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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影中影快談紅樓夢 恨里恨高詠綺怀詩


  話說大營日來得了河內土匪警報,經略調兵助剿,籌餉議防,雖荷生布置裕如,然足跡卻不能离大營一步。到得這日,正想往訪痴珠,同赴愉園,卻見青萍呈上一緘,說是韋師爺差人送來的。

  荷生拆開,是一幅長箋,斜斜草草,因念道:

    “天上秋來,人間春小。歡陪燕語,每侍坐于蓉城;隊逐鳧趨,屢分
  餐乎麻飯。萍蹤交訂,棣等情深,感激之私,只有默祝佛天,早諧仙眷而
  已。秋痕命不如人,椰偏有鬼;執事以英雄眼,為慈悲心,拔諸九幽,登
  之上第,披云見日,立地登天。旁觀喜尚可知,當局心如何快。然酒闌
  燈他,秋痕宛轉悲歌,令人不忍卒听。蓋狂且之肆毒,無复人理,非不律
  所能詳也。近以傾心于我之故,慘遭毒棍,冤受剝膚。”便愕然道:“怎的?”

又念道:

   “嗟乎!一介弱女,落在駔儈之手,習与性成,恐已無可救藥。乃身
  慚壁玷,心比金堅,毅然以死自誓。其情可憫,其志可嘉。”

便說道:“秋痕自然有此錚錚!”又念道:

    “而走也七尺之軀,不能庇一女子,胡顏之厚?無可解嘲,為詠‘多
  情自古空余恨,好夢由來最易醒’之句,于我心有戚戚焉。或乃以《風雷
  集》見示,且作書規戒。”

便說道:“那個呢?”又念道:

    “古道照人,落落天涯,似此良友,何可多得!弟日來一腔恨血,無
  處可揮;兼之鼠輩媒孽,意中人咫尺天涯!”

便說道:“竟散了么?”又念道:

    “因思采秋福慧雙修,前身殆有來歷,得足下寵之,愈增聲价;從此
  春窺圓鏡,鐘听一樓,無复有紅塵舊跡矣。苦我一領青衫,負己負人,且
  貽禍焉。時耶?命耶?尚复何言!咄咄書空,琅琅雪涕,直此生之結
  局,匪好事之多磨。悵無复之,郁將誰語?念春風之噓植,久辱公門;纈
  彭澤之孤芳,幸垂聰听。某日某白。”

念畢,說道:“好尺牘!只教我怎樣呢?”因作個覆書,喚青萍交給來人去了。就吩咐套車,向愉園來。將這四日情事略說一遍,便從靴頁檢出痴珠的字,遞給采秋。

  采秋瞧著,自也惊訝歎息,因說道:“我原說要起風波。”荷生道:“這樣風波我也經過數處,實是難受。我的覆信,念給你听:

    來示讀悉,悲感交深。我輩浪跡天涯,無家寥落,偶得一解人,每為
  此事心酸腸斷。不才寄贈荔香仙院請詩,早經披覽,此中之味,惟此中
  人知之,不足為外人道也。蒼蒼者天,帝不可見,閽不可登,何從上達綠
  章,為花請命?憶舊作有《浪淘沙》小詞一闋云:‘春夢正朦朧,人在香
  中。樹頭樹底覓殘紅。只恐落花飛不起,辜負東風。’正謂此也。所幸
  秋痕鐵中崢崢,以死自誓。或者情天可補,恨海能填,解將鸚鵡之緣,放
  入鴛鴦之隊;他日之完美,可償此日之艱辛。有志者好自為之而已。弟
  与采秋,情性相投,綢繆已久,雙栖之愿,彼此同之。第恐后事難期,空
  花終墜;蘭因絮果,一切茫茫。況遠游王粲,蹤跡如萍;半老秋娘,光陰
  似水;伯勞飛燕,刻刻自危。所恃者區區寸心,足以對知己耳!不日采
  秋將歸鄉里,弟滿腔离緒,無淚可揮;正擬相邀前往春鏡樓一敘,乞即命
  駕。筆不盡意,容俟面陳。”

采秋不待听完,早秋水盈盈,吊下淚來。末后荷生也覺得酸鼻,几乎念不成字,便都默然。紅豆只得含笑道:“爺和娘替人煩惱,怎的自己先傷心呢?”荷生正要說話,小丫鬟傳報:“韋師爺來了!”便迎著上樓。

  痴珠神气,日來自然不好,瞧著荷生、采秋,也不似往時神采。三人這會都像有万千言語,不知從何說起。只大家紅著眼眶讓坐。還是采秋忍著淚說道:“四天沒見面,兩家都有點煩惱。”痴珠勉強作笑道:“此等煩惱,其實是意中事,并非意外。”荷生含淚道:“痴珠通极!天下之物,聚則生至,好則招魔,我們聰明,有什么見不到的道理?只是未免有情,一把亂絲,慧劍卻斬不斷哩!”采秋道:“這事我們總要替他圓成才好呢。”荷生道:“大難,大難!采秋,你不看你嬤么?”采秋支頤不語。

  停了一停,痴珠噙著淚說道:“‘人生艷福,春鏡無雙’。你兩個終是好結局,不似我‘黃花欲落,一夕西風’!”荷生道:“你這四句是那里得來?”痴珠就將華嚴庵的簽,蘊空的偈,也一一講給兩人听了。兩人口里詫异,心中卻著實喜歡,談笑便有些精神起來。

  不一會,丫鬟掌上燈,擺出酒肴,三人小飲。到了二更,穆升帶車來接。痴珠正待要走,卻刮起大風,飛沙揚礫,吹得園中如万馬奔馳一般。荷生道:“這樣大風,怎樣走的?而且一人回去,秋華堂何等寂寞!我兩人情緒今日又是無聊,何不煮茗圍爐,清談一夜?”采秋道:“我教他們備下攢盒,將這些菜都給他們端去,我們慢慢作個長夜飲吧。”荷生、痴珠俱道:“好极!”

  當下穆升回去。樓上約有一下多鐘,三人便淺斟細酌起來。大家參詳華嚴庵簽語,就說起《紅樓夢》散花寺鳳姐的簽。痴珠因向采秋道:“我听見你有部批點《紅樓夢》,何不取出給我一瞧?”采秋道:“那是前年病中借此消遣,病好就也丟開,現在此本還擱在家里。”痴珠道:“《紅樓夢》沒有批本,我早年也曾批過。后來在杭州舟中見部批本,系新出的書,依文解義,沒甚好處。這兩部書如今都不曉得丟在那里去了。你且說《紅樓夢》大旨是講什么?”

  采秋道:“我是將個‘空’字立定全部主腦。”痴珠道:“大虛幻境、警幻仙姑,此也盡人知道。你怎樣說這‘空’字呢?”采秋道:“人家都將寶、黛兩人看作整對,所以《后紅樓》一書,要替黛玉伸出許多憤恨。至《紅樓補夢》、《綺樓复夢》,更說得荒謬,与原書大不相似了。我的意思這書只說個寶玉,寶玉正對,反對是個妙玉。”痴珠不待說完,拍案道:“著!著!賈瑞的風月寶鑒,正照是鳳姐,反照是骷髏,此就粗淺處指出寶玉是正面,妙玉是反面。人人都看《紅樓夢》,難為你看得出這沒文字的書縫!好是我批的書沒刻出來,不然,竟与你雷同。”

  荷生笑道:“你兩人真個英雄所見略同了。只是我沒見過你們批本,卻要請教:你們尋出几多憑据?”采秋道:“我的憑据卻有几條:妙玉稱個‘檻外人’,寶玉稱個‘檻內人’;妙玉住的是櫳翠庵,寶玉住的是恰紅院;后來妙王觀棋听琴,走火入魔;寶玉拋了通靈玉,著了紅袈裟,回頭是岸。書中先說妙玉怎樣清洁,寶玉常常自認濁物;不想將來清者轉濁,濁者极清!”痴珠歎一口气,高吟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身。”隨說道:“你這憑据,我也曾尋出來。還有一條,是櫳翠庵品茶說個‘海’字,也算書中關目。就書中賈雨村言例之:薛者,設也;黛者,代也。設此人代寶玉以寫生。故寶玉二字,寶字上屬于釵,就是寶釵,玉字下系于黛,就是黛玉。釵、黛直是個子虛烏有,算不得什么。倒是妙玉算是做寶玉的反面鏡子,故名之為‘妙’。一尼一僧,暗暗影射,你道是不是呢?”采秋答應。荷生笑道:“好好一部《紅樓》,給你說成尼僧合傳,豈不可惜?”說得痴珠、采秋通笑了。

  痴珠隨說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敲著桌子朗吟道:

    “銀字箏調心字香,英雄底事不柔腸?
    我來一切觀空處,也要天花作道場。
    《采蓮曲》里猜怜子,叢桂開時又見君。
    何必搖鞭背花去?十年心已定香薰。”

荷生不待痴珠吟完,便哈哈大笑道:“算了,喝酒吧。”說笑一回,天就亮了。

  痴珠用過早點,坐著采秋的車,先去了。午間得荷生柬帖云:

    頃晤秋痕,淚隨語下,可怜之至!弟再四解慰,令作緩圖。臨行囑
  弟轉致閣下云:“好自養靜。耿耿此心,必有以相報也。”知關錦念,率此
  布聞,并呈小詩四章求和。詩是七絕四首,云:

    花到飄零惜已遲,嫣紅落盡最高枝。
    綠章不為春陰乞,愿借東風著意吹。

    茫茫情海總無邊,酒陣歌場已十年。
    剩得浪浪滿襟淚,看人离別与團圓。

    四弦何用感秋深,淪落天涯共此心。
    我有押衙孤劍在,囊中夜夜作龍吟。

    并蒂芙蕖無限好,出泥蓮葉本來清。
    春風明鏡花開日,僥幸依家住碧城。

痴珠閱畢,便次韻和云:

    無端花事太凌遲,殘蕊傷心剩折枝。
    我欲替他求淨境,轉嫌風惡不全吹。

    蹉跎恨在夕陽邊,湖海浮沉二十年。
    駱馬楊枝都去也,……

正往下寫,禿頭回道:“菜市街李家著人來請,說是劉姑娘病得不好。”痴珠惊訝,便坐車赴秋心院來。

  秋痕頭上包著縐帕,趺坐床上,身邊放著數本書,凝眸若有所思,突見痴珠,便含笑低聲說道:“我料得你挨不上十天,其實何苦呢?”痴珠說道:“他們說你病著,叫我怎忍不來哩?”秋痕歎道:“你如今一請就來,往后又是糾纏不清。”痴珠笑道:“在后再商量吧。”自此痴珠又照舊往來了。是夜痴珠續成和韻,末一章有“博得蛾眉甘一死,果然知己屬傾城”之句,至今猶誦入口。

  且說荷生此時軍務稍空,緣劍秋家近大營,便約出來同訪痴珠,說是到縣前街去了。禿頭延入,荷生就坐在書案彌勒榻上,隨手將案上書一翻。見兩張素紙的詩,題寫《綺怀》,便取出和劍秋同看。荷生朗吟道:

    “等閒花事莫相輕,霧眼年來分外明。
    弱絮一生惟有恨,空桑三宿可胜情。
    進言白傅風怀減,休管黃門雪鬢成。
    十二欄干斜倚遍,捶琴試听使依聲。

    雙扉永晝閉青苔,小住汾堤養病來。
    几日藥爐愁奉倩,一天梅雨惱方回。
    生無可戀甘為鬼,死倘能燃愿作灰。”

荷生皺著雙眉道:“非常沉痛!”又吟道:

    “不信羈魂偏化蝶,因風栩栩上妝台。

    猶憶三秋識面初,黃花開滿美人居。
    百雙冷蝶圍珊枕,廿四文鴛護寶書。”

劍秋笑道:“此福難銷。”荷生又吟道:

    “瑣屑香聞紅石竹,淤泥秀擢碧芙蕖。
    靈犀一點頻相印,笑問南方比目魚。

    暮鴉殘柳亂斜陽,北地胭脂總可傷!
    鳳跨空傳秦弄玉,蝶飛枉傍楚蓮香。
    誰將青眼怜秋士?竟有丹心嘔女郎;
    云鬢蓬松梳洗懶,為依花下試新妝。

    果然悅己肯為容,珠箔搴來一笑濃。
    長袖逶迤眉解語,弓鞋細碎步留蹤。
    雪地板拍歌三疊,五母屏開厂一重。
    生死悠悠消息斷,清風仿佛故人逢。

    綠采盈衣詹五日期,黃蜂紫燕莫相疑。
    香閨緩緩云停夜,街鼓冬冬月上時。
    情海生波拚死別,寒更割臂有燈知。
    怜才偏是平康女,懶向梁園去賦詩。”

  劍秋道:“巫峽哀猿,無此凄苦!”荷生道:“這是實事,你曉得么?”劍秋道:“采秋早和我說了。”荷生道:“我舊句云‘紅粉怜才亦感恩’,也是這個意思。”又吟道:

    “夜闌燈地酒微醺,苦語傷心不可聞。
    塵夢迷离惊鹿幻,水心清濁听犀分。
    酬恩空洒進前淚,抱恨頻看劍上紋。
    鳳伴鴉飛鴛逐鴨,豈徒鶴立在雞群。

    北風颯颯緊譙樓,翠袖天寒倚竹愁。
    鸚鵡籠中言已拙,鳳凰笯里夜惊秋。
    好如豆蔻開婪尾,妒絕芙蓉艷并頭。
    集蓼茹荼無限痛,蘼蕪果盡恨難休。

    長生恨不補天公,手執紅梨夢也空。
    滾滾愛河沉弱羽,茫茫孽海少長虹。
    琴心綿渺低回里,笛語悠揚往复中。
    我亦一腔孤憤在,此生淪落与君同。

    眉史年來費撫摩,雙修雙滴竟如何?
    玉台香屑都成恨,鐵瓮金陵不忍過。
    紅粉人皆疑命薄,藍衫我自患情多。
    新愁舊怨渾難說,淚落尊前定于歌。

    玉人咫尺竟迢迢,翻覺天涯不算遙。
    錦帳香篝頻人夢,枕屏多鐵可怜宵。
    丁香舌底含紅豆,子夜心頭剝綠蕉。
    准備臨歧万行淚,异時夠得旅魂銷。”

說道:“地老天荒,何以遣此?”又吟道:

    “萍水遭逢露水緣,依依顧影兩堪怜。
    茧絲逐緒添煩惱,柳線隨風作起眠。
    雙淚聲銷《何滿子》,落花腸斷李龜年。
    早知如此相思苦,悔著當初北里鞭。”

劍秋道:“親朋盡一哭矣!”

  荷生不語,磨墨蘸筆,就紙尾寫道:“情生文耶?文生情耶?似此等作,竟不可以詩論。即以詩論,亦當駕玉溪生而上之,逞問《疑雨集》耶?荷生拜服。”遞給劍秋,又取一幅素箋,題詩人絕云:

    鳳泊鸞飄事總非,新詩一讀一沾衣。
    如何情海茫茫里,忽拍惊濤十丈飛?
    生太飄零死亦難,早春花事便催殘。
    看花我亦傷心者,如此新詞不忍看。

    西山木石海難填,彈指春光十八年。
    為囑來生修福慧,姓名先注有情天。

    小別傷怀我亦痴,寒宵抱病已多時。
    煩君再譜旗亭曲,付与(陽關)一笛吹。

    芙蓉鏡里影雙雙,芳訊朝朝問綺窗。
    輸我明年桃葉渡,春風低唱木蘭(舟雙)。

    灞陵橋畔柳絲絲,記別秦云又几時,
    銷盡艷情留盡恨,人天終古是相思。

    滄溟到眼屢成田,世事紛紛日變遷。
    但愿早儲新步障,看君金屋貯蟬娟。

    偶將筆墨寫溫柔,涂粉搓酥樂唱酬。
    畢竟佳人還有福,与君佳句共千秋。末書“荷生信筆”。

  劍秋吟了一回,說道:“我也題兩絕吧。”荷生道:“好极!你來寫。”便站起身,讓劍秋坐下。只見劍秋提筆寫道:

    花片無端墜劫塵,紅樓半現女郎身。
    夢中彩筆怀中錦,都作纏頭贈美人。

    煙月飄零未可知,開函紅豆子离离。
    書生合受花枝拜,憔悴蕭郎兩鬢絲。

劍秋題畢,也遞給荷生瞧,笑道:“我沒有你們洋洋洒洒的筆才。”荷生道:“這兩首詩就好。”于是坐一會,痴珠總不見來,兩人就走了。林喜開著屏門,見門上新貼一聯云:

    息影敢希高士傳;絕交畏得故人書。

荷生笑道:“痴珠總是這种脾气。”

劍秋道:“不這樣也配不上秋痕。”兩人一笑,分路而去。正是:

    紅樓原一夢,轉眼便成空。
    只有吟箋在,珍藏客筒中。

  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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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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