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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九松浦父女揚威 風云庄祖孫納客


  卻說當日飛龍岭上黑店里那婦人,同若干火家,外面又有接應的,刀槍棒棍,把麗卿團團圍住廝殺。希真恐有人逃去報信,把店門截住,殺那逃走的,不好上前來幫。原來那麗卿受他父親傳授,有空手入白刃的手段,便是槍戟如麻,他空著手也進得去,何況當日手里有那口青錞寶劍,那里把那些人放在眼里。只見那口劍和身子在槍戟叢里飛舞旋轉,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好一似黑云影里的閃電一般,霍霍的飛來飛去,捉摸不定。但見那四邊頭顱亂滾,血雨橫飛。殺得那些鳥男女叫苦連天,各逃性命。往前門來的,吃希真截住,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砍一雙,都紛紛往后面逃走。只剩得那婦人一個,正待想走,被麗卿閃開柳腰,左臂一卷,夾住那把鋼叉,右腳賣一步進,那口劍順著手橫削去,正砍中那婦人鼻梁上,半個腦蓋已飛去了,仰面就倒。
  麗卿轉身同希真赶出柜台里面,見那大漢尚未曾死,倒在血泊里掙扎不得。希真揪起來,擲在柜台上,喝問道:“你這廝開了几年黑店?那個叫你做眼?”那大漢睜起眼道:“你要殺便殺,何必多問!”希真、麗卿俱大怒,一頓刀劍,剁成肉泥。麗卿又提著劍去前前后后搜尋一回,不見一人;又去那死不透的身上找補了几劍,殺得尸首滿地,血污狼藉。希真道:“眼見這廝還有后門,吃他逃了,我們快走罷!”連忙去槽上牽了馬,都拴在房門首,鞍子卻好都未揭;連忙去打好兩個包袱,又去替那庄家的包袱打了,并一切行車都收拾起,捎在那棗騮馬上;又去跨了腰刀,提了朴刀,把麗卿的弓、箭、槍并那劍鞘一齊帶出,把馬牽出店門外。卻只不見了麗卿,恨得那老儿只得把馬從复拴了,兵器丟在地下,拿著朴刀,重走入店里,到院子中高叫道:“好請動身了!還有什么放心不下?”只見那麗卿從廚房里走出來,腰里插著那口劍,做了十几個草把儿夾在怀里,手里又點著一個,去那前前后后放火。希真道:“走我們的路罷了,務要去燒他做甚?”麗卿道:“不燒了,留著他做幌子?叫他識得我老爺的手段!”麗卿去各處都點著了,忽然看見那串野味挂在房門上,仍复取來。希真道:“我真被你歐死!”同出店門,他且把劍上血就死人身上擦干淨了,插在鞘里,把那串野味挑在槍上,系好了弓箭,跨了劍,提了槍。看那店里,嘩嘩剝剝的爆響,各處房屋窗格門戶里,都骨都都的冒出濃煙來,火光已是透發。希真只得等了他歇,埋怨道:“只管慢騰騰的,万一有大伙追來怎好?”麗卿一面上馬道:“這般男女,來兩万也掃淨了他!”
  希真牽著那棗騮馬走下岭來,卻不見庄家蹤跡。希真道:“這人不知怎么了,反是我害了他也。”走下平地又三里多路,又恐有人追。只見前面林子里,那庄家在那里豎著扁擔探望。看見那岭上烈焰障天,火光大起,料著他父子們得胜,便迎上來。只見希真二人渾身血污,庄家歡喜道:“二位官人脫身也。”希真看見庄家,也甚歡喜,問道:“你不曾傷損么?”庄家道:“左邊臂膊上著打了一下,卻吃我走得快,還不怎的。二位官人倒還好?”麗卿道:“容得那廝們展手腳!”庄家去把包袱行李配好,穿上扁擔挑了。希真上了馬道:“我們須緊走几步,防恐后面來追。你恐跟我們馬不上,包袱權把与我們,你輕了好走。”庄家道:“不妨,小人好腳步,二位只顧自走。”
  三人緊走了二十余里,回頭看那火光已遠,卻無人追赶。希真略放了心,緩轡而行。希真道:“我儿慚愧!鬼使神差,被你看見,險些著了毒手。卻怎的被你識破?”麗卿把那挖板的話說了一遍,又說道:“怪得那饅頭餡不象豬羊牛肉,肝涅涅的,原來就是人肉。此刻想起來,好不心泛!”庄家道:“不好了,我也飽吃了一頓。”希真道:“吃也吃了,想他做甚。幸而我不曾吃,不然道法都被他敗了。方才也是我大意,不曾顧盼得。幸而天可怜見,著你打眼。”麗卿道:“他這般掩飾,爹爹如何留心得。”希真道:“你不知道,我這面祭煉的乾元寶鏡,運動罡气在上面,能教他黑夜生光,數里內的吉凶也照得出。我因恐耗精神,不敢輕用,險些坏事。”
  父女二人說著話,又行了十里之遙。正是冷艷山腳邊,一望平陽,直落北去,并沒個人煙村舍。只見那夕陽在山,蒼翠万變。麗卿在馬上喜孜孜的正看那山水,希真遠遠望見前面轉灣頭一帶松林,說道:“這等所在,防有歹人。”叫庄家說道:“大哥,休辭辛昔,我們大寬轉往那邊走,不要進林子里去。”說不了,只听得一片价鑼響,山谷應聲,林子里擁出一彪人來。那庄家大惊道:“怎好?那邊大伙強人來也!”麗卿道:“你休慌,把我這槍上的虫蟻儿摘去,待我結果了這廝們好走。”希真道:“你不要鹵莽,且等我看來。”望去只見那邊約有一百多嘍囉,為頭有兩個人騎馬,都出林子來。
  原來那兩個正是冷艷山的強徒,一個是飛天元帥鄺金龍,生得赤須藍臉,使一根金頂狼牙棒,兗州人氏,因一口气上殺了本地一家大富戶,奔這山來落草;一個是攝魂將軍沙摩海,本是個教門回子,因盜了人的馬,刃傷事主,逃在江湖上,教門不肯容他,來投鄺金龍一同為盜,生得疙瘩麻臉,使一口九環截頭大砍刀。那兩個魔君嘯聚了五七百人,占了這座冷艷山,打家劫舍,搶奪過往客商,已自投在梁山泊的麾下,年年納些供奉,早晚要去入伙。那飛龍岭上的黑店,正是与他做眼的。當日兩個強徒在山寨里,望見飛龍岭火起,正差人去探听。半路上迎著得命逃回的搗子,又那小店里不曾動手的人,一齊回山寨,報知了兩個大王。那兩個大王大惊大怒。沙摩海便叫:“差得力頭目,帶孩儿們去捉這廝們!”鄺金龍道:“不好,鄧云、諸大娘都吃他殺了,那廝兩個必然了得,我和你須親自去走遭。那廝們既說到山東沂州府去,必從山下九松浦經過,我們抄近,就那里斜刺截出,怕那廝走那里去!”兩個強徒商量了,當時結束,點了一百多人,其余都叫看守山寨,便一齊殺出九松浦。探得希真還不曾過去,便迎上來。
  希真當時看見這兩個大漢騎著馬,便對庄家道:“你把擔儿靠后。卿儿隨我來,索性掃蕩了這廝。”麗卿一把拉住了老儿。道:“爹爹,你不要去,這几個賊男女,把与孩儿殺了罷!”希真道:“江湖上盡有好漢,你不要輕敵。”麗卿拉著老儿道:“我不。我只要自己一個人去!殺不過時,你再來幫我。”希真道:“你這丫頭,見了廝殺,好道撞見了親外婆。既要去時,我和你換轉了馬。須要小心,輸了休來見我。”麗卿大喜,當時綽了那枝梨花古定槍,騎了老子的棗騮火炭馬,奔上前去。希真惟恐有失,在后面尾著他。說時遲,那時快,希真父女在此商量,那鄺金龍、沙摩海已逼近了一段,就在那山光里擺開殺上來。那匹棗騮馬看見有人來廝殺,雙耳豎起,長嘶了一聲,不待加鞭,潑喇喇的放開四個蹄子直沖過去。麗卿在馬上挺著那枝梨花槍,綻破櫻桃,大喝:“無知賊子,快采納命!”鄺金龍大寫道:“你們是那里來的撮鳥,敢來攪亂大王的道路!”麗卿道:“特把你們來祭槍,歡喜死的都上來。”鄺金龍大怒道:“我著人相幫,不算好漢。”回顧眾人道:“你們且扎柱,看我單擒這廝。”飛馬過來,輪開金頂狼牙棒,攔腰便打。麗卿挺槍接戰。斗了十五六個口合,沙摩海見鄺金龍不能取胜,提那口九環大砍刀,縱馬助戰。麗卿展開那枝槍,敵住兩般兵器,撒圓了解數,又戰了十余合。那枝梨花槍,渾身上下颼颼的,分明是銀龍探爪,怪蟒翻身。兩個強賊,一個美人,好一場惡戰。
  陳希真在后面一望之地,看女儿使開了槍,端的神出鬼沒,暗暗喝彩道:“好個女孩儿,不枉老夫一番傳授!”那鄺金龍、沙摩海使盡平生本事,兀自不能取胜。那些嘍囉胡哨吶喊,刀槍劍戟一擁殺上來。希真看見,恐女儿有失,大喝:“我儿精細著,我來助你!”便把馬一夾,上前兩步,挂了朴刀,雙手畫起印訣,念動真言,運口罡气吹入,向空撒放,半天里豁硠硠的起了個震天震地的大霹靂,轟得那山搖地動,空中那些雷火撇歷扑碌成塊成團的跌下來。四面狂風大起。那些嘍囉都惊得呆了,人人膽戰;個個心惊,誰敢向前。原來那陳麗卿本是雷部中一位正神降凡,得那個霹靂助他的威勢,精神越發使出來。少刻,只見殺气影里,沙摩海中槍落馬。鄺金龍吃那一惊,不敢戀戰,賣個破綻,拖了狼牙棒往斜刺里就走。麗卿大叫道:“走到那里去!”隨后追來。那鄺金龍正要用拖棒計,吃那匹棗騮馬快,早已赶上。鄺金龍剛回身橫得棒轉,麗卿乖覺,早已識得,便把那枝槍往里追開狼牙棒,又往下一捺,槍央直挑上來,對咽喉里便刺。鄺金龍急問,吃那槍鋒把喉管割斷。麗卿乘勢把槍往外一擺,嗚呼哀哉,倒撞下馬來,又去复了一槍。正是:兩個強徒离世界,一雙惡鬼到陰司。
  那些嘍囉只恨爺娘少生兩條腿,棄棒拋槍各逃性命。麗卿追上去,赶著一槍一個,尸首都撅得老遠。希真也追上來,相幫做了几個,叫道:“我儿歇手,隨他們去罷。”麗卿按倒了一個,收住馬,把槍點在他心窩上,喝道:“不許動!動一動,与你個透明窟窿。我且問你,山上還有多少鳥強盜?”那嘍囉捧著槍頭道:“……好……好漢,只……只得這兩個。不干小人事,上……上命差遣。饒了狗命,還有……八……八九十歲的老母。”麗卿道:“要殺你,也不管你有沒有老母。你有老母,誰教你做這勾當?如今只留你的鳥嘴去說,還有強盜,叫他盡數一發來。快快去說,姑娘在這里等!”嘍囉道:“小……小人去說。”只听背后一人道:“好一個姑娘,你還殺得不暢快,還要等甚?”麗卿回頭看時,卻是希真,自知失言,不覺都笑起來。希真去接了那枝梨花槍,道:“我們趁早走罷。”
  兩騎馬仍歸舊路,只見那山靄濛籠,月已舒光。麗卿道:“爹爹,方才天上這大霹靂,好奇怪,又沒半點云彩!”希真道:“你難道不知是我放的?”麗卿大喜。希真道:“雷霆,天之威令,不比風霧,可以胡亂戲弄。今不得已而用,只好到地頭醮謝了。庄家處瞞得過,且不可說。我方才看你那槍法,果然去得。在家操練,倒還有些破綻,上起陣來反覺分外清靈。初次出馬,便如此得采,我好喜也。”只見那庄家擔了行李上來,麗卿道:“強盜都殺完了,我們走罷。”庄家也歡喜說道:“二位客官,真是兩位天神。江湖上好漢,小人也略見几個,那有這般了得。方才無故起這個青天雷,也想是二位的洪福。”父女二人暗笑。
  三人一齊進發,只見方才那些殺翻的,死的已是不動了,半死的還有几個在那里掙扎。不多時,三人穿過那座大松林,早見那半輪明月當天,照耀得山林寂靜,如同白晝。又赶了一程,希真道:“我們且就這山腳邊略歇歇馬。”父女二人都下了馬,庄家亦歇下擔儿,便在一塊山石上取出些干糧充饑,兩匹馬權放在水草邊去啃青。麗卿道:“這匹棗騮馬端的好,來往回轉都隨著人的意儿。恁般的廝殺,他卻不用人照顧。好爹爹,把与孩儿騎了罷。”希真道:“你既這般愛他,就把与你騎了。”麗卿大喜。少刻,希真道:“我們不可久停了,直北去,尚有七八十里,方有宿頭。再俄延,恐月亮落了,不好走。”三人遂都起身,趁著好月色,穿林渡澗,走勾多時,离得那座大山遠了。走的盡是平津大路。那半輪明月漸漸的往西山里墜下去。又好歇,希真馬上回頭,看那房心二宿正中,四月初旬天气,已是子末五初時分。希真正待打火點燈籠,庄家把手指著路旁樹林里道:“那邊好像有燈火光。”希真、麗卿都道:“果然是有人家,我們一同岔過去。”
  三人走過林子背后,不多路,只見現出一座大庄園來,余外又有許多人家,路口三座大碉樓,正是那座庄園門首燈火明亮。原來那家人家正做佛事,眾僧才散。希真跳下馬來,把朴刀遞与女儿接了,到那家門首,對個庄客唱喏道:“小可東京差官,往山東公干,途遇歹人打劫,廝殺脫命。路過寶庄,借宿一宵,明日一早便行,拜納房金。”那庄客看了一看道:“漢子,我們這里不是客店。前去不過十來里,便有宿頭。”希真道:“明知府上非客店,無奈路遠夜深,方便則個。”庄客道:“我們已是大半夜不睡,你休來討厭。”希真未及回答,麗卿在馬上道:“你不借宿便罷,怎么是討厭?”希真止住女儿道:“你不許多說,我們去休。”里面又一個老庄客出來,說道:“客官,并非我們不留你,實因今夜已久。”希真對女儿道:“我儿,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何必執著,去休,去休!”
  正欲上馬,只見里面一個少年出來,問道:“什么事囉皂?”在客道:“有三個客人,這等時分,硬要來投宿,你道好笑么?小官人不必去睬他。”那小官人便去庄客手里奪個提燈來,照看了他們二人一看,說道:“二位客官,且慢行。”便問了來歷,又知是廝殺脫命。那小官人便道:“二位請少住,我去就來。”說罷,連忙進去了。不多時,那小官人出來,吩咐道:“已稟過老相公,叫請二位進來。”庄客沒奈何,只得把火來照,那小官人便自去開了中門。麗卿也下馬,三人都進來。小官人便叫庄客把頭口牽去后面槽上喂養,又叫把那間耳房床舖讓出,又叫把房里燈火點了,指點那庄家把行李挑入耳房里去,說道:“客官想未曾吃飯,快教廚房預備。”希真深深唱個喏,道:“萍水相逢,如此滋扰,實屬不安。”小官人道:“休這般說。未聞二位上姓。”希真道:“小可姓王。”小官人又問道:“這位少年客官上姓?”希真道:“便是小儿。”希真道:“官人上姓?”小官人道:“小可家姓云。”希真道:“尊府几位大人?”小官人道:“只家祖、家慈在堂,家父出外。”希真欠身道:“祈轉致叱名。”小官人謙讓。只見庄客搬出飯來,卻只是些蔬菜。小官人眉峰一縐,道:“不瞞二位客官說,今日寒舍作佛事,未有葷腥,胡亂請用些。小可不及奉陪。”希真稱謝。那小官人自進內去了。
  希真只得叫庄家同坐,吃了一回,起身去那耳房里一看,只有兩個床舖,又不甚大。希真對庄家道:“大哥乏了,先睡。”對麗卿道:“我儿,你也辛苦,且權去躺躺。天不久將明,我在你床前運會坐動便了。”麗卿道:“殺這班賊男女算甚辛苦;便陪奉爹爹坐坐罷。”庄客來收碗筷,麗卿隨:“大哥,如有熱水乞付些。”庄客道:“熱水卻無。”只見小官人出來,听見說道:“熱水怎么沒有?快去廚房里取來!”庄客只得去提了一桶來。麗卿起身道個万福,便去淨了手面;又去取那枝梨花古定槍,那口青錞劍,去熱水里洗抹了。
  那小官人燈光下,見那希真二人的模樣,正在惊疑,又見那兩般兵器,爛銀也似的,一發吃惊,便去立在水桶邊,看他洗畢。麗卿收了兵器,又唱了個喏。希真道:“官人何不請坐?”那小官人一面攜著希真的手,同進耳房里坐地。希真同小官人坐在舖沿上。只得一張椅子,麗卿去坐了。那庄家已是鼾鼾的同死人一般,在那個舖上挺著。小官人一面問道:“二位客官方才說什么遇著歹人廝殺得脫,愿聞其詳。”希真把那飛龍岭一節才說得頭起,麗卿嘴快,便搶過去,把那怎的落黑店,怎的挖開那板,怎的張見那人肉作坊,怎的殺了那班賊男女,怎的放火燒了他的巢穴,怎的下岭到那冷艷山,怎的遇見兩個賊強盜,帶著若干嘍囉,……希真恐他說出放雷的話來,忙喝住道:“長輩在此說話,你這般亂搶,什么規矩!”麗卿笑著低下頭,不敢做聲。那小官人卻不甚曉得東京口音,听他那鶯囀喉燕語,洁洁汩汩的,已是辨得大半,心中大喜,立起身道:“二位客官且莫睡,請少坐。”出了房門,飛跑進去了。
  希真埋怨麗卿道:“你這廝恁地教不理,方才素性道起万福來,吃人看破怎好?”麗卿笑道:“悔气,沒來由做了多日的男子,好不自在。”只听里面一片聲的叫“開廳門”。那小官人跑出來,到耳房門邊道:“家祖請二位客官里面相見。”希真与麗卿忙隨那小官人進內。只見里面廳上,燈燭輝煌,几個小廝掌著燈,照那云太公出來。希真看那太公時,河目海口,鶴發蒼髯,堂堂八尺身材,穿一領紫絹道袍,頭戴魚尾方巾。希真忙迎上廳中,一邊施禮,那太公連忙一只手拉住袖子回禮,便請上坐。云太公道:“适才村漢無知,說什么過往客人投宿,以致簡慢。幸小孫看見,識得二位英雄。特請開罪。”希真拜謝道:“倉忙旅客,得托廣廈,已屬万幸;何期世見青睞,又沐謙光。”云大公吩咐叫廚房殺雞宰鵝,准備酒撰,一面動問二位在東京官居何職,到山東有何公干,卻為何又從敝地經過,怎的遇著強人。希真道:“晚生姓王名勳,在東京充殿帥府制使,奉著鈞旨到山東沂州府等處采辦花石綱;這個是犬子王榮,叫他路上做個伴當,因順便探個親戚,惊動貴地。”又把那飛龍岭、冷艷山的事細說一遍。
  云大公大喜道:“二位果然是大豪杰。那兩個強徒,一個是飛天元帥鄺金龍,一個是攝魂將軍沙摩海。這廝們屢次煩惱村坊。那飛龍岭上黑店,是与他做眼的,來往客商俱受其累,官兵又不肯去收捕他。那廝倚仗著山東梁山泊的大伙,無惡不作,几處市鎮,被他攪亂得都散了。老夫這里叫做風云庄,共有六百多家,只是風云二姓。我這里深防那廝來滋扰,是老夫与一位風姓的英雄,叫做風會,為首倡募義勇,設立碉樓木卡,土闔濠溝,防備著那廝。那廝們倒也識得風頭,這里卻不敢來。今被賢喬梓一陣掃絕,為万家除害,實屬可敬。老夫東京也到過几次,頗亦結識几位好漢,卻怎的不識仁兄?”希真道:“晚生系微職新進,未及追隨。敢問老相公間閱。”云太公道:“老夫姓云名威,表字子儀,本處人氏。少年時因軍功上,曾濫叨都監。神宗年間征討契丹,在邊庭上五年,屢沐皇恩。只恨自己不小心,三十六歲那年,追賊搶險,左臂上中了鳥槍鉛子。雖經醫治好了,只因流血太多,筋都攣了,骨頭也有些損傷,不能動撣,只得告退,辜負了官家也說不得。今年七十一歲了,精神還好;只是一臂已廢,全身無用。我有個儿子,今年三十八歲,名喚天彪,頗有些武藝。平日最是愛慕漢壽亭侯關武安王的為人,使一口偃月鋼刀,尋常人也近他不得。老夫胡亂教他些兵法,也理會得。老种經略相公十分愛他,一力抬舉,感激圣恩,直超他做到總管,現在總督山東景陽鎮陸路兵馬。仁兄前去,正到那里,老夫大膽,托寄一家信可否?”希真道:“此卻极便。既有府報,晚生送去。”云威謝了。只見酒食已備好,搬出廳上。云威讓希真二人坐了客席,自同孫子坐了主位,開怀暢飲。云威回顧那小官人,對希真說道:“這個小孫,便是他的儿子,名喚云龍,今年十七歲了。十八樣武藝也略省得些。只是老手夫廢,不能指撥他。叫他父親帶了去,他父親務要留在我身邊。”希真道:“這是大官人的孝思,不可拂他。”麗卿看那云龍,面如滿月,唇如抹硃,戴一頂束發紫金冠,穿一領桃紅團花道袍,生得十分俊俏。云龍也不落眼的看那麗卿,暗想道:“此人這般文弱,倒像個好女子,卻怎的鄺金龍、沙摩海都吃他一人殺了?我明日和他比試看。”云威、希真二人,一面飲酒,一面談心。麗卿、云龍陪奉著。
  譙樓五更,麗卿望外看道:“天要變了,怪道日里那般潮濕。”不多時,黑云壓屋,涼飆驟至,霹靂震天,電光射地,霎時大雨如注,檐前瀑布漰湃,好一似万馬奔騰。希真皺眉道:“天明便要動身,這般大雨怎好!”云威道:“仁兄休這般說,難得光降敝地,寬住几日。”希真道:“已是深扰,只恐誤了限期。”云威道:“此刻總走不得,夜來辛苦,權去將息。”云威自己掌火,引到廳后面測首一間精雅書房,兩張桶木榻床,被褥帳子俱已另外設好,房里桌椅擺設。希真的行李已放在里面。希真謝了。云威叫了安歇,領了孫儿自去了。希真父女上床去睡。天已大明,那雨越下得大了。
  早上庄客們起來,方知道夜來兩個客官殺了冷艷山的強盜,又去細問了庄家,一發惊駭。少刻,云威出堂,吩咐庄客:“整辦酒筵,務要美好。”又叫庄客:“去后庄看風大官人歸家不曾,如已歸家,一發請來相見。”巳牌時分,希真父女起來。那云龍挨房門進來,問候畢,麗卿還未下床。云龍便坐下,七長八短的和麗卿扳談。那麗卿有許多遮掩的事要做,吃他糾纏定了,舉動不得。希真只得把他演了出去,同到廳上与云威相見。麗卿忙去關了房門,色色做完,裝束好,方去把房門開了。已有庄客進來送湯送水,自不必說。麗卿到廳上見了云威,各慰勞已畢,那雨兀自未住。早飯罷,已是晌午。希真同云威論些古今興廢,行兵布陣的話,說得十分入港。麗卿同那云龍在廊外扶欄邊,說些槍劍擊刺廝殺的勾當,也十分入港。
  少刻,一個庄客來報道:“到風大官人家去過,還不曾歸家。他庄客說還要三五日哩。”云威道:“可惜,不然會會也好。”希真問是那個,云威道:“便是老夫昨夜所說的那風會。端的是個好漢,可惜不在家。”云龍拉他祖父到外邊去低低說了几句,云威呵呵大笑,入座來對希真道:“小孫痴么!他見令郎英雄了得,要想結拜盟弟兄,就要求今郎教誨。這等攀附,豈不可笑。”希真道:“世兄這般雅愛,怎當得起。論武藝,小儿省得什么。”云威道:“仁兄不必太謙,只是老夫忒妄自尊大了。”一面說,一面去攜了麗卿的手過來,問道:“榮官几歲?”麗卿答道:“小可十九歲。”希真道:“看這廝混賬!對祖公說話,難道稱不得個孫儿?”云威大笑道:“不敢,請證盟了再稱。”當時叫庄客備了香案,麗卿、云龍二人結拜。麗卿長兩歲,云龍呼麗卿為兄,又去拜了希真;希真亦拜了云威,云威比希真父親年少,從此叔侄稱呼。云龍引麗卿進去拜了母親。那母親看了麗卿儀表,又听說好武藝,甚是歡喜,說道:“可惜我沒有女儿,有便許配他。”麗卿暗笑,談了几句便出來。
  那時天已下午,雨點已住。那庄前庄后多少遠近鄰合,都哄講云子儀老相公家,昨夜來了二位壯士,剿滅了冷艷山的強賊,無不惊喜,都來探問,又不能禁止。有的上廳來拜問,有的在廳下標看,來的去的絡繹不絕,都商量要去報官。希真慌忙止住道:“小可兀自公差緊要,恐誤日期。我等雖殺二賊,彼時只求脫命,并不曾割他首級來,毫無表記。万一他的余党未散,冒昧請功,官府必疑我們捏造,反為不美。”有几個說道:“也說得是。”有几個疑信相半。希真十分忐忑,只恐走漏了消息,見人略散,便向云威討書信,辭別要行。祖孫二人那里肯放,云威道:“賢侄直如此見外。不來欺你,前去十余里,本有個大市鎮,被那畜生們攪得散了。如今只几間破的空房子,雞犬也無,你赶去做甚?你不信,騎了頭口去看了回來。多少收青苗手實的公人,到那里沒處尋人。”希真吃留不過,只得歇下。
  少刻擺上酒筵,肴撰十分丰飫,希真甚是不安,云威殷勤侑勸。酒至數巡,食供數套,麗卿与云龍也都吃得微醺。云龍對云威道:“孫儿要与哥哥交交手,以助一笑。”麗卿笑道:“兄弟不當真,愚兄就和你耍耍。”云威道:“吃酒不好,比試他做甚!”兩個都不肯歇。云威道:“既如此,到后面空地上去。”云龍道:“廳前院子空間,何必定要后面。”云威叫小廝們取束杆棒來,放在地下。麗卿、云龍都去扎抹緊便了。麗卿接了一按紫金冠,去地下挑選一根杆棒,走入院子里。云威、希真都起身來到滴水下。看云龍也取根杆棒出來,云威道:“且住!”叫小廝取張茶几放在中間,上面放個勸杯。云威親自取酒壺,花花的滿斟一杯,道:“你兩個比試,那個輸了,罰他這一杯。”二人大喜,當時下廳來放對。外面許多庄客廳見,都哄進來擠在牆門邊來看。里面云龍的母親,并些內眷仆婦養娘等,也都出來立在屏風邊。麗卿把那棒使出個天女散花勢,希真叫道:“且住。我儿過來!”希真把麗卿叫到檐角邊,低低吩咐道:“我儿,強賓不壓主。如果敵得過,也要收几分。”麗卿點頭應了。那云龍的母親也把云龍叫到屏風邊,也低低的不知說了几句什么。二人仍入院子,云威道:“各放出本領來,不要你謙我讓。”那云龍取棒來使出個丹鳳撩云勢。二人把兩條棒,各顧自己理了几路門戶,好似一對輕燕掠來掠去。云龍叫道:“哥哥請合手!”麗卿道:“你只管進來。”二人交上手,那兩枚棒好似雙龍搶珠,在院子中飛舞。斗了二十余合,不分胜負。庄客們無不喝彩,屏后那些內眷們都看得呆了。
  希真對云威道:“孫儿的棒法還看得么?”云威只搖著頭笑道:“總還不是這樣的。”說不了,只見那麗卿不合用個高深馬,被那云龍得了破綻,使個葉底偷桃直搠進來。麗卿連忙一掃隔開去,險些儿吃他點著了腰眼。那些庄客都笑起來。云龍道:“哥哥錯也,那杯酒還該你吃!”麗卿笑道:“兄弟,你道我真個敵你不過,看我來也!”又是五六合,麗卿耐不住,忽然變了手法,使出那三花大撒頂,渾身上下都是棒影,颼颼的劈下來。云龍亂了手腳,只辦得抵當遮攔。云威背著手在階沿上看,也自吃惊。麗卿得了勢子,趁分際一個鷂子翻身,卷進中三路。云龍那里敵得住,直退到牆腳邊。麗卿直逼過去,希真連忙喝住,跳下來劈手奪了棒,罵道:“你這廝十分鹵莽!兄弟倒讓你,你只顧廝逼上去,牆邊雨后苔滑,你把他跌坏了怎好?”麗卿笑道:“使得手溜了,那里收得住。”希真道:“你還嘴強!”掉轉棒來便要去打,云龍連忙來擋住。云威看見麗卿棒法心中甚喜,及見希真去訓誡他,連忙下來護住麗卿,笑對希真道:“你這老儿殺風景,沒事鳥亂。他們弟兄耍子,倒要你來當真!”希真又說了麗卿几句,四人同上堂來。庄客們把杆棒收過了。麗卿去解了扎抹,穿了衣服。云龍亦里面去換了衣衫出來,對麗卿拜道:“哥哥真了得也!怪道冷艷山兩個強徒,吃你殺了。”麗卿連忙答拜。云威道:“龍儿閒話少說,這杯酒你自己討來的,還不受罰!”云龍便去取來。麗卿連忙道:“換杯熱的。”云龍已一飲而盡。希真道:“你也快陪兄弟一杯。”麗卿也滿飲了一杯,又唱了個無禮喏。
  四人重复入席,云威看他二人面上都泛起桃花,想到麗卿那般英雄,孫儿雖弱些,也還去得,十分歡喜,對云龍道:“你這孩子總不當心。你看哥哥比你只大得兩歲,便恁地了得!這三花大撒頂,風二伯伯也點撥你過,只是不留意。這叫做平時不肯學,用時悔不迭。”云龍有些赧顏。希真道:“方才實是兄弟讓他些,賢侄只不肯使出來。”云龍道:“侄儿兀自敵不過。若是我那表兄不曾去,他与哥哥正是一對敵手。”希真道:“令表兄何人?”云威道:“可惜貴喬梓不早來几日,好叫你會會。”希真問那一位,云威道:“那人与榮官一般年紀,本貫東京儀封人氏。老夫侄女是他母親,与龍孫中表弟兄。那人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朱砂,伏犀貫頂,猿臂熊腰。莫說他一身好武藝無人及得,便是胸中韜略兵机也十分熟諳。老夫亦曾問他,兀自盤他不倒。卻又性情溫良,庄重儒雅。那人姓祝,雙名永清,因他渾身上下如一塊羊脂玉一般,人都順口叫他做‘玉山祝永清’。可惜這般英雄,也只做得個防御!”說不了,希直接口道:“此人名姓,小便也听得,只不曾相會。莫不就是鐵棒欒廷玉的徒弟、祝家庄祝朝奉的庶弟?”云威道:“正是。然他卻不是欒廷玉的徒弟,乃是欒廷玉的兄弟欒廷芳的徒弟。廷玉、廷芳兩弟兄卻是一樣本領,祝永清是廷芳最得意的頭徒,端的青出于藍。”希真道:“欒廷玉還在否?”云威道:“听祝永清說還在,隱在博山縣更生山內。欒廷芳做了一回提轄,不得如意,亦告休了。”云威又說:“那祝永清還有一副本領,他一手好書法,卻在蘇黃米蔡之外。前日從我這里過,寫下了四幅屏幛,明早把來与賢侄看。”希真道:“可惜小侄來遲,不曾相會。”云龍對麗卿道:“我那祝永清表兄若還不去,哥哥,不怕你了得,他總對付得你住。”麗卿笑道:“他或者也同你一般的讓我怎處?”云威、希真又歎息了一回,都說:“可惜這班英雄,都生不遇時!”
  當日那酒筵直到二更始散,天又濛濛細雨,各自歸寢,都已帶醉。那云龍愛麗卿不過,便要同榻。希真极力飾辭,麗卿苦苦哀求,方才得免。云龍出去,麗卿關了房門道:“爹爹,我們明日快走了罷。”希真道:“誰在這里過世!”麗卿已醉了,脫衣淨手,進床便睡。希真看了房里一看,叫聲苦,不知高低,那些行李兵器影跡無蹤,情知是藏過了。開門去問那外間睡的小廝,那小廝在床里應道:“上午老相公已吩咐收了進去。”希真道:“這明明是不許我去的意思,怎好?”關了房門,坐在床上思想道:“難得他這般厚意,他那孫儿雖武藝不曾學全,看他使出來的,也不是尋常家數;將來這副品格,坐穩是個英雄。不如就把女儿許配了他,卻不知他曾否完姻?只是本師張真人又說,女儿的姻緣不是這一方。”好生擺布不下去。那邊床上看那麗卿,卻朝外睡著,臉儿朝霞也似的通紅,叫了兩聲也不應。又坐了一回,只得上床睡了。當夜無話。
  天明,父女起來。麗卿先裝束完了,方去開門。云龍已在房外,進來問慰畢,同去見了云威。父女謝了,苦苦要行。云威道:“大雨就來了。”沒多時,果然大雨傾盆。希真十分心焦,云威卻引希真又到側首一個小巧精舍里早飯。飯畢閒敘,叫云龍把祝永清的墨跡取來一看,只見是四副東絹。打開看時,原來是草書的曹子建《洛神賦》,果然精神煥發,筆气縱橫,恍如懸崖墜石,惊電移光。喝彩了一回,收過去。麗卿与云龍都沒坐性,走開去了。云威又詠歎了祝永清一回。云威道:“正要問賢侄:東京還有一位超他絕類的奢遮好男子,賢侄該識得他?”希真問是誰,云威道:“此人官爵也不大,端的是如今一位出色英雄。前年小儿入都覲見,便叫他去訪問,因限期太促,不及去訪得。近來也沒個實信。那人只做得個東京南營里的提轄,叫做陳希真。賢侄可識得?他如今怎的了?”希真听罷,心中大惊,便答道:“此人小便怎么不識得,但不知叔父何處會過他?”云威道:“我卻不曾會過,我有一個至交,是東里司捕盜巡檢張鳴珂。他對我時常說起,那陳希真智勇都了得,那年輪囷城一戰,官兵只得八千,敗西夏兵五万,都是他一人的奇謀。可惜都被上司冒了去,至今惋惜他,又欽佩他。”希真道:“那張鳴珂,莫不就是皸城縣知縣蓋天錫的舊東人?”云威道:“便是。你且說那陳希真到底怎的了?有東京來的,說他辭了提轄去做道土,可真么?”希真道:“是真的。”云威吁口气道:“英雄不遇,至于如此!”希真道:“他如今連道士也做不成了。”云威惊問道:“此話怎說?”希真道:“小侄動身的前几日,此人為一件事上,惡了高大尉,逃亡不知去向。現在各處追捕緊急,著吃拿住,決沒性命。”云威听罷,拍著桌儿只叫得苦,口里說道:“怎么這般顛倒?如此英雄,屈他在下僚,已是大錯,怎的竟把他逼走了,卻怎生還想望天下太平?他万一被追捕不過,心腸變了,竟去投那梁山泊,卻怎好?賢侄,你可曉得他往那方去的?”希真道:“這卻不知。這人恐未必上梁山。”云威道:“他不上梁山,不過一身之禍;他上了梁山,天下之禍。我料他也未必便上梁山,但不知何處去了。賢侄,賢侄,便似你也只得如此微職,豈不可悲!”
  那云威一片歎息之聲,從丹田里直滾上來,眼角上津律的有水包著。希真見他這般肝膽相許,也止不住那心里的感激。著那云威背后只一個小廝,便道:“小侄有句話要稟叔父,叫尊紀回避了。”云威便叫那小廝出去。希真把格子門掩上,走去云威面前扑的雙膝跪下。云威大惊,忙亦跪下來攙道:“賢侄有話,但說不妨,這卻何故?”希真流淚道:“小怪不敢欺瞞,叔父不要愁苦,只小侄便是落難逃亡的陳希真。”——云威大惊。——“梁山泊已曾兜攬過,要小侄去入伙,小侄那里肯去。如今四海飄蕩,無家可奔。卻不知叔父如此錯愛,使小侄悲酸鑽入五髒,此生父母之外,只有叔父。”說罷,磕頭不止,淚如泉涌。云威一只手攔不住他,盡他磕完了,又把希真的臉細看了看,叫道:“我的哥!你何不早說,憂得我苦!”二人從地上起來,抖抖衣服,仍复坐了。云威道:“怪道你說什么王勳,叫我無處落想。你且把高俅怎生逼你,說說我听。”希真道:“高俅逼迫,尚未露形跡,是侄儿見机先走。”就把那衙內怎的調戲女儿麗卿,再三盤算,怎的虛應著他,到后來怎的不得脫身,不得已坏了他兩個承局,怎的叫麗卿男裝投奔山東沂州府,怎的恐有追赶,特從江南大寬轉得到貴地。云威又惊又喜,道:“不料閣下与老夫做了侄儿。你不必到沂州去,就住在敞庄,只說我的親戚,無人敢來盤問。老夫養得你父女二人,待奸邪敗了,朝廷少不得有番申理,那時再歸故里。那庄家就這里開發了他。”希真道:“這卻不敢。雖蒙厚恩,如父母一般,只是沂州舍親處已是得信,在那里盼望,不如讓小侄且去罷。”
  正說著,听得格子門外笑語之聲,麗卿、云龍兄弟兩個,手縮著手推門進來。二人見兩位老的,都雙眼揉紅,眼淚未干,正惊疑要問,云威開言道:“龍儿,不要廝縮著。他不是你哥哥,他是東京女英雄陳麗卿,喬扮男裝。”麗卿大惊失色。云龍也吃了一惊,連忙放手,退了几步,看了看,說道:“怪得我有五六分疑他是女子。”希真道:“我儿不要吃惊,我已向祖公公將真情盡告,切不可教外面庄家得知。”云威道:“你二人便姊弟稱呼。”云龍就向麗卿唱個喏,麗卿答了個万福,二人不覺笑起來。云龍又細問緣由,云威一一說了,又對希真道:“賢侄既是這般說,令親盼望,老夫亦不敢多留,只是顯得老夫薄情。今日卻去不得,与賢侄此一別,未知何日再會。卿姑有人家否?”希真道:“不曾。”云威道:“可惜龍孫正月里已定了一頭親事,不然扳附令愛,豈不是好。如今賢侄且將令愛送到令親處安置了,自己再到這里來住几日何如?”希真道:“山高水長,有此一日。小侄如無出身,定來追隨几杖。只恨小女無緣,不能扳龍附鳳。”希真方知麗卿果然不是此地姻緣。云威道:“賢侄休怪老夫說,似你這般人物,不爭就此罷休?你此去,須韜光養晦,再看天時。大丈夫縱然不能得志,切不可怨悵朝廷,官家須不曾虧待了人。賢侄,但愿天可怜見,著你日后出頭為國家出身大汗。老夫風燭殘年,倘不能親見,九泉下也兀自歡喜。”希真再拜道:“叔父清誨,小伍深銘肺腑。”云威又道:“你那令親處,万一不能藏躲你,你可即便回到我家來。那時卿姑同來不妨,這里自有內眷,有好郎君我相幫留心。今日便從直不留你了。”說罷,便叫小廝進來道:“你去傳諭他們,預備兩席酒筵,須要整齊。一席今晚家里用;一席備在青松塢關武安王廟內,明日五鼓,我親到那里,与王大官人祖餞。”小廝應聲去了。云威對希真道:“我不合欺眾人,說你已于清早去了,免他們只顧來聒噪。原要多留你,不道你就要去。既如此,你明日去倒緩不得,恐吃人看見。”希真稱謝領諾。那些庄客都在背后說道:“不過一個過路的人,又非瓜葛,這般親熱他做甚!”云威去把寫与儿子的家信拆了,重新寫過。云龍知麗卿是女子,也不敢來廝近。
  看看天晚,雨歇云收,天上現出皓月,房櫳明靜。擺上酒筵,比昨日的更是齊備。四人坐下,云威、希真細談慢酌,各訴衷曲,說不盡那無限別离之情。麗卿、云龍對面相看,都低著頭不做聲,顏色慘凄。云龍叫小廝取那張琴來,就座上操了几段《客窗夜話》,那月光直照入座來。希真歎賞不止。麗卿雖不善琴,听到那宛轉凄其之處,不覺落下淚來。云威止住道:“不要彈下去了。”
  酒筵已散,四人散坐,看那月光已自下去了,雞鳴過几次。云威与希真一夜兀自眼淚不干。那庄家已起來,在外伺候。庄客去備好那兩匹馬,牽出外面,點起十几個火把候著。云威只得叫云龍進里面去,同几個小廝搬那行李兵器出來。希真、麗卿已裝束停當。云威送過家信,希真收了。又取一百兩銀子送作盤費,希真那里肯收,吃云威硬納在包袱里面。又把十兩碎銀子賞与庄家道:“大哥累你,包袱內又加了些干糧,重了,這些微禮送你作酒錢。”云龍便去把隨身佩帶的一日昆吾劍取來贈与麗卿,麗卿道:“兄弟,我自有寶劍,你不可割愛,我不敢受。”云龍道:“姊姊既這般說,這鉤子送与你罷。”便把那嵌花赤金鉤子解下來,系在麗卿的青錞劍上,麗卿只得收了。父女一齊謝了,就此拜辭。希真又叫麗卿進去辭了伯母,便起身要走。云威已叫另備兩匹馬,祖孫二人同送。云威問道:“賢侄投沂州,你那令親姓甚名誰?”希真道:“小侄襟丈,姓劉名廣。”云威道:“可是住在沂州府東光平巷,做過東城防御的?”希真道:“正是。”云威呵呵大笑道:“賢侄何不早說!行李挑轉,請進來,我還有話問你。”不知云威說出什么話來,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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