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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從左道一時失足 納忠言立刻回頭


  
  神器難徼幸,奸雄漫起爭。
  草兵宁足恃,豆賊究何成。
  一旦王師下,旋看小丑平。
  偉哉女豪杰,勇退得全身。

  不知多少英雄豪杰,不得善終;那庸夫俗子,倒保全了首領,死于窗下。這是什么原故?要曉得庸夫俗子,自量气力又敵不過人,計策又算不過人,在這上頭退了一步,便不到得死于非命。英雄豪杰,仗著自己心思力气,只要建功立業,撞到那极凶險的地方去,与人家爭鋒對壘,何嘗建了些功業,那逃不出俗語說的道:
  
  瓦罐不离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

  到這時候,反不及得庸夫俗子的結局了。那個到底不算真正英雄豪杰。若是真正英雄豪杰,決不肯倒被庸夫俗子笑了。在下這八句詩,是贊一個女中范大夫,要羞盡了許多須眉男子的。待在下敷衍那故事与列位看。
  明朝永樂年間,河南考城縣奉化村地方,有一個姓曹的,叫做曹全士,也不過是村民略有些家財,將就可以度日。娶妻田氏,生下一子一女,儿子取名永福,倒也中中質地;那女儿叫珍姑,從小便十分聰明,又生得非常韶秀,曹全士夫妻愛惜無比。
  珍姑才得六歲,曹全士便令他同哥哥永福去村學里讀書。永福已有十二歲,卻倒讀不過珍姑。珍姑讀到十一歲,十三經都讀遍了。
  那學堂內有個同窗,姓王,名子函,沒有父親,只有母親沈氏,在家守節,撫育著他,也住在那村里。他長珍姑三歲,一般的聰明,又生得俊秀。他見珍姑漸漸長得嬌媚可愛,十分的來親近。那珍姑雖還不知什么男女之情,卻也喜歡著王子函。
  王子函一日回家,向母親贊珍姑的美貌,要母親与他定這頭親事。
  沈氏只有這儿子,也巴不得尋個好媳婦,使他夫婦和諧,自己享些晚福。便央人到曹家去說親。
  曹全士見王家怜仃孤苦,不肯出帖,沈氏母子也沒奈何。
  那珍姑曉得父親不允許親事,在學堂內見王子函,便也理會得一种怜惜之意。王子函越發愛慕珍姑。
  到了十三歲,曹全士見他長大,不再叫去讀書,只在家中做些針線。
  王子函見他不來同讀,好生沒趣。每日到學堂里去,便大寬轉從曹家門首經過,想看他心上人,卻不見珍姑出來。
  王子函生出個竅來。起先同在學堂內時,他買一管簫來,藏在身邊,等先生走了開去,就取來吹,也曾教珍姑吹得几聲。當下便又去取了那簫,在曹家門首悠悠揚揚吹起來。
  珍姑听得,走出來,看見是王子函,對他笑了一聲,王子函也便不吹了。到了明日,王子函又在門前吹簫,賺得珍姑出來,早又把簫藏過。
  珍姑會意,以后不等到他吹簫,約是那時候,就立在門前守王子函過,和他說几句沒緊要的話。王子函只要得這般,那親事倒也不想的了。
  如此有一年。曹全士怪他日日抄遠路在這里走,又見女儿不先不后,那時候總在門前首,越發疑心,把女儿防困起來,珍姑見父親動疑,便不敢再去會王子函。王子函几次不遇見珍姑,又去把那簫來吹,卻也只是空腔,沒得妙處吹出來了。王子函也早會意,心中悶悶不樂。這都按下不表。
  另說起一頭,山東蒲台縣,有個婦人,母家姓唐,名叫賽儿,嫁著個林公子,不上一年,丈夫死了。
  這唐賽儿在家,不知那里來兩個道姑,傳授他些妖法,善能撒豆成兵,剪紙為馬,并那攝取金銀之術,便煽引了些愚民,在那里招軍買馬,先攻破蒲台縣,做了巢穴,又分兵四出。山東地方,只除登、萊、青三府,其余都被占了。官兵那能抵敵。
  他見永樂帝篡了大位,聲言替建文報仇,要恢复南京,迎請复位。便奉著建文年號,自稱帝師;又領兵渡過黃河,侵奪河南開、歸等府。勢頭好不利害。
  這考城縣地方,是近著黃河的,百姓家家逃竄。那曹全士少年時,曾習得些武藝,儿子永福又有几百斤气力,他想逃往別處,也不安逸,倒不如去從賊兵,希冀立些功業。便率領家屬去軍前投降。
  那時珍姑方十五歲,唐賽儿見生得仙子一般,与他說話,又异常靈動,心中甚喜,便拔曹全士父子做了親兵,留珍站在身邊,傳他法術做弟子。
  那唐賽儿的女弟子共有十多人,都沒珍姑這般聰明,姿色也比不上。唐賽儿便把妖法中奧妙,盡行傳授,珍姑做了弟子的領袖,十分愛幸。連曹全士父子,也都信任不題。
  卻說王子函,那時聞得賊兵渡河,陪了母親,直逃到歸德府地方,卻是他母舅家里,即便住下,好生放不下珍姑。不曉得那賊兵殺來,是死是活。
  過了几日,听得賊兵已退回山東,思量同了母親歸家。不料沈氏生起病來,動身不得。他母舅沈子成,替姊姊延醫下藥,卻總不效。病了半年,一命嗚呼。
  王子函异常哀痛。沈子成原是有些家產,富而好禮的,見外甥系逃難而來,拿不出銀錢,便一切都是他料理。又雇了車馬,令王子函扶柩回去殯葬。叮囑他家里無人,可仍來此間讀書。
  王子函應承了,回到考城,把母親柩去父親墳上合葬已畢,便來打听珍姑消息。也有說是遠方避亂去了;也有曉得些蹤跡,原說他家投降賊人的。
  王子函疑惑不定,一面寫信,回音母舅,只說有親戚在怀慶府衙門里,遣人招他,要往那里去了,回來才到母舅處攻書;一面收拾干糧,思量去訪珍姑下落。心中想道:若是避亂他方,賊兵退去已久,也可回了。不要倒是從賊的說話不錯。便渡過黃河,竟投山東去。
  才到得曹州界上,早被伏路小軍捉住,解到一個寨里來。上面坐著一個賊將,喝問道:“你可是來做細作,探听軍情的么?”
  王子函本不肯從賊,卻因勢處無奈,只得應道:“不敢,小人是來投降的。”
  賊將笑道:“我看你瘦怯的一個書生,有什么本事,卻來投俺這里?”王子函便隨机答應道:“小人想將軍這里,雖都用著有武藝的,那文書往來,或者也用几個讀書人,因此來投。”
  只見那賊將點頭道:“也說的不錯。”便叫松了綁縛,著他在帳下幫管那軍糧冊籍。
  王子函得暇,便去訪問同伙中,可曉得有帶了家眷在這里,考城縣人,姓曹的?眾人道:“不曉得。我這里是你也見的,有誰帶著家眷廝殺。”王子函听了,好生不樂。
  卻有一個道:“就是有家眷,也只好留在蒲台帝師駐扎地方,那有帶在這里軍前的。”
  王子函見說,便只在軍中尋訪曹全士父子,卻也不見,又不好無故辭了賊將,說要往蒲台去尋人,好不納悶。
  過了几時,遇有官兵從河南進剿,賊將率眾迎敵,被官兵用豬狗血破了妖法,殺得大敗,逃入曹州,閉了城門,不敢再出。官兵把城團團圍住,城中十分惊惶。
  賊將坐在帳上問道:“誰敢殺出重圍,去蒲台求救?”階下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個也答應不出。
  只見王子函上前稟道:“小人愿去。”賊將倒不覺呼呼大笑起來,道:“這里多少能征慣戰的人,還不敢去;你這之乎者也出身的,卻要白白去墊刀頭么?”
  看官,那王子函是聰明伶俐的人,怎么不識時務,討那賊將搶白?只因身在賊中已久,沒處探听珍姑消息,正是命也怨得的時候,适值有這机會,想道:郁悶也是死,殺出城去也是死,倒不如殺出去死得爽快些。因此上前來稟。
  當下見賊將笑了他,發個狠倒生出一條計來,又稟道:“小人自有個去法,不消將軍憂得。”
  賊將倒稀奇起來道:“你果然去得么?有什么去法?”
  王子函上前一步,附耳几句,賊將笑道:“這個去法,果然來得稀奇,依這法然儿,就是別個人也去得,卻喜你有些巧思。倘或那邊不肯發兵,就依仗著你些作用。”
  當下便分付,叫取五座紅衣大炮,用鐵鏈條盤了,一并的排著。眾人都不曉得是什么意思,只依著號令去准備。
  賊將叫人修了請救文書,等到那夜三更時分,叫去牽他自己騎的那匹千里追風馬,与王子函騎了,暗地開了城門,先推出那五個炮去,把藥線一齊點著。
  那一聲響,竟是天崩地裂,官軍扎營在那一門的,打出去有几丈闊一條血路。王子函就隨著炮,一馬躍出,加上几鞭,如飛一般去了。
  官軍不著炮的,從夢中惊醒,見傷了許多人,只道城中出來劫營,都准備著廝殺。卻見城門已自閉了,便連夜又分人馬,去補空處不題。
  卻說王子函,騎著那匹馬,果似追風般快,天色黎明,已到了蒲台,來唐賽儿帝師府前下馬,去投了那角告急文書,便想到外面去訪問曹全士。卻早見里面傳話出來,叫曹州差人進見。
  王子函隨著那傳話的入去,來到一座大殿。那人叫他站在陛下,上面唐賽儿就問曹州軍情。王子函一一訴說畢,唐賽儿打發他出來,自去商議起兵救曹州。
  卻說珍姑在賊中,唐賽儿出格抬舉他,把軍務委任著,頗有些權柄。他日夜在帝師府中出入,父母也管他不得。今日站在唐賽儿身邊,王子函在階下不敢抬起頭來,未曾見他;他在上面卻見的。心中又惊又喜,見王子函出去了,隨即著自己心腹人引他去,關鎖在一間空房子內,要等自家公務完了,才去和他說說話。
  王子函卻不曉得,問那人時,也猜不出,好生气悶,只在那空房子內,踱來踱去。心中想道:難道疑心我謊報軍情,要等救過了曹州,才放我出去么?又不見個人來陪他的,好問曹家消耗,十分寂寞不過。
  直到那夜三更時分,忽見有人開門進來,叫聲:“王家哥。”那語音好熟。打一看時,卻是珍姑。王子函吃了一惊,倒疑心起來,亂擦著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你是什么人?”
  珍姑笑道:“你雖和我別了多時,怎么便不認得了?”
  王子函方才大喜,連忙行禮道:“真個相見,還疑夢里。”
  珍姑便將他家投降唐賽儿,并賽儿信任自己情形,略述一遍道:“王家哥,你是几時投順的?家中可曾娶得嫂子?”
  王子函便將他母親病故,服口未曾議婚的話,說了兩句。隨又道:“珍妹,我的投降這里,你猜得出我意思么?”
  珍姑道:“卻不曉得。”王子函道:“我那里要跟他們干什么事業,只因放心你不下,特地到這虎穴龍潭來尋訪。吃了好些惊恐,納了許多愁悶,不道也有今番會見日子。”
  珍姑道:“難得你這般垂愛,妹子也未許人,十分挂念著你。奈我爹娘執性,不好說話,意思要等帝師問起親事,便好訴出衷腸,遣人河南接你,卻不道今日早上,見你到來,我已快活了一日,你卻此刻才快活哩。”
  王子函到這時候,心花怒開,見四下無人,便抱住珍姑求歡。
  珍姑推開道:“我在這里,雖是日日學習那出兵打仗,做須眉男子事業,脫盡了女人家遮遮掩掩体態,這終身大事,可是苟且得的么?”
  王子函見他說出正經話,也便縮住了手。珍姑道:“曹州救兵已曾發去,倘敗得官軍,你的功勞不小,授你一個官職,就好到帝師這里求親,也不必到我爹處去了。”說罷便要出門。
  王子函挽住道:“珍姑,我有一句緊要的話,還未對你說。”珍姑立住道:“哥有什么要緊話?”王子函道:“我說出來,卻要你用心听哩。我想,我和你都曾讀過古今書史,那見有用紙兵豆馬,成了大事的。即如曹州兵馬,被官軍用豬狗血破了法,就敗下來。況且永樂皇帝雖只篡位,也是天意。劉伯溫軍師預先就曉得,可挽回得來的么?分明自取滅族大禍。珍姑妹你是絕頂聰明的,我卻不想這好處哩。”
  珍姑見說,呆了半晌,猶如夢醒似道:“不是哥提頭,妹子竟迷而不悟。為今之計,如何是好?”
  王子函道:“据我意思,乘這更深夜靜,無人曉得,和你逃往他方,可不脫了那場災禍么。”
  珍姑道:“不是這樣的。我有父母在此,斷無不救的哩。”
  便叫王子函且在那里等,自己卻出了帝師府,去見父親。
  曹全士夫妻已睡了,見女儿來,曹全士道:“你回來了么?怎么地還不去睡?”珍姑道:“孩儿有句要緊的話,特來与爹爹、母親說。”曹全士夫妻坐起來道:“什么說話?”
  珍姑坐在床旁,心中暗想:若說是王子函的話,万無听理。便扯一謊道:“孩儿方才在帝師府中,偶然倦起來,打一瞌睡,見關圣帝君對孩儿說:‘你們這妖法是斷不成事的。永樂帝也是真命天子,你們不要想錯了念頭,可速改邪歸正,免遭殺戮。’孩儿被這几句話惊醒,想起來,果然不差,特來告知爹爹母親,作速逃奔。”
  曹全士道:“珍姑儿,這是你不相信帝師,胡思亂想,因而有這夢來。帝師是陽間的神道,關圣生前也還及他不來,怎么不能成事?你不必多疑,快些去睡。”
  珍姑又指出妖法不濟事的許多故事,來勸父親。曹全士不听,道:“書上是虛的,怎么及現在的為實。”珍姑道:“那曹州這支兵,被官軍破了法,殺得大敗,不是實的么?”
  曹全士道:“這是法術不精的原故。倘然帝師在那里,斷不到得敗的。你這些話,我都不要听,快去睡罷。”
  珍姑見父親不從,便又去勸母親,田氏也只是不听。原來他夫妻一樣執性。自己主意定了,任憑人家說上天,說下地,再不帶轉馬來的。珍姑也自知說也無益,只因做了女儿,不忍不去救他。當下再三苦勸,見兩個老的不悟,又帶著哭去哀求,那眼淚滴在床上,被褥都濕得水里馱起來一般。曹全士夫妻全不回心轉意。
  看看天色漸明,珍姑沒奈何,大哭了一場,走出門去。曹全士只道他原去帝師府中辦事,也不喚他回來。
  珍姑到了帝師府前,卻便去空房子內,招王子函一同逃走。珍姑在袖子內摸出兩只紙剪的仙鶴來,念几句咒語,呵一口气便變成了真的,和王子函各騎一只騰空而起,珍姑想道:若是回河南去,怕人認得,知道我家從賊一事,要來尋鬧。不如另往別處的好。便一徑投東去。
  看看已出了唐賽儿占据的地界,便又念起咒語,兩只仙鶴都歇了下來。珍姑收了法,仍變做紙的,揣在袖中。又取出兩只紙剪的驢子,變成真的,大家騎下一匹,投青州府來。
  珍姑在路上,只是愁眉不展。憂他父母。王子函尋出些發松的話來,与他開心,方才略見他些笑容。珍姑問道:“哥莫不也曉得些法術么?”
  王子函奇起來道:“珍姑,你為何忽發此言?”珍姑道:“我想你這瘦弱書生,獨自一個,沒些法術,怎出得曹州的圍來?”
  王子函點著頭笑道:“是用些法術的。”珍姑道:“你用什么法術儿?”王子函道:“你且猜猜看。”
  珍姑道:“難道也是剪個飛禽不成?卻緣何剛才在鶴背上,腰駝背曲,頭也不敢回,只防跌下來,全不象個慣家。”
  王子函見他取笑,也笑起來道:“你慣家的法是假的,我不是慣家的法倒真哩。”
  珍站見他說得离奇惝況,越發疑心要問,道:“哥,妹子猜不出,說出來我听。看是什么法儿。”
  王子函笑道:“我是騎著真馬出城,這法可不是真的么?”珍姑怨道:“我好好問你,你卻只是打諢。”王子函道:“我并不是打諢,實系騎馬出城,咒也罰得的。那馬直騎到帝師府前,系在那里,何嘗說謊?”
  珍姑道:“這又奇了,難道你也習得些武藝,殺出來的?”
  王子函道:“我何曾曉什么武藝。”珍姑道:“是了。定然城里發兵,護你出來的。”
  王子函道:“你又來了。既有兵護我出城,緣何只我一個到蒲台,難道送我走遠了,那官軍鐵桶般圍著他們,倒再殺入城去?”
  珍姑道:“也不錯。”又想一想道:“那馬也只是這般奇,莫非另有甚竅儿,用在馬前馬后的?”
  王子函拍手笑道:“這話被你道著些大意了。”珍姑道:“哥,實在什么竅儿,何不傳授了我?”王子函道:“且等和你成了親,卻才傳授你。”
  珍姑又道:“何不就傳授了我?免我滿肚皮的孤疑。”王子函勒住韁繩,輕輕對珍姑笑道:“我何曾不要就傳授你,只怕你又像昨夜般做起來。”珍姑听說,紅了臉,也便不好再問。
  再個說說笑笑,到了青州,便就城外,租一間房子暫住,只說原是夫妻,避亂來的,卻也沒人盤問。
  王子函去買了些香燭,當夜便要拉珍姑交拜成親。
  珍姑不肯道:“你家母親的服還未滿,便只管想這背禮的事。我既跟你到了這里,難道以后不是你妻子不成?況我爹娘都在難中,那有心情做這事。你若再來逼我,我便騎著仙鶴,別處去了。”
  王子函見他這般說,不敢再求成親,只是閉門對坐,做個把燈謎來猜。猜得著算贏,猜不著算輸。贏的并了兩個指頭,把輸的手心輕輕責一下,這般作樂。
  看官,人家夫妻既然遇著一對才子佳人,在閨房里頭,似這樣斯文交易,真正仙境,必要尋到被窩中滋味,也就俗不可耐了。
  卻說他兩個出門,身邊都沒有什么盤纏的,在青州住不多几日,手內空空,米也糴不起,柴也買不來。王子函去鄰舍人家告借,眾人見他兩個是別處來的,又不見習什么行業,誰肯借于他。一連走了几家,都回答道沒有。王子函只得悶昏昏歸家。
  珍姑卻全沒有一些憂色,拔下簪珥,叫王子函去質錢來,准備柴米。又叫買些酒肉等項。
  王子函一一都辦了回來,對珍姑憂道:“簪珥是典得完的,下去日子,我和你卻怎生過呢?”珍姑笑而不答。
  卻說他近鄰有一家姓洪,是個響馬強盜,眾人也都曉得,只是捉不住他破綻。
  珍姑那日把買的魚肉煮熟了,酒也燙熱了,對王子函道:“洪家是富翁,你何不走去,借他千把銀子來用用?”
  王子函倒笑起來道:“你好不達時務。連些柴米還沒借處,這般獅子大開口起來?”珍姑微笑道:“我自有法儿叫送我哩。”王子函不解。珍姑又取張紙來,剪一個像判官模樣,放在地上,把個雞籠罩好,自拿了酒肴,和王子函去炕上對坐了吃。
  珍姑拿本書來行酒令,要隨口說是第几板、第几行、第几字,說著了水字旁、酉字旁的,吃一大杯;倘說著了“酒”字要加倍吃了大杯。
  先是珍姑說起,恰恰說著個“酒”字,王子函笑道:“你莫非預先見了的,卻來討酒吃。”便斟過兩大杯來。拿著杯子禱告道:“倘借得動銀子,你也說著吃雙杯的。”王子函卻得了個“醉”字,珍姑大喜道:“事体成功了。”便也篩兩大杯過去。
  王子函不服道:“我只是個‘酉’旁如何兩杯起來?你這令官好糊涂。”珍姑道:“這個‘酉’旁,比別不同,應該活動,我還不過是酒,你卻醉了,怎么倒不雙杯?”
  正在爭辯,听得雞籠內“扑”的一聲響,珍姑放下酒杯,去揭開來看,只見一口布袋內,滿貯著雪白的東西,約來正有千金。王子函方才樂開了那張嘴,十分快活。
  兩個從此漸漸買起婢仆來,把租住的房子竟賣了,修理好好的。
  一日,洪家一個老婆抱個小孩子,到他家中玩耍,說出來道:“我主人前日夜里同主母在房中坐,忽然地上裂個洞,也不知有多少深,鑽出個丑臉漢子來,說是東岳判官。東岳大帝要造合天下強人冊子,一個人舍得一千兩銀子,就替他勾消了那罪孽。我主人害怕,便把一千銀子交与判官,判官拿了,仍舊鑽下地去,那地也便合攏,不留一些縫儿。你們道可奇不奇。”
  王子函和珍姑听了,心中明白,假意答道:“果然可奇。天下有那般古怪的事。”這且住表。
  卻說唐賽儿,那日不見珍姑進來,遣人到他家中去喚。曹全士夫妻因有夜間那一番,好生疑慮,一面回覆帝師,一面去四下找尋,卻那有個影儿。又聞說曹州府來求救的,叫做王子函,也不見了,只有騎來的馬,還拴在那里,心下明白,道:“定是這小畜生作孽。他兩個一向在奉化村,便眉來眼去,今番卻約會同走了。”因是件沒体面的事,也便隱沒起不題了。
  過了兩日,聞說去救曹州的兵,把官軍殺得大敗,已解了圍,曹全士夫妻越道唐賽儿是無敵的了。
  又過几時,朝廷命大將邱福提了六十万大軍,來平山東妖寇,邱福出個號令,每人帶一只皮袋,盛著豬狗血,槍上、刀上、箭上,都蘸了些儿廝殺。
  唐賽儿的兵馬那里抵擋,殺一陣,敗一陣,那官兵直殺到蒲台,把那城池攻破。唐賽儿的手段,原比眾人高些,行起法來,單走了一個身子。那跟他造反這伙人,盡被殺死。曹全士夫妻也在其數。
  官軍打破了蒲台,別的地方替唐賽儿守著的,也都望風反正。
  那信息到青州,珍姑曉得了,望他父母逃得性命。便分付家人看了家,自己同王子函兩個,乘著天晚,各跨紙鶴往蒲台探望。歇下來,滿地都是尸骸。
  一路尋到他父親住的所在,月明中見曹全士的尸首在門外地上,卻未曉得他母親是死是活。天色也漸明了,見母親吊死在屋內梁上,那得人放下來。
  珍姑當下哭暈了几次,便和王子函移兩個死尸做一處,尋些柴來焚化了,揀出那骨殖來,包做兩包,兩個分背在肩上,仍騎紙鶴回青州。
  心中只還放不下哥哥永福,不知死活存亡。离了蒲台,見王子函在鶴背上,十分害怕,想起前番取笑他的話,不覺把滿肚子悲傷暫時放開,略笑了一笑,便呼他歇下地,去換了驢子走。
  到得地上,只見永福也就殺死在那路旁。珍姑又哭了几聲,和王子函扒攏些泥來,將就与他掩埋了,方才坐上牲口再行。
  到了青州,珍姑揀塊高燥的土,把父母骨殖安葬停當。
  那時王子函母親的服,恰好已滿,便求珍姑成親。珍姑道:“先前你有母服,不好成親;如今是我有父母之喪,且待服滿,行起這禮來,何必那般性急。”
  王子函气苦道:“那一歇三年,這一停三年,可不耽擱人老了哩。”
  珍姑道:“我是兩重大喪,還該六年。你倒不要忒打料得近了。”王子函見他說越發不是頭,吃也不要吃,睡也不要睡,只是愁眉苦臉地求珍姑。珍姑拗他不過,倒好笑起來道:“我想和你住在一處,就是成親了,卻不道又有什么成親,這般性急。”
  王子函也笑道:“就是那個成親,也算不得。沒有同床,不算成親哩。”珍姑見說,紅了臉。便由王子函去擇了個日子,交拜成親。王子函那年二十歲,珍姑卻才得十七。美少夫妻。說不盡那些情態。
  一日,珍姑記起初來時路上的話,問丈夫道:“你在曹州,到底有甚作用,得出重圍?”
  王子函笑道:“你聰明了一世,怎前番那般說了,還不領略。方才成親第一夜,就傳授你,是那紅衣大炮了。”珍姑不覺忍笑不住。
  王子函又戲道:“官軍著了炮,今日還在那里神號鬼哭;你著了炮,倒快活好笑哩。”
  珍姑見說,拿了扇子打來。王子函連忙走過些,站住了,只是笑。他夫妻兩個,又在青州買下些田產,日逐督領雇工人等耕种。
  那些鄰舍見兩個初來時,飯米都要告借,不知怎地發了財,卻便這般興頭,心中忌刻。适值那時亢旱,青州地面,虫蝗為害起來。珍姑便剪一對紙鵲儿,放入自己田中,變成真的,把那蝗虫赶吃。
  鄰舍見了,便去報官,道:“他家有妖法,定是蒲台一党。”官府聞說王子函有些家計,作想起來,立刻出簽拘人。王子函著急,与珍姑商量,送些銀子入衙門,才得把這事捺起。
  珍姑對丈夫道:“我們這家業,來路太易了,自該有這飛來橫禍。”王子函道:“只這惡狗村里,也真住不得,我們卻向那里去好?”珍姑道:“我和你原是河南人,不如重回故土去。”隨又道:“只是那里的人,曉得我家曾經從賊,越發要來尋事的了。”
  王子函道:“我們自到歸德府去,有我母舅在那里,有些照應。可不胜似這里和考城縣舊居几分么。”
  當下便把田產賣了,將銀子帶在身邊,跟了几個婢仆,投歸德府來。不一日到了那邊,沈子成一見,心中甚喜。便問外甥:“向在那里?好叫我放心不下。”
  王子函只說原要到怀慶府,路上被賊人捉住,在山東耽擱了這兩年。指著珍姑道:“他也是考城人,陷在賊中,做了夫婦。如今卻得同來。”
  當下沈子成替他尋所小小房子,就在自己間壁。兩家內眷,也時常往來,十分親熱。
  珍姑又拿出宿本來,在歸德府開下個琉璃厂。珍姑性最靈巧,指點匠人,造出新奇款式的燈儿,才做下來,就有人買,又且得价。不上几年,做了大富之家。家中婢仆共有几百,卻人人有業,都不是吃死飯的。
  珍姑調理的井井,每隔五日,把底下人做的生活,考較一番,勤謹的,賞他銀錢酒肉;懶惰的,不是受杖,就是罰跪。
  到了那晚,給他們假,不作夜課。備些佳肴美饌,夫妻對飲個盡醉。叫丫鬟們在旁唱曲儿侑酒,好不歡樂。
  每年清明時節,把家務托付給沈大成,夫妻兩個同到考城縣上了王家的墳,又且去青州曹全士夫妻墓上拜奠。
  一年在青州祭掃畢了回來,從向日住的地方經過。那時晴得久了,干燥异常擊只見那些妒忌他家的舊鄰,恰正遇著火災。男啼女哭,亂個不了。
  珍姑看了道:“他們心地好些,也不逢這天火;就逢了火,我也該出一臂之力相救。如今且自由他。”
  王子函道:“你有甚法能救得這火么?”珍姑道:“怎么沒有,只是不值得救。那班人面獸心的。”王子函笑道:“這是他們自己作弄自己,老天又恰恰今日燒他們,叫你我見了爽快哩。”
  夫妻兩個,一路說說笑笑,回到河南。后來生下三個儿子,都能守家業。王子函夫妻俱各壽終。當年從賊巢中逃走一事,也頗有人知道,雖是嫌他舍得拋卻父母,卻也虧這一走,留得身体來收葬他父母。詩曰:
  
  軍旅摧殘子死兵,還因有女葬而身。
  尚員异事原同道,何用時人漫擬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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