處?”希真笑道:“這也不難。你今年十九歲,身子還要長添哩,再過几年便穿得。”麗卿道:“卻如何等待得,我想可以改得。”便喚了甲匠來看。那甲匠道:“攔腰處獅蠻帶下有接縫,抽短來不妨,只是改掉可惜。”麗卿道:“你休管他可惜,只要改得看不出,仍舊要堅固,又要快。改得好,從重賞你。倘改坏了我的,要你兩條腿回話。”甲匠道:“姑娘放心,小人用心做便了。”當廳領了那一副甲去。麗卿吩咐尉遲大娘把這一副收好了,穿了衣服,拜謝了永清。
  自此欒廷芳、祝万年都歸了猿臂寨,權坐客位,每日辦酒筵慶賀。希真問起欒延玉的消息,欒廷芳道:“家兄因那年祝家庄兵敗之后,落荒逃到小將處,一同到泰安府求發官兵報仇。叵耐那知府賀剛,畏懼不肯發兵。家兄屢要自盡,經小將再三哭勸,就在小將署內住了,悔得大病了一場。過得几年,小將罷職閒居。家兄見小將家業蕭條,自去奔更生山鎮上,開了個酒肉飯店,不時有信來往,也說不甚賺錢。梁山泊那廝,當年只道家兄已死,也不來根尋。家兄恐被他識得,改換了姓名,別人也不得知,只有他几個徒弟,如永清、万年二位賢弟便曉得。”希真感歎不已,說道:“他這般情況,何如也到這里來,賢婿与尊舅那位肯去走遭?”廷芳道:“不勞主帥耽憂,小將來時,曾途遇他的徒弟傅玉,小將備細寫了一封信去。他若得知与祝家庄報仇,又知小將与二位賢弟在此,必然肯來。”希真与眾人听罷大喜。万年、永清齊聲道:“得師父、師伯來此相助,破梁山報仇有日了。”麗卿道:“這兩日秋高气爽,正好用兵。再落下去,天寒冰凍,動手不得。奴看眾儿郎近來陣勢技藝,也都純熟了。乘此際會,便起兵去剿滅了梁山泊那伙男女,不但報了冤仇,也教官家識得爹爹是個好人。”希真道:“你不省得大事,休要多說。”
  不日,差往梁山去的細作回來,報稱:“梁山泊將兗州府、飛虎寨兩處都打破了。知府被殺,飛虎賽總管真茂戰死。城池地方都被梁山奪了去也。”希真大惊。數日間,東京細作也回,報稱:“朝廷因宋江屢次攻打城池,天子震怒,特命种師道為山東安撫使,起兵征討梁山。”希真大喜,因對眾人道:“梁山泊勢焰浩大,他招致我們不得,必來攻打。這廝又并吞了兗州,運糧甚便,若由青云山進兵攻我,勢甚利害。我這里兵微將寡,糧草又不敷,如何抵敵。青云山正當沖衢咽喉,十分險峻。他若當做門戶,進戰退守,我等只好束手待斃。我的意見,乘种師道起兵,梁山泊照應西路官兵,天与我這机會,切不可失,可速去奪了他那青云山,先占了要害。南臨蘆川,北据虎門,這里四周圍有肥田數千頃,就招撫流民耕种,梁山泊來攻時,我也進可以戰,退可以守。老种經略相公三代名將,用兵如神,決能胜得宋江。我就到他軍前首先投誠,助他夾攻梁山,求他在天子前為我等開罪,那時也不怕高俅、童貫怎的奈何我們。此議如何?”眾將都道:“主帥高見极是。”劉慧娘道:“甥女每于夜色晴明之天,登山頂觀看天象,見青云山東南方,有白光浮起,下面必有銀礦,估來約有數百万之數。若剿了青云山,此礦亦好開作軍餉用。”希真道:“如此恰好。便是青云山的錢糧,也甚富足。只是那廝兵馬強壯。有一万多人把守,急不易取。那位肯守山寨,老夫須自去走遭。”只見永清立起身道:“割雞焉用牛刀。小婿不才,蒙泰山這般愛怜,倘肯委用,愿提二千人馬,代泰山一行。管取了青云山,雙手獻上,以作進見之禮。只是便得了青云山,那魏河以北,張家道口,离得蘆川又遠,都是乎原擴野,散漫無收,梁山泊大眾擁來,我兵少仍難把守。”希真大喜道:“賢婿肯去,吾甚放心。至于把守之說,我另有妙法。”麗卿道:“既是兄弟去時。孩儿愿同往。”欒廷芳道:“聞得狄雷那廝,使兩柄赤銅錘,有万夫不當之勇,不可輕敵。”麗卿叫道:“他也不過是個人,你們都好去,單是奴家怕什么万夫不當!我便活捉了這万夫不當來,捉不得也割了他的頭与你看。我偏要去!”永清道:“姊姊同去最好,只是要依著將令,不可混出主意。”希真道:“我也為此放心不得。你既要去,諸事都要听兄弟的號令,不可托阿姊身分。”麗卿道:“爹爹不怕碎煩,吩咐多次了。兵權在他手,那有顛倒做之理!他要我怎地便怎地,如何?”眾人皆大笑。
  當日議定了,永清領兵,請欒廷芳、祝万年、真祥麟、陳麗卿四位英雄同往。挑選了吉日,已是九月盡十月初的天气,衰草風高,霜華日暖,點了二千兵馬,往青云山進發。那甲匠已將那副甲改好呈上,麗卿看了甚喜,重賞了甲匠。希真把了上馬杯,送了他們起程,自己回寨。永清离山二十裹扎下營寨,商議職事,欒廷芳要為先鋒。麗卿道:“這先鋒原是我的,你如何敢奪!”廷芳道:“姑娘雖是英雄,卻不識陣上的利害。”麗卿道:“什么利害,只有你上過陳!”廷芳冷笑道:“姑娘既了得,為何敗在高封手里?”麗卿大怒道:“高封只不過是妖法,并非人力,何足為憑,這也不是我短處。你如今敢和我并個輸贏么?”廷芳道:“便与你比試。那個怯懼你,”麗卿越怒,便去尉遲大娘手里掣過梨花槍來。永清忙喝住道:“姊姊休亂弄!師父不可与他一般見識。此刻未到敵境,自己先這般亂,如何領眾。我今不必用先鋒,自有個道理。”麗卿道:“先鋒不先鋒且擱起,你師父笑得我高封都敵不過,他不曾遇著高封的妖法,只就本事上滅人。如今高封已死,不必說。我且同他分個上下,贏了他,先鋒不做,打甚緊!”永清离了坐位道:“泰山怎地吩咐來?姊姊既這般不伏气,小弟情愿告退,請泰山自己親來。”麗卿怒气未息,一雙星眼只□著欒廷芳。廷芳低了頭不做聲。真祥麟、祝万年都來相勸,仍請永清升座。永清道:“我等把兵馬分做三隊:師父領了左隊,真將軍領了右隊。”二將領了號令。永清道:“請姊姊幫我護持中軍,哥哥也一同在此。”万年領命,麗卿只不做聲。
  少刻退帳,三人都到后帳坐下,麗卿告永清道:“奴家要請枝令箭回山寨去了。”永清上前陪話道:“姊姊息怒,小弟有話奉告。”麗卿道:“你有甚話,你只幫護你的師父,我是無用之人,放了奴家回去罷。”一面說眼泡里滾下淚來,把臉回了轉去,只顧刓劍靶上的絲絛。永清只得陪著笑臉道:“望姊姊覷小弟之面,饒恕則個。他不合是我的師父,教我沒法奈何他。”万年在旁邊道:“欒廷芳雖是我們師父,他武藝又不見高。莫說妹子,便是我等,他也及不來。”永清道:“可不是哩,小弟們不過一日為師,故意讓他些。”麗卿也明知是哄他,只好將就罷休,心里總不如意。當夜永清与万年商量,待雨卿睡了,請了欒廷芳來,把這事告訴了,因說道:“他是主帥的小姐,老子愛同珍寶,不爭我們去得罪他,理正殺,也是我們的錯。明日出陣時,只好屈師父如此如此,哄他歡喜,便了。”那欒廷芳也是懊悔,點頭應允了。當夜無話。
  次日,欒廷芳見麗卿說道:“夜來小將言語冒犯,幸勿芥蒂。”麗卿道:“是奴家不識好歹。”永清大笑。忽探馬來報道:“青云山差鐵背狼崔豪,焚掠王家村,百姓都四散逃命。”永清便集眾人商議。真祥麟獻計道:“那廝既出外打劫,山寨必然空虛,我等就速發兵攻打他的巢穴,馬到可破。那廝聞風轉來,我等反客作主,必獲大胜。”永清道:“將軍之計雖妙,此處卻用不得。那廝去打劫,必不肯全伙都下山。我泰山以仁義為重,只要除暴安良,百姓遭殃,豈可不去救。乘那廝得意之際不防備,就去敗他一仗,奪了財物還百姓,顯得我們山上的恩德。激怒了那廝,教他來廝殺。只是崔豪那廝了得,非勇猛上將,必不濟事,那位肯去當先,便算頭功。”說罷,看那麗卿,只見麗卿看著別處不做聲。欒廷芳道:“老夫愿往。”永清道:“師父雖然英雄,恐非崔豪敵手。”廷芳道:“輸了,甘當軍令。”永清道:“雖則如此,我卻不放心,煩真將軍也帶一枝人馬,半路上接應,我在此盼望捷音。這里便是青云山上一齊來,我同卿姊姊在此,也不怕他。”二將領令,各帶兵去了。永清与万年請麗卿飲酒,共守營寨。
  次日報入寨來道:“崔豪那廝正劫了村坊,待要回山。欒將軍邀擊過去,殺敗了他一陣,子女牛馬,盡皆奪還百姓。二位將軍回營來也。”永清大喜,出營迎接。獻上首級無數,當時犒賞三軍。廷芳道:“崔豪那廝好了得,我几几乎戰他不過,幸虧真將軍來救,方才殺退了他。”真祥麟道:“可惜姑娘不去,不然總擒了那廝來。”麗卿只不開顏,心中暗自冷笑道:“我又不是三歲孩子,這般哄我。你們只管去立功,干我屁事。我只得著玉山郎的面皮,不然早回山寨去了。”永清見麗卿全不偢睬廷芳,心中不悅。眾將都心中不安。
  當日拔寨進兵,直扣青云山下鸛鵲渡扎寨。晚上設筵慶賀,欒廷芳來辭席,稱說有病。永清惊道:“怎地兩個人都這般執拗。”便教万年去看來。万年到廷芳營里,只見那欒廷芳仰臥在胡床上,朝天吁气。万年道:“師父何故如此?當真有病么?”廷芳歎道:“我半世落魄,今遇陳道子,只道有出頭日子,不合自己粗鹵,得罪了這位公主娘娘。依你們夜來的話,特地放走崔豪,不敢貪功,看來也勾不轉。大丈夫何至受女孩儿的悶气,我意欲投別處去。”万年道:“師父豈值与小孩子一般見識,他不肯出戰,睬他則甚。”欒廷芳道:“非也。他是主帥的愛女,我強殺是他老子帳下的人。如今惡了他,便他老子待我好,我也沒趣。”万年道:“師父且慢,待弟子再見兄弟說開,那丫頭如再執拗,便歸去告他父親。他父親再偏護,我們大家走。”万年遂去對永清說了,永清道:“我自有調處,你須依我如此,真祥麟我已吩咐過了。”万年領諾。
  卻說那崔豪收拾敗兵奔回青云山,告訴狄雷道:“兄弟打王家村,正得了采。不意攔腰殺出一路兵馬,為首一將,騎一匹劣馬,手用雙刀了得。兄弟吃他殺敗,把財帛油水都奪了轉去。一路打听,知道是猿臂寨陳希真差來的什么雙刀欒廷芳。”那艾葉豹子狄雷正端正要自己慶賀壽誕,辦酒演戲快活,听得這陣拗口風,气得三尸神炸,七竅生煙,大怒道:“我同你一般做大王,各自吃飯另開門,前日白胜兄弟吃他害了,我正要去報仇,只因不得公明哥哥的將令,權且耐著。你倒先來撩蜂撥刺,此仇如何不報!”便傳令教兄弟瘦面熊狄云,并那餓大虫姚順、鐵背狼崔豪,一齊點兵下山,請病關索楊雄、拼命三郎石秀二位頭領,代守山寨。原來宋江、吳用聞知陳希真占了猿臂寨,攻城劫獄,打殺白胜。吳用料得希真利害,狄雷不是對手,又聞得東京种師道起兵,特飛速差人止住狄雷,叫他且慢報仇,且待對付了种師道,然后親統大隊兵馬攻打猿臂寨。又恐怕希真先來攻青云山,一叫楊雄、石秀就留在青云山,助狄雷小心鎮守。當日狄雷請楊石二人守寨。正紛嚷間,忽報上來道:“猿臂寨兵馬已到山下鸛鵲渡扎營。”狄雷愈怒,當時點兵,如飛也似的下山,對面下營。崔豪上前聲喏道:“小弟敗兵之仇,如何耐得,愿在前部。”狄雷准了。當叫崔豪挑戰,狄雷親出押陣。永清營內真祥麟出馬。戰了二十余合,真祥麟敗了回去,兩下收兵。
  真祥麟見永清請罪道:“小將委實敵崔豪不過。”永清大惊,便對麗卿道:“姊姊何不去見一陣。”麗卿笑道:“你的師父裝病,卻推我出去。我不与他爭能,只等你得了胜,一同歡喜回山。我去万一也輸了,一發吃你師父笑。”永清道:“妹妹只不以公事為重。”麗卿道:“并非不以公事為重,奴家不因兄弟面上,竟回去了,誰耐煩在這里。你們沒有我就不廝殺!”永清懊恨不已。天色已晚。次日,崔豪又來討戰。万年道:“你們都怕,我去斬這匹夫。”當時提戟上馬,引兵出迎。永清等只听得營外戰鼓齊鳴,好半歇,万年敗了回來,搖頭道:“是利害,我又輸了。”永清大怒道:“備我的馬來。”當下裝束停當,叫道:“哥哥、姊姊看守著。”永清大開營門,一馬當先,列成陣勢,大叫:“崔豪出來見我!”崔豪大罵道:“你們這伙奴才,無故侵我疆界,快來納命!”永清大怒,一拍馬掄戟來斗,五六十合不分胜負,永清勒馬回兵。
  崔豪回營,狄雷見崔豪連日得胜,甚是歡喜,說道:“崔兄弟雖不曾斬將,也殺得他屁滾尿流。好笑那廝們這般不經殺,也來生事。”姚順道:“那廝莫非是用計?”狄雷道:“這算什么計,明是不耐殺。明日我只須留崔豪兄弟在此把守,破他足矣,我便回寨去了。”姚順、狄云都道:“崔將軍連日辛苦,明日我們替換去戰。”崔豪殺得性起,高叫道:“何勞二位費手,我一個就掃盡了他,大哥只顧回山吃壽酒快活。小弟破了他們,出口鳥气,再來祝壽盡夠哩。”狄雷大喜,吩咐兄弟狄云同崔豪把守山口,退了那廝就來,自己竟回山祝壽去了。次日崔豪教狄云守寨,引了眾嘍囉,耀武揚威殺奔永清營來。
  卻說永清回營,對麗卿道:“我戰了六七十合,絲毫不得便宜,那廝真個了得。”麗卿也是惊疑。永清次日早上對万年道:“敵人這等利害,卿姊又与欒師父不睦,我們不如乘机退兵,請泰山自來,免得大敗。”万年、真祥麟道:“我等也這般想。欒師父又要散火投別處去,乘此退兵,就勸他回山,主帥或有法儿留他。”麗卿听了,心中也有些著急,暗想道:“真個如此?……只是欒廷芳那匹夫忒小覷我,奴家原想同他彆口气,爭來他們都要退兵,那匹夫万一真個逼走了,他們說都是我攪了局,爹爹責罰起來,如何當得?拷打一頓,倒在其次;万一自此以后,永不許我上陣廝殺,卻怎好?況他又是玉郎的師父,沒奈何,只有奴家下頭低,讓這匹夫一頭罷。但是怎樣轉灣過來?”想了半歇,便問道:“你們都說那鐵背狼崔豪了得,到底怎樣一個人?”眾人齊道:“那人穿一副鐵葉甲,騎一匹黑馬,頭頂烏油盔,臉如鍋底,使一支筆杆渾鐵槍,端的英雄。”麗卿私下對永清道:“你這人好呆,奴家又不真与欒廷芳尋事,只因他倚仗著師父身分,眼角里沒人,不趁今日打下他頭來,日后還放得他哩。奴家都為著你們……”永清呵呵大笑道:“原來為此,姊姊真自高見,小弟卻再想不到。如今他已不敢強了,姊姊開豁了他罷。”麗卿對眾人道:“不是奴家拿捏,叵耐欒廷芳小覷我,玉郎又不許奴家做先鋒,奴家一時气不過,心就懶了。今我要會會那廝,只要欒廷芳押陣,奴家便出馬。倘能斬了那廝,便省得退兵。”永清心中甚喜,說道:“前日不敢屈妹姊做先鋒,一者不敢驅遣,二者礙著欒師父,姊姊恕罪。要欒師父押陣,敢怕他不肯。”便叫:“請欒將軍來。只是崔豪那廝了得,小弟兀自戰不過,恐姊姊也難取胜。”麗卿道:“胜得胜不得你且莫管,我總去便了。”
  欒廷芳請到中軍,麗卿道:“玉郎有令,要奴家出馬戰崔豪。請欒師父押陣,照應奴家則個。”廷芳道:“姑娘上陣,小將應得奉陪。但是小將輸与那廝,尚不伏气,意欲先戰几個回合。倘再戰不過,望姑娘來幫。”麗卿道:“也好。”永清甚喜,商議定了。适值轅門外來報,崔豪又來搦戰。欒廷芳挂了雙刀上馬,搖旗吶喊殺出垓心。崔豪見是他來,也格外當心,恐戰不過,便拍馬來迎。來來往往,戰了十五六合,廷芳虛幌一刀,敗下陣去。崔豪道:“這廝今日為何不濟,莫非有詐?”正要思量追赶,只見對面陣上戰鼓大振,紅旗開處,一員女將飛馬挺槍,電光价射到。崔家連忙接戰,不上三五合,那里抵擋得住,大敗而回。麗卿驟馬追來,也防著他的暗算。那崔豪逃入陣里去,那陣上亂箭齊發。麗卿捻著梨花槍,攪開箭雨,直追入陣里去。欒廷芳望見大惊,忙叫鳴金。一片价的鑼響,那里收得他住,沖開敵軍,直殺入陣里去了。欒廷芳大叫:“阿也,我害了他!”忙叫起鼓,合陣兵馬一齊上前接應。廷芳掄雙刀當先,一面差人速報祝永清,吩咐眾軍道:“救不得小姐,休要回來。”正殺過去,只見敵軍陣里大亂,那麗卿早已從西南角上殺出來,嘴邊咬著一顆人頭,殺得賊兵人仰馬翻。廷芳吃了一惊,方識得他的本領。麗卿將崔豪首級挂在鞍□,与廷芳一同往前掩殺,賊兵大敗。
  卻說永清聞報,說麗卿單騎陷陣,深恐有失,忙傳令盡起大營兵馬接應,只留祥麟帶中軍兵守寨。永清對万年道:“倘卿姊已陷陣中,欒師父与他混戰,我們去救也無益。我和你速分兵兩路,抄他的營盤,卿姊的圍自解了。”万年道:“正是。”二人分頭殺去劫營,正遇青云山敗兵逃回。永清叫火器兵當先,槍炮如雷,往賊營里轟擊。那邊万年也放槍炮攻打。原來狄云見猿臂寨兵馬屢敗,不甚備防,竟被永清、万年殺入,奪了寨去。狄云從亂軍中逃了性命。兩面夾攻,殺得青云山的賊兵,尸橫遍野,血流成渠,剩了几個好爹娘生下快腿的逃脫了。
  祝永清、陳麗卿、欒廷芳、祝万年四人,合兵一處,大獲全胜。真祥麟率眾來迎,掌得胜鼓回營。眾英雄都到中軍,麗卿提了那顆崔豪的首級,血淋淋地摜在永清面前,道:“玉郎認認看,不知殺不殺錯。”眾皆大喜。欒廷芳上前拜伏道:“姑娘,廷芳今日中心服了。怎的我們都戰他不過,遇著姑娘,馬到成功。”麗卿道。“偶爾僥幸,算什么。你們都說他了得,我看并不見怎地。”少刻道:“哦,我省得了!你們大家商量通了,特地讓我去殺他。”眾人都笑起來,麗卿亦大笑道:“卻著了你們的道儿。”便向欒廷芳深深的道了個万福,道:“欒師父,奴家是這般孩子气,□□性儿,麥稈爆仗。你有年紀人,幸勿挂怀。”欒廷芳笑道:“姑娘說那里話來,都是小將沖撞。”原來欒廷芳起先藐視他,后見他陣上了得,也當真敬服。那麗卿見眾將這般讓他,倒好生不過意,想道:“奴不過一個女孩儿家,他們卻這般敬我,都是爹爹面上,奴家越要謙下才是。”麗卿又去謝了眾人。永清大笑道:“幸虧師父与姊姊作喧,倒喧出一場大利市來。本意只為哄姊姊,卻弄成驕兵之計。”眾人都大笑。永清便傳令拔營火速退兵。万年惊問道:“我兵大獲全胜,正要進兵攻打,那青云山一鼓可下,何故退兵?”永清笑道:“這事哥哥不知,只管依我連退。”祥麟道:“我識得了。我愿領一枝人馬在左側埋伏,待他追來,用計胜他。”永清搖頭道:“不要埋伏,快快走,少刻賊兵追來也。”麗卿笑道:“他同我爹爹一般脾气,慣做气悶事,別人再沒處摸頭腦。往常他同爹爹說話,我在旁邊听,一句也不懂。不依他,又是我們違令。”當時拔營都起,風馳電卷的退了。眾人都不解其意。
  卻說青云山狄雷,正同楊雄、石秀、姚順等在山寨飲酒看戲取樂,敗兵報上山來道:“苦也!四哥吃猿臂寨一個穿連環金甲的女將,追入陣來,斬了去也。沒一個人擋得定。大寨又被他兩路兵劫了,殺成一片空地。”狄雷听罷,放聲大哭。眾好漢無不落淚。當時撤了戲筵,狄雷咬牙怒目道:“我不滅了猿臂寨,誓不回山。齊發山寨的兵,大家都去。望楊石二位頭領助我。”楊石二人道:“這何消說。”忽又一起報來道:“猿臂寨拔營都退去了。”狄雷一發大怒道:“你得了便宜便走,好道教你走不脫,速去追赶。”石秀忙勸道:“那廝得了胜,反把兵退,其中必有詐。況且吳學究再三吩咐,說陳希真那廝詭計多端,不可輕敵。他必是用埋伏計誘我們,我們去追,必中他机會。不如暫息一時之怒,我去飛報公明哥哥,起大兵來報仇。”狄雷大叫道:“崔家兄弟被他白殺了去,還這般慢騰騰地,我不就与他報仇,誓不為人。”石秀道:“既這般說,我們把兵馬先后分做兩起,倘有埋伏,卻好救應。山寨必須分兵看守。”
  當下狄雷同石秀領第一撥人馬先發,楊雄同狄云領第二撥隨后,留姚順看守山寨,旋風也似來追永清。到了鸛鵲渡,亂尸堆里尋了崔豪的沒頭尸首,大家哭了一場,叫抬回山去盛殮。狄雷道:“那女將不知什么名字。”石秀道:“就是所說的那陳希真的女儿,叫做女飛衛陳麗卿。那婆娘委實勇猛了得,我梁山上孔亮也死在他手,今日又害了崔兄弟。只有是他,更要備防,這廝會妖法。”狄雷咬牙道:“說起我也有些記得,那日我去接應張清,同武二撞著一個騎紅馬使槍劍的女子,兀是贏他不得,想必是此人。我如今捉住這賤人,劈尸万段。”當時催兵進發,一路卻并無埋伏。前面探馬來報道:“猿臂寨的兵馬都在伍公坡,扎下三座營寨。”狄雷也勒住兵馬,等后隊到來,一齊安營。狄雷叫兵馬略息,便要出戰。楊雄、石秀都道:“奔走辛苦了,明日交鋒罷。”狄雷那里忍得,說道:“他也是方到,我們乘此銳气,便去攻打。”當時留狄云看營,點齊嘍囉,同楊雄、石秀一齊到永清營前討戰。永清提兵出陣,左有陳麗卿,右有欒廷芳、真祥麟。兩陣對國,狄雷橫擺兩柄赤銅錘出馬,大罵道:“你這小畜生,無故犯我大寨,傷我大將。”祝永清亦大罵道:“万死殺才,你認得祝家庄的老爺么!豈但搗你這巢穴,連梁山泊一班橫死賊,都掃蕩盡了,方泄吾恨。”正要出馬,只見欒廷芳一馬飛出,掄雙刀直取狄雷。狄雷大怒,奮雙錘來迎。鼓角齊鳴,兩個好漢并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負。只見兩口刀如雙龍戲海,兩柄錘似赶月流星。又戰了好久,永清見欒廷芳不能取胜,便拍馬挺戟殺出垓心。楊雄、石秀一齊都出,這邊真祥麟也到。六員將捉對廝殺,戰鼓齊鳴。天色已晚,兩下里只得權且收兵。
  永清回營,真祥麟笑道:“今日姑娘卻恁地斯文。”麗卿笑道:“你們大家都讓我,我也讓你們一次。”眾人大笑。欒廷芳道:“狄雷果然了得,卻怎樣胜他?”永清道:“一勇之夫,取他何難。”便吩咐眾將:“明日仍用虎鈴陣。”麗卿道:“你們今日見一匹好馬么?”永清道:“在那里?”麗卿道:“便是同真將軍廝殺的,那白面后生騎的那匹白馬。那將旗號上寫著不知是什么命三郎?”廷芳道:“便是那拼命三郎石秀,還有那病關索楊雄。”永清道:“這兩個便是害我家的火頭。”麗卿道:“咳,何不早說,便先結果了那廝!”
  到了次日,永清對麗卿道:“今日用虎鈴陣,妹姊領正兵當先,須要如此。”麗卿點頭道:“我操演過几次,理會得。”當時放炮出營。狄雷仍領楊石二人齊來,射住陣腳。麗卿大叫道:“什么拼命三郎,出來与你姑娘拼命!”石秀飛馬出陣,大罵道:“兀那婆娘,老爺正要對付你。”挺槍殺來,麗卿迎住大戰。石秀雖然英雄,怎當得麗卿神力天生,槍法敏捷,自己又增出解數,無人測摸得。三四十合,石秀漸漸抵敵不住。狄雷見了,正要出馬,只見楊雄早奔上去相助。兩個好漢雙戰麗卿,兀是遮攔多攻取少。狄雷便拍馬奮錘,三面夾攻。麗卿撥馬往斜刺便走,楊雄當先追來,卻忘了他的弓箭利害。石秀在后面眼快,大叫:“休放暗箭!”楊雄急閃,弓弦響處,左臂上早著。楊雄帶箭勒馬便回。麗卿收了弓,兜轉馬追來,石秀連忙擋住。狄雷見楊雄中箭,大怒,掄錘來助石秀。眾嘍囉救回楊雄。狄雷那兩柄錘,直上直下劈進來。麗卿見他勇猛,又有石秀夾攻,听得本陣不住的鳴金,只得回馬。狄雷、石秀也怕他弓箭,不敢便追。麗卿立馬罵道:“兩個匹夫,敢這里來領死么?”二人大怒,一齊追來,麗卿略迎了几合,竟奔回陣去,那陣便退了下去。石秀道:“這廝無故收兵,恐有暗算。”狄雷道:“我們人馬多于他四五倍,怕他什么暗算!”便回陣叫起鼓追赶。
  青云山的兵吶喊搖旗殺來,猿臂寨的兵只顧奔走。忽然陣里擁出一彪步兵,都穿著虎皮衣服,手執鋼叉,背著葫蘆,一字擺開。只見那葫蘆里都冒出黃煙來,委時迷得對面陣里不見一人。狄雷恐是妖法,叫:“且慢追!”勒住兵馬,聚在一處。只見黃煙散盡,卻是一片空地,并沒一個人影。狄雷、石秀都吃一惊,正要發探馬,忽听得連珠炮響,四面喊聲大振,猿臂寨人馬已抄兩邊殺來,賊兵亂竄,狄雷那里收得住。左邊是祝永清,右邊是祝万年,帶領虎衣壯士,旋風也似卷來。狄雷、石秀大敗逃回。石秀手腕已被万年划傷,鮮血淋漓。正逃時,只見一隊紅旗,麗卿迎面攔住。二人那有心戀戰,只管奪路而走。麗卿那些女儿郎,人人驍勇,個個爭先,痛殺了一陣。狄云來接應回去。
  狄雷領敗兵逃、回,折了無數人馬,受傷的不算。那楊雄左臂被麗卿的箭把胭肉穿過,取出箭杆,血流不止,臉都黃了。狄雷气沖斗牛。道:“罷了,罷了!反叫二位受傷,請回本寨將息。索性教姚順兄弟,盡起本寨人馬來,与那廝并個死活。”石秀道:“小弟不妨事,只請楊雄哥哥回梁山大寨去,便稟過公明兄長,多請几位頭領來報仇。姚順哥哥鎮守山寨,是緊要事,离開恐人暗算。”狄雷道:“此刻官兵不敢覷探我們,姚順兄弟暫离不妨,只留七八百人把守,不害事。”便一面差人護送楊雄回梁山泊,一面差人叫姚順盡起山寨兵,星夜來助戰。石秀那里勸告得住。早有做細的回報祝永清。永清聞知青云山的兵馬齊來,大喜道:“我料這賊必然中計。”便吩咐眾人道:“各處深溝高壘,休同他戰,只趁他的便。數日內,便奪他山寨也。”眾人都不信。永清一面申報陳希真。
  次日,狄雷惡很很的領了兵馬來挑戰。眾將依令,緊守不出,由他叫罵。狄雷連攻了三日,永清只同眾將高會吃酒,不去睬他。第四日,忽報狄雷差人下戰書。永清喚進來,拆書觀看,上寫著道:“狄某与貴寨素無仇隙,不知何故,興此無名之師。今狄某念兄弟情分,如肯將崔豪首級見還,情愿拜投大寨,杜絕梁山。如不俯允,請出營來廝并。”永清看罷,對來人道:“梁山是我的切齒怨仇,楊雄、石秀更是火种頭儿。你主帥之言,也難憑信。如果真心,先把楊雄、石秀的首級送來,我便退兵,永結盟好。”來人道:“楊雄前日送回梁山去了,石秀尚在營里。家主曾說,如將軍肯准講和,便將他獻出,另備花紅表禮,一切犒勞奉上。”永清道:“既這般說,我也不是生事的。你去對你主將說了,但送出石秀,我便將崔豪首級送還,再登門陪罪。”便付了回信,來人領命去了。不多時,轉來報道:“狄頭領差姚頭領來拜視將軍。”永清吩咐開門迎接。姚順只帶十几個伴當,搖搖擺擺進來,敘賓主禮坐下,呈上狄雷口書,寫道:“石秀那廝急切不能擒他,今晚灌醉,縛了獻上。恐不見信,先送姚順到貴營為質當。”永清看罷,大笑道:“狄頭領如此多心,我永清卻最直爽。大丈夫一言既出,如白染皂,那有不信之理!崔將軍尊首,我已用木匣裝好,即先送歸。”當時將崔豪首級請出,點起香燭,眾好漢都拜了,當交從人送回。一面酒筵款待,姚順吃得酩酊大醉,永清教扶歸廷芳營里安寢。
  麗卿從后帳出來,對永清道:“爹爹教你取青云山做險要,你卻与他講和,得知他心是你心?今日退兵,他仍去幫梁山怎好?”永清大笑道:“姊姊真是老實人,斬狄雷,取青云山,只在今夜,那個說要退兵!這廝到我手里來使乖,早哩。”麗卿又惊又喜道:“兄弟,你使甚妙計?”永清正說時,只見真祥麟來見道:“狄雷來講和,恐防有詐。”永清笑道:“待你說哩,我早已安排了。”便吩咐眾將如此如此,“大小軍卒隨身各帶干糧,只破了青云山,方收兵。今日下半日,各歸帳房,將息精神,准備通宵廝殺。”麗卿大喜道:“你的聰明真与爹爹無二,怪不得爹爹恁般歡喜你。”天色已晚,飽吃了戰飯,一應雜役人等,都約退十余里。取出姚順一干人,都就帳前斬了。大家分頭去干事。
  卻說狄雷接了崔豪的首級,只道永清中計,便對石秀道:“石頭領真是妙算。”便請石秀守寨,叫狄云取永清左營,姚順取右營,自取中路。二更時分,銜枚殺入永清營里。扑進去卻是空的,一人不見。狄雷大惊,情知中計,急忙退兵,卻又并無埋伏兵殺出。行至半路,忽望見本寨火光沖天,數十嘍囉來報道:“不好也,吃敵兵劫了寨也。石頭領敵不住,落荒走了。”狄雷大惊,忙催兵來救。戰鼓振天,火把影里,永清躍馬挺戟殺來。狄雷、狄云、姚順一齊抵敵。喊聲大起,祝万年從左邊殺來,欒廷芳從右邊殺來,兩軍混戰。欒廷芳鋼刀閃處,把姚順劈于馬下。狄雷、狄云死命殺條血路,領敗兵逃回青云山,只恨爺娘生得腿短,一步跨不到。走到天色黎明,人困馬乏,半路上遇著守寨敗兵說道:“石頭領在前面不遠,山寨已被賊兵攻破了。真祥麟堵住鸛鵲渡,回去不得。”狄雷、狄云只叫得苦。狄云道:“我們且會了石頭領,商議投奔公明哥哥處,再來報仇。”正催兵前進,忽然炮聲響亮,林子里飛出一隊紅旗,麗卿大叫:“匹夫留下命去!”狄雷大怒,把頭盔丟在地下,道:“便死也要殺了你這賤人。”奮錘來迎,狄云隨后也來。祝永清等一齊追到,真祥麟也來接應。混殺一陣,狄云被亂兵沖散。狄雷曉得不是話,大吼一聲,往西北上殺去走了。
  永清到鸛鵲渡,收聚得胜兵,會合欒廷芳、祝万年、真祥麟,攻打青云山。那山上把守的頭目,情知抵敵不住,開關投降。永清准降,都進山寨,到聚義廳上坐下,把崔豪的棺木抬去焚化了。打破營寨,是祝万年的功勞;殺姚順,是欒廷芳的功勞;詐稱青云山已破,斷截狄雷的歸路,是真祥麟的功勞。打破了青云山,日才晌午,數內單單不見麗卿回營。永清忙叫人四下尋覓,并無下落。永清十分惊疑,不知他到那里去了。正是:軍中英俊逍遙去,陣外風云遇合來。畢竟麗卿去向何方,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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