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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廣源店股東拆股 馬鞍街星士談星


  卻說廣東素稱繁盛之區,向來商賈云集,百貨流通,從前海路未通,往來北省的人,多是取道江西。這江西与廣東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南雄岭。這南雄岭是廣東省南雄州所屬的地方,過往之人,都要在此地經過,因此朝廷就在這個所在,設立稅關,征收關稅。南雄地方,就成了個南北通衢,客商輻輳,那些多財善賈之流,多在那里開行設店。
  內中單表一家綢緞舖子,招牌是“廣源字號”。這廣源是郎舅兩個合伙開設的,一個姓梁,名叫朝大,一個姓凌,名叫宗客,都是廣州府番禹縣人氏。這凌宗客就是梁朝大的妻舅,郎舅二人,情投意合,生意也十分茂盛。后來宗客在別處發了一票大大的橫財,先就回到省城去安閒度日,所有南雄生意,都歸与朝大經營。不料樂极生悲,這凌宗客發了大財之后,安享得沒有几時,就嗚呼哀哉了。遺下一子,名叫貴興,表字祈伯,向來下幃讀書,納粟入監,以為考鄉場地步。此時丁了憂,正好廬墓讀禮。誰知過得年余,梁朝大在南雄,也一病身亡。朝大兩個儿子,長名天來,次名君來,其時正在番禹譚村居住。一朝得訃,不必說,自是星夜奔喪而去。到得南雄,料理喪事已畢,細查近別人。盤出多少現銀,我們照老股公攤,一來免了這頭牽挂,二來得了現銀,我們回到省城,也好再圖別業,想凌表弟也未必不肯。”商量定了,就寫了封信,去通知凌貴興,貴興得信,果然來了。
  兄弟兩個,再把上項主意,訴說一番,貴興也點頭應允。當下三人定了主見,就招人盤受,不多几天,交易都算清了,自然都是二一添作五的分了。只剩下二十四個玉石花盆,及一堂花梨木椅桌,因為議价不合,還沒有受主。天來同貴興商量道:“我們不能為了這兩樣東西,只管耽擱,好在這個大家都用得著的,不如我們兩家分了吧。”貴興道:“好好的全副東西,分散了就可惜了!不如我們兩個投票估价,出得价高的,拿出錢來,拿了東西去,拿不著東西的,可得了那价錢,豈不是好!”天來道:“表弟高見不差。”于是兩人各各寫了投票,交了出來,邀了證人,當眾拆開。天來出的是一百零五兩,貴興只出了八十兩。天來馬上去兌了一百零五兩銀子,親手交与貴興,貴興不覺后悔起來,對天來道:“這兩樣東西,弟倒也心愛,只因一向在家讀書,不知物价,所以出得賤些。如今我多加五兩,共作一百十兩,請表兄讓与弟用如何?”無來本是無可無不可之人,當下正欲答言,尚未開口。那旁邊一個做中證的老伙計道:“這可使不得!當眾投票,是极公正之事,此刻票已開了,又來加价,起初又何必投票呢!倒是當面講价的好了!与其開了票之后,再來加价,又何必開票呢?不是徒然多此一舉么?并且凌世兄當面加得,梁世兄自然也當面加得。倘使梁世兄也是心愛此物!也加起來价來,豈不成了個爭端么?依我看來,還是依投票之价,粱世兄得去為是,免得因此些微小事,你兩家中表,起了爭端,此是老夫愚見,依与不依,听憑你們二位尊裁!”歡人齊聲道:“老丈之言甚是!倘不如此,我們今天承邀作證人,也是白白多此一舉了!”貴興迫于眾論,不得已接了天來銀子,怏怏不已。當下諸事停當,表兄弟三人,一同買舟返省。天來兄弟,自回譚村不提。
  且說貴興与天來分手之后,只叫家人雇人挑了行李回去,他自己卻散步街頭。偶然走過馬鞍街,只見一家門首,圍著許多人觀看。貴興抬頭看時,只見那家門首,挂著一面簇新招牌,寫著“江西馬半仙,專參六王神課,兼精命相,陰陽地理”十九個字。貴興看罷,心中暗想:我向來在此走過,未見有此,想是新到的,何妨前去領教他一回呢?想罷上前,分開眾人,走到門內。只見屋內擺著一個課壇,上面坐著一人,頭戴瓜皮小帽,身穿藍布長衫,外面罩著一件天青羽毛對襟馬褂,頸上還圍著一條玉蘭綾子儿硬領,黑黑儿,瘦瘦儿,一張尖臉,嘴唇上留著兩撇金黃色的八字胡子,鼻子上架著一個玳瑁邊黃銅腳的老花眼鏡,左手拿著一枝三尺來長的竹旱煙管,嘴里吸著,鼻子里一陣一陣的煙噴出來。右手拿著一柄白紙面黃竹骨的招疊扇,半開半合,似搖不搖的,身体在那里晃著。隔著那眼鏡上的兩片水晶,看見他那一雙三角眼睛,一閃一閃的,乍開乍閉。貴興向前拱手道:“先生請了!”馬半仙听見招呼,連忙呵了一呵腰,左手放下煙管,把鼻子上的眼鏡除了一除,嘴里也說:“請了請了。”
  一面說著,也向貴興打量一番,只見他生成一張嫩白臉几,滴溜溜的一雙小眼珠儿,薄薄的嘴唇几,高高儿的顴骨,露露儿的鼻孔,頭戴細黑布的瓜皮小帽,上頭綴著個核桃大的藍帽結子(粵俗:素服,帽結用藍不用白),帽檐上面,卻綴上一塊天藍寶石的帽准,身穿細机嫩藍布長衫,手執一把宮扇式的紈扇,腳上蹬一雙挖花京式素鞋,那鞋底儿足有一寸多厚,舉止浮動。打量過了,心中早有了主意,一面低下頭來,在桌于底下拉出一把凳子來,說聲“請坐”。貴興也不謙讓,就便坐下,嘴里說道:“先生敢是初到敝地,難得多才多藝,特來請教算一個八字。”馬半仙道:“如此請教貴造。”貴興便將生辰八字,一一告知,半仙戴上眼鏡,提起筆寫了出來,起了四柱,側著頭,看了一會,又輪著指頭掐了一會,放下筆來,除下了眼鏡,捋了捋胡須,打了一聲咳嗽,雙眼望著貴興道:“貴造是一個富貴雙全的八字,小弟在江湖上代人算命,已有二十多年,似這般八字,卻也不曾遇到過几個。還記得十五年前。小弟到北京去,有人拿了一個八字來算,我算得他非但富貴雙全,并且才兼文武,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只有一件奇怪,他到了晚年,有一步運,遇了七煞陽刃,据飛星划度算去,恰好那兩年,又是喪門、披麻、亡神、白虎、暴敗、天狗、天哭等星宿,應該不得善終,要過刀而亡的。然而好的我就依書講命,一齊說了,到了后來那一步運,我只得說是恐怕要有點小耗失,起居出入,要謹慎些。你想我們江湖上人,只這句話,就是教人趨避的了,然而算的時候,我并不知道是哪個的八字。到后來方才有人告訴我,說是年羹堯大將軍的八字。那時我自己還不相信,怎么象年大將軍那樣榮華富貴,會過刀而死呢?這個八字一定算得不靈了,一定是我的功夫不精了。誰知康熙皇帝駕崩了,如今這位雍正爺登位,不多几時,就把這位年大將軍殺了!那時小弟才敢自己佩服自己,一點儿也不會算錯。今天看了貴造,功名富貴,雖然未必及得到年大將軍那樣,然而不是恭維的話,這狀元、宰相、封侯伯,是逃走不去了,并且越到晚運越好。不說別的,就是這日坐文昌,主生貴子,這一層那晚運是不必說的了。据這么看去,貴造比年大將軍還高十倍呢!”
  一席話說得貴興手舞足蹈起來,問道:“請先生批個大批,要多少筆金呢?”半仙道:“据貴造而論,一生事業不少,一個大批,說不盡許多,不如批個成本的好。”貴興道:“就批個成本,不知要多少筆金?”半仙道:“小弟這里的規矩,平常人多算,批成本是五錢銀子,若是大貧大賤的八字,我算出來了,就一文不要,送他一本,等他好趨吉避凶。要是大富大貴的命,也要叨光酌加一點,我可是不爭論的,只看來人器量如何,俗語說的好,‘量大福大’,我也不必爭,那大量的人,也斷不會難為我的。”貴興拍手道:“好好!我就送你一兩銀子筆金,費心同我批個成本,但不知几天可以批得好?”半仙道:“批成本的,不是含糊可以了事,先要考定太陰、太陽、經緯,追究胎元、胎息,參考七政、四余、飛星、划度,還要裝地盤神煞,考查流年小限,以斷定一生衣祿。大約十天之后,方可應命。”貴興道:“不要緊,就是十天;十天之后,我叫人來取就是了。”說罷,送上一兩筆金,半仙也不推辭,就便收了,又說道:“倘不見棄,小弟還當奉贈一相,是不取相金的。”貴興道:“先生真是多才多藝!招牌上還有陰陽地理,想必也是高明?”半仙道:“不敢!小弟在家鄉時,單就因為看風水看的靈,因此人家送与小弟一個諢號,叫做‘鑽穿石’……”。
  半仙還要再說時,忽見一個小廝走來,對著貴興請了個安,道:“大爺回來了,為何不到家里去?隔壁陳大人來拜候呢。”
  貴興听了,便立起來,辭了馬半仙,帶著小廝回去。
  不知陳大人是甚么人,來拜貴興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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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哲炯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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