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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慶元宵善言滕武 進天香巧遇吳娃


  
  光輝春節紅燈好,歲歲首,今年又早,試問折梅者,春色知多少?錦花路柳啼鶯巧,寶鼎中,香煙裊裊。卻遇美佳人,渾然猶未曉。
                  右調《海棠春》

  話說那乞丐接了銀子,竟下山去了。李貴道:“快些叫家人赶他轉來!”王云道:“為何?”李貴:“兄与了他這些銀子,謝也不謝一聲,竟自去了,可是气他不過。”万鶴道:“贈物不謝者,正是俠士之為。此人是仙是俠,也未可知,讓他去罷。”那曉得万鶴這句話出其無意,誰知竟被他說著了。那曉得這個乞丐乃是先天一位金仙,姓葉名云龍,道號清風上人,适在紅塵中濟世,曉得王云乃是上天列宿臨凡,所以化作一個乞丐的樣子來試王云行止。誰知王云慨然贈金,后來得云龍之惠,亦是因此而起。
  張蘭向李貴道:“我們還做正經事,不用管他去与不去,是仙是俠。”李貴道:“正經不正經,又要作詩行令了。”張蘭道:“兄好猜。”王云道:“既是秀芝兄有興,就請長兄作起法來。”張蘭又道:“我們也不消筆,即此秋景就是口占一詞罷。”万鶴道:“最妙。”張蘭就口占一詞云:
  
  爽气輕云飛永晝,黃菊山前瘦,紅葉散漫空,揀點秋光,只恐冬來驟。嵐峰疊翠金風透,佳節重陽后。飲酒無言醉,林間石畔,惹得人心懋。
                  右調《醉花陰》

  張蘭念完到万鶴,万鶴亦口占一詞:
  
  西風不斷雁來聲,秋色平分月倍明,風吹紅葉妒春英。遠影山環煙影翠,近峰云繞碧峰清,暮光酩酊盡君情。
               右調《浣溪沙》

  万鶴念無到王云,王云亦口占一詞云:
  
  云飛白,松与柏,山水情為實,金菊對芙蓉,相知遇相識。煙霞擁林石,落葉飄來赤。秋色卻平平,醉唱《胡笳柏》。
               右調《醉花間》

  王云詞畢,李貴道:“快取紙筆過來。”張蘭道:“尊九兄要紙筆何用?”李貴道:“兄們這等好佳句,不尋出來細玩,豈不沉沒了?”張蘭道:“休得見笑。二位兄還是占詞,還是愿罰?”李貴道:“若說罰酒,弟還吃得;若要作詩文詞賦之類,就想上年計,一句也難成就。”張蘭笑道:“論理,還不肯罰兄的酒,命家人取冷水兩碗罰兄,方可快心。”李貴道:“弟与兄又無仇,為何如此怪弟?”王云道:“此笑談耳。”隨命家人奉金、李二位相公的酒,二人各飲了兩杯。眾人又飲了一會,見日色啣山,就起身回舟,叫船家開船回城。眾人謝過王云,各自回去不題。
  卻說王云回家,見過夫人,道:“孩儿去這兩日,母親在家寂寥否?”夫人道:“也不為冷清。那玄墓秋景如何?”王云道:“玄墓景致果然大觀,山不絕登臨之客,水不絕游玩之船。”夫人道:“這還不虛此游。自后我儿可用工讀書,明歲秋闈有望,也接得書香一脈。”王云道:“這是孩儿分內之事,何消母親吩咐。”自此王云閉戶讀書,有時想起山塘美人,未免增一番長歎,增一番思慕,說不盡幽思戚戚。
  又不覺到了仲冬天气,一日閒憑曲欄,只見彤云密布,颯颯風寒,霎時間,六曲頻飄,鵝毛飛擁,正是好雪。但見那:
  
  碧瓦玲瓏碎玉排,風旋片片入書齋。
  梨花亂落爭人意,寂寞何能傾素怀。

  王云正在書院門首看那重重瑞雪,只見玉奴拿出一壺茶來,放在桌上道:“相公請茶。”王云就問玉奴道:“夫人在那里?”玉奴回道:“在內堂向爐。适才外邊有個人來借燈。”王云道:“是那家?”玉奴道:“听說是張家。”王云道:“可曾借与他?”玉奴道:“夫人命取与他,不知可曾拿去?”王云隨就走到廳上,看見就是張盛。王云道:“這樣大雪,你來此何干?”張盛道:“叫多拜上王相公,家相公后日恭喜迎親,少几對好燈,命小人來与王相公借几對一用。誰知又下起這樣大雪來了。”王云道:“我到忘記了。但是這樣大雪不好拿。”“既如此,小人明日來取。”張盛說了,就回去不題。
  王云隨到后堂,向夫人道:“适間張秀芝家來借燈,孩儿回他明日來取。”夫人道:“我曉得這樣大雪諒來不好拿,故此不曾付他。”王云道:“到忘了,張、万二人總是后日迎親,我們要送賀禮。”夫人道:“這個自然。”王云次日備了禮物,著家人送与二宅。張、万兩家因是年家,又与王云相契,所以送的禮物一一收了。
  卻說王云想起張、万二人都已完娶,獨有自己尚還未聘。又想道:“婚姻乃終身之事,非草率可為。若娶了一個脂粉村姑,不誤卻一生!”故此夫人屢次要与王云行聘,只因王云千推万阻,所以也自由他故此耽遲未聘。也有朋友中相勸王云的,道:“兄必然要娶才貌兼全的,這世間能有几個,巧巧的就配著了?兄莫要自誤青春。”王云道:“小弟若不遇佳人,不得其配,情愿終身不娶。”故此無人來作伐,反笑他少年迂闊。
  卻說張、万兩人姻事已畢,投帖來請王云。王云辭了,也不曾赴席。又過了几日,張、万二人閒暇無事,來訪王云。門上進來通報,王云出廳迎入,敘禮坐下。張、万二人道:“前承厚禮已愧領,聊設蔬酒一樽恭候,清霓兄何得見卻?”王云道:“府上大設華筵,自有尊親在坐。弟久疏禮節,故此不曾來領情,望乞恕罪。”張蘭道:“素叨知契,兄何必客談。”万鶴道:“清霓兄心事,小弟久知:一則老伯母在堂,二則有屬意之思。”張蘭道,“兄知有何屬意?”万鶴道:“何必深言也。”王云道:“二兄一問一答,作戲小弟。”張蘭回言道:“閒話休題。往年年伯在府,元宵定然張燈慶賀。今歲年伯不曾回府,諒來明春燈事無興矣。”王云道:“雖然家尊不在舍下,元宵乃一歲之首,務必是要慶賀的。”万鶴道:“弟們明歲竟打點觀燈矣。”王云道:“少不得來奉請二位長兄。”三人談笑,里面家人奉出酒看來,他三人直飲到至暮,二人告別回去不題。
  卻說玉仁誠素性极好玩燈,只因今年朝中有事,不能回家,卻寫書來与夫人、儿子:“新正不可廢了燈節。”瞬息之間,已是除夕,正是家家桃符新換,戶戶彩燕迎祥,明朝俱賀歲之元:
  
  一年气象一年新,万卉爭妍又一春。
  少小儿童皆長大,看看又是白頭人。

  卻說王云賀過了元旦新節,事緒才清,又到了玩燈時候,就吩咐家人將各樣名燈挨排挂起,將大門開了,一直至廳上,是夜試燈,就有許多人來看燈。真個是照耀如同白晝,也說不盡奇异的佳名。王云又在內堂挂起几對小小的花燈,設下一席,与夫人慶賞。也不表他母子夜夜在燈下晏樂。已到了元宵正節,王云就喚過錦芳來道:“你去請張、万二位相公,晚間到此賞燈。”錦芳領命去請不題。王云又吩咐廚下整備酒席伺候。到得天將暮時,王云看著家人燈里點燭,有張、王二人,不待去請,自己已光降了,直走到廳上,二人道:“好燈耶!”王云回頭看時,方知是張、万二人,隨道:“長兄真信人也。”張、万二人道:“承兄見招,若不脫套,又要尊駕往返,是不相契也。”王云道:“燈影寥然,又無兼品,反使二兄施步。”張、万二道:“清霓兄何必太謙,府上華燈真乃新奇無比,兼承厚愛。”王云道:“二兄休得見笑。”家童捧過茶來,用畢,王云就邀張、万二人坐席,三人坐定,飲酒觀燈,交談處不過究古論今,真的是話逢知己。酒過數巡,万鶴道:“如此元宵佳節,我等三人在此玩賞,豈不占盡人間之樂乎?”張蘭道:“還有美樂,兄未知也。”万鶴道:“美事极多,弟不知美中良,兄試言之。”張蘭道:“此時有那富宦子弟,舞衣勸酒,美女傳觴,筵前音樂,豈不更美乎?”王云道:“不然,兄又是一樣心腸。此輩乃胸中無墨紈褲狂儿,惟圖一時之樂,不思日后之貧,一朝財盡,風流浪子皆變做落魄餓殍。怎若我輩知己談心,守清燈而吟詠,逢花朝以摘句,此真為清賞之樂也。”万鶴道:“清霓兄高論甚妙。”張蘭笑道:“弟此言亦是探二兄之意,豈料二兄情怀也与小弟一般。”王云道:“弟正有此想,秀芝兄素無此志,原是試弟們的。”說罷,三人大笑,仍复飲酒。正有詩思之興,家童進來說來:“府門前有許多燈會,相公們可出去看看。”万鶴道:“我們去賞見賞見。”三人隨起身,走到大門前,見燈會已經過去了,張蘭道:“會已過去,我們也進城去看看燈來。”三人有興,竟到城中,果然是戶戶張燈,家家結彩。但見那:
  
  隊隊紅燈耀一州,群群龍馬仗人游。
  明明火樹銀花合,處處星橋鐵鎖收。
  影影珠帘釵女獻,重重鰲壑吼獅毬。
  聲聲金鼓元宵夜,靜靜笙歌百囀幽。

  三人進城觀燈,直到更深,張、万二人道:“弟們訴一言与兄。”王云道:“二兄有何見教?”張、万二人道:“煩致謝年伯母罷,弟們就此告別了。”王云道:“豈有此理,酒尚未曾盡歡,務要到舍下換席再飲。”張、万二人道:“不是弟們相卻,果是夜靜更深,燈會俱已回去了。”王云道:“只是虛邀二兄矣。”二人道:“豈敢。屢承厚愛,亦不言謝。”三人就此各別不題。
  卻說王云回到家中,就進夫人房里問道:“母親可曾安寢否?”夫人道:“我儿回來了,張、万二人在那里?”王云道:“他看燈已近他兩家門首,故此不肯回來,已經去了。”夫人道:“這也罷了。”他母子二人又說了些閒話,夫人道:“老身去歲許下天竺香愿,尚未去完;二則汝姨母去冬有書來,要你去看看。此乃一舉兩便,到二月初頭,到要去走走。”王云道:“孩儿久欲到西湖一游,未得其便。今有此行,甚是合宜。”夫人道:“夜已深沉,可去睡罷。”王云隨走到外邊,看著家人關好了門戶,收拾了燈火,方到書房中看書不題。
  卻說閶門外有兩個皮賴,一姓滕名武,一姓溫名別,終日游手好閒,賭錢場里又要去走走,所以弄得窮死爛矣,終日偷偷摸摸,就做了一個字的客人。這夜滕武也上街看燈,從王府門前走過,見挂燈如此富麗,就起了個不良之心,一頭走著想道:“這等一個鄉宦,自然也多積蓄。”所以看罷了燈回來,正在王府門前探頭探腦,西望東張,巧巧溫別走來,滕武上前問:“溫哥那里去?”溫別道:“与兄一樣。”滕武道:“一樣什么?”溫別道:“与兄一樣出來看燈。”滕武道:“非也。”溫別道:“你不是看燈,在這里做什么勾當?”滕武道:“溫哥,你跟我來。”二人走到一個僻靜小巷內,滕武道:“你可曉得我的心事否?”溫別道:“我雖不曉得,讓我猜一猜看。”滕武道:“你若猜得著,也算你是個能人。”溫別想一想道:“莫非想著撐三?”滕武拍手道:“兄是個神仙!但不知兄可肯共事否?”溫別道:“說那里話來,兄肯帶挈,豈有不同去之理!”滕武道:“既如此,也不宜遲了。”二人又去約有七八人,也不去獻什么草神,眾人就沽了几斤酒吃在肚里,只待更深入靜,就去動手。
  卻說滕武等到三更時分,俱各裝束齊備,來到王府門首,四下一看寂然,雞犬無聞。滕武道:“那個先上?”溫別道:“我先上去。滕哥隨后,眾弟兄們可著四個把門,著几人巡路。我兩人進去打開門,你等進來只捉王公子,不要拿別人。”眾人道:“曉得。”溫別乃飛檐走脊的個慣家,隨在腰里解下一匹布、兩只釘來,便輕輕巧巧扒上牆去了。又將布丟下,帶了滕武上去。這所屋卻只隔得王云的書房一進,此時王云在書房中尚未睡著,忽听得屋上響聲甚异,想道:“此非貓行,好有些古怪!”隨輕輕下床,搖醒了錦芳。王云自己就取了一杆槍,叫錦芳拿了一口腰刀,主仆二人也不拿燈,輕輕的開了書房門一望,只見月被云遮。主仆二人就閃在黑影中,往上一望,只見屋角有二賊正往下跳。王云看得明白,雙手舉槍大喝一聲:“好賊,看槍!”巧巧的一槍刺去,竟戳在溫別肚子上,翻身倒地,竟嗚呼哀哉了。滕武看見不是勢頭,掣出雙斧就望王云砍來,王云閃過,舉槍迎隔,雙斧落地,錦芳走去,搶起雙斧,就照滕武砍去,王云急止住道:“且慢!待我審他一審,有同党几人。”隨喝道:“你這該死的強徒,共有同党几人?從直說來,饒你性命!”滕武唬得戰戰兢兢的跪在地下道:“相公,小人名喚滕武,就在本地住,只因口食不敷,貧窮失志,所以被這些朋友們拉拉扯扯,叫小人干這營生,實在不是小人本意要來的,求相公開天地之恩,饒小人之命,愿相公万代公侯!”王云道:“好個拉扯你來的!世間貧人也有,不似你做強盜!若是饒你性命,豈不便宜了你?”滕武只顧叩頭討饒,王云道:“我且問你:從今還是改過自新,還是仍作此歹事?”滕武道:“小人經過一番,自然守分了。焉敢再作非為?”王云道:“汝既知改過,非但姑存你命,還有相贈。”此時府中老幼俱已惊覺了,丫環們見公子戳死了一個強盜,又拿住了一個,早已進去報与夫人道:“只得兩個強盜,被公子戳死了一個,那一個跪在地上討饒命哩。”夫人听得有了強盜,先已惊惶,又听得丫環們說戳死了一個,更加惊惶。正在慌張之際,只見王云進來,夫人隨道:“我儿受了惊唬了。”工云道:“幸喜孩儿未曾睡著,不曾遭小人之害。”夫人道:“雖然他是強盜,只宜善遣,不該戳死他。”王云道:“孩儿本意不要傷他性命,這強盜在上往下跳,孩儿舉槍上迎,兩下急迫,躲閃不及,故此傷了這個強盜的性命。還有一個在天井里,孩儿欲賞他几兩銀子,叫他把死賊馱了去,不知母親意下如何?”夫人道:“捉賊不如放賊,這到也使得。”王云就取了銀子,走到外邊,向滕武道:“你夤夜至此為盜,理應送到有司正法。姑念汝貧寒,不忍治罪。自今以后,可能去邪歸正?”滕武道,“蒙相公存小人狗命,幸外之幸,還敢再做強盜?”王云道:“我今賞你白銀拾兩做生理,要守本分,不可仍作非為。可將此尸骸馱去。”滕武接了銀子,叩頭謝了王云,就去馱溫別的尸首。王云向家人道:“你們去開門,可放人,還有余党在外。”眾家人開了門看時,并無一人。卻說這門外的強盜,听得里面聲高,料事不偕,也自散了。獨有滕武馱著死戶走出門來,將溫別的尸骸拋入河中,自己悔道:“怎么該伙這些毛人做事,得手不得手,到也罷了,只是白白的將溫哥性命送了。”又想道:“我自己的性命也是九分九厘的了,幸得王公子恩德,不害我之性命,反贈我銀子,此恩何時得能報答?”當時回至家中,想了多少念,竟也不做生意,莫若到別處走走。此是賊心未退。次日就离家,竟逃入深山落草去矣。正是:
  
  損人利己不堪為,天理昭昭豈可欺。
  惡貫滿時須敗露,一因一著定無移。

  卻說王云放了滕武,吩咐家人不許傳揚出去,故此絕無人知。不覺光陰荏苒,又到二月初旬,夫人向王云道:“武林進香,擇個日子去才好。”王云隨就拿過歷日看道:“明日到是出行的日子。”夫人道:“既是明日好,就收拾明日起身。”一邊著錦芳叫船,一面整備禮物。到了次日,拜別夫人,帶了錦芳,登舟往浙。不几日,船到武林,主仆二人登岸,打發了來船,叫人挑了行囊,竟投鄭府而來。
  話說這鄭府,就是王云的姨母家,姨夫是鄭乾,表字天昆,官授洛陽刺史,因告在家。王云一徑來到門首,問門上人道:“這里可正是鄭老爺家么?”門公道:“正是。相公是那里來的?”王云道:“我是姑蘇王仁減老爺家來的。”門公道:“相公,你就是王大相公么?”王云道:“正是。”門公道:“大相公請廳上坐,待小人通報。”門公隨進去稟鄭乾道:“啟上老爺:“有姑蘇王老爺家大相公來了。”鄭乾聞言,忙走出來見了王云,道:“自前歲与賢甥一會,常常思慕。今幸到舍,少慰老夫之怀。尊公在京,仕途甚佳;尊堂在府納福。”王云就拜下去道:“久別台顏,望大人恕甥失候之罪。家大人皆托洪庇。”禮畢,鄭乾命坐,王云道:“姨母尚未拜見。”鄭乾即喚丫環,請夫人出廳,丫環進去稟知,不一時,夫人出來,王云起身拜見,夫人即忙攙起道:“賢甥途中勞頓,常禮罷。”王云揖罷坐下道:“母親常常在家思念,故今著甥來拜候大人;二則到天竺去還香愿。所帶些微土產之物,聊表寸芹,望乞笑留。”夫人道:“老身常念及賢甥母子,去冬曾有一禮相候,愧無所禮,今到承你母親見賜厚禮。”王云道:“姨母大人又來見笑。”鄭乾道:“賢甥今年尊庚多少?”王云答道,“今交新十六。”鄭乾道:“賢甥英年學富。今歲秋場獻策,准擬奪魁,老夫亦得沾光矣。”王云道:“甥聞孤識寡,承大人過獎。”丫環們來請吃午飯,鄭乾邀王云到后堂用過飯,三人又講了些家常閒話,命家人收拾東書房与王云安歇,自此王云寓在鄭府,与鄭乾朝夕講些詩文,遇時同錦芳到西湖游玩那六橋之景,竟不寂寞,就是想起山塘美人,有些挂意牽腸。
  不知不覺又到了仲春之望,要去天竺進香,隨与鄭乾說知。鄭乾道:“叫家人備好香燭,坐了轎去。”王云叫錦芳備了香燭,自己坐了轎,竟來天竺進香。頃刻到了山門前,王云下轎一觀,果然好座天竺寺,但見那:
  
  山環翠疊,門連万壽蒼松;云繞碧峰,殿倚千年古柏。水流瀑布,花落飛叢;重樓高插,朱宇齊豎。金甲金剛,排列兩行威武;彌陀彌勒,中央一座欣然。寶獨輝輝而獻瑞,龍香裊裊以呈祥。朝暮鐘聲悠悠,報九天之樂界;辰昏經典喃喃,誦三品之蓮台。磐傳音,香客時時不斷;鼓傳喧,彩女飄飄何絕。一林僧眾,燦爛袈裟于佛案;十方衣缽,叮呼簫鼓奏菩提,真個不啻西方,果然無為靈鷲。

  王云步進山門,只見進香之人滔滔不絕,隨到大雄寶殿,焚香拜告畢,方到各處游玩。信著腳步走來,竟走到一所靜室,到也幽雅。抬起頭來四壁一看,只見墨云繚亂,字跡縱橫。王云上前看(時),卻是游人題詠,也有好的,也有不通的,挨次看去。看了一會,不覺詩興勃然,又見几上有現成筆硯,隨取筆蘸濃,就在粉壁上也揮一詩道:
  
  春風已入碧云宮,點點飛花落地紅。
  巧語鶯儿梭弱柳,呢喃燕子語東風。
  悠揚鐘磐傳蓮座,繚繞香煙透漢空。
  莫令禪聲和白雪,題詩羅列在堂中。

  王云題完,正要落款,里面走出一個和尚來,見王云人品俊雅,又在壁上揮題,這和尚就站在王云背后看著王云題完詩才道:“相公請了。”王云回身,見是一個和尚,也道:“請了。”和尚道:“相公如此好佳句,可惜書于壁上。”王云道:“小生涂鴉之筆,偶成俚句,聊以寄興,不期惊動老師,望勿見罪。”和尚道:“豈敢。”又道:“請相公方丈獻茶。”王云道:“承老師美意,敢不領情。奈今日殘步不虔,改日再來拜訪,再當領情罷。”和尚道:“相公到荒山隨喜,貧僧不過一茶之敬,相公何以見棄?”王云道:“素手相逢,怎好取扰?”和尚道:“相公又來笑談。”隨同王云到方丈中,重新施禮坐下,問道:“相公尊姓大名?仙鄉何處?有何貴于到此?”王云道:“小生祖籍姑蘇,姓王名云,表字清霓。一則到寶剎來進香,二則探親。”和尚道:“原來是蘇州王相公,貧僧不知駕臨,有失遠迎,望乞海涵。”王云道:“豈敢,請教老師法號。”和尚道:“貧僧賤名是万空。”王云道:“久仰。”當下小沙彌擺下茶果,二人對坐用茶不題。
  卻說吳府夢云小姐,自京回浙,不覺又有年余,已經一十七歲,正當及笄之時。古來女子到了這個時候,未免情生于景,景触于情,何況夢云又是慧心才女,豈無花前月下之思?一日在香閨納悶,無以為遣,只得獨自步入花園散心。只見千枝競秀,万卉呈芳,反触其情,頓添愁悶。自己又想道:“爹爹在京擇婿,難道偌大的四海,豈無一佳士?”自思自歎,怎經春色逼人來,隨口占一絕云:
  
  花色溶溶亂玉腸,綠衫遍惹蝶蜂香。
  春光如許花何主?羞看軒前嬌海棠。

  夢云吟畢,正在花下徘徊,只見兩個丫環走來,向夢云道:“小姐為何獨自一人在此玩賞?賤婢們四處里尋小姐哩。”夢云道:“我因觀書坐倦,偶步至此。”這兩個丫環就是伏侍夢云的:一個叫繡珠,為人伶俐;一名繡翠,少亞繡珠,然相貌行止,皆非奴婢中人。繡珠道:“夫人候小姐去用午飯里。”夢云道:“你們去回复夫人,說小姐偶然心中不快,不用午飯,請夫人用罷。”繡珠道:“繡翠,你去回复夫人,我伴小姐在此。”
  去說繡翠去回复夫人不題。繡珠就問道:“小姐有什么心中不快,午飯都不用?”夢云道:“不知為何?”繡珠亦深明小姐心病,只是不好參透玄机,又說道:“明日是月半,向日夫人曾許下天竺香愿,莫若借此進香,二則可以散悶。不知小姐意下何如?”夢云道:“我竟忘了。不知可曾預備?”繡珠道:“夫人已吩咐備辦去了。”夢云隨同繡珠進房來,卻遇夫人道:“我儿心中有何不快,連飯都不吃?”夢云道:“孩儿偶然心中气悶,母親不必介意。”夫人道:“明日是十五,前曾許下香愿要還,二來春光佳麗,我儿可去散散心來。”夢云道:“母親可去?”夫人道:“我有了些年紀,便就興懶,你可自去罷。”母女二人說笑之間,不覺紅日西沉,當夕晚景不題。
  次日早晨,夢云起來梳妝的十分齊整,宛若素娥臨凡,隨即离了香閣,見過夫人,叫几個家人媳婦,几個丫環,夢云坐了轎子,望天竺而來。頃刻到了山門外下轎,輕移蓮步,走到大殿上,拈香禮佛已畢,才到各處隨喜。玩到禪堂,見壁上詩文羅列,從頭一一看去,總是時人題句,學究之章,并無新奇之句。直看到末后王云所題之詩,道:“此詩何人所作?清新洒落,必出才士之口。”稱好不了,贊美連聲。看到后邊,又不見落款,心上奇疑,道:“此詩不落款,莫非女子之作?”再審其詩中之意,字跡之法,并非女流。繡珠在旁,見夢云觀詩,沉吟不了,贊賞無休,遂道:“小姐如此稱美壁上之詩,這几上有現成筆硯,何不也和他一首?”夢云道:“閨中詞蹤筆跡,留于此地,恐有妨其禮。”繡珠笑道:“小姐有此奇才,不露于世,要才何益?若使才名于當世,亦不枉天賦。小姐才貌兼全的一個才女,不啻上古名流。小姐還刻刻愛才,以此就該和一首才是。”這夢云听了繡珠的一片言詞,到覺無了主意,心中暗忖道:“這賤人雖然嘴快,所言到還近理。欲待要題,猶恐唱和之礙;如是不題,其不辜負此詩之遇?”又想道:“我也不落款,就和了,諒無妨礙。”尚是未決,繡珠道:“小姐要題趁早,何必只是沉吟!世間能有多少慧心文士察得出就是小姐的筆跡?好象去年從京中下來,遇處留題,豈無人見?今日人題就怕起人來!”夢云道:“蠢丫頭,不諳世事,只管亂說。從前所題,是我一人之句,并非唱和。”繡珠道:“如今小姐不要和,据自己之意題一首,可使得?”夢云道:“若不唱和,又不合意,還是和他一首罷。”隨叫繡珠捧過筆硯,夢云就取筆在手,和成一律,在王云詩后,道:
  
  無邊春色赴瑤宮,為問花枝那樣紅。
  解舞黃蜂隨粉蝶,輕飛紫燕掠清風。
  閒情可寄千年跡,淑意常怀万法空。
  天竺峰頭魚鼓遠,書香飄下彩衣中。

  夢云題畢,也不落款,又吟一遍,道:“此詩已和于后,未知原唱之人可能复到此否?就是見了,也未必在意。”只是站立惆悵。繡珠道:“小姐,如何見了這首詩,就象著魔的一般?那廂有人來了,我們到別處去罷。”夢云就斜看一眼心里轉道:“這賤人如此可惡!”遂同眾婢到別處游玩不題。
  卻說王云在方丈飲茶多時,告辭起身。万空忙來相送,王云道:“小生還要在寶剎少玩片時,不敢勞師遠送。”万空道:“既如此,遵命了。”万空就回方丈不題。
  卻說王云別了和尚,一徑走到殿東首,見那燒香婦女絡繹不絕,盡都是些尋常脂粉,竟無一二可觀者。正要收拾游興,尸見西邊一叢婦女走來,內有一女子年可二八上下,生得十分齊整。王云赶上一步,仔細觀之,不覺就喜得手舞足蹈起來,道:“我說我那心上美人,只說無處追蹤,不料今日又在此一遇,好不僥幸人也。”心才轉遁:“必定要訪個姓名下落才好。”意未轉完,只見心上美人向前去了。王云遂即又赶上跟在后面,千思百算,欲待上前去問美人一聲,礙于男女有別,不好開口。信著他們,緊走緊跟,慢走慢隨。
  卻說夢云游玩忘情,垂手緊走,將一方綾帕落于地下,眾侍婢們也不曾看見,獨獨王云看見,這不是天賜奇緣?急忙走上拾起,如獲珍寶的一般,香噴噴的藏在袖內,道:“妙哉!我正無机可入,今將此帕只說送還小姐,那時得申片言,若投机,三生之幸也。”忙忙赶上,巧巧的遇著一起香會,百余人鑼鼓喧天。方才讓得香會過去,再送綾帕時,心上美人不知走向。急急忙忙,四處追尋,直尋得力倦筋酥,也無蹤跡,心中恨道:“世間那有這般湊巧的事。去年在虎丘得遇,無處訪他姓名,已作鏡花水月,不期今日又遇于此,必定美人是在城居住。雖然今日不能送帕申言,另日蹤跡可尋,又為万千之巧。”自言自語的复走進禪堂來,看自己所作之詩道:“我這一首詩,不知美人可曾看見?”一頭說,一頭看,只見后面又有几行,細細看來,方知是唱和之句,再審其味,喜得只是叫妙,道:“深情幽艷,非是男子之作,頗有香奩之气,莫非就是美人所和,亦未可料。”細觀此字跡,又与虎丘柱上字跡相同,此詩必然出于美人之口。只是美人之美才,可惜當面錯過,豈不令人悵恨?”無情無緒的走著,口里念著牆上的和詩,走到山門外上了轎,回去不題。
  且說夢云走到外殿,見香會眾多,游興已闌,隨就上轎回府。夫人迎著,問道:“我儿回來了,天竺寺今日香會可多?”夢云道:“今日香會,游客挨擠不動,不能盡其游玩之意。”夫人道:“我儿素喜清靜,自然不稱其游,可進房更衣去罷。”夢云起身到房,更衣坐下,呆呆的想那寺壁之詩道:“此寺清新秀麗之句,必出風流才士之口。”又想道:“才雖高,不知姓名也是徒然。”心中又丟不下這詩,千思万轉,情緒多端。正在垂手沉吟之際,繡珠烹了一盞香茶,走進房來道:“小姐請茶。”夢云道:“茶放在桌上。”繡珠道:“小姐進香回來,為何更加煩悶?”夢云道:“想是走倦之故。”繡珠道:“莫非寺壁之詩不佳,小姐与那做詩的騷客推敲?”夢云道:“此等之詩,何用推敲?”繡珠就笑道:“賤婢曾聞俗語云:‘要知無限關心事,盡在沉吟不語時。’所以知小姐為寺壁之詩而牽怀也。若那題詩之人,見了小姐的唱和之句,未必不象小姐。”夢云情知繡珠參透机關,道:“自來是才見才怜,豈有個見了這等好詩,不細細的著一番心玩的道理?他在意于我這詩,亦未可知。”
  他主婢二人正閒話之間,不覺樵鼓頻敲,云開月上,已到更深時候。夢云就床去安寢,在袖中去摸綾帕,摸來摸去,竟摸不著。正在房中移了燈在地下找尋,卻又繡翠進來,見了就問道:“小姐在此尋什么?”夢云道:“我的一方綾帕不知失落何處去了?你去到外廂尋尋看。”繡翠點了燈,到外各處尋了一遍,回來向夢云道:“在外面各處尋來,總沒有。”夢云道:“如此怎了?”繡翠道:“些小之物不見了,小姐這等在心。”夢云道:“你那里知道,綾帕事小,上面有我的詩与名字的,若是人拾去,多少不便!”繡翠道:“小姐請放心,此帕若愚人拾去,已將錦繡作棄物丟開;若才人拾去,必定重如珍寶,好好的收藏起來,決不輕褻。只恐那才子有情,曉得是小姐的芳名,未必不在那里玩其詩而憶其人,引逗起訪求之念哩。”夢云道:“若落于市曹儿郎之手,非但于可惜,還恐亂其衷曲耳。”繡翠道:“不過小姐做的一首詩,一方帕,有何妨礙?”夢云听了繡翠的說詞,也就半放不放心的意思,就也去睡了不題。卻說此帕一失,有分教:才子多意多情,佳人怀切怀思,正是:
  
  閨閣從今語不喧,關情詞調事難言。
  嬌花含露朝朝色,壁上和來夢里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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