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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忠臣陷虎坑愿作刀頭鬼 淑女投豸史暫為幕府之賓


  詞曰:
  
  奸□真狼虎,羽檄如星火,死生久已視鴻毛,我我我,宁愧睢陽,遺羞段笏,抱慚蘇武。巧計离鄉土,忽入男儿伍,奇哉六出女陳平。躲躲躲,效顰書生,烏台投刺,嘉賓入幕
                      右調《醉春風》

  話說云生自從文小姐贈詩之后,苦志青藜,奮心黃卷,文老見他如此用功,心中甚是喜歡,漸有誰坐此席之想。意欲与他納監南場,以圖秋闈一捷,然后為紅絲牽幕之舉。正欲打點行事,忽有官報到來,報他复任總兵。文老心下大惊,想道:“又是權奸主意了。”忙看報條道:
  
  兵部一本:為缺官事,前任總兵官文斌征蜀失机,削職閒住。今仍复還舊職,即日起程,帶罪進剿蜀寇。有功之日,另行升擢。欽此。

  文總兵沒奈何,只得端整起程。那小姐聞知,心如刀割。總兵對小姐說道:“權奸作對,必欲置我死地,我自分捐軀報國,死生已置度外了。只是心中牽掛,惟汝未曾得所。意欲許配云公子,完聚了去,又奈王命緊急,事已無及。且此行凶多吉少,倘有不測,反或遺累于他,所以猶豫不決,然汝雖是女子,幸得膽智有余,諸事不須細囑,我今吩咐何老官在家小心出入。如有急事,須見机商議。倘邀天之幸,滅寇有日,得以生還,那時与汝配合云生,這是喜出望外了。事已如此,汝今不須悲苦。”小姐此時因父親寬慰,且出師吉事,不好露出离別悲傷之態,便答道:“爹爹吉人天相,滅寇有期。孩儿年雖幼小,家中之事頗能料理,万勿因孩儿扰亂方寸。況且何老官老實有余,外事可托,便愿爹爹剋日成功,專听捷音早至,以慰孩儿之愿。”說罷,何老官正走進來,總兵吩咐几句話,出去見那云生。
  云生已吩咐松風打疊行裝矣,云生見了總兵,稱賀過了,便道:“晚生蒙者先生垂青,正擬朝夕談心,今聞老先生榮行在即,晚生只得告辭了。异日老先生功成奏凱,晚生尚容踵門拜賀。”總兵道:“老夫正卜公子高才,將來必定飛鳴,故敢屈留第舍,不意朝廷又有征蜀之命,俾私心尚未盡展,深為恨事。今公子整束行裝,去意決矣,老夫也不敢強留了,但有一言相托,望乞留神。”便將許配之說細細叮嚀,又將后日或有不測,要云生踐約的意思,再四致懇。云生感之不胜,矢心領命。總兵贈了些盤費,洒淚而別。臨行又托何嫗致意小姐,小姐亦轉托何嫗囑別云生,并有所贈。云生悵悵出門而去,正是:
  
  有所因而來,有所因而去。
  別后兩相思,相思渺無際。

  云生去后,總兵即便收拾起程,父子之情依依不舍,不消說了。
  且說那青城山自從添了万生之后,兵馬愈多,攻州劫府,這些貪污不法的官吏不知殺了多少,因此羽檄飛馳告急,詹兵部尚銜舊恨,竟將總兵荐舉,預先調撥五千疲弱人馬在途等候。此時總兵一到,請了一道敕,便促他進兵,不許入京。總兵沒奈何,只得往川進發。
  那虎面大王已知朝兵出師命將,一路差細作打听。曉得是文總兵了,峨嵋大王道:“這個老儿前番被我殺得片甲不回,今番又來送死。”虎面大王道:“此老智勇兼全,今來必非前日之比。國有奸臣,大將焉能立功于外?然須提防准備,不可把前日之胜自驕了。”正說間,一騎探馬飛到,報道:“總兵人馬已到灌縣,离山二十里下寨。”那虎面大王調撥人馬,殺奔下山來。兩陣對圓。這里万生出馬,那邊總兵親自督戰。戰了半日,不分胜負,各自鳴金收軍。總兵聚集眾將商議道:“吾見此寇十分強勇,難以力取,當用智擒。聞得此山只通一路,不若屯兵于此,截住劫掠糧草咽喉。那時,他沒了糧草,彼必倉皇,一舉可擒也。諸將以為然否?”那些將領都道:“將軍所見還差。”只見一個參贊軍机的,是詹尚書的侄儿,挺身而出,道:“不可,朝廷養兵千日,用在一朝,老將軍何其怯也?那些草寇不過烏合之眾,若如此怕他,分明是玩寇了。老將軍不欲征戰,小將明日別立一寨,另与賊人相持了。”文總兵曉得他是詹尚書的心腹,差他阻撓軍机的,便道:“老夫出師之日,此身縱拼一死,以報國恩。既是參軍要戰,老夫決不是阻撓軍机的。”說罷,俱各憤憤不言。
  次日又复出戰,峨嵋大王出馬交鋒,卻被文總兵敗了一陣,損折了些兵馬。虎面大王聚集許多將領商議道:“吾看此人年紀雖老,本事甚強,倘或扎寨在此,截我糧草咽喉,那時即不戰自敗了。明日必須如此設計,方可取胜,擒住此老,其余不消費力矣。”諸將拱手道:“大王妙計,悉听指揮。”那虎面大王登時分撥:第一迎風洞大將莫可當領兵五百,埋伏八里崗側,待總兵進了崗,即便把住崗口;第二撥飛狐洞大將何其勇領兵五百,埋伏清流谷口,待總兵進了谷口,即便把住谷口;第三排山洞大將越無賽、第四鬼惊洞大將單于遺嗣,備領五百人馬,埋伏亂石坡,待總兵退走時,即便夾攻;第五虎嘯洞大將聞人不讓、第六豹齒洞大將包必胜,各領五百撓鉤手,埋伏鴉儿林里,待總兵進林,即下撓鉤擒拿;只有第七麥寶洞大將留智、第八倒海洞大將汝常先為左右翼。分撥已定,第一隊峨嵋大王,第二隊自己居中,吩咐只要輸,不要贏,引他入來。
  到了明日,果然出戰。此番文總兵不欲出戰,怎當詹參軍必要迎敵,也不來稟問,竟領了一千兵馬与峨嵋大王對陣。不三合間,被峨嵋大王賣個破綻,輕輕一刀,砍為兩段。即有探子報知總兵,總兵大惊,疾忙披掛上馬出戰。大怒罵道:“潑妖婦!你殺我參軍,今日定要償他性命!”峨嵋大王道:“老將軍年紀高大,何不自愛,也來納命?”總兵更不打話,直取峨嵋。不數合,峨嵋詐敗,拖槍而走。虎面大王即來接戰,戰到數合之外,也便撥馬便走,左右一洞將領即來雙戰。總兵全無懼怯,四個且戰且走,輪流接戰文總兵,后面催動人馬一路赶來。看看赶進八里崗,五千人馬方進一半,一棒鑼聲,一彪人馬從崗后殺出,占住崗口。總兵向前赶去,只是不舍。又進清流谷,二千人馬進得四、五百,一聲炮響,一彪軍從谷中殺出,截住去路。看看赶入亂石坡,一徑望去,到青城山已不多遠了,方才大惊。退走時,一軍從左邊殺出,一軍從右邊殺出,背后又有四員將赶來。即見旁有一路可通,策馬進去,兩邊都是林木,身邊不下二、三十騎。正欲尋路出林,兩邊一個撓鉤手把人馬絆倒,捆縛了,一齊解上山來,見那虎面大王。總兵怒目圓睜,大罵道:“你這伙鼠賊,暫游釜中,不知大義。吾文武兼今日誤為你陷,自分損驅,以報國恩耳!”言罷,即欲自投階下。慌得万生連忙下階扶住,親解其縛,扯他到堂上來,按住椅里,納頭泣拜道:“某等誠知老將軍忠義自矢,誤犯虎威。今日某等占住此山,非不知釜底游魚,暫時偷活,但權奸當路,不務撫綏,惟思剿殺,某等豈遂甘心就戮?所以不得不相抗敵,況聞老將軍前被詹有威謀陷,幸虧云年伯疏救得免。今日意欲送歸,小將恐慮今番沒有云年伯,老將軍必遭他毒手了。莫若權住荒寨,俟天朝有招安之意,那時投順,重見天日,老將軍以為何如?”總兵听見說云年伯三字,便曉得他是宦門子弟,故開口道:“听你說來,也是詩書之裔,為何作此不義勾當,以遺祖父之羞?何不今日束身待罪,而必俟他年之撫乎?”万生便把与云生相知、白公子謀害的事,頭尾備述,因說道:“今日束身待罪,未為不可,而勢有不能。當此權奸盈朝,若白左都、晏吏部、詹兵部一輩,必然勒賄不已。少怫其意,性命不保,求生而送死,万万無是理也。若使我云兄當路,知我在此,必然另是有說,那時歸順,未為晚也。”總兵听見說了云生,未免動了愛女心腸,只得從他說話,權住山上,但以忠義勉勵這伙嘍羅,以俟后日區處,不題。
  卻說這些敗兵逃回,報知詹尚書說參軍戰死、總兵降賊之事,詹尚書大惊,即時上疏。圣上大怒,遂差緹騎來拿文總兵家族。正是:
  
  血淚千行何處洒,君門万里有誰通。

  話說文小姐自從總兵去后,心下十分憂悶,一來慮父親年老力衰,二來聞賊勢洶涌,時時叫何老官在外探問消息。這日适在城中,聞得人說有圣旨到,忙去訪問,方曉得是緹騎,問一個府中出來的人,才得知總兵被陷、來拿家族之事。嚇得魂不附体,飛也跑回家去,報知小姐。小姐一聞此言,心中哀痛,因事出倉卒,忙問何老官道:“此事果真么?”老儿道:“親眼見的,怎么不真?”紅萼、乳娘淚如雨下,轉是小姐道:“有我在此,不妨事,但緹騎今夜必然至此。”想出一個巧計,一邊忙叫何老官去叫一只小舡,一邊忙叫紅萼收拾些細軟金銀等物,自己穿戴總兵衣巾,又把兩件与紅萼穿了,乳娘也穿了何老官的舊衣服。等得何老官尋了舡,閉了前門,四人悄悄的拿了行李,從后門出去。從隱僻處下了舡,叫梢子一路問巡按按臨所在,不拘遠近,要去相見。
  舟人果然一路訪問,方知巡按即在常州。不一日,早到了常州府,即叫何老官上岸尋察院的所在,移舡泊在近處,因將些銀子付与乳娘,對他說道:“你老夫婦伏侍了我半生,我意原欲終身養老,奈大事當前,各自逃命。前日老爺曾將云公子相托巡按,今我假冒云公子去投巡按,巡按必定相留。你夫婦兩人將些銀子,去做些小經紀度日。況一郎已死,無所掛絆,千万遠遠存身,切不可在近處出入,被人認識,為禍不小。”言訖,止不住淚如雨下。乳娘也兩淚如泉,道:“我兩個老人家,是一郎死后也不在心上,將謂有小姐在,指望終身靠托,豈期今日分离?然事已至此,無可奈何。今蒙小姐吩咐,自然遠處度活。但后來老爺有日歸鄉,我兩個原是要靠老小姐。”小姐道:“但愿如此。尚有一句要緊說話:倘或你兩個撞見前日云相公,不可說我今日行藏。但說有個石相公,見了小姐,小姐已嫁他去,省得他牽腸掛肚。”細細吩咐完了,便寫了一個晚生帖子。紅萼也改名叫做松風,拿了帖子,叫何老官領到察院前,對門上人說:“有個云侍郎公子要見。”門上人將帖子進稟,巡按便著人迎接。假云生進見,忙道:“老大人風霜憲犯,鯫生愚昧,輕造相瀆,客先拜見,然后請罪。”巡按道:“向日文總戎极道令先尊盛德,賢契高才,老夫不胜想慕,今蒙枉駕,獲睹光儀,有榮多矣!何罪之有?”一把攙住,定以賓禮相見。
  見畢坐定,假云生道:“向日晚生正遭歧路之泣,得遇總戎,云天高誼,解衣推食,有踰骨肉。自分寸進,以一報效,正爾繾綣之時,不料即有征蜀之命,晚生此日即便告辭。蒙總戎道及大人義膽俠腸,古古難覯,倘有緩急,可以相投大人。因為未經拜謁,何敢于瀆?不料邇聞總戎又遭傾陷,聞緹騎到蘇,妻孥被逮。竊恐余波及于晚生,因此靦顏,仰祈帡覆。惟老大人怜尼收之。”巡按道:“總戎忠義素矢,向為當道所忌,昔日賴令先尊老大人仗義辯救,不致陷于大辟。今日哲人既萎,白晝昏霾,魍魅用事,肆行無忌,雖以莫須有之事魚肉總戎,而總戎一片丹心赤膽,人人共見,但恨眾毀鑠金之日,難請上方之劍耳。即總戎令子見投,老夫不惜破家相容,何況賢契?所隔天淵,豈得漫為株引?今既不棄遠來,使老夫朝夕之間得瞻胜范,亦一快也!但勿以署中倉卒,簡褻名賢為罪,則厚幸矣!”假云生又打一恭道:“世路險巇,人心岩穴,相知按劍,對面九嶷者比比皆然,而老大人不以盛衰改節,不以存仁易心,求之古人,恐無儔侶,不惟晚生感大恩于今日,即先上人于九泉,當亦慕義無窮耳!”巡按見假云生儀容俊雅,詞气通明,知非塵俗之士,自然刮目相待,因問起號來。假云生倒不及措備,只得暫時抵塞,連忙答應道:“賤字湘夫。”因見巡按手中一柄湘扇,触目生情,豈意巡按有女,名曰湘蘭,巡按遂留心假云生,后日有坦腹奇聞,此是后話,休提。
  是夜設宴款待,禮甚隆厚。真正是分外加意。飲酒之間,巡按要試假云生才學,問道:“久聞賢契善于推敲,不識可請教一二否?”假云生即便應允,恐吟出舊詩,他便不信,即將巡按手中湘扇朗吟一絕云:
  
  蒼梧遙望泣途窮,淚染琅玕怨不逢。
  今日幸君時拂拭,頓令枯骨戴仁風。

  巡按听罷詩中之意,曉得假云生望他庇蔭之情,心中大喜,道:“賢契何才思敏捷如此耶?將來定作玉堂人物,老夫且拭目以俟之矣!”假云生道:“晚生譾劣菲才,不過勉強應命,將來正望老大人少施雨露之恩,重沐栽培之德,反如此過褒,使晚生何以克當?”巡按笑道:“非老夫過褒,乃是賢契過謙耳!老夫還有不識進退之言相請,不識賢契可以見諾否?”假云生道:“鉛刀有一割之用,如不見鄙葑菲而有所委,敢不唯命?”巡按道:“老夫年及半百,發畢齒動,思致苦于艱澀,因向來宦橐不充,為貧所累,故爾幕中乏人,事事惟老夫一人,妄自獨斷,以致諸務紛繁,苦無暇判,今幸賢契垂盼,肯為老夫作幕中之客,則老夫當九頓以謝矣!”假云生道:“泛綠水而依芙蓉,晚生豈不羡瘦景之麗?但恐才非卻生,不堪作八幕之嘉賓耳!老大人勿以珠玉而輕擲之瓦石也。”巡按道:“昔黃崇嘏以一女子而為周府君幕士,今賢契才高班馬,反不及崇嘏,而如此見辭耶?”假云生見巡按有不悅之意,忙道:“非敢過辭,恐才識不及,胃負重托耳!今既不棄溲渤,而收之藥籠中,敢不效一臂以圖報乎?”巡按見假云生允了,即便大喜。正是:
  
  木蘭從戎真奇事,崇嘏為賓亦异聞。
  羞殺男儿無用處,卻將才智讓紅裙。

  自此文小姐竟為幕客了,虧他筆如刀,舌如環,膽如斗,全不露一毫破綻。惟假松風不當在行,小姐時時教他,后來他習慣自成了。
  那章公原是順天府人,任滿回京后即帶了假云生回去。有分教:
  
  一對佳人,權為夫婦;半簾明月,共說姻緣。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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