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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一盛一衰世情商冷暖 忽從忽違辯語出溫柔


  云岫一口气說了六七句“請坐”,猛然自己覺著柜台外面沒有凳子,連忙彎下腰去,要把自己坐的凳子端出來。我忙著:“不必了,我們到外面去談談罷。但不知這里要看守不?”云岫道:“好,好,我們外面去談,這里不要緊的。”于是一同出來,揀了一家酒樓要上去。云岫道:“到茶樓上去談談,省點罷。”我道:“喝酒的好。”于是相將登樓,揀了坐位,跑堂的送上酒菜。
  云岫問起我連年在外光景,我約略說了一點。轉問他近年景況。云岫歎口气道:“我不料到了晚年才走了坏運,接二連三的出几件事,便弄到我一敗涂地!上前年先母見背下來,不上半年,先兄,先嫂,以及內人、小妾,陸續的都不在了;半年工夫,我便辦了五回喪事。正在鬧的筋疲力盡,接著小儿不肖,闖了個禍,便鬧了個家散人亡!直是令我不堪回首!”我道:“此刻寶號里生意還好么?”云岫道:“這個哪里好算一個店,只算個攤罷了。并且也沒有貨物,全靠代人家包金、法藍,賺點工錢,哪里算得個生意!”我道:“那個老婆子又是甚么人?”云岫道:“我租了那一點點地方,每年租錢要十元洋錢,在這個時候哪里出得起!因此分租給他,每年也得他七元,我只要出三元就夠了。”說時不住的欷歔歎息。我道:“這個不過暫屈一時,窮通得失,本來沒有一定的。象世伯這等人,還怕翻不過身來么!”云岫道:“這么一把年紀,死期也要到快了,才鬧出個朝不謀夕的景況來。不餓死就好了,還望翻身么!”我道:“世伯府上,此時還有甚人?”云岫見問,搖頭不答,好象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也不便再問,讓他吃酒吃菜。又叫了一盤炒面,他也就不客气,風卷殘云的吃起來。一面又訴說他近年的苦況,竟是斷炊的日子也過過了。去年一年的租錢還欠著,一文不曾付過;分租給人家的七元,早收來用了。我見他窮得著實可怜,在身邊摸一摸,還有几元洋錢,兩張鈔票;洋錢留著,恐怕還要買東西,拿出那兩張鈔票一看,卻是十元一張的,便遞了給他道:“身邊不曾多帶得錢,世伯不嫌褻瀆,請收了這個,一張清了房錢,一張留著零用罷。”云岫把臉漲得緋紅,說道:“這個怎好受你的!”我道:“這個何須客气。朋友本來有通財之義,何況我們世交,這緩急相濟,更是平常的事了。”云岫方才收了。歎道:“人情冷暖,說來實是可歎!想我當日光景好的時候,一切的鄉紳世族,哪一家哪一個不和我結交。辦起大事來,那一家不請我幫忙。就是你們貴族里,無論紅事、白事,那一回少了我的。自從倒敗下來,一個個都掉頭不顧了。先母躺了下來,還是很熱鬧的;及至內人死后,散出訃帖去,應酬的竟就寥寥了;到了今日,更不必說了。難得你這等慷慨,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老翁在家時,我就受他的惠不少,今天又叨扰你了。到底出門人,市面見得多,手段是兩樣的。”說著,不住的恭維。一時吃完了酒,我開發過酒錢,吃得他醺然別去。我也就回家。
  晚上沒事,我便到繼之那邊談天,可巧伯衡也在書房里。我談起云岫的事,不覺代他歎息。伯衡道:“你便代他歎息,這里的人看著他敗下來,沒有一個不拍手稱快呢。你從前年紀小,長大了就出門去了,所以你不知道他。他本是一個包攬詞訟,無惡不作的人啊!”我道:“他好好的一家舖子,怎樣就至于一敗涂地?”伯衡道:“你今天和他談天,有說起他儿子的事么?”我道:“不曾說起。他儿子怎樣?”伯衡道:“殺了頭了!”我猛吃了一大惊道:“怎樣殺的?”伯衡笑道:“殺頭就殺了,還有多少樣子的么。”我道:“不是。是我說急了,為甚么事殺的?”伯衡道:“他家老大沒有儿子,云岫也只有這一個庶出儿子,要算是兼祧兩房的了,所以從小就驕縱得非常。到長大了,便吃喝嫖賭,沒有一樣不干。沒錢化,到家來要;賭輸了,也到家來要。云岫本來是生性慳吝的,如何受得起!無奈他仗著祖母疼愛,不怕云岫不依。及至云岫丁了憂,便想管束他,哪里管束得住。接著他家老大夫妻都死了,手邊未免拮据,不能應他儿子所求。他那儿子妙不可言,不知跑到那里弄了點悶香來,把他夫妻三個都悶住了,在父母身邊搜出鑰匙,把所有的現銀首飾,搜個一空。又搜出云岫的一本底稿來。這本底稿在云岫是非常秘密的,內中都是代人家謀占田產,謀奪孀婦等种种信札,与及誣捏人家的呈子。他儿子得了這個,歡喜的了不得,說道:‘再不給我錢用,我便拿這個出首去!’云岫雖然悶住,心中眼中是很明白的,只不過說不出話來,動彈不得。他儿子去了許久,方才醒來,任從气惱暴跳,終是無法可施。他儿子從此可不回家來了;有時到店里去走走,也不過匆匆的就去了。你道他外面做甚么?原來是做了強盜!搶了東西,便拿到店里,店里本有他的一個臥房,他便放在自己臥房里面。有一回,又糾眾打劫,拒傷事主。告發之后,被官捉住了,追問贓物窩藏所在,他供了出來。官派差押著到店里起出贓物,便把店封了,連云岫也捉了去,拿他的同知職銜也詳革了。罄其所有打點過去,方才僅以身免。那家店就此沒了。因為案情重大,并且是積案累累的,就辦了一個就地正法。云岫的一妻一妾,也為這件事,連嚇帶痛的死了。到了今日,云岫竟變了個孤家寡人了。”我听了,方才明白日里我問他還有甚人,他現出了一种凄惶樣子的緣故。當下又談了一會,方才告別回去。這几天沒事,我便到族中各處走走。有時談到尤云岫,卻是沒有一個不恨他的。我暗想雖然云岫為人可惡,然而還是人情冷暖之故。記得我小的時候,云岫那一天不到我們族中來,那一個不和他拉相好。既然知道他不是個好人,為甚么那時候不肯疏遠他,一定要到了此時才恨他呢?這种行徑,雖未嘗投井,卻是從而下石了。炎涼之態,想著實在可笑可怕。閒話少提。不知不覺,已到了三月初旬娶親的吉期了。到了這天,云岫也還備了蜡燭、花爆等四式禮物送來。我想他窮到這個樣子,哪里還好受他的。然而這些東西,我縱然退了回去,他卻不能退回店家的了,只得受了下來,交代多給他腳錢。又想到這腳錢是來人得的,与他何干,因檢出一張五元的鈔票,用信封封固了,交与來人,只說是一封要緊信,叫他帶回去交与云岫。這里的拜堂、合巹、鬧房、回門等事,都是照例的,也不必細細去說他了。
  匆匆過了喜期,繼之和我商量道:“我要先回上海去了,你在家里多住几時。從此我們兩個人替換著回家。我到上海之后,過几時寫信來叫你;等你到了,我再回來。”我道:“這個倒好,正是瓜時而往,及瓜而代呢。”繼之道:“我們又不是戍兵,何必約定日子,不過輪流替換罷了。”商量既定,繼之便定了日子,到上海去了。
  一天,云岫忽然著人送一封信來,要借一百銀子。我回信給他,只說我的錢都放在上海,帶回來有限,辦喜事都用完了。回信去后,他又來了一封信,說甚么“尊翁去世時,弟不遠千里,送足下到浙,不無微勞,足下豈遂忘之?”云云。我不禁著了惱,也不寫回信,只對來人說知道了。來人道:“尤先生交代說,要取回信呢。”我道:“回信明日送來。”那人才去了。我暗想你要和我借錢,只訴訴窮苦還好;若提到前事,我巴不得吃你的肉呢!此后你莫想我半文。當日若是好好的彼此完全一個交情,我今日看你落魄到此,豈有不幫忙之理。到了明日,云岫又送了信來。我不覺厭煩了,叫人把原信還了他,回說我上墳修墓去了,要半個月才得回來。
  從此我在家里,一住三年。嬸娘便長住在我家里。姊姊時常歸宁。住房后面,開了個便門,通到花園里去,便与繼之的住宅相通,兩家時常在花園里聚會。這日子過得比在南京、上海,又覺有趣了。撤儿已經四歲,生得雪白肥胖,十分乖巧,大家都逗著他頑笑,更不寂寞,所以日子更容易過了。
  直到三年之后,繼之才有信來叫我去。我便定了日子,別過眾人,上輪船到了上海,与繼之相見。德泉、子安都來道候。盤桓了兩天,我問繼之几時動身回去。繼之道:“我還不走,卻要請你再走一遍。”我道:“又到哪里?”繼之道:“這三年里面,辦事倒還順手。前年去年,我親到漢口辦了兩年茶,也碰了好机會。此刻打算請你到天津、京城兩處去走走,察看那邊的市面能做些甚么。”我道:“几時去呢?”繼之道:
  “隨便几時,這不是限時限刻的事。”
  說話之間,文述農來了,大家握手道契闊。說起我要到天津的話,述農道:“你到那邊很好。舍弟杏農在水師營里,我寫封信給你帶去,好歹有個人招呼招呼。”我道:“好极!你几時寫好,我到你局里來取。”述農道:“不必罷,那邊路遠。今天是禮拜,我才出來,等再出來,又要一禮拜了,我就在這里寫了罷。”說罷,就在帳桌上一揮而就,寫了交給我,我接過來收好了。
  大家談些別后之事,我又問問別后上海的情形。述農道:“你到了兩天,這上海的情形,總有人告訴過你了。我來告訴你我們局里的情形罷。你走的那年夏天,我們那位總辦便高升了,放了上海道。換了一個總辦來,局里面的風气就大變了。前頭那位總辦是愛朴素的,滿局里的人,都穿的是布長褂子、布袍子;這一位是愛闊的,看見這個人朴素,便說這個人沒用,于是乎大家都闊起來。他愛穿紅色的,到了新年里團拜,一色的都是棗紅摹本緞袍子。有一個委員,和他同姓,出來嫖,窯姐儿里都叫他大人。到了節下,窯姐儿里照例送節禮給嫖客。那送給委員的到了局里,便問某大人。須知局子里,只有一個總辦是大人,那看柵門的護勇見問,便指引他到總辦公館里去了。底下人回上去,他卻茫然,叫了來人進去問,方知是送那委員的,他還叫底下人帶了他到委員家去。若是前頭那位總辦,還了得么!”
  我道:“那么說,這位總辦也嫖的了?”述農道:“怎么不嫖,還嫖出笑話來呢。我們局里的議价處,是你到過的了。此刻那議价處沒了權了,不過買些零碎東西。凡大票的煤鐵之類,都歸了總辦自己買。有一個甚么洋行的買辦,叫做甚么舒淡湖,因為做生意起見,竭誠盡瘁的巴結。有一回,請總辦吃酒,代他叫了個局,叫甚么金紅玉,總辦一見了,便賞識的了不得,當堂給了他一百元的鈔票。到第二回吃酒,又叫了他,不住口的贊好。舒淡湖便在自己家里,拾掇了一間密室,把總辦請到家里來,把金紅玉叫到家里來,由他兩個去鬼混了兩次。我們這位總辦著了迷了,一定要娶他。舒談湖便挺了腰子,攬在身上,去和金紅玉說。往返說了几遍,說定了身价,定了日子要娶了。誰知金紅玉有一個客人,听見紅玉要嫁人,便到紅玉處和他道喜,說道:‘恭喜你高升了,做姨太太了!只是有一件事,我很代你耽心。’紅玉問:‘耽心甚么?’客人道:‘我是耽心做官的人,脾气不好。況且他們湖南人,長毛也把他殺絕了,你看凶的還了得么!’紅玉笑道:‘我又不是長毛,他未必殺我。況且殺長毛是一事,娶妾又是一事,怎么好扯到一起去說呢。’客人道:‘話是不錯。只是做官的人家,与平常人家不同,斷不能准你出入自由的。況且他五十多歲的人,已經有了六七房姬妾了。今天歡喜了你,便娶了去;可知你進門之后,那六七個都冷淡的了。你保得住他過几時不又再看上一個,又娶回去么?須知再娶一個回去時,你便和這六七個今天一樣了。若在平常人家,或者還可以重新出來,或者嫁人,或者再做生意;他們公館里,能放你出來么?還不是活著在那里受冷淡!我是代你耽心到這一層,好意來關照你,隨你自己打主意去。’紅玉听了,總如冷水澆背一般,唇也青了,面也白了,做聲不得。等那客人去了,便叫外場去請舒淡湖。
  “舒淡湖是認定紅玉是總辦姨太太的了,莫說請他他不敢不來,就是傳他他也不敢不來。來了之后,恭恭敬敬的請示。紅玉劈頭一句便道:‘我不嫁了!’舒淡湖吃了一惊道:‘這是甚么話?’紅玉道:‘承某大人的情,抬舉我,我有甚不愿意之理。但是我想來想去,我的娘只有我一個女儿,嫁了去,他便舉目無親了。雖說是大人賞的身价不少,但是他几十歲的一個老太婆,拿了這一筆錢,難保不給歹人騙去,那時叫他更靠誰來!’舒淡湖道:‘我去和大人說,接了你娘到公館里,養他的老,不就好了么。’紅玉道:‘便是我何嘗不想到這一層。須知官宦人家,看那小老婆的娘,不過和老媽子一樣,和那丫頭、老媽子同食同睡。我嫁了過去,便那般錦衣玉食,卻看著親生的娘這般作踐,我心里實在過不去;若說和親戚一般看待呢,莫說官宦人家沒有這种規矩,便是大人把我寵到頭頂上去,我也不敢拿這种非禮的事去求大人啊。我十五歲出來做生意,今年十八歲了,這几年里面,只掙了兩副金鐲子。’說著,便在手上每副除下一只來,交給舒淡湖道:‘這是每副上面的一只,費心舒老爺,代我轉送給大人,做個紀念,以見我金紅玉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上海標致女人盡多著,大人一定要娶個人,怕少了比我好的么。’
  “舒淡湖听了一番言語,竟是無可挽回的了,就和紅玉剛才听了那客人的話一般,唇也青了,面也白了,如水澆背,做聲不得,接了金鐲子,怏怏回去。暗想只恨不曾先下個定,倘是下了定,憑他怎樣,也不能悔議。此刻弄到這個樣子,別的不打緊,倘使總辦惱了,說我不會辦事,以后的生意便難做了。這件事竟急了他一天一夜,在床上翻來复去想法子,總不得個善法。直至天明,忽然想一條妙計,便一躍而起。”
  只因這一條妙計,有分教:譖語不如蜚語妙,解鈴還是系鈴人。不知是一條甚么妙計,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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