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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中奸計凌晨輕寄柬 斷情根午夜獨吟詩


  話說荷生日來軍務正忙,忽晤小岑,說原士規愉園請客,十分惊愕,說道:“那愉園平日不是他們走動的地方!”后來小岑說的千真万真,荷生總不相信,特特請了劍秋來。劍秋一見面,也怪采秋,說道:“愉園聲价,從此頓落了!”荷生一肚皮煩惱,默默不語。劍秋隨接道:“這其間總另有原故。他們那一班人素与采秋是沒往來,只是這一天的事如今都傳遍了,還能夠說是謠言?”小岑道:“望伯很得意,說是人家花了几多錢,也不過如此鬧一天。”荷生听著,心上實在不舒服,便說道:“算了!從今再不要題起‘愉園’兩字吧。”說著,就將別的話岔開,無情無緒的談了一會,二人也就去了。

  此時日已西沉,荷生送出二人,也不進屋,一人在院子里踱來踱去。一會望著數竿修竹痴立,一會又向著那几盆晚香玉徘徊。直到跟班們拿上燈來,青萍請示開飯,荷生才進屋里,說道:“我不用飯了,你將荷葉粥熬些。”便到里間躺下。好一會,門上送上公事,荷生起來問道:“有緊要的軍情么?”門上回道:“沒甚緊要的。”荷生道:“我明天看吧。”門上答應退出,荷生就撂在一邊。青萍回道:“荷葉粥熬好了。”荷生道:“我肚里不餓,停一會吃吧。”送出來堂屋,又是踱來踱去。忽然自語道:“撒開手罷了。”青萍大家都在帘外伺候,也不曉荷生是什么心事。只听得轅門外已轉二更了,便掀帘進來,請荷生用點粥。荷生叫端上來,就在堂屋里吃了,也不叫添。青萍回道:“老爺不曾用晚飯,添些嗎?”荷生惱道:“不用了!”青萍不敢再口。跟班送過漱口壺、手巾,荷生只抹了臉,口也不漱,便起來向里間去了。一會,叫:“青萍!”青萍答應進來。只見荷生盤坐一張小榻上,問道:“有什么時候了?”青萍回道:“差不多要一下鐘了。”荷生道:“遲了。”便叫跟班們伺候睡下。

  次日,青萍起來,走進里間,見荷生已經起來,披件二藍夾紗短祆,坐在案上了。青萍愕然,招呼跟班照常打疊舖蓋,打掃房屋。青萍伺候荷生洗過臉,正要端點心上去,只見荷生檢出一張薛濤箋,放在實上,翻開硯匣,磨了濃墨,蘸筆寫完;取過一個紫箋的小封套,將詩箋打個圖章,折疊封好,寫了“愉園主人玉展”六字,便叫:“青萍!”青萍卻早在案傍伺候。荷生將柬帖儿遞給青萍,說道:“送到愉園,就回來吧。”荷生也不用早點,轉向床上躺下,徑自睡著了。

  且說采秋連日盼望荷生,兩天卻不見到。當下晨妝初罷,紅豆剪一枝素心蘭,笑吟吟的掀開帘子,說道:“這花也解人意,前兩天才抽四五箭,今天竟全開了。我剪一枝給娘戴上,也不負開了這一番。”采秋也自喜歡,向著花領略一回,就接過手,對著鏡台正要插在鬢邊,忽見小丫鬟傳進柬帖,說是韓師爺差人送來的。采秋便將蘭花放下,親手拆開一看,卻是兩紙詩箋,上寫的是:

    風際萍根鏡里煙,傷心莫話此中緣!
    冤禽銜石難填海,芳草牽情欲到天。
    云過荒台原是夢,舟尋古硐轉疑仙。
    懊依樂府重新唱,負卻冰絲舊七弦!

紅豆在旁,見采秋看了一行,臉色便覺慘然;再看下去,那眼波盈盈,竟吊下數點淚來。紅豆惊疑,遞過手絹。采秋也不拭,直往下看去,是:

    搔首蒼茫欲問天,分明紫玉竟如煙!
    九州鑄鐵輕成錯,一笑拈花轉悟禪。
    虛說神光离后合,可堪心事缺中圓。
    《陽春》乍奏听猶澀,便送商聲上四弦。

看畢,將詩放在妝台傍邊,將手絹拭了淚痕,沉吟一會,那淚珠重复顆顆滾下汗衫襟前。

  紅豆急著問道:“娘!怎的?那信是說什么話?”采秋也不答應。紅豆呆呆的站了一會,將手向鏡台邊白磁面盆擰干手巾,擱過一邊,把臉盆捧給小丫鬟,叫他換了水,仍放妝台邊,持上手巾,展開,遞給采秋。采秋接過,有半盞茶時候,才向臉上略抹一抹,也不遞給紅豆,自行擱下盆中,就問道:“是誰送來的?”小丫鬟道:“是常來的薛二爺。”采秋又不言語,半晌才說道:“叫他等著,我有個帖儿給他帶去。”那小丫鬟便跑出去吩咐。一會,小丫鬟回來,說道:“外頭說,薛二爺交過束帖,沒有坐,早就走了。”采秋默默不語,兩眼眶汪汪的淚,又一滴一滴的落下來,瞧著紅豆,說道:“這枝蘭花,插在瓶里去吧。”一面說,一面抬著詩箋站起身來,推開椅,移步至里間帘邊,自行掀開帘,將詩箋擱在枕畔簪盒,斜躺著嗚嗚咽咽的哭。

  紅豆跟了進來,要把話來勸,卻不曉得為著何事,想道:“娘平日再沒有這個樣儿,到得懶說話,我們就曉得他煩惱了。再不想今天會如此傷心,到底這韓老爺的柬帖儿,是講些什么在上頭呢?”紅豆又不敢叨絮,只急得也要哭。小丫鬟等更躡手躡腳的,在外間收拾那粉盒妝蓋,不敢大聲說一句話,倒弄得內外靜悄悄的。

  早有一個黠丫鬟,暗暗的報与賈氏知道。賈氏剛才下床,听丫鬟這般說,也不知何事,便包上頭帕過來。采秋見他媽來了,轉把眼淚擦干,迎了出來,說道:“我起來一早晨了,還沒有看媽去,你卻遠遠的跑來。”賈氏見他眼眶紅紅的,便說道:“我的姑娘,是那一個給你气受?你竟哭了這個樣儿!”便上前攜著采秋的手,說道:“清早起來,也不穿件夾的衣服!”采秋便勉強笑著道:“起來是穿件春羅夾小襖,因是梳頭,才脫了。我那里哭?媽平日見我哭過几回哩。”

  紅豆掀開帘子,在門邊伺候。他母女二人就進房來,賈氏坐下,說道:“韓師爺好几天不來,今天卻送甚柬帖儿,叫你這樣苦惱?”采秋道:“他做了兩首詩,要我和韻,我卻沒來由去苦惱,難道是怕做不出詩來么!”轉說得賈氏和紅豆都笑起來了。采秋就也笑道:“媽,你沒有梳頭,我今日卻和你梳個頭吧。”于是笑嬉嬉的拉著賈氏到妝台前坐下,替他篦了頭,盤了一個合。說說笑笑,擺上飯來,吃了。又邀賈氏同去看看蘭花,便過賈氏這邊來坐,到午正才自回去。賈氏見采秋這大半天喜歡得很,便不說長道短。

  轉盼之間,早是七月初四五了。這日,小岑、劍秋乘著晚涼,都來看視荷生。荷生談吐,全沒平時興會。兩人談及愉園,荷生便無精打彩的說道:“我們講我們的話吧。”小岑、劍秋遂不提起。后來劍秋提起那天所言秋痕逃席一事,小岑不曾講完,要他接將下去。小岑只得將自己領著秋痕、丹翬的情狀說了。說得劍秋、荷生都笑起來。又說闖人汾神廟西院,秋痕見了痴珠聯句。

  荷生等不得說完,便問道:“這痴珠可姓韋么?”小岑道:“可不姓韋!你也該曉得這人。”荷生便高興起來,說道:“他什么時候來的?他雖比我們早些出山,究是我們一輩。”就將花神廟、蘆溝橋兩國相遇,及長新店打尖,見壁間題的詩款是“韋痴珠”,因疑兩番所遇就是此人,一路想赶著他,竟赶不上,講了一遍。就說道:“我至今心上還是耿耿,如今相見有日了!”便哈哈的笑。劍秋道:“我听見武營里公請一位師爺,住在秋華堂,也疑就是此人。”小岑道:“不錯!”遂將那日心印所說痴珠此來情事,及遇著李夫人的話,复述一遍。

  荷生大喜道:“早上李謖如正下帖請我秋華堂,我為著官場私宴向例不去,且近來心緒不佳,想要辭他。這樣說來,卻要破例一走。”就向跟班要過李家請帖,遞給二人看,道:“不是‘席設柳溪秋華堂’么?”又向跟班問道:“初七這一天,李大人請几個客?營里公請的韋師爺就住在秋華堂,想必在坐。你們再探听著。”跟班答應。荷生當下很喜歡了。二人复閒話一回,就也散去。

  荷生送二人去后,見新月東升,碧天如洗,滿庭花影,裊裊婷婷。寓齋光景,正自不惡。惟心為事感,便覺景物如故,風味頓殊。便步入里間,四顧寂寥,無人可語。因想起芙蓉洲与采秋目成眉語,何等綢繆。曾几何時,而人是情非,令人不堪回想。因喚青萍焚起香篆,磨墨展箋。荷生提筆,寫出《采蓮歌》四首道:

    隔水望芙蕖,芙蕖紅灼灼。
    欲采湖心花,只愁風雨惡!

    今日芙蕖開,明日芙蕖老。
    采之欲貽誰,比儂顏色好!

    扁舟如小葉,自弄木蘭槳。
    惊起鴛鴦飛,有人拍纖掌。

    誰唱《采蓮歌》,歌与儂相接。
    珍重同心花,勸依莫輕折。

寫畢,朗吟一遍。意猶不盡,又取一箋。青萍剪了燈花,見荷生提筆就箋上寫《相望曲》三字,复另行寫道:

    相望隔秋江,秋江渺煙水。
    欲往從之游,又恐風浪起。

    相望隔層城,居城不可越。
    中宵兩相憶,共看半輪月。

寫畢,又朗吟一遍,向青萍笑道:“你懂得么?”青萍不敢答應。

  荷生便將《采蓮歌》再看一看,說道:“出水芙蓉,晚風楊柳,我自謂似之;只鎮日是你們焚香捧硯,好不得沒詩情也!”青萍碰了這個釘子,卻不敢走開。消停一會,伏侍睡下。荷生因想道:“香山垂老,身邊還有樊素、小蠻;蘇東坡遠謫惠州,朝云也曾隨侍。我如今決計買一姬人,以銷客況吧。”又想道:“倘有机會能夠無負紅卿夙約,這也遂我初心。只是采秋如此,紅卿可知。況人別三年,地隔千里,我不負人,正恐人將負我!”輾轉一會,又憶起日間小岑說的韋痴珠來,因想道:“人生遇合,真難預料。咳!去了一個杜秋娘,來了一個韋蘇州,我客邊也算不十分寂寞了。”

  看官听著,荷生這一夜不特將采秋置之度外,即紅卿也置之度外,又曉得痴珠指日可以相見,便像得道的禪師一般,四大皆空,一絲不挂,呼呼的睡著了。正是:

    腸熱翻成冷,情深轉入魔。
    迢迢蓮幕夜,曲唱惱公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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