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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義方母督臨愛子 募銅尼備說前因


    情种歡逢,嬌娃偶合,豈關人力安排?前緣宿定,赤綆系將來。不
  信三生石上,相逢處喜笑盈腮。那有今生乍會,金屋等閒開? 第佳期
  有限,好事靡常,后約難猜。幸慈幃意轉,怜愛金釵。誰料沙家吒利,
  闖門關硬奪章台。空歸去雕鞍蕭索,那不九腸回?

                      ——右調《滿庭芳》

  大略人家子弟在那十五六歲之時,正是那可善可惡之際。父親固是要嚴,若是那母親歿茸,再兼溺愛,那儿子百般的作怪,与他遮掩得鐵桶一般,父親雖嚴何用?反不如得一個有正經的母親,儿子倒實有益處。
  狄希陳那日在孫蘭姬家被狄周催促了回來,起初家中賀客匆忙,后來又拜客不暇,這忙中的日月還好過得。后來諸事俱完,程先生又從頭拘禁,這心猿放了一向,卒急怎易收得回來?況且情欲已開,怎生抑遏得住?心心念念只指望要到濟南府去,只苦沒個因由。
  一日,恰好有個府學的門斗拿了教官的紅票下到明水,因本府太守升了河南兵道,要合學做帳詞舉賀,舊秀才每人五分,新秀才每人分資一錢。狄希陳名字正在票上。門斗走到他家,管待了他酒飯,留他住了一晚。次日吃了早飯,与了他一錢分資,又分与他四十文驢錢。
  狄希陳指了這個為由,時刻在薛如卞、相于廷兩個面前唆撥;他道:“我們三人都是蒙他取在五名之內,他是我們的知己教師。他如今榮升,我們俱應專去拜賀才是。怎么你們都也再沒人說起?若你兩人不去,我是自己去,不等你了。”
  相于廷、薛如卞都回去与父親說知,相棟宇說:“你只看他眾人,若是該去,你也收拾了同行。”薛教授說:“這极該去的。你狄姐夫他是府學,還出過了分資,帳詞上也還列有名字。你們連個名字也沒得列在上面,怎好不自去一賀?向來凡事都是狄親家那邊照管,把這件事我們做罷。或是裱個手卷,或是冊葉,分外再得几樣套禮。你三個大些的去,薛如兼不去也罷。你再合狄大叔商議如何?”薛如卞合狄希陳說了。狄希陳回去与他父親說知,說道:“禮物都是薛大爺家置辦。”狄員外道:“既是你丈人說該做的,你就收拾。等住會,我還見見你丈人去。”
  薛教授自己到了城里,使了五錢銀裱了一個齊整手卷,又用了三錢銀央了時山人畫了《文經武緯圖》。央連春元做了一首引,前邊題了“文經武緯”四個字;又代薛如卞、薛如兼、狄希陳、相于廷做了四首詩,連城璧做了后跋。備了八大十二小的套禮,擇了日子,跟了狄周、薛三省、尤廚子。正待起身,小冬哥家里叫喚,說道:“俺就不是個人么?只不叫俺去。他三個是秀才,俺沒的是白丁么?脫不了都是門生,偏只披砍俺。我不依,我只是待去。”薛教授正在狄家打發他們起身,薛三槐來學了這話。狄員外笑道:“別要嗔他,他說的委實有理。咱家里有頭口,我叫他再備上一個,你叫他都走走去。”薛教授也笑說:“這小廝沒家教,只是慣了他。”叫薛三槐說:“也罷。你叫他流水來,替他拿著大衣服去。”待不多會,只見小冬哥一跳八丈的跑了來。狄員外讓他吃飯,他也沒吃。大家都騎上頭口往府進發,仍到原先下處住下。
  狄希陳沒等卸完行李,一溜煙,沒了蹤影。尤廚子做完飯,那里有處尋他!狄周口里不肯說出,心里明白,曉得他往孫蘭姬家去了。直到后晌,挨了城門進來,支調了几句,也沒吃飯,睡了。
  次早起來,收拾了禮,早吃了飯,拿著手本公服,四個都到了府里,与了听事吏二錢銀子。府尊坐過堂,完了堂事,听事吏過去稟了,四個小秀才齊齊過去參見,稟賀稟拜,又遞了禮單。府尊甚是喜歡,立著待了一鐘茶,分付教他們照常從師讀書,不可放蕩,還說了好些教誨的言語,叫他們即日辭了回去。點收了一個手卷,回送了二兩書資。
  依了薛、相兩人的主意,除了這一日,第二日再住一日,第三日絕早起身。因天色漸短,要赶一日到家。狄希陳起初口里也只管答應,到了臨期,說他還要住得几日,叫他三個先回,他落后自去。見大家強他回去,他爽利躲過一邊。那三個尋他不見,只得止帶了薛三省一人回家,留下尤廚子、狄周在府。他放心大度一連在孫蘭姬家住了兩日,狄周尋向那里催他起身,那里肯走?
  一日清早,東門里當舖秦家接孫蘭姬去游湖,狄希陳就約了孫蘭姬叫他晚夕下船的時節就到他下處甚便;叫狄周買了東西,叫尤廚子做了肴饌,等候孫蘭姬來。到了日晚,當舖极要孫蘭姬過宿,孫蘭姬說:“有個遠客特來探望,今日初來,不好孤了他的意思。我們同在一城,相處的日子甚久,你今日且讓了生客罷。他的下處就在這鵲華橋上,你著人送我到那邊去。”客伙中有作好作歹的慫恿著放孫蘭姬來了。二人乍到了那下處,幽靜所在,如魚得水,你恩我愛,樂不可言。
  狄周見事体不象,只得悄悄背了他,走到東關雇騾市上,尋見往家去的熟人,煩他捎信到家,說他小官人相處了一個唱的孫蘭姬,起先偷往他家里去,如今接來下處,屢次催他不肯起身,千万捎個信与大官人知道。那個人果然与他捎信回去,見了狄員外,把狄周所托的言語,不敢增減,一一上聞。
  狄員外倒也一些不惱,只說了一句道:“小廝這等作業,你可曉得什么是嫖?成精作怪!”謝了那傳信的,回去對他的渾家說知其事。他渾家說道:“多大的羔子?就這等可惡!從那一遭去考,我就疑他不停當。你只說他老實,白當叫他做出來才罷。万一長出一身瘡來,這輩子還成個人哩!”
  狄員外說:“明日起個早,待我自家叫他去;別人去,他也不來。”他母親說:“你去倒沒的替他長志哩!你敢把他當著那老婆著實挺給他一頓,把那老婆也給他的個無体面,叫他再沒臉儿去才好。你見了他還放的出個屁來哩!再見了那老婆越發癱化了似的,還待動彈么?”狄員外說:“你既說我去不的,你可叫誰去?”他母親說:“待我明日起個五更,自家征他去。我撈著他不打一個夠也不算!把那老婆,我也聽L半邊毛!”狄員外道:“這不是悖晦?你儿不動彈,那老婆就知道明水有個狄大官待嫖哩?我尋上門去。再不怨自家的人,只是怨別人?”他母親說:“你与我夾著那張扶嘴!你要嚴著些,那孩子敢么?你當世人似的待他,你不知安著什么低心哩!”叫狄周媳婦子拾掇:“跟我明日五更上府里。”叫李九強揀兩個快頭口好生喂著;又叫煮著塊腊肉,烙著几個油餅,拿著路上吃。睡了半夜,到四更就起來梳洗,吃了飯。
  狄員外惟恐他娘子到了府里,沒輕沒重的打他,又怕他打那老婆打出事來,絮絮叨叨的只管囑付,只叫他:“唬虎著他來罷,休要當真的打他,別要后悔。”說過又說,囑付個不了。他娘說:“你休只管狂气,我待打殺那后娘孩子,我自家另生哩?厭气殺人!沒的人是傻子么?”狄員外道:“我只怕你尊性發了合顧大嫂似的,誰敢上前哩?”說著,打發婆子上了騾子,給他掐上衣裳,跳上了鐙;又囑付李九強好生牽著頭口。狄員外說:“我赶明日后晌等你。”他婆儿道:“你后日等我!我初到府里,我還要上上北极廟合岳廟哩。”狄員外心里想道:“也罷,也罷。宁可叫他上上廟去。既是自己上廟,也不好十分的打孩子了。”
  不說狄員外娘子在路上行走。卻說孫蘭姬從那日游了湖,一連三日都在狄希陳下處,兩個廝守著頑耍。當舖里每日往他家去接,只說還在城里未回。那日吃了午飯,狄希陳把那右眼拍了兩下,說道:“這只怪扶眼,從頭里只管跳!是那個天殺的左道我哩!我想再沒別人,就是狄周那砍頭的!”正說著,只听孫蘭姬一連打了几個涕噴,說道:“呃,這意思有些話說。你的眼跳,我又打涕噴,這是待怎么?我先合你講開,要是管家來沖撞你,可不許你合他一般見識。你要合他一般見識,我去再也不來了。”
  正說著話,只听得外邊亂轟。狄希陳伸出頭去看了一看,往里就跑,唬得臉黃菜葉一般,只說:“不好了!不好了!娘來了!”孫蘭姬起初見他這個模樣,也唬了一跳,后邊听說“娘來了”,他說:“呸!我當怎么哩!卻是娘來了。一個娘來倒不喜,倒害怕哩!”一邊拉過裙子穿著,一邊往外跑著迎接;老狄婆子看了他兩眼,也還沒有做聲。孫蘭姬替婆子解了眼罩,身上擔了塵土,倒身磕了四個頭。狄婆子看那孫蘭姬的模樣:

    扭黑一頭綠發,髻挽盤龍;雪白兩頰紅顏,腮凝粉蝶。十步外香气
  撩人,一室中清揚奪目。即使市人習見,尚夸為閬苑飛瓊;況當村媼初
  逢,豈不是瑤台美玉?雄心化為冰雪,可知我見猶怜;剛腸變作恩情,
  何怪小奴不爾?

  狄婆子見了孫蘭姬如此嬌媚,又如此活動,把那一肚皮家里怀來的惡意,如滾湯澆雪一般;又見狄希陳唬得焦黃的臉,躲躲藏藏的不敢前來,心中把那惱怒都又變了可怜,說道:“你既是這們害怕,誰強著叫你這們胡做來?你多大點羔子?掐了頭沒有疤的,知道做這個勾當!你來時合你怎樣說來?你汪先生待出殯,你爹說不去与他燒紙,等你去与他上祭。你兩個舅子合兄弟都去了,你敢自家在這里住著?”孫蘭姬在旁嗤嗤的笑。狄婆子說:“你別笑!我剛才不為你也是個孩子,我連你還打哩!”
  正還沒發落停當,只見走進一個六十多歲的尼姑,說道:“我是泰安州后石塢奶奶廟的住持,要与奶奶另換金身,妝修圣像。隨心布施,不拘多少,不論銀錢。福是你的福,貧僧是挑腳漢。你修的比那輩子已是強了十倍,今輩子你為人又好,轉輩子就轉男身,長享富貴哩。阿彌陀佛,女菩薩,隨心舍些,積那好儿好女的。”狄婆子道:“我可是積那好儿好女的?女還不知怎模樣,儿已是极好了,從一百里外跑到這里嫖老婆,累的娘母子自己千鄉百里的來找他!”
  那姑子把狄希陳合孫蘭姬上下看了兩眼,說道:“他兩個是前世少欠下的姻緣,這世里補還。還不夠,他也不去;還夠了,你扯著他也不住。但凡人世主偷情養漢,總然不是無因,都是前生注定。這二人來路都也不遠,离這里不上三百里路。這位小相公前世的母親尚在,正享福哩。這位大姐前世家下沒有人了。這小相公睡覺常好落枕,猛回頭又好轉脖筋。
  說到這兩件處,一點不差,狄婆子便也怪异,問道:“這落枕轉脖子的筋,可是怎說?”姑子說:“也是為不老實,偷人家的老婆,吃了那本夫的虧了。”狄婆子問說:“怎么吃了虧?是被那漢子殺了?”姑子點了點頭。狄婆子指著孫蘭姬道:“情管這就是那世里的老婆?”姑子說:“不相干。這個大姐,那輩子里也是個姐儿,同在船上,歡喜中訂了盟,不曾完得,兩個這輩子來還帳哩。”狄婆子道:“他听見你這話,他往后還肯開交哩?”姑子道:“不相干!不相干!只有二日的緣法就盡了,三年后還得見一面,話也不得說一句了。”
  孫蘭姬說:“我那輩子是多大年紀?是怎么死來?”姑子說:“你那輩子活的也不多,只剛剛的二十一歲,跟了人往泰山燒香,路上被冰雹打了一頓,得病身亡。如今但遇著下雹子,你渾身東一塊疼,西一塊疼,拿手去摸,又象不疼的一般,离了手又似疼的。”孫蘭姬道:“你說得是是的,一點不差。那一年夏里下雹了,可不就是這們疼?”
  狄婆子指著孫蘭姬道:“我看這孩子有些造化似的,不象個門里人,我替俺這個种子娶了他罷。”姑子說:“成不上來。小相公自有他的冤家,這位大姐自有他的夫主,待二日各人開交。”狄婆子道:“你說別人是是的,你說說我是怎么?”姑子說:“你這位女菩薩,你的偏性儿我倒難說。大凡女人只是偏向人家的大婦,不向人家的小妻,你卻是倒將過來的。”
  狄婆子笑道:“可是我實是不平:人家那大婆子作踐小老婆,那沒的小婆子不是十個月生的么?”姑子說:“女菩薩,你還有一件站不得的病,略站一會,這腿就要腫了哩。”狄婆子道:“這是怎么說?就沒本事站?”姑子說:“這敢是你那一輩子与人家做妾,整夜的伺候那大老婆,站傷了。因你這般折墮,你從無暴怨之言,你那前世的嫡妻托生,見与你做了女儿,你后來大得他的孝順哩。你今生享這等富足,又因前生從不抵生盜熟,拋米撒面。你今世為人又好,轉世更往好處去了。”狄婆子問道:“你再說說俺這個种子后來成個什么東西?”姑子說:“那一年發水,已是有人合你說了。”
  狄婆子又道:“這眼底下要与他娶媳婦哩,這媳婦后來也孝順么?”姑子說:“別要指望太過了,你這望得太過你看得就不如你的意了。你淡淡的指望,只是個媳婦罷了。這位小相公,他天不怕,地不怕,他也單單的只怕了他的媳婦。饒他這樣害怕,還不得安穩哩。同歲的,也是十六歲了。”狄婆子說:“這話我又信不及了。好不一個安靜的女儿哩!知道有句狂言語么。”指著孫蘭姬道:“模樣生的也合這孩子爭不多。”姑子說:“你忙他怎么?進你門來,他自然就不安靜,就有了狂言語。”
  狄周媳婦問道:“我那輩子是個什么托生的?”姑子笑說:“你拿耳朵來,我与你說。”狄周媳婦果然歪倒頭去听。他在耳邊悄悄的說了一句,狄周媳婦扯脖子帶耳根的通紅跑的去了。
  看看天色將晚,狄婆子說:“你在那里住?”姑子說:“我住的不遠,就在這后宰門上娘娘廟里歇腳。”狄婆子道:“既在城里不遠,你再說會子話去。”問說:“做中了飯沒做?中了拿來吃。”狄周媳婦拿了四碟小菜、一碗腊肉、一碗煎魚子捍的油餅、白大米連湯飯,兩雙烏木箸,擺在桌上。狄婆子說:“你叫我合誰吃?”狄周媳婦說:“合陳哥吃罷。這位師傅合這位大姐一堆儿吃罷。”狄婆子說:“你是有菜么?爽利再添兩碗來,再添兩雙箸來,一處吃罷。”狄周媳婦又忙添了兩雙箸、兩碗飯、一碟子餅,安下坐儿。
  狄希陳站在門邊,仔么是肯動。狄周媳婦說:“等著你吃飯哩,去吃罷!”他把那腳在地上跺兩跺又不動;又催了他聲,他方ず熊蛬★D:“我不合那姑子一桌子上吃。”狄周媳婦笑著合狄婆子插插了聲。狄婆子說道:“把這飯分開,另添菜,拿到里間里叫他兩個吃去,我合師傅在這里吃。”孫蘭姬也巴不得這聲,往屋里去了,把個指頭放到牙上咬著,搖了搖頭,說道:“唬殺我了!這吃了飯不關城門了?怎么出城哩?吃過飯天就著實的黑了!”狄婆子道:“師傅,你廟里沒有事,在這里睡罷。脫不了我也是才來。”又向孫蘭姬說道:“脫不了這師傅說你兩個只有二日的緣法了。你爽利完成了這緣法罷,省得轉輩子又要找零。兩個還往里間里睡去,俺三個在這外間里睡。”狄周媳婦說道:“東房里极干淨,糊得雪洞似的,見成的床,見成的炕,十個也睡開了。”狄婆子說:“這就极好,我只道沒有房了。那屋里點燈,咱收拾睡覺。”
  孫蘭姬也跟往那屋里去了,在狄婆子旁里站著,見狄婆子脫衣裳,流水就接,合狄周媳婦就替狄婆子收拾舖。奶奶長,奶奶短,倒象是整日守著的也沒有這樣熟滑,就是自己的儿媳婦也沒有這樣親熱。狄希陳也到屋里突突摸摸的在他娘跟前轉轉。狄希陳看著孫蘭姬,那眼睛也不轉,撥不出來的一般。姑子說道:“這個緣法好容易!你要是投不著,說那夫妻生气;若是有那應該的緣法,憑你隔著多遠,繩子扯的一般,你待掙的開哩!”
  狄婆子問孫蘭姬道:“你兩個起為頭是怎么就認的了?”孫蘭姬說:“俺在跑突泉西那花園子里住著,那園子倒了圍牆,我正在那亭子上欄杆里頭。他沒看見我,扯下褲子望著我就溺尿。我叫說:‘娘,你看不知誰家的個學生望著我溺尿!’俺娘從里頭出來說:‘好讀書的小相公!人家放著這們大的閨女,照著他扯出賚子來溺尿!’他那尿也也沒溺了,夾著半泡,提褲子就跑。俺那里正說著,算他一伙子帶他四個學生都來到俺那門上,又不敢進去,你推我,我推我,只是巴著頭往里瞧。叫俺娘說:‘照著閨女溺尿罷了,還敢又來看俺閨女哩!’叫我走到門前把他一把扯著,說:‘你照著我溺尿,我沒赶著你,你又來看我。’叫我往里拉,他往外掙,唬的那一位小相公怪吆喝的,叫那管家們上前來奪。管家說:‘他合狄大哥頑哩,進去歇歇涼走。’俺頓的茶,切的瓜,這三位大相公認生不吃,那一位光頭小相公老辣,吃了兩塊。”
  狄婆子說:“那小相公就是他的妹夫,那兩個大的,一個是他小舅子,一個是他姑表兄弟。一定那三個起身,他就住下了。”孫蘭姬說:“這遭他倒沒住下哩。他過了兩日,不知怎么,一日大清早,我正勒著帶子梳頭,叫丫頭子出去買菜,回來說:那日溺尿的那位相公在咱門間過去過來的只管走。叫我挽著頭發出去,可不是他?我叫過他來,我說:‘看著你這腔儿疼不殺人么!’叫我扯著往家來了,從就這一日走開,除的家白日里去頑會子就來了,那里黑夜住下來?有數的只這才住了夠六七夜。”狄婆子說:“天夠老昝晚的了,睡去罷!我也待睡哩。”
  狄婆子在上面床上,姑子合狄周媳婦在窗下炕上。收拾著待睡,狄婆子說:“可也怪不的這种了,這們個美女似的,連我見了也愛。我當是個有年紀的老婆來,也是一般大的孩子。我路上算計,進的門,先把這种子打給一頓,再把老婆也打頓給他。見了他,不知那生的气都往那里去了!”姑子說:“這不是緣法么?若是你老人家生了气,一頓打罵起來,這兩日的緣法不又斷了?合該有這兩日的緣法,神差鬼使的叫你老人家不生气哩。”
  狄婆子問:“你才說他媳婦不大調貼,是怎么?”姑子說:“這机也別要泄他,到其間就罷了。他前輩子已是吃了他的虧來,今輩子又來尋著了。”狄婆子說:“這親也還退的么?”姑子說:“好女菩薩!說是甚么話?這是劫數造就的,閻王差遣了來脫生的,怎么躲的過?”狄婆子道:“害不了他的命,只是怕他罷了。”姑子說:“命是不傷,只是叫怕的利害些。”狄婆子說:“既不害命,憑他罷。好便好,不么,叫他另娶個妾過日子。”姑子說:“他也有妾,妾也生了,遠著哩。這妾也就合他這娘子差不多是一對,夠他招架的哩。”狄婆子說:“這可怎么受哩?”姑子說:“這妾的气,女菩薩你受不著他的,受大媳婦几年气罷了。”
  狄婆子又問說:“你剛才合媳婦子插插甚么?叫他扯脖子帶臉的通紅。”姑子道::“我沒說他甚么。只合他頑了頑。”待了一會,狄周媳婦出去小解。姑子悄悄的對狄婆子道:“這位嫂子是個羊脫生的,□尾巴骨梢上還有一根羊尾子哩。他敢是背人,不叫人知的。”
  狄婆子問說:“我那輩子是怎么死來?”姑子說:“是折墮的,小產了死的。”狄婆子道:“你說我今年多大年紀?我的生日是几時?”姑子說:“你今年五十七歲。小員外三歲哩。四月二十辰時是你生日。”狄婆子說:“可不是怎么!你怎么就都曉得?”
  又問他來了几時。他說:“不時常來,這一番來夠一月了。因后石塢娘娘圣像原是泥胎,今要布施銀錢,叫人往杭州府請白檀像,得三百多金,如今也差不多了。如多化的出來,連兩位站的女官都請成一樣;如化不出來,且只請娘娘圣像。”狄婆子說:“我沒拿甚么銀子來,你到我家去走走,住會子去,我叫人拿頭口來接你。”姑子說:“若來接我,爽利到十月罷。楊奶奶到那昝許著給我布施,替我做冬衣哩。”狄婆子問那楊奶奶,姑子說:“咱明水街上楊尚書府里。”狄婆子說:“這就越發便了。你看我空合你說了這半宿話,也沒問聲你姓什么。”姑子說:“我姓李,名字是白云。”
  狄婆子道:“咱睡罷,明日早起來吃了飯,李師傅跟著我上廟去。”姑子說:“上那個廟?”狄婆子說:“咱先上北极廟,回來上岳廟。”姑子說:“咱赶早騎著頭口上了岳廟回來,咱可到學道門口上了船,坐到北极廟上,再到水面亭上看看湖里,游遭子可回來。”狄婆子說:“這也好,就是這們樣。”
  各人睡了一宿,清晨起來,孫蘭姬要辭了家去。狄婆子說:“你頭信再住一日,等我明日起身送你家去罷。”狄希陳听見這話,就是起先報他進學,也沒這樣歡喜。狄婆子叫李九強備三個頭口,要往岳廟去。狄希陳主意待叫他娘:“今日先到北极廟上,明日再到岳廟山下院,上千佛山,再到大佛頭看看,后日咱可起身。”狄婆子說:“我來時合你爹約下明日赶后響押解著你到家。明日不到,你爹不放心,只說我這里把你打不中了。”姑子說:“小相公說的也是。既來到府里,這千佛山大佛頭也是個胜景,看看也好。”狄婆子叫狄周:“你就找個便人捎個信回去,省得家里記挂;沒有便人,你就只得自己跑一遭,再捎二兩銀子我使。”狄周備了個走騾,騎得去了。恰好到了東關撞見往家去的人,捎了信回家,狄周依舊回來了。
  狄希陳待要合孫蘭姬也跟往北极廟去。狄婆子說:“你兩個在下處看家罷。我合李師傅、狄周媳婦俺三個去。叫李九強岸上看頭口,狄周跟在船上。”狄希陳不依,纏著待去,狄周媳婦又攛掇,狄婆子說:“您都混帳!叫人看看敢說這是誰家沒家教的种子,帶著姐儿游船罷了,連老鴇子合燒火的丫頭都帶出來了!叫他兩個看家,苦著他甚么來?”沒听他往北极廟去。狄婆子在船上說:“這們沒主意就听他,他是待教我還住一日,他好合孫蘭姬再多混遭子。”姑子說:“只好今日一日的緣法了。你看明日成的成不的就是了!”眾人也還不信他的話。晌午以后,上了北极廟回來,留下李姑子又過了一宿。
  次日,吃了早飯,正待收拾上岳廟到山上去,卻好孫蘭姬的母親尋到下處,知道是狄老婆子,跪下,磕了兩個頭。狄婆子說:“我是來找儿,你來找閨女哩。這們兩個孩子,不知好歹哩。”鴇子說:“當舖里今日有酒席,定下這几日了,叫他去陪陪,赶后晌用他,再叫他來不遲。”催著孫蘭姬收拾去了。
  狄婆子上山回來,看著狄希陳,沒投仰仗的說:“這可不干我事,我可沒攆他呀!”封了三兩銀子,一匹綿綢,叫狄周送到他家說:“要后晌回來,頭信叫他來再過這一宿也罷。”姑子沒做聲,掐指尋文的算了一會,點了點頭。
  誰知那當舖里出了一百兩銀子,取他做兩頭大,連鴇子也收在家中養活。狄周送銀去的時候,孫蘭姬正換了紅衫上轎,門口鼓樂齊鳴,看見狄周走到,眼里吊下淚來,從頭上拔下一枝金耳挖來,叫捎与狄希陳,說:“合前日那枝原是一對,不要撩了,留為思念。”
  狄周回去說了。大家敬那姑子就是活佛一般。公道說來,這時節的光景叫狄希陳也實是難過。他還有些不信,自己走到他家,方知是實。過了一晚,跟了母親回去。姑子也暫且回家,約在十月初四日差人來接他。這真真的是: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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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學知古齋主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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