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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愛詞賦詩擢英才 用權宜又更姓氏


  詞曰:
  
  花外鶯聲柳外樓,淚絲紅漫舊□筷,□□□亂夕陽愁,無那春風響玉鉤。

  話說胡小姐因太監要看,就去剪頭發出家,被鄔媽奪住剪刀。方小姐進來拭淚,對胡小姐道:“姑娘且不要哭,我對你說話。”就同兩位夫人一起回房里說了一會。聞夫人又請聞公進去密語了几句。聞公出來對何太監道:“舍侄女亦是一黃堂之女,閨中弱質,如今許多公祖父母在此,舍侄女如何肯出頭露面?”何太監便道:“也罷,咱們進去瞧瞧儿罷。”
  聞公領了何太監進來,穿堂坐下。等了一會,只見養娘扶著小姐出來,向何太監拜了一拜,低頭流淚。正是:
  
  微波侵茁蒿,細雨濕芙蓉。

  何太監見了便道:“好,好!好個人品儿,是個貴人。”因見他哭,便道:“不要哭,看哭坏了身子,如今是貴人了,你不曉得俺們皇宮里受用多著哩。”因對聞公道:“聞先儿,你如今是皇親了,咱和你一家。你勸勸貴人,叫他不要哭”。一邊說,一邊走出來,對府、縣官道:“好個人品儿,做得貴人!”就要叫官媒婆:“叫轎子送到皇厂里去,好生服侍著!”自己也要起身。聞公留他少坐,何太監道:“怎樣好扰?也罷,明日聞先儿到京師來,咱們回席罷。”又笑道:“只怕做了皇親,那時節又不肯吃咱們的酒哩。”說罷哈哈大笑。聞公就叫家人擺桌子,府、縣官都辭去了,只有何太監同方古庵与聞公陪著飲了數杯。何太監道:“聞先儿不要煩惱,做朝廷的親好多著哩。你不曉得,戚娘娘原是妃子,如今冊立了西宮,好不寵幸!皇上常幸他,家里一個月賞賜也不知多少。”聞公道:“學生哪有此福。”何太監道:“說哪里話,都是個人。皇親不是人做的么?”大家飲了几杯,何太監就起身辭去,當晚就要抬小姐。方公道:“今晚太急,明日也是一樣。”何太監道:“也罷,也罷。只道咱不通些情儿。”一拱,上轎了。方公也就別了。
  聞公進來,大家哭哭啼啼,七忙八亂了一夜。到得次日,就有官媒婆來催促進身。二位夫人無奈,挨到傍晚,只得打發上轎,大家哭別。聞公打發一個養娘去服侍,叮嚀了又叮嚀,囑咐了又囑咐。方小姐尤其哭得凄慘。街上的人都一傳兩、兩傳三,說胡茜芸小姐點去了。
  卻說聞生因等胡朋來審,所以耽身在京。一日無事,想著醉雅雅,就往他家來。只見醉雅雅也才到家,下了轎,見聞公來,就請到里面臥房坐下。雅雅道:“這几日相公為何不來走走?”聞生道:“我前來望你,說你往戚皇親家去了,几日不曾回去。為何去這几時?”雅雅道:“都是相公的琵琶詞害了我,還要說哩。”聞生惊問道:“怎么是我的琵琶詞害你?”雅雅道:“前日到戚皇親家去彈了,他稱贊不已,問我何人所作,我就把相公的尊諱對他說了。他就要我教他的女樂,關在家里,直等學會了才放出來。”聞生道:“你既在皇親家,如今外面傳說要點淑女,可真么?”雅雅道:“這是真的。宮里出來的信,我們浙、直兩省差了司禮監何公公去點選。相公家里可有令妹么?這一番點選倒比不得往常。”聞生听罷大惊,就立起身來道:“我且奉別,改日再來望你。”雅雅道:“相公果是有令妹,怎么就這般樣要緊?且再坐坐去。”聞生道:“不坐了。我有要緊事。”就一拱手而別。急回見胡公道:“适才聞得朝廷要點淑女,浙直差了何太監。恐怕舅母在家著忙,如何是好?”胡公道:“你我都不在家,舅母如何蓋得住?你不如速速回去完了姻罷。”聞生道:“外甥也如此想,只是舅舅此處無人。”胡公道:“我這里事已至此,外面事大,你且作速回去的是。但是听見胡朋早晚就到,如今何太監當未起身,你且一邊收拾等何太監起身,同去不遲。”
  又過了几日,打听何太監起身了,提胡朋的人尚未曾到。聞生只得起身,御了牲口,拜別胡公,出了彰義門。行了半日,只見后面一騎馬飛跑赶來,口時叫道:“前面聞相公不要行,小的是莫老爺差來的,有要緊話稟。”聞生住了牲口,只見那人跑到面前,跳下馬來,跑得气急,馬也喘個不住。聞生連忙問道:“你是哪個莫老爺?”那人才說:“小的是翰林院莫之芳老爺的長班。早間差小的到相公下處來請,說有要緊話講。”聞生才知是大座師,便道:“我家中有要緊事,所以星夜回去。我前已別過你老爺,此時如何又有話說?”長班道:“老爺分咐,斷要請相公回去的。”聞生道:“我歸心如箭,況且已起身了,如何又回?煩你去回复老爺,只說赶我不上罷。”長班道:“小的來得遲了些,老爺將小的罵了一頓,求相公方便小的罷。”聞生無奈,只得同長班轉牲口回來。
  就來見莫翰林。莫翰林大喜,出來相見。坐下,莫翰林道:“昨日皇上御朝,問諸相公說:“一個書生聞友,卿等知道么?”諸相公一時不知何意,后來細問近侍太監,才曉得說皇上幸戚皇親府,听見他女樂中的彈詞,知是賢契所作。皇上大悅,所以召見,大有特用之意。果些是大作么?”聞生道:“是門生一時亂道,不曉得達了御覽。”莫翰林道:“明日賢契同學生入朝,不可有誤。”聞生領納而歸,只得又回到寓所。心下焦燥道:“偏生有這樣的事。万一我回去遲了,表妹點了去,就欽賜我狀元也不情愿。”翻來复去,一夜無眠。
  到了五更,同了莫翰林進得朝來。但見:
  
  祥云籠鳳闕,端靄罩龍樓。琉璃瓦砌鴛鴦,龜階帘垂翡翠。牆涂椒粉,絲絲綠柳拂飛甍;殿繞欄楯,簇簇紫花迎步輦。

  聞生同莫翰林過了棋盤街,進得朝來。只見那些進朝的官一人一盞紗燈,紛紛而來,聞生不曾奉旨,在午門等候。隔了半日,傳出旨來宣舉人聞友。聞生低頸進去,俯伏朝拜已畢,只見皇帝問道:“朕前幸戚皇親家,听爾彈伺甚佳。朕今日面試,如果有才,朕當有不次之用。”聞生俯伏領旨。只見一個太監傳下題目,上面寫道:
  
  《文華殿賦》(何晏体)
  《平番凱歌》李白《清平調》体

  聞生俯伏奏道:“左思《三都》一紀方成,張衡《西京》十年始就,況臣才遠不及古人。一時奉詔,恐不能就,伏乞圣裁。”皇帝笑道:“既然如此,《文華殿賦》可回去做〔完〕獻上,《平番凱歌》朕要叫宮人吹入樂調,你可用心做來。”聞生叩頭謝恩,俯伏金階寫道:
  
  鼓角喧天玉壘秋,王師十道下梁州,
  旗遮劍閣千重棧,鞭斷巴江万里流。
  烏啼京觀戍樓閒,銅柱新標戰馬還,
  鎖甲金鐃歌管沸,三軍齊出劍門關。
  彤庭曉闕獻降俘,緹綺霜刀隊隊扶,
  黃紙金雞傳放赦,太平天子坐披圖。

  聞生一筆寫完,近侍獻上。皇帝大喜,傳与諸相公看,說道:“不減唐朝李白!朕今也封你翰林學士,賜進士出身。”聞生叩頭謝恩,出得朝來。正是:
  
  有勢閒人趨奉,無錢親戚生疏,
  丈夫身居斯世,不取富貴如何。

  胡公聞之不胜欣喜,相交的人都來賀他。只有聞生心里因點選之事,十分在念,又不得回去,拜客吃酒,忙了月余。心下想道:“我雖得這一番殊遇,但不知表妹在家如何?万一點了去,則我因功名而〔誤〕表妹,雖腰金衣紫亦非所愿。不如上一個歸娶的本,倘得恩准,豈不兩全?”正要上疏,只見一個家人來說道:“小的今日在打磨厂見一個蘇州人,說我們府里點了一個貴人去。”聞生道:“胡說,家里又沒有小姐。只憂的是舅老爺家小姐。”家人道:“小的正如此說。他說親眼見的。”聞生心下狐疑道:“你再去打听來。”家人去了半日,說道:“小的又去問他,他說親看見何太監在我們家里點去的,姓胡,說是舅老爺的小姐。”聞生听了心下著急,口里嚷道:“胡說,舅老爺小姐為何在我家?”正在那里疑心,只見又是一個家人來說道:“胡朋提到了,老爺請姑爺商量。”聞生即刻來見胡公,就把傳言說了。胡公心下也有些著急,但道:“他們為何得到蘇州?只怕還是傳言之誤。如今胡朋已到,少不得就要審,須得先有一人去見他,叫他听審之時,不要攀害才好。但無心腹之人可托。”聞生心下想道:“聞得此人是方古庵女婿,我一向疑心此事。不知他假冒我的鬼名,不知他真是胡朋?不得一個明白,不如且去見他。”就向胡公道:“無人可托,讓外甥自去見他。”就換了衣服,叫長班跟了,竟往刑部獄里來。
  管監的人認得長班,讓他進去。問到胡同監口,胡同出來見了。不認得聞生,便問道:“小弟素未識荊,不知有何見教?”聞生因要問明方公之事,便道:“小弟姓阮,新任翰林。聞相如乃家表兄,与兄同案。胡敬庵老先生乃家表兄母舅,又是岳丈。明后日刑部就要審此事,家表兄所以特命小弟先來會兄。錢科尊疏內參兄有獻齊王之詩,說叔侄通情,所以將胡敬翁也參在內。如今胡敬翁已辯非一家,兄若真有与齊王之詩,只一身做事一身當,也不要攀累無辜。若無其詩,則辯白之時也不可說胡敬翁是叔子。至于上面之事,家表兄自當料理。”胡同道:“承令表兄見教,無有不遵,況且小弟沒有与齊王的詩。這件事都是方古庵老賊叫錢推官捏造出來的”。聞生大惊道:“聞得方古庵是令岳,怎么說是他之故?”胡同道:“小弟在家叔任上——。”聞生道:“令叔是哪一位?”胡同道:“胡敬翁了。”聞生道:“明日切不可說!”胡同便道:“小弟在胡敬翁任上定了,約小弟到家做親。及到嘉興時,他又定了一個貴客,就要賴起婚事,小弟不允,与他理論,他所以托錢推官參小弟与敬翁。”聞生道:“原來如此,錢推官与他通同作惡。”又問道:“這便是了。但不知方古庵何所見而与兄聯姻,又何所見而背盟?”胡同是個伶俐的人,至死也不肯說出真情來,就說:“方古庵素与小弟相知,小弟有些拙作都极蒙他鑒賞,所以就把女儿許我。后來見小弟不中,又有富貴求他,他就趨勢之念重而怜才之念輕矣!”聞生點頭歎息道:“如今的人大都如此!事便如此說,但面日審的時節,這些話恐不可以對法司講。”胡同道:“小弟一則并不曾有詩,二則小弟當初原名叫做胡朋,后來改為納監,叫做胡同。我如今只說我并不叫胡朋,并沒有詩,也不認得胡敬翁便了。但上面之事,要求令親照拂。”聞生道:“如此极妙!小弟就去回复家表兄,不勞費心。”胡同又問道:“适才听說令表兄是胡敬翁之婿,不知敬翁有几位令愛?令表兄可曾完姻?”聞生道:“止得一位,不曾完姻。”胡同道:“小弟前日浪游吳門,听見敬翁一位令愛點了去,可就是么?”聞生連忙問道:“正要請教。家表兄聞了些信,寢食俱廢。不知敬庵令愛何以在吳門?”胡同道:“這到不知,前日偶有一個敝友言被之事甚詳,也是方老賊之故。”聞生大惊道:“怎么又是方老賊之故?”胡同道:“兵科厲畏軒是方賊同年,方古庵与他儿子做媒,求敬翁之女,夫人不允。所以方賊与厲兵科對何太監說了,就選了去。”聞生听了大怒,罵道:“此老如此作惡,誓不与之俱生!”就對胡同道:“學生就是聞相如,适才之語兄要留心,一應上面之事,俱在學生身上。”胡同听得就是聞相如,連忙打恭道:“原來就是聞老先生,晚生不知,得罪,得罪!明日之事,全仗老先生大力,晚生一字不敢干涉令母舅。”聞生道:“領教,領教。”就別出來。
  一路想道:“胡同的話語語真情,不是他冒認鬼名可知。只是方古庵老賊如此可惡,只因他叫錢推官參了母舅,所以把我的婚姻遲至今日;如今他又把我的表妹害了。為人如此,只前日之事,也盡非賈有道之故了。斷不与他干休!”正是:
  
  唯有感恩与積怨,千年万代不生塵。

  畢竟不知聞生与方公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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