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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彈寶鋏紅絹說奇人 畫三策李靖獻良馬


  卻說李靖与紅絹策馬而行,來至臨潼山,到了梅林鎮。日暮投店,歇于樓上。次日天明,濛雨不休。李靖晨起,撿書觀看,紅絹亦對鏡理發。對門樓上,坐著一頒白老者,發如旋螺,須若短松,以目視紅絹。李靖心甚惡之。絹低聲謂靖曰:“對門老叟,狀貌不凡,才識必出汝之上,子試往拜之,必有所贈。”靖信其言。老叟曰:“子先怒我而复來拜我,必對鏡者之所教也。”靖曰:“然。”老叟曰:“子為誰?”曰:“吾李靖也。”叟曰:“對鏡者為誰?”靖曰:“室人馮氏也。”靖因問曰:“先生為誰?”曰:“吾亦姓馮,名冀,西洋人也。”靖曰:“先生何以至此?”冀曰:“吾觀中原气數參差,故吾越國而來。近見太原正气時現,吾將安用?思往南安一游。”靖曰:“弟欲与先生訂同胞之誼,若何?”冀曰:“不然。尊嫂姓馮,吾亦姓馮,吾當与嫂結為兄妹。”李靖返告紅絹,絹大喜,于是絹拜冀為兄,冀拜絹為妹。
  一日,靖謂冀曰:“人生斯世,必如何方稱為奇人?”冀曰:“關所謂奇人者,舉世不能建之功,而我能建之,三綱于焉而明,舉世不能立之節,而我能立之,五常因之不墜。為天地所依賴,為古今所推仰。冀雖不才,心竊竊焉慕之。”靖曰:“不然。此所謂英雄也,非奇人也。所謂奇人者,言不奇于人,而言可法;行不奇于人,而行可師。規規乎見利不趨,見害不避,澡其身于德,若魚之浴于水,呼吸吞吐,無非善也。到若功与節,視乎時,審乎外,不以得之為喜,不以失之為憂。靖雖不敏,愿從事于斯焉。”紅絹曰:“此所謂賢人也,非奇人也。奇人者,盡性了命之人也。夫鳳生于山,人莫不知其為鳳者,以文辨也;龍居于水,人莫不知其為龍者,以鱗識也。奇人与世居,而人知其為奇者鮮矣。豈惟不知而已哉,疑之者視之為愚,謗之者稱之為矯。奇人處疑謗之間,擇其善者而教之,其不善者而化之。志与眾人异,而心不忍与眾人离。渾于物比,不知有我,雖至老不悔。”靖曰:“此奇人之操也,奇人何所學而成?”絹曰:“子日誦圣言,尚未間奇人之所學乎?圣圣相傳,只此‘中’字。審中道而行,謂之奇人。所以言行遵先王之法,視听效先哲之為,异乎流俗,遁于污世,故疑謗之士,視若奇人,雖然,果有奇于人哉!”靖曰:“此奇人之節也,奇人之心術若何?”絹曰:“主乎‘中’者,謂之道心;出乎‘中’者,謂之人心。道心者,操之則易,存之則難。存而不傷于固,謂之善養,則更難,故曰惟精。精易失之太過,防其太過而止之,則又失之不及,故曰惟一。一而至于渾忘,謂之允執。允執者,身不出‘中’外,心不出‘中’中,其神如化,其德配天,而人莫之擬焉,故謂之奇人。舍中道而言奇人,异焉而已矣。”于是馮冀掣寶劍,擊桌而歌曰:
  
  大道根莖識者稀,愚人日用不自知。
  為君直指性命理,但教心与性相依。

  李靖亦執劍擊桌而歌曰:
  
  日月雖明不為明,日月之明有時昏。
  我心之明無晝夜,不是奇人是奇人。

  紅絹亦持劍擊桌而歌曰:
  
  堪歎我身寄世居,淡云飄泊走天衢。
  從風不若從龍去,擇揀身心傍太虛。

  三人在店中盤桓了三月有余,每日談詩論道,彼此相長。馮冀恐誤了自己大事,拜別李靖夫妻,欲往安南,李靖亦欲往太原。馮冀臨別囑曰:“期至十年八月初十日,看南方紅光燭天,即吾事成之日。十五年,吾當來中土致貢,与汝在長安相會。”于是三人揮淚而別。
  不言馮冀南行,單言李靖与紅絹行至太原,果然耕者讓畔,男女別途,道不拾遺,夜不閉戶。又天朗气清,山川獻瑞,不時有王气縱橫,李靖惊訝不已。及至太原,覓了寓所,謁見唐公,唐公待之甚厚,命長子建成答拜。紅絹于帘內窺之,謂靖曰:“無能為也。气滯神馳,非善終之輩。”他日,次公子元吉來訪,絹又謂靖曰:“未語先閉目,其中多詐;開口欲人從,其志不謙;与人言而目多內顧,其意必奸,宜遠而不宜近之人也。”
  一日,李靖偶過學宮,值三公子在泮池閒步,公子謂從人曰:“走馬者是誰?”左右曰:“此人姓李,數日前來謁老令公,大約攜妻子寄食者耳。”原來三公子好學不倦,每日視膳問安之后,即入學宮讀書,不比建成、元吉終日游蕩,故此未与李靖會面。當日瞥見李靖,即備名帖來訪。李靖接見,分賓主而坐。公子曰:“先生抱濟世之才,不遠千里而來敝邑,使弟得承教益,實為万幸。不知先生教我以何者為先?”靖曰:“公子名德施于天下,雖三尺之童,莫不仰望,況靖以四海為家者乎?”公子跪而言曰:“交疏者,言必淺;禮厚者,教必深。某愿以師禮事先生。”靖亦跪而答曰:“靖實不才而公子錯愛,愿效犬馬,以備裁取可也。西席之位,則予豈敢當哉!”公子曰:“吾觀先生,偉丈夫也。先生自度与古代名賢,堪与誰為伍!”靖曰:“靖學淺志下,求無愧于今人足矣,焉敢与古人為伍哉!然靖雖不才,亦愿聞公子之志。”公子但笑而不答,李靖亦點首會意。又談論些閒話,公子辭李靖而去。紅絹出帷,迎謂靖曰:“此真命主也。他日鞭笞藩鎮諸侯,其惟斯人乎?”次日,三公子又來相訪。自此,李靖与世民交游甚厚,逐日往來,卻無一言及于天下大事。
  一日,世民招李靖,飲于北城栖霞樓上。世民乘醉顧李靖而言曰:“大丈夫當縱橫宇宙,為一世不可少之人,作千万世推重之主,必何道而可?”李靖對曰:“夫所謂大丈夫者,審成敗之勢,定進退之局。因民之利而利之,因人之惡而惡之。故不勞而澤加于民,不戰而威行于世。譬之順風而呼,背日而視,其聲加疾而明知遠者,勢使之然也。然后牧民以文,衛民以武,以遺万世之安。”世民乃執李靖手入密室中,跪而請曰:“某不才,愿受教于先生!”靖曰:“公子自料太原可成王業否?隋氏之气運隆替否?天下諸侯可以力制否?”公子曰:“方今海內一家,禮樂征伐皆自天子出,隋氏不為不隆。太原屬在西陲,守則可矣,未可以戰。天下諸侯皆英勇之士,事之且恐力不繼,焉能受制于不才乎?”靖曰:“不然。方今文帝老邁,任用讒臣,又頻年饑饉,四夷屢叛。再者,皇太子柔弱有余,皇次子剛勇過甚,他日必有爭立之變,國運可謂衰矣。天下諸侯,譬如群狗,据關而吠,勇士尚避其威,曳尾而郊行。雖三尺之童,皆可以持杖而逐之,何懼哉!太原風俗儉約,易教之以禮;地沃民勤,易使之以富,然后靜以觀天下之變也。乘變极思治之時,則義師一舉,天下皆引領而望之矣。”公子大悅,再拜而謝。自此李靖佐公子理農桑,治兵甲,交結賓客。天下豪杰,無有不知世民之賢者,皆李靖之教也。如此三年,公子志不少懈。
  又一日,李靖謂公子曰:“吾為公子畫三策,可運天下于掌上。”公子正立,拱手受教。李靖曰:“第一策,公子當与匈奴主厥突,結為唇齒。他日舉兵南向,庶無內顧之憂。第二策,長安,人文廣集之地,吾當再謁越王,招天下賢士來自太原。第三策,紫薇垣中,帝星搖搖,時有白气蒙蔽。客星居于帝座之右,光芒四射,其兆甚凶。吾去見机行事,以成三策。三策成就,大事濟矣。”公子乃頓首謝曰:“先生真王佐之才也。”二人名雖朋友,心實君臣。
  世民也素知番王厥突重利娛色,乃選美女十名,黃金千鎰,彩緞千匹,交納番王。厥突大悅,亦以厚禮酬答。自此兩國往來不絕。李靖乃謂公子曰:“越王所最愛者,良馬也。乞借公子黃龍駒,往長安一行。”公子慨然与之。公子問几時起程,李靖曰:“明日乃黃道吉日,可以起程。”公子贈黃金五百兩,李靖少之,曰:“吾此行胜起十万精兵,求公子益予黃金千兩,可以濟用。”公子遂如其數。李靖恐越下防己之詐,帶紅絹同行,公子盡一日之程相送。紅絹宿于驛亭內室,公子与李靖抵足而臥,談敘一夜。次日臨別,靖囑曰:“欲上人者,必以身下人,方能收賢士之心,公子牢記。”進与紅絹策馬,望長安大道而來。
  不上數日,到了梅林鎮。靖謂絹曰:“向年同馮冀萍水相逢,結為兄妹,相居三月余,不覺今已五年矣。”二人在馬上感歎了一回。又行數日,已到長安。牽著寶馬,佩了開唐寶劍,同紅絹望越府而來。左右將李靖名帖,并陳情表文傳進。越王細看,其表文內云:
  
  罪臣靖自与紅絹去后,感大王不追不殺之恩,遂男女有室有家之愿。雖大王寬仁,視婢妾若薨薨之虫,而義士銘心,愿銜環以報生生之德。今獻黃龍駒一匹,德力兼优,興王劍一柄,金玉可刜。臣愿附驥尾,垂千載之令名,永隨鞭蹬,作侯門之清客。心出至誠,伏祈照鑒,謹表以聞。

  越王看畢,喜形于色,命左右取寶劍帶馬進來。越王一見此馬,遍体黃毛,果然是五爪龍駒;那口寶劍,光芒射目,寒气襲人。顧謂左右曰:“吾料李靖,必有以報予者。”命請李靖与紅絹入見。李靖、紅絹伏地請罪,越王曰:“先生休矣!”命左右扶李靖起,分賓主而坐。越王曰:“先生盜我万人俊,卻還我千里駒。”李靖曰:“大王以明珠投人,臣敢不以寶劍相贈。”時紅絹依于靖后,越王曰:“不見子已五年矣,已非复昔日之紅絹也。”紅絹斂襟而答曰:“大王威儀如故,惟須發加白矣。”越王命左右擇一靜室,居李靖、紅絹于內。李靖厚賂越王之左右,無不稱李靖之賢,越王亦夸其得人。凡有接見賓客,常使李靖在座,因此天下豪杰,無有不知李靖者。靖居越府,直至煬帝下揚州之日,方回太原。此是后話不表,細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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