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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假必正紅絲夙系空門 偽妙常白首永隨學士


  
  五百年前,預定下姻緣喜簿,任從他,貌判妍媸,難逃其數。巧妻常伴拙夫眠,美漢慣摟丑婦臥。何況是一樣好花枝,愈不錯。貴逢賤,難云禍;富逢貧,非由誤。總歸是、月老作成緣故。高堂縱有不然心,子女都毫無憎惡,又何若去違拗天工,生嗔怒。

  姻緣一事,從來說是五百年前預定。不是姻緣,勉強撮合不來。果系姻緣,也再分他不開。盡有門戶高低懸絕的,并世有冤仇的,一經月老把赤繩系定,便曲曲彎彎要走攏來,這叫做“姻緣姻緣,事非偶然”。
  明朝成化年間,湖廣武昌府江夏縣,有個秀才姓曾名粹,號學深。他父親曾乾吉,原是舉人,和母親庄氏只生得他一個,自然是愛如珍寶,不消說的了。
  他五六歲時,有個相面的,相他后來該娶尼姑為妻,曾乾吉和庄氏都道這相士隨口噴蛆,全然不信。
  那曾學深聰明絕世,讀書過目不忘,十四歲入了學,十六歲就補了廩,各處都知名,曉得他是位少年才子。又且生得如傅粉何郎,异常秀美。
  卻是作怪,与他論婚,再也不成。試想這樣一位潘安般的少年才子,又且父親是孝廉,家境也算厚實,難道這些揀女婿的,還不肯把女儿与他嗎?卻不是曾乾吉心里不合式,便是事已垂成,那邊的女儿生病死了。
  曾乾吉止此一子,急欲与他聯姻,見這般不湊巧,未免納悶,卻又因年未弱冠,也不十分在意。
  卻說庄夫人母家在黃州,去武昌二百里,還有母親,快已七十多歲。只因路遠,自己不能時常定省,只差家下人到彼探望。
  今見儿子大了,便對他道:“你外祖母處久不通音信,我在先只令下人去問候,卻不能把老人家近來底細情形告我知道。你如今年已長成,可与我走一遭去。”
  曾學深便打疊好一肩行李,叫家童阿慶挑了,來至江邊,雇了一只小船,取路投黃州來。
  到了碼頭上登了岸。阿慶是時常打發他來,認得路熟的,便一徑來到庄家。
  那曾學深的外祖母是于氏,外祖庄培榮曾做過江西九江府知府,沒已多年。母舅庄德音,原任南直句容縣知縣,因告終養在家。
  當下于夫人和庄德音,見曾小官人到了,合家大喜,彼此問了些近況,便喚家人打掃一間書房,令他安歇。
  曾學深次日便要回家,于氏老夫人和他母舅,那里肯放。
  于氏老夫人道:“外孫,難得你到這里,我有好些說話要問你,卻一時想不出,你且在這里歇下半個月,才放你回去。”
  曾學深只得住下。那時正是暮春天气,黃州地面景致甚多。曾學深日里同了表弟兄們,各處去游玩,到晚回來,卻和于氏老夫人說些家中閒話。
  從來外婆見了外孫來家,說話最多,他家有几個菜瓶,几個醬瓮,也要問到的。這且不表。
  一日,曾學深同著十二歲的小表弟,在一個顯圣庵里游玩。那庵是女庵,有好几位尼姑,在內焚修。
  他兩人游玩了回來,將次到家,遇見鄰家一位張老媽媽,問他表弟道:“小官人,今日陪了曾相公,那里頑要?”表弟答道:“方才在顯圣庵里。”
  張媽媽笑嘻嘻的道:“小官家不會頑耍,我黃州有兩句口號道:‘黃州四翠,少者為最。’怎不陪了曾相公去看看,倒到那顯圣庵里去?”
  曾學深听了,問道:“老媽媽,怎叫做‘黃州四翠,少者為最’?”
  老媽媽告道:“我黃州南門外,离城五里,有個觀音庵,也是女庵,那里有四個美貌的尼姑,因此有這句話。老身不過和小官人取笑,這地方卻是相公們游玩不得的。”
  曾學深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听了這話,回到外婆家里,心中想道:既有這個去處,我明日去走一遭,卻不要同表弟兄們去才好,省得被人知道。
  次日天明,吃了早膳,沒人在前,他便獨自一個,走出牆門,一徑往南城而去。問到觀音庵前,只見約十畝大的一個池,灣灣的抱著那庵。沿池都是合抱不交的柳樹,綠蔭正濃,有几個黃鶯儿,在葉底下弄那嬌滴滴的聲音。飛下柳絮到水面上,小魚儿就來拖拖扯扯。
  曾學深看了,心中悅暢道:“不要說別的,只這景致也就不同。”見那庵門閉著,便輕輕敲了兩三聲,里邊走出個七十多歲的佛婆來,問道:“那位?”曾學深道:“是來游玩的。”
  佛婆便領他到大殿上。恰好四位尼姑在那里做法事,都是帶發修行的,一個個都生得標致。一個幼年三十左右,一位在二十四五,一個二十光景,只有一位小的,分外可愛。但見:
  眉似遠山銜翠,目如秋水凝神。漆般黑青絲壓鬢,雪樣白粉臉含春。櫻桃啟處,佛經卷卷出佳音;玉筍抽時,法器般般作妙響。若非劉阮山中見,定是襄王夢里逢。
  曾學深見了,不要說是消魂,連魄也都化了。等他們法事完畢,与他們逐個打了問訊,眾人都去烹茶洗盞,只留這小的在殿上陪客。見曾學深不轉眼的看他,便把頭來低了。
  曾學深問他:“青春多少?”
  答道:“一十六歲。”
  曾學深又問他:“俗姓什么?是何法號?”
  答道:“姓陳,法名翠云。”
  曾學深便戲他道:“好奇怪,小生恰恰姓潘。”只見他玉容泛赤,立起身,漾漾地走了開去。
  不多時,眾尼送出茶來,又捧出十多盤子果品來款待。
  曾學深向眾尼一一問過姓名。那三十左右的答道:“貧尼叫白翠松。”指著二十四五的道:“這位梁翠柏。”又指二十歲光景的道:“這位盛翠岩。”便問:“相公高姓?”
  曾學深不好說与他真名姓,便頂著上文來道:“小生姓潘。”
  白翠松道:“听相公口音,不像是這里人氏。”
  曾學深道:“小生家里,原在武昌。因慕黃州景致,特地來游。”
  眾人言來語去,卻再不見翠云出來。曾學深忍不住,問白翠松道:“還一位小姑姑,緣何不見出來?”
  白翠松笑道:“這丫頭是怕生人的,因此避過了。”
  曾學深又閒話了几句,便起身作別。白翠松和梁翠柏,兩個留道:“請在小庵奉了齋去。”曾學深推辭道:“有朋友在寓中等候,不好耽擱。”
  白、梁兩尼又苦苦相留,曾學深只是要去。兩尼送他到門外,白翠松囑道:“相公倘要見翠云這丫頭,可于明日傍晚到來。”
  曾學深回到外婆處,于氏老夫人問道:“外孫,你半日在那里,卻令人尋你不見?”
  曾學深扯個謊說:“今日偶然出去,左近閒步,遇著個同學朋友,在這里課徒,扯去閒話。因此違了慈顏。他還約明日下午,到他館中,代他做個壽啟,卻又是沒推托的。”
  于氏老夫人道:“難得你這等青年,便人人慕你才學。我听了也快活不過。”
  次日中飯后,曾學深去見外婆,只說是到朋友館中去,今夜不及回來,家里不必等候。說罷,便又出門,望觀音庵來。
  只見庵門虛掩,便推將進去,走到大殿上,白翠松和梁、盛兩尼,陸續都見過了,卻只不見翠云。
  曾學深心頭惶惑,好像不見了什么珍寶一般,卻又不好就問。眾尼當下整修蔬菜款待他。
  曾學深道:“千万不要費心,若是這般,小生就去了。”眾人不听,卻也不見曾學深肯去。
  白翠松邀他到自己房里用齋,曾學深欲待推辭,卻被他和梁翠柏兩個擁了進去,讓他朝南坐了,白梁兩人坐在橫頭。盛翠岩卻早走了開去,再不見來。
  白翠松斟酒來勸曾學深,曾學深也回敬了他兩個。
  曾學深忍不住問道:“陳姑今日緣何不見?”
  白翠松道:“他還怕羞,少不得要來的。”
  飲了几杯,天已漸昏,卻只不見陳翠云到來。曾學深只得起身道:“天已晚了,小生且暫別,明日再來。”
  白翠松一把拖住道:“且再坐坐,我去捉這丫頭來見面便了。”曾學深便又坐下,白翠松道:“相公要見翠云,卻要依我一件事。”
  便把酒來斟下三大杯道:“要相公飲這三杯,盡了貧尼相敬意思。”
  曾學深酒量本來不高,又已吃過些,有些來不得,卻因要見心上人,不敢推辭,把那三大杯飲干,已有些醉了。
  只見梁翠柏也斟上三大杯道:“請相公也收了我這點敬意。”
  曾學深告道:“承梁姑美情,小生焉敢不領。但來不得那急酒,不如等見了陳始吃罷。”
  梁翠柏笑道:“相公見過了這丫頭,那里還有工夫吃我的酒。這卻定要先奉敬的。”
  曾學深沒奈何,只得接來勉強吃下,不覺大醉,兩只眼睛合下來,身子都坐不定了。
  白、梁兩人便去撿了門,扶他到床上,替他除去衣服,把他暫做了一夜《孟子》上有一妻一妾的齊人。
  次日天明,都走起來。曾學深曉得他兩個的作為,是再不肯把翠云与他見的了,便告別了要回。
  白、梁兩人留道:“住在這里,今日包你見翠云便了。”曾學深知是哄他,便托詞道:“我日里在此不便,不如去了,仍舊傍晚來罷。但是今晚卻要把翠云与我見的。”便出了庵門,望外婆家里來。
  他一個瘦弱后生,被兩個壯年尼姑,纏那一夜,覺得十分疲乏,不敢再去。卻又不能忘怀那翠云,便只說自己喜歡獨自一個閒玩,日日別了外婆和母舅出門。卻便到觀音庵左近去探望,要等白梁兩人出去了,才進去。
  一日傍晚,只見白翠松和個少年出庵,一路說說笑笑去了,心下想道:他去了就好了,只梁翠柏一人,我也不怕。
  即便走近庵去把門叩了兩下。卻是盛翠岩出來開門。曾學深假意問道:“眾位姑姑都在么?”盛尼答道:“白師兄方才出門,想要明日回來;梁師兄這兩天也不在庵。”
  曾學深見說,心中大喜,便道:“煩姑姑領小生見陳姑一面。”
  翠岩便引導他去,卻另是一所院宇。來到那房前,翠岩叫道:“翠云,客人到了。”只听見一“砰”的一響,翠岩微笑道:“閉了門了。”曾學深立在窗外,意欲說話,卻礙著盛翠岩在旁,不好說得。翠岩見他這光景,便走了開去。
  原來翠云雖在這個庵里,卻和盛翠岩都是女慕貞洁的,因此兩人最說得來。翠云常想:自己這般美貌,在空門中怕有人欺侮,終非了局。思量擇個溫文爾雅的書生嫁他。前日在殿上見了曾學深那表人才,也頗動心。聞得翠岩說他為了自己,明日又來,卻被白梁兩人灌醉了,兩個對付他一個,心中好生不忍。
  這番听得他來,雖是把門關了,也想和他說几句話,卻早听見曾學深在窗外說道:“小生有句話儿,要對小姑姑講,望把門來開了。”
  翠云在窗格內張見翠岩不在,便隔窗回言道:“這里不是郎君游玩地方,翠松、翠柏都只借我來勾引郎君,若然再來性命不保了。小尼在這里也非了局,原要拋去空門,做那女子從人之事。若要像白梁兩人這般行為,宁死不學他的。郎君快請回罷。”
  曾學深听了這几句貞烈的話,越發愛慕,便又道:“小姑姑這般貞烈,難道小生敢來敗坏你名節。但小生自見了尊容,不胜企慕,既小姑姑有從人之意,小生也并未聯姻,不知可肯俯訂終身么?”
  翠云想道:前日只見得他的相貌,今日又听他談吐,看來不像個薄幸的。錯過了他,再要擇人,卻也難了。便接應道:“既蒙郎君垂愛,小尼情愿相從。但我師父從幼撫養,甚非容易,須將五十金与他,為老病之費,小尼當在此守著郎君,望郎君勿負約也。”
  原來庵內還有個老尼姑,八十多歲,病廢在床,因此有得白翠松、梁翠柏這般放蕩。
  曾學深听見又能念他師父,不忘其本,實是個好女子,益發不舍,便道:“小生敬依尊命便了。小生倘負了小姑姑,皇天在上,他日死無葬身之地。”
  翠云見他罰咒,也便立誓道:“過往神明,我陳翠云倘背了潘郎,死去就落十八層地獄。”
  曾學深正要和他辯明自己的真名姓,卻見翠岩飛跑進來道:“白梁兩人,不知為什么,都回來了。相公快到外廂去罷。不要在這里累我和師弟受气。”
  翠云也在房內著急,顧不得羞,開門出來道:“三師兄不要領郎君前面去,我和你送他出后門去了罷。”翠岩道:“也說得是。但你一向不慣接送的,不要破例,我自送客罷。”翠云自覺羞澀,不由住了腳。
  曾學深見生人在旁,也不好兜搭,便和翠岩出了后門,自回庄家。心中想道:他閉了房門,不容我見面,這是他做女人的正理。到得我訂了婚姻,听說白、梁兩人回庵,便火急開門出來,要破例送我,這是怕我再被淫尼糾纏,致害性命的緣故。想翠岩還只猜是他怕受白、梁兩人的气,卻那里知道佳人愛我的意思。當夜想一回,快活一回,竟學了孟夫子的“喜而不寐”。
  次日早飯后,正要再出城去,守個机會進庵,卻見家中打發人來說他父親感了時气,病勢沉重,追他回家。
  曾學深听了著急,那里還有心情尋花問柳。便連忙收拾行李,別了外婆、母舅,星夜赶回家中。走進去看他父親時,已自不能開口。見儿子到面前。只垂下兩行的淚。曾學深心如刀割,此時正是中午。守到黃昏時分,曾乾吉竟赴了修文之召。
  曾學深放聲大哭一場,便料理殯殮,設了靈座,和母親在家守孝,這是不消說得的。
  日月如梭,早已斷七。曾學深哀傷漸減,便就想起翠云在觀音庵,和白、梁兩個妖尼同住,想他度日如年,在那里,我怎的作早弄他出來方好。原來庄夫人治家极嚴,曾學深有這心事,卻不敢令母親知道。就是日常用的銀錢,打從曾乾吉在日,便是庄夫人一人經手,因此連這五十兩頭,要曾學深拿出來,也覺費力。
  他正日日在家納悶,卻又有那班貪到手媒金的,与他作對,要替他作代。去對庄夫人說。庄夫人和儿子商量。
  曾學深不敢說出觀音庵的事來,但道:“孩儿尚在服中,如何好議親。”庄夫人也就把他話來回复那做媒的。
  可笑那做媒的,利心重了,回頭不去,卻又對庄夫人說:“夫人只此一子,聯姻如何遲得。況現在不過說定一句,行盤送盒,原可等到除靈后的。”
  庄夫人道:“也說得是。”便喚曾學深來,說与他知。曾學深道:“總要除了服做的事,卻何苦多今日這番周折。母親還是回頭的是。”
  庄夫人不覺焦躁起來道:“起先我只道就要行聘,因此躊躇,怕有不便。如今不過先走一句,原等到服滿行禮,這也算极妥的了。你卻又道多什么周折,難道我做娘的,出不得一分主意么?”
  曾學深見母親動气,便又轉一肩道:“不是孩儿不依母親分付,卻因另有一段情節。孩儿前日在黃州,外祖母要与孩儿聯姻陳姓,實系孩儿所愿。适值父親病重,追了孩儿回家。初喪時節,孩儿那里還說這話,就是方才有人來作伐,母親喚孩儿商議,孩儿總因這件事不是此時說的,因此未曾告訴母親。既然母親急欲定奪孩儿姻事時,孩儿意思,要再往黃州探听消息,倘或那邊不諧,便再議婚,母親道是何如?”
  庄夫人道:“也罷,既是如此,我也正要遣人望你外祖母,你可即日就与我黃州去,卻等你外婆定奪姻事。”
  曾學深見說大喜,即便把行裝收拾起來,卻又躊躇道:“沒有那五十兩頭,空手如何做得成事。”便對他母親道:“母親,万一那邊成得來,外祖母要就那邊纏了紅,也未可知。帶得些銀兩才好。”庄夫人道:“拿多少去呢?”曾學深道:“孩儿意思,帶一百兩在身邊,可以省得些,原拿了回來的。”
  庄夫人便去取了銀子,遞与曾學深道:“銀子自拿去,倘成功得來,對你外祖母說,可以等到除了服,纏紅為妙。”曾學深道:“孩儿曉得。”
  接了銀子,便又叫阿慶跟著,雇只船,來到黃州。心中想道:我若先到外祖母處,卻有許多不便。不如先去會了翠云,見机行事的好。便把銀子揣在怀里,叮囑阿慶:“且在船中等候,我上岸去走走,才回來帶了你庄家去。”阿慶答應了“曉得”。那曾學深獨自一個來到觀音庵前。
  此時已是深秋天气,沿池的楊柳,都已枯黃,一陣風來,那些葉儿漸漸霎霎亂卷,池里水也褪得見底,庵門卻開著。曾學深步入去,但見滿庭荒草,有二尺多長,來到殿上,不見半個人影,也沒有桌儿凳儿;佛台上灰塵,積有三寸。心中想道:“好作怪,我半年不到此,怎就這般光景?”便又尋到翠云住的地方來。卻見他做房的那間門都沒有了,走進去時,扑面的都是那蜘蛛絲。曾學深此時好不心酸,卻不知道是甚來由。要尋個人問問,直尋到廚房下,見一七十多歲的佛婆擦著昏花眼儿,在那里縫他這領破棉襖。
  曾學深忙問道:“佛婆,為何你庵里弄得這個樣子,眾位姑姑何處去了?”佛婆道:“相公尊姓?”曾學深道:“小生姓曾,是來尋陳姑姑的。他如今在那里?”
  佛婆去掇條板凳來道:“相公坐了,待老身告訴你听。先前我庵里有五位師父,今年五月內,老師父去世了,那四位都是他徒弟。一位姓白的,和一位姓梁的,都還俗嫁人去了。”
  曾學深接口問道:“那陳姑呢?”佛婆道:“他卻有志气,見老師父死了,白、梁兩個又還了俗,便和個盛師父,与他一般冰清玉洁的,商量道:‘我兩個這里住不得了,不如另尋個地方修行去罷。’”
  曾學深道:“他卻往何處修行呢?”
  佛婆道:“聞得他在城北,不知什么庵觀里。那姓盛的,卻全沒有下落。他們都去了,只剩老身一人在此。這庵里并沒田產,常住里東西又被白、梁兩個拿完的了,老身又是七十開外的人,看管不來,因此弄得這樣荒涼。”
  曾學深听了,想道:“他既曉得在城北,卻又不知道在什么庵觀里,這怎么處?”便又問道:“佛婆,你不曉得陳姑在城北什么庵觀里,可另有曉得的人么?”
  佛婆道:“老身也不過是他臨去的時節听得自言自語,說是往城北,卻不曉得可另有人知道他的。”
  曾學深見說,別了佛婆,走出山門,來到停船的地方,叫阿慶搬起行李,尋個飯店歇下。對阿慶道:“你看守著行李,我不能夠就到庄家,另有事情去辦了來。”
  走出店門,竟往城北,逢著庵觀,便行打听。一連數日,并無一絲影響。曾學深忍不住眼淚紛紛,心中想道:他既和我訂了終身,怎么不留個口信在佛婆處,好令我知他下落。莫不是有些翻悔了?卻又想道:我前日听他言語,是個有主意人,那有對天立誓過了,卻又變卦的理?心中疑惑不決。
  沒奈何,回到飯店里,叫阿慶挑了行李,往庄家去。
  于氏老夫人和庄德音見他到來,殷勤相待,這也不表。在庄家耽擱了十來天,放心不下,每日出門去訪問,卻終沒有音耗。只得告別了回武昌。有幸而來,沒幸而去。說不盡万种凄涼。
  到了家中,庄夫人問起姻事,曾學深扯謊道:“母舅說陳翁有事往岳州去了,急切未能就歸,等他回來,不論成否,遣人來知會的。”庄夫人听說,也便無話。
  一歇半載,不覺早又春末夏初,是去年會翠云的時候。庄夫人不見黃州信來,對儿子道:“你說母舅自遣人來通知,如何至今杳然?我也多年不去望你外祖母了,思量親自走遭,你可在家用心照看門戶。”
  曾學深這半年,猶如小孩子不見了乳母,苦不可言,正發想再往黃州探訪,卻听見母親說自己要去,留他在家,老大著忙,道:“母親這些小事,何必自往,不如仍令孩儿去吧。”
  庄夫人道:“對你說的,我久不見了母親,因此要去不專為你姻事。”曾學深道:“既然母親要去,孩儿自該陪侍前往。”庄夫人道:“你也去了,這家無人,怎教我放心得下。你只依我在家的是。”曾學深是孝順的,見母親說不放心,只得歇了。
  當下,庄夫人帶了几個丫頭、仆婦,又有老家人胡贊跟了,來到黃州,拜見了于氏老夫人。母女有好几年不見面,真個有割不斷的許多說話。
  到了次日,庄夫人卻才問老夫人道:“去年外孫回家,說外祖母要替他聯姻陳宅;緣何至今并無回音?可是陳家不肯么?”
  于氏老夫人听了茫然,搖著頭道:“并未這事。我這里也沒有門第好好的什么陳家,這話好奇,卻是那里來的。”
  庄夫人見說,气忿忿道:“是了,家中有人來与他作伐,我心中已是的了,這畜生偏不愿,卻把那話來哄我。還不知他是什么心哩,好不可恨。”
  于氏老夫人勸道:“你且不要動气,或者做母舅的,果有這話,也未可知。且等他回家,便知分曉。”
  原來,那時庄德音有事,到九江去了,未得回來。庄夫人暫息了怒。
  卻說黃州地面有座山,喚做蓮花山,山上有所觀音庵,也是女庵,那菩薩极靈。庄夫人有曾學深在身上時,許下愿心,倘得生男,親自上山酬愿,行許多善事。后來生下曾學深,几次要去了愿,卻因黃州府城到那里,還有兩日之程,路遠了些;又兼庄夫人不能常來黃州,因此磋跎下了。
  這番在母家,想道:如今孩儿已經長成,這愿心如何再遲!便揀個日子,于氏老夫人分付,合家都替他吃了齋,雇几乘轎子,抬了庄夫人,和几個跟去的女眷。那胡贊也雇匹牲口騎了,攜帶許多齋獻福物,并些布施尼姑的衲衣、齋糧,取路投蓮花山來。
  到了山上,齋獻已畢,把布施什物也都分發了,便打轎回家。
  离山四五十里,天色卻早黑了,那邊也有一個女庵,原來庄夫人去時借宿的,便叫胡贊去叩開庵門,再行投宿。那庵內老尼接著,說了些佛門套話,送夫人到房中安歇。
  庄夫人因連日路上辛苦,分付丫頭,拴了房門,便上床睡覺。才合得眼,只听見老尼來敲門。丫頭從被里鑽出頭來,口內喃喃的怨道:“正要睡去,又來敲門。我原想庵內都是女人,房門也不消閂得的,卻要人再開,真個晦气。”起身拔去門栓,便仍舊自去睡了。
  庄夫人也從睡夢中醒來,見老尼推門進房,便披衣起來,坐在床里,問這老姑姑:“為什么卻還未睡?有甚話說?”
  只見老尼領著個帶發尼姑,來到床前,那燈儿遠遠在窗邊桌上,火光下看不甚清楚。老尼指著道:“這姑姑是過往的,也因天晚,在此借宿。他聞夫人家在武昌,說有緊要話相托,來和夫人同房。夫人倘肯容納,貧尼去拿被,來安排就在這地上睡。”
  庄夫人道:“這個何妨。”老尼去了。
  庄夫人便問那尼姑道:“姑姑寶庵何處?今往那方?卻這時候到來。”
  那尼姑道:“小尼姓陳,法名翠云,一向出家在黃州南門外觀音庵。因去年師父死了,卻依栖在法云庵師叔王道成處。現在要往蓮花山拜佛,恰好遇著夫人。聞夫人家在武昌,卻還未曾曉得高姓。”
  庄夫人道了姓氏,便又問道:“從未識面,不知有何事相托?”
  原來翠云自從師父死了,白、梁兩個都跟了人,心中自想:潘郎一去杳然,我如今斷難再住故居,只好去法云庵依傍王道成師叔,須留個信儿,令潘郎知我下落方好。卻又想道:使不得,我的美名素著,先前倒虧白、梁兩個妖尼在前,保全了我和翠岩。如今曉得我往法云庵,那班輕薄后生,恐怕跟尋到來羅皂,不如竟自去了,慢慢寄信去武昌通知的好。因此,他在法云庵竟沒人曉得。那佛婆說他自言自語,要往城北什么庵里,也是耳聾听錯,卻作弄曾學深在黃州瞎碰了那十多日。
  他在王道成處有一年。他是個小師父,愛惜嬌養的,在別處那里住得慣。王道成見他吃不得苦,漸漸把他待慢。冷言冷語,不知受了多少。翠云只是含著眼淚,挨過日子。
  那庵去黃州四十多里,地名寶珠村,是极幽僻處所,那里去尋武昌便儿寄信,真個沒說處的苦。
  當夜遇著夫人,倒像見了至親骨肉一般,訴說了些流難顛沛光景,道:“小尼俗家并無父母兄弟,只有一個表兄,姓潘,住在武昌,是個秀才。夫人回去,煩托子侄輩,傳個口信与他,說小尼現在黃州西去四十多里,寶珠村法云庵內,十分伶仃孤苦,叫他早晚到來一看。”
  說罷,不覺眼淚滴向庄夫人臥榻上。庄夫人道:“小姑不必悲傷,我自叫我孩儿替你寄達這話便了。但不曉得你表兄名號喚做什么?”翠云回答不出,只推說有多年不會,那時他還幼小,未有名號,想起來他是黌門中人,自然問得出的。庄夫人道:“既如此,我替你叫人訪問便了。”當下各自安睡。
  次日天色未大明,翠云便起身,告庄夫人道:“小尼此刻就要別了夫人,往蓮花山拜佛。求夫人回去,務必寄信潘秀才,叫他作早到寶珠村法云庵來。”庄夫人道:“小姑緣何起得這般早,我自牢牢記著你的說話便了。”翠云千恩万謝了,出門去。庄夫人亦自回到黃州。
  又盤桓了几日,正要打點歸家,卻值老夫人病起來,直病到了冬間,才得下床。庄德音也回了,庄夫人方才告歸。于氏老夫人因他离家久了,也并不留。
  庄夫人回到武昌進了門,便喝問曾學深道:“你說外祖母要与你對什么陳家,又說母舅到陳翁岳州去了,未曾關說,卻都是扯謊!你怎敢在我面前這等放肆!”
  曾學深不敢則聲,庄夫人罵了一回,卻轉念道:想是前日媒婆說的那親,不中他意,因此造這假話。如今只与他尋頭好親便了。又因曾學深平日最孝,也不十分气他,母子二人說了些閒話。
  庄夫人便又問儿子:“你可曉得武昌地面,有什么姓潘的秀才么?”曾學深道:“母親緣何忽問這話?”庄夫人便把蓮花山還愿,遇著陳翠云的事,說与他听。
  當下曾學深喜得就如報中了狀元相似,雙膝跪下道:“望母親饒恕孩儿,這潘秀才就是孩儿。”
  庄夫人倒呆了,道:“怎么說?”曾學深便把到觀音庵遇見翠云,后來与訂終身的事,訴說一遍,只隱過了白翠松房中一段話。
  庄夫人听了,勃然大怒,拍著桌子道:“要气死我了!你這畜生,也是讀圣賢書的,卻如何去闖尼庵,私諧姻事,枉做了秀才,要娶尼姑做老婆!可不羞死!這樣牽頭皮的不肖,不如沒有,快与我死了罷!”罵得曾學深低了頭,气也不敢喘。當下庄夫人惱得飯都吃不下,過了一夜。
  次日起來,想道:這不肖子,我不愛惜,倒是那陳翠云,雖然那夜燈光下看不清楚,到得明日,他又起得早了,未曾見面,听他說話,卻十分令我衷怜。這畜生從幼,相面的說他后來要娶尼姑,想也是命中注定,倒不如与他兩人成就了罷。
  便喚曾學深來,分忖道:“事已如此,我倒可怜翠云。還是夏初托我說話,如今早又冬間,他那里眼巴巴望你,你可打點去法云庵走遭,只要進門后瞞著外人,不要說是尼姑便了。”
  曾學深听說大喜,即日辭了母親,叫阿慶跟著,來到黃州。雇兩匹牲口,主仆二人騎了,先問到寶珠村法云庵來。
  來到庵前,叩問進去,一個老尼接著,問道:“相公何來?”曾學深道:“小生姓潘,有個表妹叫陳翠云,原是觀音庵出家的,聞目下在這里,特從武昌來看他。”老尼道:“來遲了,三日前他另有個親眷接了去,今后是不來的了。”
  曾學深听說,吃了一惊,道:“可曉得那親眷姓什么?”老尼道:“不曉得,也不知道家在那里。”曾學深越發著急,便又道:“聞寶庵有位姓王、法號道成的,在那里?”老尼道:“只我便是。”
  曾學深看王道成這副臉,也沒一些笑容,好似尋相罵的,欲待再考他個著實,只見他已反叉著手,走了進去。把里面門也閉上了。
  你道這是為何?原來翠云有個母舅,姓金,亡過多年,一向不通音問。那舅母也是庄氏,卻和曾學深母親是遠房姊妹。其日到這法云庵來燒香,适逢眾尼出去了,只有翠云在庵。彼此都不認得,敘述起來,才曉得是至親。
  翠云訴說落魄光景,那舅母十分不忍。便留他自己家中去。見王道成從外先歸,庄氏便指翠云對他說:“這位是我甥女,今要帶他回去。”卻未曾通出自己姓氏住居。那王道成也不問,只說要算還了飯錢、房錢,才放去。
  庄氏心中不平,對老尼道:“論你做了師叔,養(這沒依靠的師)侄几時,也是該的,怎說這話!就是飯錢、房錢,他卻那里有?且等我接了他去,我自遣人送來与你便了。”
  這話也算极平正的,那老尼竟就動蠻道:“知道你和他的親是真是假,不要拐他去賣,倒在我庵里說這假公道話。如今就算還我飯錢、房錢,也不容他去了。”
  庄氏听說,大怒,手起把老尼一掌,打得齒落血流,罵道:“你這老狗,這等放肆,你不要狗眼看人低,道我不過是個尼姑的親戚,我親戚多有為官作宰,弄得你這老狗死哩!”說罷,又要打。
  卻得翠云勸住道:“他雖沖撞舅母,甥女卻實虧他收留這几時,看甥女面上,息了怒罷。”
  庄氏方才住手,便和翠云,同出山門而去。那老尼那敢再阻,因此又羞又惱,見曾學深也說是翠云親眷,便連他都怪了。
  曾學深不知就里,見老尼這般慢客,好生沒趣。正在外徘徊,恰好有個四十多歲的尼姑,挽了一籃齋飯,走過庵來。曾學深忙上前,陪小心打了問訊,就問翠云消息。
  那尼姑把老尼受气的事,述了一遍道:“那親眷的姓氏住居,實在合庵都不曉得。”
  曾學深听說,呆了半晌,心中苦道:“他既這般轉身,這里自然不來的了。卻叫我那里去尋好?”
  沒奈何,只得离了法云庵,也無心緒去望外祖母,一徑回家。
  到家見了母親,淚如雨下。庄夫人問他時,咽住了,一句也說不出。
  阿慶在旁,便把到法云庵見那兩個尼姑的話訴与夫人听。
  庄夫人便對儿子道:“你不要悲傷,若是婚姻,少不得走攏來的。”
  曾學深也不回言,只是把衣袖來拭淚,回到書房,終日呆呆地看著青天,日里不曾開了一開口,夜間不曾合了一合眼。漸漸地茶不思,飯不想,病將起來。
  光陰荏苒,冬去春回。那病竟日日見重起來,庄夫人好下心焦。正在憂儿子的病,卻又黃州打發人來,說于氏老夫人病危,追夫人去。
  庄夫人越發著忙,也顧不得儿子,只囑几個家人,好好在家伏侍,自己即便起身,前往黃州。
  到得那里,于氏老夫人已經歸天,哭了一場,城里人家因防火害,不敢久停靈柩在家,于氏老夫人壽穴,一向就打好了的,初喪里頭,即行出殯,庄夫人和兄弟庄德音,并那送喪的親族,到墳上安葬畢了,陸續歸家。
  他姐弟兩個在后些,不意逢了大雨,傾盆般潑下來。便都到一個村里躲雨。來至一家門首,庄德音認得也是親眷,便同了姐姐進去。
  那家沒有男人,有四十來歲一個婦人,跟下些丫鬟,出來相見,禮意殷勤。庄夫人要淨手,那婦人便陪了到他房中。
  卻見里頭有位十七八歲女子,生得十二分艷冶,在那里刺繡。
  庄夫人倒吃一惊,道:“不想天底下原有這樣美人!”
  你道那美人是誰?原來那家就是金家,美人就是陳翠云,婦人是他舅母。他自從托庄夫人寄信后,日日盼望著潘郎去,久不見到,受王道成凌賤不過,只得暫到舅母家中。
  舅母与他改了裝,要替他議親,他只說在觀音庵時,師父怜他空門中寂寞,欲令還俗,已曾把他許武昌潘秀才。后因師父死了,自己又行蹤不定,未曾通得音信,如何好另提親。
  舅母見說,也不相強,便約明春,親送他去武昌就婚。到得春間,他舅母想了,一家都是女人,如何遠遠地到那邊去得,又憂著不曉得潘郎名號、住居,這兩日甥舅二人,正在家躊躇。
  當下,庄夫人問妹子:“此位何人?”庄氏卻答道:“是王家甥女,父母早亡,寄居此間的。”
  庄夫人見他嬌媚可愛,心中想道:我孩儿愛的那陳翠云,未必有他這般美貌,倘得他做媳婦,不怕孩儿的病不好。但不曉得他可曾受聘,待我慢慢問妹子。
  當下庄氏設席,款待他姐弟兩個,并留在家過夜,讓自己臥房与庄夫人安歇。
  翠云听說庄夫人住在武昌,加意親熱,道:“我今夜來伴夫人。”庄夫人也正要和他親近,便道:“如此甚好。”
  翠云就端整去側首開起臥舖來,庄夫人止住道:“暫時一夜,何苦多這番歷落。我和你同榻可好么?又好講話。”翠云便住了手。
  當夜一老一小,說了些話,庄夫人就思望問他,可曾許人,卻又縮住了口,道他是個女儿家,我若問他,倒叫他害羞。仍待明日問他舅母罷。
  翠云卻問道:“夫人在武昌,可曉得武昌有個潘秀才么?”夫人答道:“不曉得。”
  卻自言自語道:“好奇怪,前在蓮花山還愿,遇到那尼姑,寄信武昌潘秀才。今番卻又遇著問潘秀才的。”
  翠云听說,吃了一惊,道:“去年在那個庵里同房的,就是夫人么?怪道依稀記得姓氏相同,那是問的得法了。今夜奉陪,不算乍會哩。”
  庄夫人听說,也吃一惊,仔細看著翠云道:“小娘子果就是陳翠云,不錯么?”翠云道:“正是。”庄夫人拍手快活道:“謝天謝地,真個說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原來卻在這里。”
  翠云听說,不解道:“夫人緣何這般得意?”庄夫人笑道:“小娘子問的潘秀才如今有了。”翠云忙問道:“夫人怎么又曉得了?可知道他作何近況?”
  庄夫人笑道:“小娘子你還不曉得,潘秀才卻不姓潘哩。”翠云道:“卻姓什么呢?”
  庄夫人不好便說,只是嘻嘻地笑。翠云滿肚狐疑,只管問夫人討個亮頭。
  庄夫人才把前番還愿回去,問曾學深那潘秀才,曾學深吐出真情,并打發曾學深到法云庵尋訪不著,回家害病,這些情節細述一遍。
  翠云才曉得潘郎是假的,庄夫人就是他婆婆,不覺滿面通紅,把頭來低了。
  庄夫人安慰他道:“我和你難得在此相逢,說明心事,也算經一番患難來的,不要怕羞。”便又問道:“前番你說姓陳,卻緣何又姓了王。”
  翠云答稱:“本姓是王,向因師父疼愛,從他的姓。”庄夫人笑道:“這等說,潘必正是假的,陳妙常也不是真的了。”翠云不覺也笑起來。
  庄夫人又問他几時到這里,几時改這裝束,又和他商量道:“我孩儿假稱姓潘,這是要被人恥笑的,不如我明日在你舅母面前,只說曉得那潘秀才已經另娶了,卻便托你舅母作伐罷。”
  當下商議妥了,天明起來,便向庄氏道達求婚之意,庄氏道:“既是潘家已另娶了,像姐姐家外甥那般少年美才,還有何話說。妹子就做媒人,到妹子家中迎娶便了。”
  庄夫人听說大喜,當日別了他甥舅,和庄德音回到城中。心中記挂儿子的病,即日起赶回家去。
  一到門首,見了阿慶,便問:“大相公病勢輕些么?”阿慶攢了眉頭答道:“這兩日十分垂危,正在這里望夫人回來,好作主張。”夫人見說,忙走到儿子房中去。
  十來日不在家,看他時,越發瘦得不堪,形也有些變了。見母親回來,也說不出一句話,只垂下兩行的淚。庄夫人見這光景,好生著急,便含淚對他道:“儿啊,陳翠云倒尋見了,你這病卻怎么處?”
  從來說“心病還須心藥醫”,可霎作怪,只這“陳翠云尋見了”一句,追到病人耳朵里,就如吃了仙丹,眼睛面前一亮,口內精液頓生,便說得出句話道:“母親果然么?”
  當下伏侍的家人,都在旁道:“好了,已經三日不曾開口,今日得了這喜信,便有些生動了。”夫人道:“做娘的難道騙你。”
  便坐在床沿上,把避雨相逢并金家做媒的話,細細敘与他听。
  只見曾學深神气漸漸活動,已經兩日只吃得口開水,這日卻便想粥湯吃。庄夫人大喜。又過几日,見他逐漸康強。
  半月后,床中坐得起了,便對母親道:“孩儿想,孩子的病,翠云定不放心,須遣人去通個消息才好。”
  夫人笑道:“你才拾得性命,便又這般用心,我就打發人去便了。”
  其時已是二月中旬,到了三月中,曾學深病已痊愈。那年五月內滿了服,庄夫人就遣人到黃州去准吉期,擇于九月二十日畢姻。
  翠云的舅母允了,卻又因路遠,要曾學深到彼就婚,曾家也是肯的。
  重陽節邊,庄夫人帶同儿子,來黃州庄德音處居停。到了吉期,笙蕭鼓樂,送去成親。
  合巹之后,夫妻兩個訴說別离情況,喜极了倒都掉下淚來,過了三朝,庄夫人遣人接儿子、媳婦,同回武昌。
  一對佳人才子配合成雙,真乃人人稱意,個個愜心。不要說是不曉得翠云來歷的,异常稱贊;就有几個知他系還俗尼姑,并私訂姻親,本來也都敬他的貞洁,怜他的落魄,又喜他現在的得所。
  庄夫人見人情如此,心中毫無芥蒂,又兼翠云性情和順,十分曉得婦道,夫人益發喜歡,倒比儿子又愛惜一分。
  后來曾學深中了兩榜,點入翰林,直做到掌院學士。生三男一女,卻都是尼姑所出。
  那相面先生,可不是個活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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