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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試開車保民船下水 誤紀年制造局編書


  當下方佚廬走來,大家招呼坐下。德泉便指著那小輪船,請他估价。佚廬离坐過來,德泉揭開上層,又注上火酒點起來,一會儿机船轉動。佚廬一一看過道:“買定了么?”德泉道:“買定了。但不知上當不上當,所以請你來估估价。”佚廬道:“要三百兩么?”德泉笑道:“只化了一百兩銀子。”佚廬道:“哪里有這個話!這里面的机器,何等精細!他這個何嘗是做來頑的,簡直照這個小樣放大了,可以做大的,里面沒有一樣不全備。只怕你們雖買了來,還不知他的竅呢。”說罷,把机簧一撥,那机件便轉的慢了,道:“你看,這是慢車。”又把一個机簧一撥,那机件全停了,道:“你看,這是停車了。”說罷,又另撥一個机簧,那机件又動起來,佚廬問道:“你們看得出來么?這是倒車了。”留神一看,兩傍的明輪,果然倒轉。佚廬又仔細再看道:“只怕還有汽筒呢。”向一根小銅絲上輕輕的拉了一下,果然嗚嗚的放出一下微聲,就象簫上的“乙”音。佚廬不覺歎道:“可稱精极了!三百兩的价,我是估錯的。此刻有了這個樣子,就叫我照做,三百兩還做不起來呢。但是白費了工夫,那倒車、慢車、停車、放汽,都要人去弄的,哪里找個小人去弄他呢。倒底買了多少?”德泉道:“的确是一百兩買來的。”佚廬道:“沒有的話,除非是賊贓。”德泉笑道:“雖不是賊贓,卻也差不多。”遂把畫圖學生私造的話說了。佚廬歎道:“這也難怪他們。人家听見說他們做私貨,就都怪學生不好;依我說起來,實在是總辦不好。你所說的趙小云,我也認識他,我并且出錢請他畫過圖。他在里面當了上十年的學生,本事學的不小了。此刻要請一個人,照他的本事,大約百把銀子一個月,也沒有請處。他在局里,卻還是當一個學生的名目,一個月才四吊錢的膏火,你叫他怎么夠用!可不要出這些花樣了?可笑那些總辦,眼光比綠豆還小,有一回畫圖教習上去回總辦,說這個趙小云本事學出了,求總辦派他個差事,起點薪水。你猜總辦說句甚么話?他說:‘起初十兩、八兩的薪水,不夠他坐馬車呢。’”我道:“奇了!怎么發出這么一句話來?”佚廬道:“總是趙小云坐了馬車,被他碰見了一兩次,才有這話呢。本來為的是要人才,才教學生;教會了,就應該用他;用了他,就應該給他錢;給了他錢,他化他的,你何必管他坐牛車、馬車呢。就如從前派到美國去的學生,回來了也不用,此刻有多少在外頭當洋行買辦,當律師翻譯的。我化了錢,教出了人,卻叫外國人去用,這才是楚材晉用呢。此刻局里有本事的學生不少,听說一個個都打算向外頭謀事。你道這都不是總辦之過么?”德泉道:“其實那做總辦的,哪一個懂得這些。几時得能夠你去做了總辦就好了。”佚廬道:“我又懂得甚么呢!不過有一層,是考究過工藝的做起來,雖不敢說十分出色,也可以少上點當。你們知道那保民船,才笑話呢!未開工之前,單為了這條船,專請了一個外國人做工師,打出了船樣。總辦看了,叫照樣做。那時鍋爐厂有一個中國工師,叫梁桂生,是廣東人,他說這樣子不對,照他的龍骨,恐怕走不動;照他的舵,怕轉不過頭來。鍋爐厂的委員,就去回了總辦。那總辦倒惱起來了,說:‘梁桂生他有多大的本領!外國人打的樣子,還有錯的么?不信他比外國人還強!’委員碰了釘子,便去埋怨梁桂生。桂生道:‘不要埋怨,有一天我也會還他一個釘子。就照他做罷。’于是乎勞民傷財的做起來,好容易完了工,要試車了。總辦請了上海道及多少官員到船上去,還有許多外國人也來看。出了船塢,便向閔行駛去。足足走了六七點鐘之久,才望見閔行的影子。及至要回來時,卻回不過頭來,憑你把那舵攀足了,那個船只當不知;無可奈何,只得打倒車回來,益發走的慢了。各官員都是有事的,不覺都焦燥起來,于是打發人放舢舨登岸,跑回局里去,招呼放了小輪船去,把主人接回。那保民船直到天黑后,才捱了回來。這一來總辦急了,問那外國人。那外國人說修得好的。誰知修了個把月,依然如故。無可奈何,只得叫了梁桂生去商量。桂生道:‘這個都是依了外國人圖樣做的,但不知有走了樣沒有;如果走了樣,少不得工匠們都要受罰。’總辦道:‘外國人說過,并不曾走樣。’桂生道:‘那么就問外國人。’總辦道:‘他總弄不好,怎樣呢?’桂生道:‘外國人有通天的本事,哪里會做不好。既然外國人也做不好,我們中國人更是不敢做了。’總辦碰了他這么一個軟釘子,气的又不敢惱出來,只得和他軟商量。他卻始終說是沒有法子。總辦沒奈他何,等他去了,又叫了委員去商量。那些委員懂得甚么,除了磕頭請安之外,便是拿錢吃飯,還有的是逢迎總辦的意旨罷了。所以商量了半天,仍舊沒法,只得仍然和桂生商量。桂生道:‘這個有甚么法子呢,只好另做一個。’委員吐了舌頭出來道:‘那么怎樣報銷?’這件事被桂生作難了許久,把他前頭受的惡气都出盡了,才換上一門舵,把船后頭的一段龍骨改了,這才走得動、回得轉,然而終是走得慢。你們看,這不是笑話么。倘使懂得工藝的總辦,何至于上這個當!”我道:“最奇的他們只信服外國人,這是甚么意思?”佚廬道:“這些制造法子,本來都是外國來的,也難怪他們信服外國人。但是外國人也有懂的,也有不懂的,譬如我們中國人專門會作八股,然而也必要讀書人才會。讀書人當中,也還有作的好,作的丑之分呢。叫我們生意人看著他,就一竅不通的了。難道是個中國人就會作八股么?他們的工藝,也是這樣。然而官場中人,只要看見一個沒辮子的,那怕他是個外國化子,也看得他同天上神仙一般。這個全是沒有學問之過。”
  我問道:“佚翁才說的,那里面的委員,甚么都不懂,他們辦些甚么事呢?”佚廬道:“其實那里頭無所謂委員,一切都是司事。不過兩個管厂的,薪水大點,就叫他委員罷了。他們無非是記個工帳,還有甚么事辦呢!還有連工帳都記不來的,一個字不識的人,都有在里面。要問起他們的來歷,卻是當過兵的也有,當過底下人的也有。我小號和局里常有交易,所以我也常常到局里去。前几年里頭,有個笑話:我到了局里,只看見一個司事,抱著一塊虎頭牌,在那里號啕大哭著,跑來跑去,一面哭著,嘴里嚷著叫老太太。”我道:“只怕是他老太太沒了。”德泉道:“只怕是的。”佚廬道:“沒了老太太,他何必抱著虎頭牌呢?”我道:“不然,這個辦公事的地方,何以忽然叫起個女人來?”佚廬道:“便是我當日也疑惑得很。后來打听了他的同事,方才知道。那時候的總辦是李勉林。這個司事叫甚么周寄芸,從前兵燹的時候,曾經背負了那位李老太太,在兵火里逃出來的。后來這位李總辦得了這個差,便栽培他,在局里派他一件事。這天不知為了甚么事,李總辦挂出牌來,開除了他,所以他抱著那塊牌子哭。”我道:“哭便怎樣?這也無謂极了!”佚廬道:“你听我說呢。那時那位李老太太迎養在局里,他哭跳了一回,扛著那牌去見老太太,果然被他把那事情哭回來了。你想,代人家背負了女眷逃難的,是甚么出身!”我道:“講究實業的地方,用了這种人,哪里會攪得好!那李總辦也無謂得很,你要報私恩,就送他几兩銀子罷了。這种人哪里辦得事來!”佚廬道:“你說他不能辦事,他卻是越弄越紅起來呢。今年現在的這位總辦,給他一個札子,叫他管理船厂,居然是委員了。”
  我笑了笑道:“偏是這樣人他會紅,真是奇事!”
  佚廬道:“船厂的工師,告訴了我一件事,大家笑了好几天。他奉了札子,到了船厂,便傳齊了一切工匠、小工、護勇等人,當面分付說:‘今天蒙總辦的恩典,做了委員,你們從此要叫我“周老爺”了,不能再叫我“周師爺”的了。’”說的我和德泉都哈哈大笑起來。金子安在帳房里,也出來問笑甚么。佚廬道:“還有好笑的呢。他到了船厂之日,先吊了眾工匠、小工花名冊來看。這本來是一件公事。你道他看甚么?他看過之后,就指了几名工匠來,逼勒著他們改了名字,說:‘你的名字犯了總辦祖上的諱,他的名字犯了總辦的諱;雖然不是這個字,然而同音也是不應該的。你們怎么這等沒王法!哪怕你犯了我的諱,倒不要緊。’”說的眾人又是一場好笑。佚廬道:“還有好笑的呢。局里有一個裁縫,叫做馮滌生。有一回,這裁縫承辦了一票號衣,未免寫個承攬單,簽上名字。不知怎樣被他看見了,嚇得他面無人色。”說到這里,頓住了道:“你們猜他為甚么吃惊?”大家想了一會,都猜不出,催他快點說。佚廬道:“他指著那裁縫的名字道:‘你好大膽!沒規矩,沒王法的!犯了這制造局的開山始祖曾中堂、曾文正公的諱!況且曾中堂又是現任總辦的丈人,你還想吃飯么!’裁縫道:‘曾中堂叫曾國藩,不叫滌生。’他听了,登時暴跳如雷起來,大喝道:‘你可反了!提了曾中堂的正諱叫起來!你知道這兩個字,除了皇帝,誰敢提在口里!你用的兩個字,雖不是正諱,卻是個次印。你快快換寫一張,改了名字。這個拿上去,總辦看了,也要生气的。’”眾人又是一笑。佚廬道:‘那裁縫只得換寫一張,胡亂改了個甚么阿貓、阿狗的名字,他才快活了,還拿這個話去回了總辦請功呢。”眾人更是狂笑不止。我道:“這個人不料有許多笑話。還有沒有,何妨再說點我們听听。”佚廬道:“我不過道听途說罷了,倘使他們局里的人說起來,只怕新鮮笑話多著呢。”
  此時已是晚飯的時候,便留佚廬便飯。他同德泉是极熟的,也不推辭。一時飯罷,大家坐到院子里乘涼,閒閒的又談起制造局來。我問起這局的來歷。佚廬道:“制造局開創的總辦是馮竹儒,守成的是鄭玉軒、李勉林,以后的就平常得很了。到了現在這一位,更是百事都不管,天天只在家里念佛。你想那個局如何會辦得好呢。”我道:“開創的頗不容易。”佚廬道:“正是。不講別的,偌大的一個局,定那章程規則,就很不容易。馮總辦的時候,規矩极嚴,此刻寬的不象樣子了。据他們說,當日馮總辦,每天親巡各厂去查工,晚上還查夜。有一夜极冷;有兩三個司事同住在一個房里,大家燒了一小爐炭御寒。可巧馮總辦查夜到了,嚇得他們甚么似的,內中一個,便把這個炭爐子藏在椅子底下,把身子擋住。偏偏他老先生又坐下來談了几句天才去。等他去后連忙取出炭爐時,那椅面已經烘的焦了。倘使他再不走,坐這把椅子的那位先生,屁股都要燒了呢。此刻一到冬天,那一個司事房里沒有一個煤爐?只舉此一端,其余就可想了。這位總辦,別的事情不懂,一味的講究節省,局里的司事穿一件新衣服,他也不喜歡,要說閒話。你想趙小云坐馬車,被他看見了,他也不愿意,就可想而知了。其實我看是沒有一處不糜費。單是局里用的几個外國人,我看就大可以省得。他們拿了一百、二百的大薪水,遇了疑難的事,還要和中國工師商量,這又何苦用著他呢!還有廣方言館那譯書的,二三百銀子一月,還要用一個中國人同他對譯,一天也不知譯得上几百個字。成了一部書之后,單是這筆譯費就了不得。”我道:“卻譯些甚么書呢?”佚廬道:“都有。天文、地理、机器、算學、聲光、電化,都是全的。”我道:“這些書倒好,明日去買他兩部看看,也可以長點學問。”佚廬搖頭道:“不中用。他所譯的書,我都看過,除了天文我不懂,其余那些聲光電化的書,我都看遍了,都沒有說的完備。說了一大篇,到了最緊要的竅眼,卻不點出來。若是打算看了他作為談天的材料,是用得著的;若是打算從這上頭長學問,卻是不能。”我道:“出了偌大薪水,怎么譯成這么樣?”佚廬道:“這本難怪。大凡譯技藝的書,必要是這門技藝出身的人去譯,還要中西文字兼通的才行。不然,必有個詞不達意的毛病。你想,他那里譯書,始終是這一個人,難道這個人就能曉盡了天文、地理、机器、算學、聲光、電化各門么?外國人單考究一門學問,有考了一輩子考不出來,或是儿子,或是朋友,去繼他志才考出來的。談何容易,就胡亂可以譯得!只怕許多名目還鬧不清楚呢。何況又兩個人對譯,這又多隔了一層膜了。”我道:“胡亂看看,就是做了談天的材料也好。”佚廬道:“也未嘗不可以看看,然而也有誤人的地方。局里編了一部《四裔編年表》,中國的年代,卻從帝嚳編起。我讀的書很少,也不敢胡亂批評他,但是我知道的,中國年代,從唐堯元年甲辰起,才有個甲子可以紀年,以前都是含含糊糊的,不知他從哪里考得來。這也罷了。誰知到了周朝的時候,竟大錯起來。你想,拿年代合年代的事,不過是一本中西合歷,只費點翻檢的工夫罷了,也會錯的,何況那中國從來未曾經見的學問呢。”我道:“是怎么錯法呢?是把外國年份對錯了中國年份不是?”佚廬道:“這個錯不錯,我還不曾留心。只是中國自己的年份錯了,虧他還刻出來賣呢。你要看,我那里有一部,明日送過來你看。
  我那書頭上,把他的錯處,都批出來的。”
  正是:不是山中無歷日,如何歲月也模糊?當下夜色已深,大家散了。要知他錯的怎么,且待我看過了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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