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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蘧公孫書坊送良友 馬秀才山洞遇神仙


  話說馬二先生在酒店里,同差人商議要替蘧公孫贖枕箱。差人道:“這奴才手里拿著一張首呈,就象拾到了有利的票子,銀子少了他怎肯就把這欽贓放出來?极少也要三二百銀子。還要我去拿話嚇他:‘這事弄破了,一來与你無益;二來欽案官司,過司由院,一路衙門,你都要跟著走,你自己算計,可有這些閒錢陪著打這樣的惡官司?’——是這樣嚇他,他又見了几個沖心的錢,這事才得了。我是一片本心,特地來報信。我也只愿得無事,落得‘河水不洗船’。但做事也要‘打蛇打七寸’才妙,你先生請上裁!”馬二先生搖頭道:”二三百兩是不能。不要說他現今不在家,是我替他設法,就是他在家里,雖然他家太爺做了几任官,而今也家道中落,那里一時拿的許多銀子出來?”差人道:“既然沒有銀子,他本人又不見面多我們不要耽誤他的事,把呈子丟還他,隨他去鬧罷了。馬二先生道:“不是這樣說,你同他是個淡交,我同他是深交,眼睜睜看他有事,不能替他掩下來,這就不成個朋友了。但是要做的來。”差人道:“可又來!你要做的來,我也要做的來!”馬二先生道:“頭翁,我和你從長商議,實不相瞞,在此選書,東家包我几個月,有几兩銀子束修,我還要留著些用;他這一件事,勞你去和宦成說,我這里將就墊二三十兩銀子把与他,他也只當是拾到的,解了這個冤家罷。”差人惱了道:“這個正合著古語:‘瞞天討价,就地還錢。’我說二三百銀子,你就說二三十兩,‘戴著斗笠親嘴,差著一帽子’!怪不得人說你們‘詩云子曰’的人難講話!這樣看來,你好象‘老鼠尾巴上害癤子,出膿也不多’!倒是我多事,不該來惹這婆子口舌!”說罷,站起身來謝了扰,辭別就往外走。
  馬二先生拉住道:“請坐再說,急怎的?我方才這些話,你道我不出本心么?他其實不在家,我又不是先知了風聲,把他藏起,和你講价錢。況且你,們一塊土的人,彼此是知道的,蘧公孫是甚么慷慨腳色,這宗銀子知道他認不認,几時還我?只是由著他弄出事來,后日懊悔退了。總之,這件事,我也是個傍人,你也是個傍人,我如今認些晦气,你也要极力幫些,一個出力,一個出錢,也算積下一個莫大的陰功;若是我兩人先參差著,就不是共事的道理了。”差人道:“馬老先生,而今這銀子,我也不問是你出,是他出,你們原是‘氈襪裹腳靴’,但須要我效勞的來。老實一句,‘打開板壁講亮話’,這事,一些半些几十兩銀子的話,橫豎做不來,沒有三百,也要二百兩銀子,才有商議。我又不要你十兩五兩,沒來由把難題目把你做怎的?”
  馬二先生見他這話說頂了真,心里著急,道:“頭翁,我的束修其實只得一百兩銀子,這些時用掉了几兩,還要留兩把作盤費到杭州去。擠的干干淨淨,抖了包,只擠的出九十二兩銀子來,一厘也不得多,你若不信,我同你到下處去拿与你看。此外行李箱子內,听憑你搜,若搜出一錢銀子來,你把我不當人。就是這個意思,你替我維持去,如斷然不能,我也就沒法了,他也只好怨他的命。”差人道:“先生,象你這樣血心為朋友,難道我們當差的心不是肉做的?自古山水尚有相逢之日,豈可人不留個相与?只是這行瘟的奴才頭高,不知可說的下去?”又想一想道:“我還有個主意,又合著古語說‘秀才人情紙半張’,現今丫頭已是他拐到手了,又有這些事,料想要不回來,不如趁此就寫一張婚書,上寫收了他身价銀一百兩,合著你這九十多,不將有二百之數?這分明是有名無實的,卻塞得住這小廝的嘴。這個計較何如?”馬二先生道:“這也罷了,只要你做的來,這一張紙何難,我就可以做主。”
  當下說定了,店里會了賬,馬二先生回到下處候著。差人假作去會宣成,去了半日,回到文海樓。馬二先生接到樓上。差人道:“為這件事,不知費了多少唇舌,那小奴才就象我求他的,定要一千八百的亂說,說他家值多少就該給他多少,落后我急了,要帶他回官,說:‘先問了你這好拐的罪,回過老爺,把你納在監里,看你到那里去出首!’他才慌了,依著我說。我把他枕箱先賺了來,現放在樓下店里。先生快寫起婚書來,把銀子兌清,我再打一個稟帖,銷了案,打發這奴才走清秋大路,免得又生出枝葉來。”馬二先生道:“你這賺法甚好,婚書已經寫下了。”隨即同銀子交与差人。
  差人打開看,足足九十二兩,把箱子拿上樓來交与馬二先生,拿著婚書、銀子去了。回到家中,把婚書藏起,另外開了一篇細賬,借貸吃用,衙門使費,共開出七十多兩,只剩了十几兩銀子遞与宦成。宦成賺少,被他一頓罵道:“你奸拐了人家使女,犯著官法,若不是我替你遮蓋,怕老爺不會打折你的狗腿!我倒替你白白的騙一個老婆,又騙了許多銀子,不討你一聲知感,反問我找銀子!來!我如今帶你去回老爺,先把你這奸情事打几十板子,丫頭便傳蘧家領去,叫你吃不了的苦,兜著走!”宦成被他罵得閉口無言,忙收了銀子,千恩万謝,領著雙紅,往他州外府尋生意去了。
  蘧公孫從墳上回來,正要去問差人,催著回官,只見馬二先生來候,請在書房坐下,問了些墳上的事務,慢慢說到這件事上來。蘧公孫初時還含糊,馬二先生道:“長兄,你這事還要瞞我么?你的枕箱現在我下處樓上。”公孫听見枕箱,臉便飛紅了,馬二先生遂把差人怎樣來說,我怎樣商議,后來怎樣怎樣,“我把選書的九十几兩銀子給了他,才買回這個東西來,而今幸得平安無事。就是我這一項銀子,也是為朋友上一時激于意气,難道就要你還?但不得不告訴你一遍。明日叫人到我那里把箱子拿來,或是劈開了,或是竟燒化了,不可再留著惹事!”公孫听罷大惊,忙取一把椅于,放在中間,把馬二先生捺了坐下,倒身拜了四拜。請他坐在書房里,自走進去,如此這般,把方才這些話說与乃眷魯小姐,又道:“象這樣的才是斯文骨肉朋友,有意气!有肝膽!相与了這樣正人君子,也不在了!象我婁家表叔結交了多少人,一個個出乖露丑,若听見這樣話,豈不羞死!”魯小姐也著實感激,備飯留馬二先生吃過,叫人跟去將箱子取來毀了。
  次日,馬二先生來辭別,要往杭州。公孫道:“長兄先生鄉才得相聚,為甚么便要去?”馬二先生道:“我原在杭州選書,因這文海樓請我來選這一部書,今已選完,在此就沒事了。”公孫道:“選書已完,何不搬來我小齋住著,早晚請教。”馬二先生道:“你此時還不是養客的時候。況且杭州各書店里等著我選考卷,還有些未了的事,沒奈何只得要去。倒是先生得閒來西湖上走走,那西湖山光水色,頗可以添文思。”公孫不能相強,要留他辦酒席餞行。馬二先生道:“還要到別的朋友家告別。”說罷去了,公孫送了出來。到次日,公孫封了二兩銀子,備了些熏肉小萊,親自到文海樓來送行,要了兩部新選的墨卷回去。
  馬二先生上船一直來到斷河頭,問文瀚樓的書坊,乃是文海樓一家,到那里去住。住了几日,沒有甚么文章選,腰里帶了几個錢,要到西湖上走走。
  這西湖乃是天下第一個真山真水的景致。且不說那靈隱的幽深,天竺的清雅,只這出了錢塘門,過圣因寺,上了蘇堤,中間是金沙港,轉過去就望見雷峰塔,到了淨慈寺,有十多里路,真乃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一處是金粉樓台,一處是竹篱茅舍,一處是桃柳爭妍,一處是桑麻遍野。那些賣酒的青帘高揚,賣茶的紅炭滿爐,士女游人,絡繹不絕,真不數“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座營弦樓”。
  馬二先生獨自一個,帶了几個錢,步出錢塘門,在茶亭里吃了几碗茶,到西湖沿上牌樓跟前坐下。見那一船一船鄉下婦女來燒香的,都梳著挑鬢頭,也有穿藍的,也有穿青綠衣裳的,年紀小的都穿些紅綢單裙子。也有模樣生的好些的,都是一個大團白臉,兩個大高顴骨;也有許多疤、麻、疥、癩的。一頓飯時,就來了有五六船。那些女人后面都跟著自己的漢子,掮著一把傘,手里拿著一個衣包,上了岸散往各廟里去了。馬二先生看了一遍,不在意里,起來又走了里把多路。望著湖沿上接連著几個酒店,挂著透肥的羊肉,柜合上盤子里盛著滾熱的蹄子、海參、糟鴨、鮮魚,鍋里煮著餛飩,蒸籠上蒸著极大的饅頭。馬二先生沒有錢買了吃,喉嚨里咽唾沫,只得走進一個面店,十六個錢吃了一碗面。肚里不飽,又走到間壁一個茶室吃了一碗茶,買了兩個錢處片嚼嚼,倒覺得有些滋味。吃完了出來,看見西湖沿上柳陰下系著兩只船,那船上女客在那里換衣裳,一個脫去元色外套,換了一件水田披風;一個脫去天青外套,換了一件玉色繡的八團衣服;一個中年的脫去寶藍緞衫,換了一件天青緞二色金的繡衫。那些跟從的女客,十几個人也都換了衣裳。這三位女客,一位跟前一個丫鬟,手持黑紗團香扇替他遮著日頭,緩步上岸,那頭上珍珠的白光,直射多遠,裙上環佩丁了當當的響。馬二先生低著頭走了過去,不曾仰視。
  往前走過了六橋,轉個彎,便象些村鄉地方,又有人家的棺材厝基,中間走了一二里多路,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厭。馬二先生欲待回家,遇著一走路的,問道:“前面可還有好頑的所在?”那人道:“轉過去便是淨慈、雷峰,怎么不好頑?”馬二先生又往前走。走到半里路,見一座樓台蓋在水中間,隔著一道板橋,馬二先生從橋上走過去,門口也是個茶室,吃了一碗茶。里面的門鎖著,馬二先生要進去看,管門的問他要了一個錢,開了門放進去。里面是三間大樓,樓上供的是仁宗皇帝的御書,馬二先生嚇了一跳,慌忙整一整頭巾,理一理寶藍直裰,在靴桶內拿出一把扇子來當了藥板,恭恭敬敬朝著樓上,揚塵舞蹈,拜了五拜。拜畢起來,定一定神,照舊在茶桌子上坐下。傍邊有個花園,賣茶的人說是布政司房里的人在此請客,不好進去。那廚旁卻在外面,那熱湯湯時燕窩、海參,一碗碗在跟前捧過去,馬二先生又羡慕了一番。
  出來過了雷峰,遠遠望見高高下下許多房子,蓋著琉璃瓦,曲曲折折無數的朱紅欄杆。馬二先生走到跟前,看見一個极高的山門,一個直匾,金字,上寫著“敕賜淨慈禪寺”。山門傍邊一個小門,馬二先生走了進去,一個大寬展的院落,地下都是水磨的磚,才進二道山門,兩邊廊上都是几十層极高的階級。那些富貴人家的女客,成群逐隊,里里外外,來往不絕,都穿的是錦繡衣服,風吹起來,身上的香一陣陣的扑人鼻子。馬二先生身子又長,戴一頂高方中,一幅烏黑的臉,捵著個肚子,穿著一雙厚底破靴,橫著身子亂跑,只管在人窩子里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后后跑了一交,又出來坐在那茶亭內”——上面一個橫匾,金書“南屏”兩字,——吃了一碗茶。柜上擺著許多碟子,橘餅、芝麻糖、粽子、燒餅、處片、黑棗、煮栗子。馬二先生每樣買了几個錢的,不論好歹,吃了一飽。馬二先生也倦了,直著腳跑進清波門,到了下處關門睡了。因為走多了路,在下處睡了一天。
  第三日起來,要到城隍山走走。城隍山就是吳山,就在城中,馬二先生走不多遠,已到了山腳下。望著几十層階級,走了上去,橫過來又是几十層階級,馬二先生一气走上,不覺气喘。看見一個大廟門前賣茶,吃了一碗。進去見是吳相國伍公之廟,馬二先生作了個揖,逐細的把匾聯看了一遍,又走上去,就象沒有路的一般,左邊一個門,門上釘著一個匾,匾上“片石居”三個字,里面也象是個花園,有些樓閣。馬二先生步了進去,看見窗櫺關著,馬二先生在門外望里張了一張,見几個人圍著一張桌子,擺著一座香爐,眾人圍著,象是請仙的意思。馬二先生想道:“這是他們請仙判斷功名大事,我也進去問一問。”站了一會,望見那人磕頭起來,傍邊人道:“請了一個才女來了。”馬二先生听了暗笑。又一會,一個問道:“可是李清照?”又一個問道:“可是蘇若蘭?”又一個拍手道:“原來是朱淑貞!”馬二先生道:“這些甚么人?料想不是管功名的了,我不如去罷。”
  又轉過兩個彎,上了几層階級,只見平坦的一條大街,左邊靠著山,一路有几個廟宇;右邊一路,一間一間的房子,都有兩進。屋后一進窗子大開著,空空闊闊,一眼隱隱望得見錢塘江,那房子也有賣酒的,也有賣耍貨的,也有賣餃儿的,也有賣面的,也有賣茶的,也有測字算命的。廟門口都擺的是茶桌子,這一條街,單是賣茶就有三十多處,十分熱鬧。
  馬二先生庄走著,見茶舖子里一個油頭粉面的女人招呼他吃茶,馬二先生別轉頭來就走,到間壁一個茶室泡了一碗茶,看見有賣的蓑衣餅,叫打了十二個錢的餅吃了,略覺有些意思。走上去,一個大廟,甚是巍峨,便是城隍廟。他便一直走進去,瞻仰了一番。過了城隍廟,又是一個彎,又是一條小街,街上酒樓、面店都有,還有几個簇新的書店。店里帖著報單,上寫:“處州馬純上先生精選《三科程墨持運》于此發賣。”馬二先生見了歡喜,走進書店坐坐,取過一本來看,問個价錢,又問:“這書可還行?”書店人道:“墨卷只行得一時,那里比得古書。”
  馬二先生起身出來,因略歇了一歇腳,就又往上走。過這一條街,上面無房子了,是极高的個山岡,一步步上去走到山岡上,左邊望著錢塘江,明明白白。那日江上無風,水平如鏡,過江的船,船上有轎子,都看得明白。再走上些,右邊又看得見西湖,雷峰一帶、湖心亭都望見,那西湖里打魚船,一個一個如小鴨子浮在水面。馬二先生心曠神怡,只管走了上去,又看見一個大廟門前擺著茶桌子賣茶,馬二先生兩腳酸了,且坐吃茶。吃著,兩邊一望,一邊是江,一邊是湖,又有那山色一轉圍著,又遙見隔江的山,高高低低,忽隱忽現。馬二先生歎道:“真乃‘載華岳而下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載焉’!”吃了兩碗茶。肚里正餓,思量要回去路上吃飯,恰好一個鄉里人捧著許多燙面薄餅來賣,又有一籃子煮熟的牛肉,馬二先生大喜,買了几十文餅和牛肉,就在茶桌子上盡興一吃。吃得飽了,自思趁著飽再上去。
  走上一箭多路,只見左邊一條小徑,莽棒蔓草,兩邊擁塞。馬二先生照著這條路走去,見那玲瓏怪石,千奇万伏。鑽進一個石隙,見石壁上多少名人題詠,馬二先生也不看他。過了一個小石橋,照著那极窄的石磴走上去,又是一座大廟,又有一座石橋,甚不好走,馬二先生攀藤附葛,走過橋去。見是個小小的祠字,上有匾額,寫著“丁仙之祠”。馬二先生走進去,見中間塑一個仙人,左邊一個仙鶴,右邊豎著一座二十個字的碑。馬二先生見有簽筒,思量:“我困在此處,何不求個簽,問問吉凶?”正要上前展拜,只听得背后一人道:”若要發財,何不問我?”馬二先生回頭一看,見祠門口立著一個人,身長八尺,頭戴方中,身穿茧綢直裰,左手自理著腰里絲絛,右手拄著龍頭拐杖,一部大白須直垂過臍,飄飄育神仙之表。只因遇著這個人,有分教:慷慨仗義,銀錢去而复來;廣結交游,人物久而愈盛。畢竟此人是誰,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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