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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為深情魂遺金鳳釵


  詩曰:(集唐)
  
  寂寞山窗掩白云,(權德輿)
  春風應自怨黃昏。(韓偓)
  舞鸞鏡匣收殘黛,(李商隱)
  環佩空歸月下魂。(杜甫)

  話說陸希云自赴公車,朔風凜冽,逼歲遙征,至明年正月,方抵京師。舍寓既定,便尋至生邸。二人相見,握手道歡。希云即以老夫人書信付生,錢生拆書細看,簡首無非慰問平安,并望春闈克捷之意。至中間有范夫人、小姐抵舍踰年,相數晨夕,稍免寂寞之語。生方知小姐即主于家,欣然色喜。書尾又云秋煙去歲冬杪,幸獲弄璋,眉清目秀,歧嶷不凡,今已彌歲矣。并此附聞數語。錢生大喜,于是收攝精神,杜門不出。或值希云在寓,擬題构文,講析經義,每至內夜而息。
  及三場畢后,希云下第,錢生竟獲高捷,少不得雁塔書名,瓊林赴宴。既而希云策蹇南歸,錢生造寓言別。希云道:“前歲吾兄系獄,賈文華适在裴寓,為兄辯剖甚悉。今賈生以谷斯生所譖,發在刑部勘鞠已半月矣。去家迢遠。誰為救視?若吾兄肯向老裴一言申救,則老裴必然听兄,而賈生方有再蘇之机耳。”錢生喟然道:“吾曩遇文華,曾以微言規諷,惜乎彼不能喻,致有今日之事。雖在泛然一面,猶當力救,何況有德于弟,敢不領教乎?”希云大悅,錢生以贐儀厚贈,直送至盧溝橋,然后分袂。
  當入殿試,卷有班馬文章,鐘王字跡之批,因“莆莆”二字有訛,乃置三甲,工部觀政。時王梅川正在銓部,又使人謂生云:“若得入贅,本部主事可得也。”錢生不從,遂不獲与選。然是時朝綱日紊,錢生亦無仕意。因文華一事,持令長班持刺,經拜裴玄,玄見錢生已成進士,足恭款接。閒敘良久,錢生以文華為懇,玄笑道:“我待彼厚,而彼負我實甚。若他人言,弟決不從,今以兄命,當即宥釋之。”及玄回拜,錢生又极力言之。奈歸心甚急,不能候賈釋獄,乃留書一封,托王季文轉送裴玄。膏東秣馬,擇日出京。
  在路兼程迅發,將抵東昌,鳴皋先已遣人在驛迎候。進行相見畢,鳴皋道:“自侄春闈報捷,使我喜而欣舞,即具病揭,辭諸撫台。雖蒙撫台慰留至再,士庶有借冠之請,然以恩蔭,歷官至二千石,愿已足矣。況得賢侄步武前修,興宗有望,而鱸魚正美,轉覺歸興濃耳。故專俟錦旋,不日交印二府,与爾同返金陵。祭墓之后,爾便回家省母,不知侄意以為何如?”
  錢生道:“叔父之命,敢不遵依,但不肖偶叨一第,何足為榮。若以吾叔河清素望,方將折沖樽俎,奚即以歸隱為急哉?”鳴皋道:“方今蕭牆隱不測之憂,四野有倒懸之苦,村非經濟,可可尸位素餐,故不若拂衣而去,以棲遲于桑間十畝。吾志決矣,子無強勸。”少頃,同知張沁,理弄俞忠吉,鄉紳馮訥,俱來奉賀。當晚,鳴皋設宴以請同寅,盡歡而散。
  次日,錢公便欲起身,錢生告以瑤枝訂姻一事,公笑而許之。
  生以便服,只帶紫蕭跟隨,迤邐出城,來到白家門首,但見竹扉靜閉,扣喚數次,翁方啟扉而出。一見錢生,扑簌籟淚珠滾下。白嫗聞知,亦即出來,持生而哭道:“君害我儿,君害我儿!”錢生惊問其故,白翁道:“自從去年人日,君与吾女訂姻一去之后,杳無信息,致使小女思郁而亡。今已七日了,教我白頭夫婦,再靠誰人?真害得我好苦也。”言訖,大哭。乃引錢生進內,靈柩即在壁也,錢生撫棺一慟,昏絕于地。有唐崔護詩為證,詩曰: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白翁夫婦慌忙呼喚,多時而醒,翁又取出瑤枝留詩一緘,錢生拆開視之。乃是古唐國絕,備過訣別之意。詩曰:
  
  离恨空隨江水長,(賈至)
  雁飛猶得到衡陽。(王昌齡)
  時時引領望天末,(孟浩然)
  猶把梅花愁斷腸。(李群玉)
  登高遠望自傷情,(長孫佐輔)
  北雁歸飛入窅寞。(賈至)
  几度相思不相見,(楊巨源)
  黃鶴空囀舊春聲。(武元衡)
  蔦囀高枝燕入樓,(張仲素)
  羅衣濕盡淚還流。(裴交泰)
  一朝惟悴無人問,(盧照鄰)
  夜夜孤魂月下愁。(杜牧)
  不如行路本無情,(長孫佐輔)
  夢逐東風到洛城。(武元衡)
  緘此貽君淚如雨,(李端)
  須知后會在來生。(白居易)

  錢生誦訖,止不住涕淚交下。白翁夫婦亦复搥胸大哭,錢生慰之道:“曩与今愛一言訂約,則夫婦之盟已成,豈以人亡,而失半子之禮。今某幸獲登弟,俟返至姑蘇,稟過老母,即當遣人迎接。念死者不可复生,翁宜自遣,勿致過哀成疾。”白翁方知錢生已成進士,乃收淚致謝。錢生忙令紫蕭備設醑果作奠,又為文以祭曰:
  
  嗚呼!窮泉一墜,悠悠古今。死生雖隔不泯者情,憶卿之玉容兮,橫遙山而眉嫵,凝秋水而神瑩。想卿之藻思兮,組回文于机杼,含明目于胸襟。夫何彼蒼既鐘卿以蕙心紈質,而獨靳予以遐齡?
  寶柱弦斷,玉蕭無聲。或亦雙成暫謫,向瑤台而遣返;諒非羿妻竊藥,奔日窟而長生。而何以逐彩以輕散,同朝槿以俄零。嗚呼哀哉!
  記昔去年,邂后而遇,觴浮柏葉,額點梅馨,共熏爐以坐晚,援白雪而聯吟。爾既邀我以伉儷之約,我亦許爾以山海之盟。本謂百年之好,諧于一夕,而庶几綰鴛鴦之繡帶,并翡翠之芳衾。孰知疇昔之念,俱屬無妄,而百哀紛感,愬空帷于此辰。嗚呼惜哉!
  江波洶涌兮,雌劍已失。夜台杳渺兮,別鶴徒鳴。婉然在床,彷容光而若見;曠焉隔世,想幽會而難尋。返魂之香莫改,种杏之術無靈。留鏡奩之殘黛,懸惠幌而凄清。
  鳴呼!歲寒則暑,日昃則盈。知有生之必死,奚惆悵而悲深。唯怨爾以蜉蝣之衣,瞬息而化;日及之萼,未開而傾。顧余尤不能無恨者,葉輕盟約,鼎視功名,竟淹留于京邸,而使爾悲怀以歿,是余之罪也。又安得不屢歎而思卿!爾有父母,甘旨是承。爾之靈輀,移殯荒瑩。茲以澗藻,聊既微忱。神爽有期,留珀枕以待夢;
  香魂如在,托環佩而傳音。此余謂死生雖隔,而不泯者情,殆思感之所或致,詎誕妄而不足憑者耶?

  錢生讀罷祭文,伏地而哭。云峰感生情重,雙手扶起,殷殷相謝。是夜即宿于白翁家。將至更余,紫蕭已是沉沉睡熟,錢生猶明燭獨坐。俄而一陣旋風,吹得燭火無光,半明半滅,又聞西北隅,悉窣有聲,錢生似夢非夢,忽見一個女子縞衣紅裳,冉冉而至。大聲唱問道:“人耶?鬼耶?”那女子道:“妾乃瑤枝鬼魂也。自去春君別之后,日夕懸眸,竟無雁脛只字。及至秋闈,君易姓為魏,自在北場中選,而妾不知,謂君下第,自此憂思伊郁,一病而亡。日間承君賜奠,具見高情,趁此夜闌,特來鳴謝。”錢生平昔畏鬼,每夕必有二人旁臥,方得安寢。那夜因以情愛所牽,了無怖意,既而燭火漸明,細看瑤枝,丰姿如故,乃歎道:“朝來一聞訃變,使小生悲苦填膺,方恨無少君之奇術,不意姐姐竟能現形相會。”瑤枝道:“妾之此來,非敢以泉下余魂,迷惑君意,只因与君有再世之緣,特來面托。”錢生惊喜道:“吾嘗閱《牡丹亭記》,至杜麗娘還魂之事,以為若士寓言,而未敢輕信。今姐姐云再世姻緣,莫非亦能返魂,而与予了卻前盟否?”
  瑤枝道:“妾見冥王,備以雪夜訂姻,及伉儷未諧,憂郁而亡的緣故細細陳述,冥王亦為感惻,便令判官查覆。判官先查君云:‘錢某不染淫私,奉上帝之命,增壽一紀,今科已經聯捷,應有三位妻房,官至三品。’又查妾云:‘瑤枝還有四紀陽壽,應在陰司四十九日,方得還魂,合為錢某側室。目下天气漸炎,只恐屋舍腐坏,乞著當境土地,即運寒冰護尸,方能轉回陽世。特此查覆’。冥王即差鬼卒送妾在南獄魏夫人帳下,蒙夫人授妾以靈液之丸。其丸以靈液草修合,草生大宛三西,條枝國弱水之旁,一千歲而抽葉,又一千歲而吐花,俟花褪之后,取汁搗爛,雜以犀珀為丸,凡死者含之于口,雖在酷暑,肌肉不坏,至七晝夜而复生。昔東方朔為虎傷足,西王母以草敷在傷處,頃刻而愈,即此草也。日昨夫人正与少室仙妹下棋,忽命妾云:‘爾夫衣錦而歸,將到汝家探望,汝宜回去一見。’故妾今夜得以魂魄會君。乞君致語者父,俟終七之期,千万開棺。妾得再回陽世,皆出于郎君之所賜也。”言訖再拜。
  錢生道:“若得姐姐再生,天大之喜,敢不牢記,以語尊翁。”瑤枝又再三叮囑,乃回西北隅,奄然而沒。錢生半信半疑,惊愕久久。忽火光一暗,瑤枝又在面前。錢生道:“姐姐去而复來,還有何言?”瑤枝道:“回生之事世不常有,只恐家父未必信君。妾長眠時,老母以金鳳釵為殉,今妾以釵留在君處,如果不信君言,即以此釵付之,則家父必然無疑矣。”乃向鬢旁拔釵付生,須臾一陣陰風,瑤枝回首轉盼數次,隨風隱隱而散。
  錢生不胜神异,竟忘一宵之倦,俄而雞鳴于塒,東方已白矣,乃喚起云峰,即以告之。云峰笑道:“若得小女再生,實老朽區分之幸也。但今仲夏天炎,不要說四十九日,保怕七日之間,已肌体朽腐此必錢爺思憶小女,故得此奇夢耳。”錢生笑道:“令愛真有先見之明,特以鳳釵為證。”云峰取釵比較看,大惊道:“小女屬纊之時,寒荊曾以此釵為殉,今有此奇事,則還魂之說,斷無疑了。嘗聞馮娟七月而重話,麗娘三載而复生,由此觀之,彼傳記所云,信不誣矣”。正在嗟异,忽聞扣門甚急,原來是錢公遣人催接,錢生乃与白翁夫婦,致以后期,洒淚而別。
  回至衙中,問公借泰銀五十兩,遣使送与云峰,以為瑤枝回生藥□之資。錢公急于离行,唯恐父老遮留,是夕先以琴書行李發出。次日五鼓,悄然出城。回至白下。錢生即到墓祭祖,又向族中一一際望畢,便過訪許翔卿。不料翔卿于一日前,已到孤山,探候范公去了。錢生歎道:“翔卿商誼,真有古人之風。”遂辭別鳴皋,即日起程,回至姑蘇。
  但見陳府尊已曾送到進上肩額,門第一新此時老夫人已稱為太夫人了,登堂拜見,問安已畢。秋煙姐歡天喜地,抱了宁馨,出來迎接,宁馨見生,便笑嘻嘻的,要生怀抱。錢生細看宁馨,朱然生得眉宇清秀,不胜欣喜。又請出范夫人相見。施禮末畢,范夫人便哭倒在地,秋煙姐慌忙以手攙扶,錢生惊訝不已。以問太夫人,太夫人備言避暑園庄,于五月十八賽神之夜,忽有穿緋袍的直進中庭,背負小女而去,竟不知是人是鬼。迄今月余,遍處尋訪,杳無蹤跡。
  錢生听罷吃了一惊,多時目不能瞬,既而泣道:“儿因求聘小姐,死里逃生,尋得明珠,不料回轉白門,老年伯忽遭奸賊之害,已經奉旨北上,及儿進京援候,又值年伯出佐戎行,無由一面。后來睹母親慈諭,始知伯母、小姐避居家下,意謂僥幸一第,則姻事可以立就。不料又生此變,不由人不痛心也!”乃取出明珠,雙手奉与范夫人,夫人泣道:“小女尚無蹤影,怎敢收領此珠?”錢生道:“但請老伯母收下,小姐雖無下落,不肖自當遍處尋覓。”范夫人只得含淚而收。
  至夜,秋煙訴說繡琴之事,錢生亦為痛恨。少焉共入羅幃,邀云覓雨,兩情繾綣,樂可知已。
  次日,先去拜謝了崔子文,以至陸希云、李若虛。俱拜畢而回,方与范夫人商議,忽錢貞報進,有一姓常的在外求見。那姓常的是誰?原來即是常不欺。自那日脫离陶園,便欲附舟回去,行至半路,忽又想起:“都是鄭心如設計,劫了范小姐,卻又只顧自身脫去,把一場人命,几乎使我李代桃僵。我今不免報知錢宅,一來說明心如凶惡,以消此恨,二來索些酬謝。”躊躕半晌,便即轉身到蘇,問至胥門,恰值生方抵家,出來相見。問了姓字,常不欺便把鄭心如設謀,賣花婦做腳,從頭至尾,說出根由。錢生又喜又恨,拱手稱謝。因問道:“那賣花婦是誰?”不欺道:“叫做梅三姐。”話聲未絕,只見梅三姐穿了一套新衣,進來叫喜。錢生怒從心起,厲聲詰問。梅三姐看見常不欺在座,惊得面色通紅,不敢開口。錢生便即進內,稟知太夫人。太夫人大怒,忙呼婢婦,把那梅三姐剝去衣裳,亂棒錘擊。梅三姐料難隱瞞,只得招認。范夫人咬牙切齒,痛罵不已,复以利錐,刺其肩臂,流血至踵。
  當晚雇舡二只,一舡范夫人与紅蕖諸婢,一缸生与不欺,連夜至禾。但見園扉鎖閉,扉上粘一示諭曰:
  
  本宦示:照得南湖別墅,向著家人馮二管葺。近二盜竊器玩,并什物等件,于本月初五,寅夜逃去,已經出捕緝拿外,如有無賴棍徒,到園騷扰,以致戕損花木者,定行送官究治不貸。

  錢生念罷示諭,惊問不欺。不欺道:“我看那馮二,亦非良善之輩,此必陡起奸謀,把小姐載往別處去了。”錢生又遣人遍向鄰居查問,俱推不知,只得悵然返掉。
  是夜泊舡平望,望至二更,范夫人嗚嗚咽咽,悲啼未息。錢生亦反覆不能睡去,起來靠窗而坐,忽聞領舡,有一婦人唱道:
  
  〔山坡羊〕靜蕭蕭碧梧庭院,冷凄凄雕欄倚遍。悶懨懨銀箏漫掬,聲切切思繞天涯遠。端的是難消遣。盼雙星,獨不眠,秋風應把應把黃昏怨。月色砧聲,紐做愁腸一片。良緣,何日調和琴瑟弦。蒼天,恨入煙花誤少年。
  〔前腔〕一行行歸鴻初見,一聲聲哀蛩似怨。一陳陳涼風繞窗,一點點淚向羅衫濺。最可怜,抱琵琶向綺筵。几回羞把羞把霞杯勸。怎得拋离舞衣歌扇。門前,不羡王孫車馬喧。池邊,只羡雙飛戲水鴛。

  那婦人唱得哀音宛轉,絕似孤鶴唳風,清猿泣月。錢生側耳靜听,不待曲終,已青衫淚濕矣。料是娼妓之流,美人邀喚,那婦人隨即過舡。錢生惊問道:“爾是維楊趙嫗么?”其婦仰首一看,亦惊訝道:“原來是姑蘇錢相公。”錢生即問友梅何在。趙月儿便把老夫人被祛逐、及至臨安嫁与程生,細陳始末。錢生又問友梅嫁去,与程生相合否,月儿道:“小女自嫁程生不及兩月,忽然不見。那程生反到妾家要人,妾即向程索命,夜此訐訟年余。程已傾家破產,飄流遠去,妾亦不能度日,嫁与商人。今夜湖光蕩漾,月色橫空,想起少時光景,不胜傷感,同唱小女所度之曲,以解悶怀耳。”錢生扣舷而歎道:“嗟乎!我意友梅,尚有相見之日,今听汝言,已做了斷云浮梗,不獲与梨花同夢矣。”言訖,淚如雨下。月儿亦覺悽然,旋即起身告別。
  時已夜半,錢生促喚解維,風帆迅速,瞬息至家。便把憨公子等訟于府尊,府尊立刻出牌,先把梅三姐拘到。不待用刑,梅三姐一一招出。府尊大怒,掣簽重責二小,收禁獄中,以俟關到憨公子、鄭心如,一齊听審。畢竟后來如何,且俟下回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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