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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秋煙婢兩度醉春風


  詩曰:
  
  別有柔枝惹斷腸,春風暗裹惜垂楊。
  花陰略做鴛鴦偶,裙底深聞醬醋香。
  躡足輕輕股繡帶,殘更悄悄赴西廂。
  心惊只為愁獅吼,几度叮嚀莫顯揚。

  這一首詩,單道那偷婢的妙趣。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婢。”這是為何?蓋因人家有了美貌的侍儿,其妻妒悍的,則不敢偷;不妒的,亦不必偷,唯是妒不深而醋意复不淺,于是灶前廊下,潛竊口脂之香;捧水傳茶,輕摸酥潤之乳,欲近而不敢近,欲拋而不能拋,暗丟眼色,巧覓私期,較之長夜同眠,無人拘束的,更有情味。況且人家美婢,原不可少,假如有了一個美妻,又有几個美婢跟隨,轉助其美。就如牡丹,有了嬌花,必須綠葉,所以鄭康成家有掌箋奏的青衣,白樂天有“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之詠。
  閒話休提。且說梅山老人先相了崔子文、李若虛,然后相至錢生,卻說道有些災難。錢生再四懇求直言,老人道:“細看尊相,必然是少年登第,但气色昏滯,主有非罪之災,幽閉囹圄,雖不久就釋,要滿七七之期。此后更有客途一厄,雖不致損害,也有一場天大的虛惊。自此穩步云梯,漸入佳境。然看足下今日來意,不特問那功名,兼且為著內助。据觀尊相,應有三位賢美夫人,初求甚難,后亦甚易,尚當寬緩歲月,直待高中之后,方得完姻。吾有八句俚言,子須牢記,他日自有應驗。”遂取小箋,提筆寫道:
  
  青年科第,文章率然;
  彼有淑女,遇珠則圓。
  雨花菴里,桃葉渡邊;
  若逢四九,返爾林泉。

  寫畢付与錢生,連囑保重。錢生即令從者呈上謝儀,老人堅卻不受道:“且俟三君挂綠之后,然后領賞。”三人致謝离觀。
  于路中,錢生問道:“二兄以梅山風(金監)若何?”若虛道:“此亦相士套語耳,何足憑信。”子文道,“九畹兄恂恂若處子,每日不离書館,安得有危厄之事?即此一言,足征其謬矣。”錢生道:“只怕人事不常,難以預定。”正說間,忽遇著同社陸希云,問其何往,希云道:“敝齋前海棠盛開,今日特屈二兄暫輟牙簽,詩以賞之。頃造九畹兄潭府,遇尊价紫蕭說,与崔李二相公同到玄妙觀去了,小弟因即步來相候。”崔子文道:“賞花賦詩正吾党胜事,但有費主人物料,奈何?”錢生道:“明日便是小弟治觴。”希云道:“然則明后日又輪到崔李二兄了。”說罷四人皆大笑,隨即同詣陸子齋頭。
  看到海棠花,果然夭艷無比。子文道:“一觀此花,宛若西子在前,太真复出。”錢生笑道:“不意范大夫載去之后,李三郎□浴之余,复受仁兄清盼。”希云道:“海棠雖好,允賴三君名士賞鑒。”若虛道:“有此名花,就該有賢主人了。”調笑未畢,酒肴已備,即設席于花下,四人傳杯換盞,极盡歡噱。
  希云道:“清飲不足以展怀,乞崔兄行一口令。”子文道:“我要海棠詩一句,中有一個花字。”即舉杯飲盡,念詩一句云:“只恐夜深花睡去。”若虛道:“要罰三大杯。”子文不服道:“北乃令官,豈有受罰之理?”若虛道:“遇知己,賞名花,可無佳吟?乃效□學究所常道者,豈不該罰?”崔子文大笑,乃把杯連飲三爵,既而分韻賦詩。
  酒至半酣,希云道:“青樓中近有一仙人謫下,三兄亦曾相聞么?”三子道:“不知也。乞兄為弟輩言之,其色藝何如?”希云道:“那個妓女,年方破瓜,其容色姣媚,固已遠出尋常,加以詩畫棋琴,無不妙絕,雖門前之流水接軫,而矜色自高,罕有得其回眸一笑。我輩雖是酸措大,豈有名花在前,不為品題,以作片時之樂?”若虛道:“兄言及此,使弟情興勃勃,便當訂期一訪,但不可与九畹偕行。”錢生道:“豈以弟非韻士,故獨見卻之深耶?”若虛道:“弟輩須髯如載,若与玉山相并,不無形穢,恐洞中仙子,獨垂盼于錢郎耳。”子文道:“少年老成,其如九畹,弟在十四丑歲,即已情恣難遏。”希云道:“錢七家故多姬侍,安知無妖嬈儿,偷近郎側?想那花陰月底,牡丹芽已撥動久矣。”錢生舉杯道:“今后有不談席間事,而涉于他事者,罰以巨觥。”時已日暮,移席齋中,后猜枚擲色,酩酊而散。
  將已更余矣,老夫人因冒風寒,早已睡熟。候生歸者,在外唯有老仆錢貞,書僮紫蕭,在內唯秋煙諸婢。
  錢生進入臥房,未及呼茶,秋煙即以橄欖湯雙手遞至。蓋群婢中,唯秋煙善察人意,姿態尤媚。若繡琴,則如牡丹初放,非不妖艷,而肉質頗肥。若桂子,宛如秋水泠泠,素梅迎雪,而清瘦可怜。至于紅葉,亦复身材裊娜,秀發修眉,所少者惟軀膚不白,其余若櫻桃、彩霞則色之最下,不堪入目矣。
  是夜生已半酣,因在席上,被崔李二君百般諧語,引得春心難遏。及歸臥室,值秋煙捧進茶來,見其雙臉膩霞,手腕如玉,轉覺欲火如焚,不能按納。乃令群婢皆寢,獨謂秋煙道:“我今夜醉甚,不能即睡,爾姑留此以伴我。”秋煙道:“往夜官人醉即熟寢,獨今夜不能即睡,何也?”錢生注目熟視,笑而答之道:“往時之醉,醉于酒,今夕之醉,醉于汝。”秋煙道:“語言顛倒,官人真醉矣。”錢生又問道:“春色惱人,欲眠不穩,信有之乎?”秋煙道:“在官人則有之,若奴婢無思無慮,恐玉漏相催,何不穩之有?”錢生道:“汝謂睡不能穩,亦有說乎?”秋煙道:“鴛鴦衾里,尚少一捏就、玉琢成的小姐,免不得倒枕槌床,豈能眠穩?”錢生道:“今夜權以汝作小姐,何如?”秋煙低鬟微笑,以手弄其裙帶。錢生即忙向前摟抱,秋煙半推半就,低低說道:“只恐柔枝不胜風雨。”錢生乃去其褻衣,撫摩之際,惟覺嫩蕊初枝滑潤如錦,于是銀扣松開,□胸全露,繡鞋高臥,纖指按腰,哪管桃浪之翻殘,一任靈犀之歡合。兩意綢繆,不待言矣。
  錢生与秋煙之調戲也,群婢皆寢,獨繡琴假寐而不卸衣。蓋桂子、紅葉,俱年十五,情竇尚淺,唯繡琴最長,而芳心已盛,往常愛生俊雅風流,實有仰上之意。是夜見生獨留秋煙在房,不能無疑,乃悄悄潛立于紗窗之外,以窺其動靜。及其陽台既赴也,遂于窗縫窺之。只見生之下体洁白如雪,初合之時,若艱澀而不能即進者。但聞秋煙口中作呻吟之聲,徐徐問道:“縱容些?”錢生應道:“且耐片刻。”有頃,只見柳腰輕擺,玉筋頻抽,又聞生問秋煙道:“汝樂否?”秋煙搖首而不言。錢生道:“我但覺津津有味。”既而殘燈半明,不能備張,但聞帳鉤搖響,笑聲吟吟而已,斯時繡琴已是十分情動,雖津唾屢咽,而裙褲之內,薔薇玉露,浸溢于旁,只得和衣而睡,亦不能窺其云雨之畢矣。將至雞鳴,秋煙与生重訂來夜之期,潛歸寢榻。
  至曉,錢生約那崔李共設席于陸宅,以答敬希云,兼不負海棠之盛。方早膳畢,錢貞報說鄭相公來望,錢生急忙整衣出迎,敘話良久。
  鄭秀才道:“近日有一名妓來自維楊,年方二八,姿容技藝,樣樣皆精,所居就在胥門外,倘賢弟得暇,何不同去一訪。”錢生因為有酒,約以异日。鄭秀才又道:“凡人讀書,雖不可不用功,亦不宜拘拘然如道學腐儒,終日正襟危坐,當此暮春如煦,便是圣門的曾點,也有‘浴乎沂,風乎舞□’之興,況在我輩。或衍衍,或琳宮,不妨偷閒隨喜,惟在心有准繩,便不棄失正事。且以賢弟這樣敏慧絕倫,亦不必埋頭苦心。豈可以青年而便形如木偶。”錢生道:“先生所諭极是。”須臾換茶,鄭即起身別去。原來這鄭秀才就是錢生的業師,諱叫文錦,字曰心如,雖有時名,為人奸詭异常,見利忘義,專要誘人欺賭,卻在內中取利,乃儒而小人者也。錢生自鄭業師去后,因崔子文遣价頻催,亦即赴酌。是晚,句聯五字之奇,饌罄八珍之美,知己暢怀,亦不必細話。
  且說秋煙姐,往常不情不緒,或停針凝想,或對月攢看,雖是年及破瓜,亦為賦情特甚。自為錢生御后,不覺姿容愈媚,笑靨時開。惟有繡琴心怀不足,乘間詰之道:“往日妹妹眉頭鎖翠,愁思居多,今日為何說也有,笑也有?”秋煙道:“憂樂乃人之常情,彼此异時,姐姐何消詰問?”繡琴道:“我前日聞官人在書房中讀書,口中頻誦兩句,道是:‘有女怀春,吉士誘之。’我不解書義,問于官人,官人便解說道:‘有女者是有個女子,怀春者是思想丈夫,吉士是文雅的郎君,誘之是哄誘女子做那件勾當。’我只道是官人戲言,由今看來,信不差也。”秋煙道:“想是姐姐芳心已動,故曉得不差,若妹子年雖十六,并不知道怀什么春。”繡琴道:“妹妹是個無思無慮、惟恐玉漏相催的,与我心動者原不相同。”秋煙知其諷刺有因,頓覺雙頰暈紅,面有慚色。繡琴道:“我和你自小進門,情厚如嫡親姐妹,誰料昨夜之事,便要瞞我,哪曉得其間詳細,我已悉知了。”秋煙道:“豈敢瞞著姐姐,這樣事我并無心,只為官人逼勒,沒奈何,逆來順受。”繡琴道:“妹妹是有福之人,所以主人見愛,但不知此事果有趣否?”秋煙低了頭,含笑不答。繡琴道:“只我兩人在此,又無別個,說亦何妨。”秋煙道:“起初時,內中疼痛緊澀,甚是難禁,以后便略略有些趣儿。”繡琴道:“這樣一個風風流流、唇紅面白的俊俏郎君,不知是那一個有福的小姐受享,卻被你先嘗了甜頭,只覺太便宜了些。”秋煙道:“既是姐姐十分羡愛,我今夜做個撮合山,也成就了你的好事,何如?”繡琴斜覷了秋煙一眼,嘻嘻的笑道:“我逗你耍,你便要拖人下水,只怕你也難舍。”兩個調謔正濃,忽聞老夫人呼喚,遂各散去。
  且說當晚,錢生赴席,因有秋煙在心,便以魏夫人染恙為辭,黃昏時候,先別而歸。卻值老夫人病体稍痊,尚未安寢,只得進房問候。夫人道:“汝終日看花覓友,飲酒賦詩,卻不可廢了正業。”錢生道:“儿亦懶于應酬,奈何同社相邀,難以固卻。”夫人道:“既做了一個文士,那詩詞歌賦,原不可不曉,但聞先賢未第之時,未嘗不以舉業潛心,孜孜矻矻,俾夜作晝,直待成名之后,方可尋章覓句,聊以養性陶情。今汝棄本務末,玩時愒日,措心于無用之地,不唯負爾母之訓,而何以慰先人于地下乎?”錢生道:“仰聆懿誨,敢不書紳,自今儿即杜門卻客矣。”言畢,急欲抽身辭出。老夫人偏又留住,將那家務細談,直到更闌方得告歸寢室。
  連聲喚茶,秋煙心雖要往,唯恐繡琴嘲笑,反推櫻桃捧進。錢生道:“誰要你遞茶,老夫人正要安置,汝等自去侍候,只与我喚那秋煙來。”櫻桃便連聲叫喚,秋煙故意慢慢的不動身。繡琴戲道:“秋煙姐不要誤了良時,正所謂佳刻已到也,雙雙請上床。”秋煙道:“姐豈無心,何獨見謔?”須臾又聞催喚,方走進房,只見生已盥手浴腳,便要秋煙上床同睡。秋煙推拒不肯。錢生乃雙手摟定道:“汝豈怪我耶?”秋煙道:“官人以千金之軀,即仕宦求婚,猶遴擇而不屑輕許,今乃愛一賤婢。奴所慮者,唯恐屬垣有耳,使風聲漏泄于老夫人知道,那時秋煙亦甘心受責,其如有玷于官人。”錢生道:“我既作主,誰敢多言。即使老夫人他日知之,自有我在,決不致加罪于汝。當此千金一刻,你不要假惺惺,把那良時虛過。”遂滅銀燈,下繡幌,解帶卸衣,共枕而睡。當晚云雨之情,雖鴛鴦之在蘭苕,翡翠之在云路,不足以喻其歡娛也。錢生屢屢笑問“何如”,秋煙嬌聲婉轉,態有余妍,仍恐有人竊听,但點首而已。
  且不說羅帳歡情,再表繡琴姐,無限春心,勉強展衾而臥,朦朧之間,忽遇生來,連呼道:“秋煙!秋煙!我特來尋你。”遂抱住求歡。繡琴亦將錯就錯,不与分辨。剛赴陽台,又值老夫人走到,遽然而寤,乃是南柯一夢。惟見几上殘燈半明半滅,窗上月光射進,照見床頭孤衾寂寂,不覺長吁了數聲。正是:
  
  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輕。
  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

  自此錢生每与秋煙乘間邀歡,亦不必細述。只見魏夫人親責,果然茧足書窗,那有朋儕探望,亦托言他出。
  忽一日,陸希云遣使致書,錢貞知是社友,特為遞進。生接書拆開,看云:
  
  外日花間良晤,足快千古,惜乎文旆速返,使花神寂寂,未免笑錢郎情薄也。所云青樓麗人,弟雖偶逢半面,然非佳公子,不足以邀其傾城一笑。特于翌午!煮茗焚香,以迓從者,牽伊綺袖,請聞子夜新歌。醉子霞杯,求吐青蓮妙句,恐誤芳辰,入行相汀,屆期愿俟,莫滯高軒。

  錢生看畢,知道書中之意,就是前日席上所談的妓女,但不知那鄭心如所說的,可是她否?即忙寫書回答:“料因知己相招,不能推卻。”要知生訪那妓女果是如何,且待下回便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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