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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薛素姐延僧忏罪 白姑子造孽漁財


    惡人造孽眼無天,貫滿災生法网懸。展轉脫身逃不去,饋央鄉宦許多
  錢。屈作直,白為玄,是非淆混倒成顛。竿牘一函才遞進,問官情面自周
  旋。  菩薩持公道,閻王秉大權,虛靈正直無私曲,那個奸僧敢亂傳?
  若使牒文通得到,發斷阿犁一万鞭!

  薛三省娘子复到蓮華庵中,待了不多一會,只見白姑子領著徒弟冰輪合楊家一個覓漢,挾著一大籃饃饃、蒸餅同到庵中。見了薛三省娘子,打問訊行禮。薛三省娘子道了來意。白姑子道:“若說狄大嫂請我,我极該就去。前向同張大嫂來庵里与菩薩燒香,好個活動的人,見了人又喜洽,又謙和,可是一位好善的女人。但他的兄弟薛相公,我合他有個嫌疑,只怕到那里撞見,不好意思。你到家問聲,有甚么分咐,差人來庵里說罷。”薛三省娘子道:“這是俺姐姐請你,各門另戶的,有甚么礙處?你只管去,不妨。俺家有三位哥哥,不知是那一個得罪与你?是為甚么起的?”
  白姑子道:“是你家的大相公,還合一位朋友,到我庵中。我正叫了個待詔剃頭,我流水叫徒弟看茶与他吃了。我才剃完頭,叫那剃頭的与我取取耳。正取著,他一聲罵那剃頭的:‘賊光棍!賊奴才!這們可惡!你快快的住了饒打!’把個剃頭的罵的掙掙的說:‘我怎么得罪來,相公就這們破口的罵我?’他說:“可惡!你還強嘴!我平生最惱的是那按著葫蘆摳子儿的人,你為甚么拿著把小杓子掏那葫蘆?’叫我又是那笑,又是那惱,說:‘該他甚么事?我為這兩個耳朵聾聾的,叫他替我掏掏,又是按著葫蘆摳子儿哩!’我就只說了這兩句,沒說完,他就禿淫禿歪的掘了我一頓好的。虧不盡那位同來的相公勸得他去了;從這一遭,他再也沒來。我路上撞見,通常沒合他作揖。”
  薛三省娘子道:“原來為這沒要緊的事!你只管到那頭,由他。他不往那頭去,撞不見;就撞見,可這本鄉本土的人,說開了話罷,這是甚么深仇么?咱同走罷。”白姑子道:“我本待不去,難為你這等請得緊。你先去著,我等明早自家到那里合狄大嫂說話罷。”薛三省娘子道:“這能几步子地哩?咱如今去走遭罷。”白姑子道:“好嫂子!這天多昝了?你俗人家黑晚的街上走就罷了,象俺這出家的女僧,夜晚還在街上,叫那光棍挾制著,不說是養和尚,就說是養道士,降著,依了他,還擠你個精光哩!如今咱這明水鎮上還成個世界哩!”薛三省娘子道:“不怕!你跟著我走,沒帳,沒帳!撞見光棍,有我照著他哩。我要不使的他發昏致命,軟癱熱化的不算!”白姑子被薛三省媳婦纏繞不過,只得叫徒弟看了家,兩人同往狄家前進。
  來到門口,將好掌燈時候,進到素姐房中,見素姐云鬢蓬松,香腮消減,伏枕臥床,不能強起。相見讓坐,不必細說。白姑子開口先問:“狄大嫂呼喚的恁緊,有甚么分付?”素姐說:“有一件事,我待問你一聲,看人說的是真是假。要是有人家臥房里頭,又沒見怎么進去,開開門,從里邊飛出個鷂鷹來,這是吉是凶?”白姑子惊异道:“好天爺!是誰家有這般事?”素姐道:“這事不遠,咱這鎮上就有。”白姑子道:“是咱們的親戚么?”素姐道:“不是親戚,只是他認得的。”白姑子道:“‘鷂鷹進人房,流水抬靈床。不出三十日,就去見閻王。’那佛經上說道:‘陰司陽世原無二理。’陽間有甚么三司兩院府縣都司,那陰間有閻王小鬼馬面牛頭。那陽間的人或是被人告發,或是被官訪拿,看那事的重輕;如系些微小事,不過差一個青夫甲皂;再稍大些的事,差那民壯快手;再大的事,差那探馬;如遇那強盜響馬,便就點差應捕番役,私下拷打的服了,方才見官,問那凌遲砍剁的大罪。那陰司的閻王,如遇那陽世間有等忠臣孝子、義夫烈婦、尚義有德的好人,敬差金童玉女持了幢幡寶蓋,沙泥舖路,金玉打橋,就如陽世間府縣正官備了官銜名啟,自己登門請那有德的大賓赴那鄉飲酒禮的一樣。拘那無善無惡的平人,不過差個陰間過陰的無常到他家叫他一聲,他自然依限來見,不消費力。如拘喚那等差不多的惡人,便要使那牛頭馬面,如陽間差探馬的一般。若是那一樣打爺罵娘的逆子、打翁罵婆的惡婦、欺君盜國的奸臣、凌虐丈夫的妻妾、忘恩背主的奴婢、恃寵欺嫡的小老婆、倚官害民的衙役、使涼水拔肉菜的廚子:這几樣人,陰間看他就如陽世間的響馬強盜一樣,方才差了神鷹急腳,帶了本家的家親,下了天羅地网,取了本宅的宅神土地甘結,預先著落停當,再行年月日時功曹,复將他惡跡申報,方才拿到酆都,陸Z搗磨研,油炸鋸解,遍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人身。所以這神鷹急腳,不到那一万分惡貫滿盈,不輕易差遣。這是人世間几可里沒有的事。咱明水鎮這家子,卻是怎么來,就致的閻王這們大怒哩?”素姐听說,把這樣一個曹操般的惡物,唬得溺了一被褥的騷尿,問說:“不知犯了這們大罪,尚有甚么本事可以救的?”白姑子道:“這除非是觀音菩薩的力量,將了藥師王佛的寶經,与閻王面前极力申救,或者也還可救度。但只要那本人在菩薩面前,著實的忏悔,虔誠立誓,改革前非,自己料得是那一件得罪,便在那一件上痛改,以后再不要重犯,這才做得那忏罪消災的功德哩。”
  白姑子一邊說,一邊要起來回去。素姐道:“你且請坐,還有話哩。你頭里說的那些罪惡,不知也有輕重么?難道都是一樣的?”白姑子道:“我說的那許多罪惡,原不是說一個人身上的;若是一個人身上犯這們些天條,還等到如今哩!像那為子的單重在那打爹罵娘,為媳婦的單重在打翁罵婆,為妻的單重在凌虐丈夫,為臣的單重在欺君盜國:只犯此一件,那陰司便不相饒。”素姐又問:“人犯了這等大罪,必定要差神鷹,卻是怎說?”白姑子道:“那陽間的強賊惡盜,必定差那應捕番役,卻是那應捕番役慣能降那強賊惡盜;那強賊惡盜到了應捕番役的手里,他使那鐵棍,一頓把那強賊惡盜的兩個臂膀打卻折了,方才叫他動不得手,然后拷問。這強魂惡鬼,那牛頭見了他,那牛頭跪著,只遞降書;那馬面見了他,那馬面倒頭就遞降表;因那牛頭馬面不敢拿他,所以專差那神鷹急腳擒拿。那神鷹急腳只在那強魂惡鬼的頭上旋繞著飛,得空先把那強眼用那鷹嘴啄瞎,臨時叫他一點不能看見,方叫那牛頭馬面一齊上前,套枷上肘,才得拿他到陰司受罪。情管那家子必定有一個人害眼疼的,這拿的就是他;但只是咱這地方沒有這們惡人。狄大嫂,你實合我說,是誰家?”
  素姐唬得戰兢兢的道:“實不敢相瞞,就是俺這家里。昨日清早,我到后邊解手,門已關了;及至回來,開進門去,從房里一個大們子鷂鷹照著我劈面一翅膀,飛了出去,我如今這兩個眼珠子就象被人挖去的一般疼。白師父,你好歹快尋門路救我,我恩有重報。”白姑子道:“好俺嫂子!你不早合我說,哄的我把話都說盡了,可是叫你見怪。這事也不一律,若是大嫂,情管沒帳。久聞的狄大嫂甚是賢德,孝順翁婆,愛敬丈夫,和睦鄉里,怎么得遭這們顯報?只怕還為別人。”
  素姐說道:“我自己忖量,也不該遭這等的事,我又沒甚么不孝順公婆。那昝俺婆婆沒了,瞞不的你,我沒替他戴白藝g、穿孝衣么?就是在漢子身上有些差池,也不過是管教他管教,這沒的就是甚么大罪不成?既是天老爺沒眼偏心,可是說那廟里沒有屈死的鬼哩?白師父,你只是尋法救我便是。”白姑子道:“你既是叫我救你,我也不敢虛套子哄你。你這罪過犯的較重大些,光止念經拜忏當不的甚么事。就象陽間的人犯下那死罪不赦的天條,那差不多的分上,按捺不下來,務必要尋那當道顯要的分上才好。你這個得請十位女僧,七晝夜捧誦藥師佛老爺的寶經一万卷。你自己心里一些的惡念不生,齋戎沐浴,不住聲晝夜七日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念一聲佛,磕一個頭;完了七晝夜功德,還得請下觀音奶奶來,面問他討個下落,閻王依与不依,再好安插。”
  素姐說:“就依白師父所說。可在那里設壇?”白姑子道:“只得就在咱家設壇才好,或在前邊廳房里邊,或就在這天井里搭棚也可,卻早起后晌吃齋吃茶,添香點燭的多也方便。”素姐說:“在我家里倒也便易,只是俺公公那老獾叨的咕咕噥噥,我受不的他瑣碎。不然就在你那蓮華庵倒也方便,就在佛爺殿上,那樣省事。”白姑子道:“這也可以。你再自己算計。我且回庵去,明日再來合你商量建醮的日子,請的師父,定的經數。”說著,作別起身。素姐仍叫薛三省媳婦跟了白姑子,又叫了個覓漢點著火把,狄希陳也同著送了白姑子家去。
  白姑子夜間一宿不曾合眼,碌碌動算計起發騙錢。次早起來,淨洗了面,細細的搽了粉,用靛花擦了頭,綿胭脂擦了嘴,戴了一頂青緯羅瓢帽,穿了一件栗色春羅道袍,天藍絲趿鞋,白絨襪,跟了徒弟冰輪,早來到素姐房內。素姐叫廚房預備齋飯管待。白師父師徒一面同素姐合狄希陳打算建醮,算計是白姑子合冰輪、水月庵秦姑子超凡、傅姑子妙蓮、觀音堂任姑子水云、惠姑子堯仁、祁姑子善瑞、劉姑子白水、地藏庵楚姑子陽台、管姑子寶僧,共是十位尼姑。就在蓮華庵殿上啟建道場,一連七個晝夜,齊誦一万一千遍《藥師佛真經》。素姐說:“怎么又添一千卷?有這個零頭,卻是怎說?”白姑子道:“你昨日對著我罵了你公公一聲‘老獾叨的’……這一句,不得一千卷經,怎么忏悔得過來?”素姐說:“爺喲!這是我的口頭語儿,沒的也是罪過么?”白姑子道:“這個我不強你;你要自己打得過心去,不消念得一千卷也就罷了。”
  素姐說:“我是這般問聲,怎么不念?”白姑子道:“這經錢要是論經數也可,或是包日子也可:齋是你管,忏錢、燈斗、供獻、香、燭、茶、酒、拜忏一條新手巾、一條新紅氈、撇鈸六尺新布、畫字的禮儿、發七遍文書的利市、迎佛送佛的喜錢、取回佛旨來的謝禮,這都在外。”
  素姐道:“這先明后不爭的,极好。論經數是怎么算,包日子是怎么包,你先說說我听。”白姑子道:“這《藥師經》可長,同不得《心經》短,一個人盡力誦,一日誦不得十卷,誦這一卷,要一分五厘,十卷一錢五分,一百卷一兩五錢,一千卷十五兩,一万卷一百五十兩銀,又是一千卷,共該經錢一百六十五兩。別項使用,就只取回佛旨來的謝禮,得四兩也罷,五兩更好看些。別的都厚薄隨人,沒有一定的數儿。狄大嫂,沒的你是別人?這几位師父們沒的是世人么?他們也不好按著數儿要的,我住持著,每卷只做一分。俺師徒兩個替狄大嫂贈二千卷不敢領經錢,這不又去了二十兩?叫他們把那一千卷零頭儿搭上別要算錢,這不又去十兩?共是八十兩銀子的經錢夠了。”素姐道:“這八十兩銀子也不打緊,俺婆婆死后留下几兩銀子,我且拿出來買命,我留下待怎么?只是你師徒二人,怎好叫你乾念了經的理?我也還照數送上。就是那一千卷也仍要算錢。”白姑子道:“俺師徒兩個斷不可算上,就沒個厚薄了?”
  素姐道:“你只虔誠建醮,救了我的命,我愁沒錢使么?俺公公六七十的人了,能待几日?只天老爺看一眼儿,叫他早挺些時腳,那個不是我的?要是我不得這命,就是俺婆婆留下的這几兩銀子,我不豁撒他個精光,我待開交哩?”白姑子道:“狄大嫂,你說的极是。你這們好心,其實也不必念經,佛爺也是該保護你的。但請的這几位師父,他各人家都頂著火煙,靠著身子養家的。既是要建七晝夜道場,可就要占住了他們的身子哩。他們家里都有徒弟合支使的人,卻也都要吃飯。把這經資先与他們一半,好叫他們糴米買柴的安了家,才好一盼心的念經。這日用的齋供,可是家里做了送去?可就在庵里叫人做罷?要是叫人在庵里做,倒也方便。有庵里使熟的個女廚老翟就好;他又不肯潑撒人家的東西。”
  素姐問道:“就是咱這明水人家么?”白姑子道:“可不怎么?這就是翟福的媳婦子。”素姐道:“原來是他!他常往俺家做菜。他娘姓強,俺只叫他是‘強婆子’,他又吃齋,又叫他‘老強道’。要是他倒也罷了,我每日供備著,那里做齋方便。得那庵里沒有閒雜人才好,我好在那里住的。”白姑子道:“我那坐禪的屋里,那昝你沒合張大嫂在里頭吃茶么?那里頭甚么閒人進得去?常年永智寺的和尚天空,俺這尼僧們不會寫字,只得央他替俺寫寫榜合吊挂子,如今有了觀音堂任師父會寫了字,這男僧們影也不上門了。”素姐道:“得似這般清淨,我在那里住著,也极穩便。我如今先付你銀五十兩,每位師父且先付銀五兩安了家,好擇日建醮。我這里收拾著往那里運米面食物。”
  素姐開了箱,將他婆婆留下的銀子,取了一封出來,說是五十兩,交付白姑子收去。白姑子道:“也待我打開這封,當了狄大嫂的面看一看。這是眾人眾事的事,万一有甚差池,他眾人們只說我里頭有甚么欺瞞夾帳的勾當。”一邊將封拆開見數,是十個錁子,內中明白顯著有四個黑錠,与那六錠迥然不同。素姐自幼不曾大見過甚么銀子,倒沒曾理論。這白姑子串百家門,見得多,知得廣,單單的拿起一錠黑的來看:平扑扑扭黑的面子,死紂紂沒個蜂眼的底儿,白姑子放在牙上啃了一啃,啃著軟呼呼的,說道:“這不是銀子,象是錫蟆似的。”素姐掙掙的說道:“你再看別的何如。”揀了六錠真銀,四個錫錁。素姐倒也還疑是狄婆子放上的。
  誰知這狄希陳是被唬破膽的人,白姑子只說了一句是錫蟆,素姐只接過手來看了一看,他就焦黃了個臉,通沒了人色,從褲襠里漓漓拉拉的流尿,打的那牙巴骨瓜搭瓜搭的怪響。素姐看了他一眼,說道:“了不得!這情管又是你這忘八羔子干的營生!我再看看別的,要是都換了假的,我還念你娘那扶經哩!”怒狠狠的又取了兩封出來,一連拆開了封皮,每封里邊都是四個錫錠。再把那七封取出,照例一般,那有二樣!狄希陳不及防備,被素姐颼的一個漏風巴掌,兜定一腳,踢了一個嘴搶地。白姑子手里流水拉扯,口里連忙念著佛道:“阿彌陀佛!不當家。狄大嫂,快休如此。你今請僧建醮,卻是為何?銀錢小事,夫者婦之天哩!打夫就是打天一般。原來你是如此利害,所以動了天王怒哩。鄉里人家多有傾下白鐵錁子,防那歹人的打劫,這只怕是常時收拾下的,老施主不曾知道,當了真的留下也不可知,怎么就知道是狄大哥干的事?”素姐道:“這要不是他干的營生,他為甚唬的那尿……這分明是賊人膽虛。這悶气,我受不的!我要不打他几下子,這暗气就鱉殺我了!白師父,你且暫回庵去,待我發落了這事,消消气,我再使人請你去。”
  白姑子就待走,狄希陳望著白姑子擠眼扭嘴,叫他別要回去,勸解素姐,替他做個救命星君。白姑子會意,道:“狄大哥,這銀子或者是你不是你,你可也說說是怎么。你這們涎不痴的,別說狄大嫂是個快性人,受不的這們頓碌,就是我也受不的。饒我那昝拿著漢子,象吸石鐵一般,要似這們個象生,我也打他几下子。”素姐道:“有話只該合明白人說,叫人心里自在。這不是白師父你親眼看著?你不相干的人也說是受不的,也說是該打。只有旁邊的人說這們几句公道話,咱本等有气,也就消了許多。常時但是合他合合气,他本人倒還沒怎么的,那旁里的有多少說長道短,扯那臭扶淡的!我本等待要少打,激得我偏打得多了。”白姑子道:“正是如此。人沒得合他有仇,好意打他么?那銀子其實不干狄大哥事,但只為甚么妝這腔儿?倒象是狄大嫂平日不知怎么利害,唬的人這們等的。狄大嫂,你當著我在這里把話說開,你也再休絮叨,把這銀子的事丟開手罷。”素姐叫那白姑子順著毛一頓扑撒,漸漸回嗔作喜。狄希陳也漸漸轉魄還魂。素姐揀了十個雪白銀錁,用紙包了,交付白姑子拿去散与眾人,作一半經資。這白姑子把這五十兩經錢拿回庵去,那里分与甚么眾人!揀了個建醮的良辰,請了那別庵的八位禿婦,連自己師徒共是十人,啟建法事。素姐動用米、面、柴、薪送去庵內。
  狄員外明知是薛如卞要使那神道設教,勸化那姐姐回心,与白姑子先說通了主意,做成圈套,想說:“倘得因此果得回心轉意,便得清門淨戶,宅安家穩,儿子不受折,老身有了倚靠。”這等有錢之家,使得几兩銀子,有甚希罕。聞知素姐要建醮忏悔,甚是喜歡,叫狄周媳婦与素姐說道:“凡是道場所用之物,都問狄員外要,俱當一一應承。又与了三十兩銀子,叫他做經錢;又說:如要自到庵中,可請薛親家婆合薛如卞娘子連氏、薛如兼娘子巧姐同去相陪。
  素姐自從進了狄家的門這們几年,沒得他一口好气,止有這遭搔著他的痒處,笑了,一面說了一聲“難為爹”的良心好話。狄員外就差了狄希陳往薛家請他丈母合連氏巧姐先到家中,同了素姐好到庵去。薛夫人因是狄員外專意相請,也要指望這遭叫女儿改行從善,滿口應承。至期,娘儿三個先到了狄家,吃了早飯,四人同到蓮華庵中,還有狄周媳婦合小玉蘭、薛三省薛三槐兩個的娘子跟隨。外面薛如卞兄弟三個,狄希陳又請了相于廷,共是五人,同在庵中監醮。另叫了廚子在那里整備素筵。
  一連七日,薛夫人合素姐四位,每日早去拈香,晚上辭佛回家。薛如卞合相于廷都每晚各回家中宿歇。惟狄希陳恐怕素姐見怪,只說晚間替素姐佛前拜忏,不回家去。眾姑子們每日掌燈時分,關閉了庵門,故意把那響器敲動,鼓鈸齊鳴,梵咒經聲,徹于遠近,卻一面在那白姑子的禪房里面置備了葷品,沽了醇醪,整了精洁的飯食,輪流著几個在佛殿宣經,著几個洞房花燭,逐日周而复始,始而复周。狄希陳雖是個精壯后生,也禁不起群羊攢虎,應接不暇,未免弄得個嘴臉丰韻全消,骨高肉減。白姑子對著素姐說道:“常言說得好:‘滿堂儿女,當不得半席夫妻。’這一連几夜,倒是我們也還有輪替打盹的時節。這狄大哥真是那至誠君子,從晚跪在佛前磕頭禮拜,不肯住一住儿,真是夫妻情重!若是人間子女為父母的肯是如此,這也真是大舜复生,閔曾再出!如今把人也累得憔悴不堪觀了!”素姐道:“他若果真如此,這也還不象個畜生。”心里也未免暫時有些喜悅。
  到第七日道場圓滿,設了一個監牢,把素姐洗換了濃妝,脫了艷服,妝了一個囚犯坐在牢中。白姑子穿了五彩袈裟,戴了毗盧九蓮僧帽,執了意旨疏文,在佛前伏章上表。疏曰:

    南贍部洲大明國山東布政使司濟南府繡江縣明水鎮蓮花庵奉佛秉教
  沙門,伏以乾坤肇位,分劑健順之儀;夫婦宜家,允著剛柔之匹。惟茲
  婦德無愆,方見夫綱莫吽C今為狄門薛氏,本以儒宗之女,儐為胄監之
  妻。河洲原是好逑,鸞占有素;葡架本非惡趣,獅吼無聲。恃嬌挾寵,
  未嘗乏衾枕之緣;怙惡逞凶,詎真有刀俎之毒。縱干婦人反目之條,宁
  犯神明殺身之律?不謂六庚妄報,兼之三尸謬陳,触天廷之峻怒,丑鬼
  奉符;扞扞冥室之嚴威,神鷹受敕。追悔何從?愿茹灰而湔胃。省愆曷
  既?徒飲泣以椎心。切思苦海茫茫,殊難挽救;仰仗慈航泛泛,猶易援
  拯。敢用敬求佛力,于焉普度人天,牒文到日,如敕奉行。

  白姑子伏俯在地,過了半日,故妝醒了轉來,望著素姐問訊,說道:“施主万千大喜!适間章奏天廷,俯候許久,不見天旨頒行;又過了一時,只見值日功曹,押著重大的一杠,兩個黃巾力士,還扛抬那杠不動,取開看時,都是下界諸神報你那忤逆公婆,監打丈夫的過惡,疊成文卷,滿滿的積有一箱;注該十八重地獄,重重游遍,滿日托生豬,狗,騾,驢,輪回。然已今奉佛旨救度,已准暫徹神鷹,听從省改;如再不悛,仍行擒捉。”眾尼僧都穿了法衣,拿了法器,從獄中將素姐迎將出來,從新打扮得濃妝艷抹,錦襖繡裙,眾尼作樂稱賀,名為“報喜”。素姐取出五兩紋銀相謝。這個當面送的,白姑子又不好打得夾帳,每人足分五錢,一會眾人各甚歡喜。法事已完,白姑子等送佛燒榜,兩邊條桌擺開,盛筵打散,先送得薛夫人娘儿四個回去,又次打發薛相公四個先回。狄希陳托名看人收拾。落在后面与眾尼姑吃酒取笑。
  原來這個醮事,白姑子在素姐面前只說是請僧建醮,計卷還錢;他在那眾姑子面前,只說是包做道場七晝夜,完日講送經資十兩。先拿回來那五十兩銀,從里邊稱出八金,除了他師徒二位,其余的八眾尼僧,每人一兩,俱先分散。后來這六十兩俱已一一收完,只不令眾人知道。這一件事,白姑子淨淨的得了一百兩花銀,米、面、柴、炭、醬、醋、油、鹽不計其數。卻也著實感激薛如卞的作成,買了兩匹加長重大秋羅,兩匹新興金甲綾机,使氈包端了,去謝薛如卞。原來白姑子騙他這許多銀子,素姐是著實瞞人,再三囑咐白姑子,叫聲“千万不可与人知道”,所以這白姑子放手大騙,絕無忌憚。倒也還虧他稍有良心,買了這四匹尺頭作謝薛如卞。薛如卞也還不肯收他,白姑子再三苦讓,止收了他一匹天藍秋羅。
  但素姐費了這許多銀物,對了佛前發了這如許的大咒,不知果然回轉心來孝順公婆愛敬丈夫不曾。白姑子得了這許多橫財,不知能安穩饗用与否?只怕又有別的事生出來,且看后回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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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學知古齋主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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