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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拆開梅雪兩分离


  詩曰:
  
  世事翻云复雨間,良緣難遂古今然。
  達溪花落蠡夫恨,鳳凰琴空崔女怜。
  高誼合离原不貳,鐘情生死實相連。
  佳人端的歸才子,聚散由來各有天。

  卻說柳友梅別了雪太守出來,抱琴接著,復回到棲云庵來。靜如迎著問道:“近聞雪太守看中意的柳相公詩文,一定姻緣有分了。”柳友梅道:“不知事体如何?”靜如道:“得相公這般才貌,也不負太爺擇婿一片苦心。”柳友梅道:“不敢,不敢。”遂將張、劉二生抄詩,周榮作弊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靜如道:“姻緣天定,人謀何益?”柳友梅道:“只是還有一事請教,我今日去見雪公,只道他為著令愛的事,不料他又為甥女梅小姐的事,絕不提起雪小姐之姻緣,不知何故?”靜如道:“原來雪太爺如此用心,正是他為己為人之處。老僧向日說柳相公的姻緣不在梅邊定雪邊,今日看來,方信老僧不是狂言。這姻緣兩重自不必說了。”柳友梅道:“是便是,只恐人心難度,或者雪公另有所圖也未可知。”靜如道:“料柳相公的才貌,瞞不過雪太爺的眼睛,縱使雪太爺看不到,那小姐的慧心明眼安肯使美玉空埋,明珠暗棄么?”柳友梅起初心上還有些疑惑,被靜如這一席話便一天狐疑都解散了。便滿心歡喜,笑說道:“但不知小生何緣,便能有福消受此二位佳人。”
  說話間,已是黃昏時候。道人張上燈來,靜如道:“柳相公可用夜飯么?”柳友梅道:“夜飯倒不消了,只求一壺茶就要睡了,明日好返舍。”靜如就去泡了茶,送与柳友梅。柳友梅就到客房中去睡了。
  次早別了靜如,回去見過母親楊氏。先把張、劉二生抄詩一事說了一遍,然后把雪太守錄科面試,請酒題詩,親許婚姻的事也細細与母親說知。楊氏夫人喜道:“吾儿索有雅志,今果遂矣。只是姻緣已遇,功名未遂,必須金榜名標,然后洞房花燭,方是男儿得意的事。況世情淺薄,人心險惡,似張、劉小人輩,也須你功名顯達,意念方灰,不然,未有不另起風波者。今考期已近,秋闈在邇,汝宜奮志,以圖上進。”柳友梅道:“謹依慈命。”母子二人,俱各歡喜。柳友梅此時也巴不能個早登龍虎榜,成就鳳鸞交,就一意讀書,日夜用工。按下柳友梅不題。
  卻說雪太守自与柳友梅約為婚姻,次早就差人拿個名帖,往山陰縣來請竹相公。原來雪太守与兵部竹淇泉是同年,竹鳳阿隨叔父在京師,曾相認過,因此請他出來作媒。怎知竹鳳阿与柳友梅又是极相契誼的朋友。這一日,竹鳳阿聞知年伯來請,就一徑同差人到杭州來見雪太守。雪太守留進后衙相見。竹鳳阿道:“敢問老年伯呼喚小侄,不知有何吩咐?”雪太守道:“不為別事,我有一舍甥女名喚如玉,就是舍親梅道宏之女,今年一十六歲了。姿容妍稚,性情聰慧,論其才貌,可稱女中學士;又有一個小女,名喚瑞云,年才二八,小舍甥女一歲,頗亦聰明,薄有姿色,不但長于女紅,頗亦善于詩賦。老夫因受過梅舍親之托,雖有甥女之分,一般如同己出。前日因錄科,這日偶見山陰柳友梅文才俊逸,詩思清新,是個當今才子,我意欲將二女同許雙栖。前已面囑柳生,只不知他尊慈意下何如,因此特煩賢契道達其意。”竹鳳阿道:“柳友梅兄才貌果是衛家玉潤,与小侄系至友,其詩文品行素所欽服,老年伯略去富貴而取斯人,誠不減樂廣之冰清矣。小侄得執斧柯,不胜榮幸。想柳兄素仰老年伯山斗,未有不愿附喬者。”雪太守道:“得如此足感大幸!只是貴縣到郡中,往返相勞,為不當耳。老夫有一回聘的禮,若其尊慈許允,即煩賢契致納。”說罷,便在袖中取出繡成的兩幅鴛鴦錦箋,遞与竹鳳阿道:“這就是回聘的禮。”竹鳳阿道:“友梅兄未行納采之禮,何得就蒙老年伯回聘之儀。”雪太守道:“柳友梅曾在敝衙中,面詠新詩老夫即將他佳句准為聘禮,隨命舍甥女并小女奉和原詩以作回聘之敬。這一幅鴛鴦箋,便定百年鸞鳳友,年侄幸轉致之。”竹鳳阿道:“柳友梅兄承老年伯如此垂愛,真恩同高厚。”二人說著話,留過小飯,竹鳳阿遂告辭起身,別去不題。
  雪太守別過竹鳳阿,隨要寫書差人到福建去,報与梅道宏得知。
  且說梅公自到了福建,各處剿撫,雖然寇盜漸漸平靖,那曉得閩南煙瘴之地,水土不服,又值盜賊竊發之際,風鶴惊惶,況梅公年近六旬,气血漸衰,哪受得這等風霜勞苦,又想著父女遠离,家鄉遙隔,心神悶悶,不半年便已過勞成疾,奄奄不起了。只得寫書差人到杭州,來雪太守處報知。這一日,雪太守才要寫書差人到福建去,忽報福建梅兵爺差官到,雪太守著他后堂相見。不一時差官進來拜見過,呈上家書。雪太守便問道:“你老爺好么?”那差官掩著淚眼,只不出聲。雪太守看來暗想道:“卻是為何?”便又問道:“你奉老爺差來,必有要緊話,為何見本府只是不言不語?”差官只得含著淚說道:“我老爺只為王事勤勞殷憂成疾,差官來時曾于榻前候問,已見他骨瘦如柴,形容枯槁,這多時病体多應不起了。”雪太守听說,方惊訝道:“原來你老爺如此大病,我這里哪里曉得。我且問你,你來時你老爺可有話囑咐你?”差官道:“囑咐事盡在書中,只是臨行的時節,曾有數語囑咐道:‘骨肉天涯,死生南北,零丁弱女賴記終身。叫差官親致雪老爺。’”雪太守听了,不覺扑簌簌掉下淚來。不免頓足道:“道宏休矣,道宏休矣!”遂留差官在外廂伺候。
  雪太守就進后衙,把家書与如玉小姐觀看。不一時,如玉小姐來了,就把家書一同開看,只見上寫道:
  
  眷小弟梅顥頓首致書于景翁大舅台座前:弟自与兄翁錢塘門分袂到閩,且喜小寇漸平,奈煙巒瘴癘,風鶴惊惶兼之。父女睽違,家鄉遙隔,殷憂孔切,舉目靡親,人孰無情,誰能堪此?遂致奄奄不起,一病垂危。今病体莫支,轉念弱女孑無成立,撫心自痛,回首凄然。兄翁若念骨肉之情,不負千金之托,如親己女永計終身,弟雖生無以酬大德,死亦有以報知己也。臨榻草草。伏冀台原不宣。

  另有一書付如玉女儿開看,梅小姐隨展開一看,只見上寫道:
  
  母舅當事之如父,舅姆當事之如母,事舅姑以孝,相夫子以順。我身死后柩心歸塋。言已盡矣,汝毋自哀。

  如玉小姐看了,真個看一字墮一淚,心中哽咽,惊得面如土色,話也說不出。正在悲切之際,忽報梅兵爺的訃音到了,如玉小姐听見,嚇得神魂都散,不覺悶到在地。雪夫人与瑞云小姐連忙來喚醒,不覺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哭了一場,瑞云小姐看見亦為之淚下不題。
  卻說梅公臨終時節,吩咐侄儿梅從先要扶柩回金陵,安葬祖塋的。因此,訃音方至,靈柩也就到了。大船歇在錢塘門。到了次日,雪太守不免要備些禮物去吊奠。如玉小姐也要扶柩回金陵去了。只是慮如玉小姐無人陪伴,雪太守就叫公子雪連馨同去,就順便往金陵納個南雍,又著一能事家人伏事了雪公子。這一日舟中奠別好不苦楚,正是:
  
  昔日尚生离,今朝成死別。
  生离猶自可,死別復何如。

  按下梅小姐的事不題。卻說竹鳳阿自領了雪公之命,不敢怠慢。隨即回見柳友梅,將一女雙栖的事,委曲說了一遍。柳友梅道:“這事在知己前怎好假詞推托,只是小弟与家母說來,小弟寒儒,安能有福遂消受此二位佳人。況此事已不知經了多少風波,小弟与兄闊別久了,不曾与兄細談衷曲,今日可試言之。”便將張、劉二生抄詩,周榮作弊等事,從頭至尾与竹鳳阿說了一遍。竹鳳阿道:“人心之險,一至于此,可惡,可惡!只是雪公今日此舉,略去富貴,下交貧賤,是真能具定見于牝牡驪黃之外者。佳人難得似功名,吾兄慎勿錯過。”柳友梅笑道:“据如今看來,佳人僅易似功名了。”竹鳳阿道:“兄今日不要把功名看難佳人就看易了,古今絕色佳人,不必皆自功名上得的,而掀天的功名富貴反自有佳人上來的,此范蠡所以訪西施,相如所以挑文君也。兄已幸遇佳人,何患功名不遂。”說罷,便把雪太守付來的二幅鴛鴦箋遞与柳友梅道:“這便是佳人的真跡,功名的在券了。”柳友梅接來,隨把二幅詩箋俱展開一看,只見一幅上:
  
  《尋梅》和韻
  落落奇姿淡淡容,幽香未許次人逢。
  心隨明月來高士,名在深山識遠翁。
  引我情深遺夢里,思君魂斷暗香中。
  一林詩意知何限,可欲乘風寄冥鴻。

  又一幅上是:
  
  《問柳》和韻
  臨風遙望意悠然,似与東皇合舊緣。
  照酒能留學士醉,侵衣欲動美人怜。
  看來月里神余媚,移到花間影自鮮。
  珍重芳姿漫輕折,春深有意与君傳。

  柳友梅看畢,卻原來就是和成的《尋梅》、《問柳》二詩,便贊道:“詩才俊逸,真不減謝家吟雪侶,果然名不虛傳。”竹鳳阿道:“只等尊慈之命,便好回復雪公。”正說間,忽見抱琴走進來道:“學院科考在即,府里錄科的案上,相公已是第一。”竹鳳阿道:“恭喜!恭喜!”柳友梅道:“小考何喜?”竹鳳阿道:“雖然小喜,然今日佳人才遇,便已功名有基,豈不可喜!”二人說罷,柳友梅就進去与母親說知,楊氏自然允從,就把二詩珍藏好了。當晚就留竹鳳阿住下。
  次早,柳友梅自己要赴考,竹鳳阿要去回復雪太守,兩人吃過早膳,正好同行,便一徑渡過錢塘江,來到杭州城。才到錢塘門,只見一只大船歇在馬頭,滿船拴孝。只見雪太守的執事也在船傍。不一時,雪太守素冠素服,在舟中奠別,哭聲甚哀。竹鳳阿、柳友梅看見,不胜惊訝道:“卻是為何?”忙問眾人,眾人道:“是福建梅老爺的靈柩,今日小姐扶柩回京,太爺在船奠別。”竹鳳阿道:“原來梅公已死,這等弟輩在雪公面上,也該走遭。”柳友梅听說,惊呆了半晌,道:“正是也該走遭。”隨叫抱琴去備了些吊奠的禮物,寫了兩張名帖,一同到官船邊來致吊。二人拜過,雪太守就邀二人到自己船中來坐下。便對竹鳳阿道:“前將舍甥小女的事相托賢侄,不想梅舍親遂爾去世,電光石火,能不痛惜?”竹鳳阿道:“前領老年伯盛意,已一致達柳伯姆,伯姆已自俯從,只待秋闈榜發,便好諧姻。不料梅公竟爾仙游,令甥女轉還有待了。”雪太守道:“老夫言出信從,雖然有待,舍甥女終身便百年永托矣!”柳友梅道:“小婿承岳父洪恩提摯,五內銘感,今聞梅岳父仙游,心膽俱裂,始終安敢二心。”雪太守道:“我也知賢婿鐘情,非負心人可比。”說罷,柳友梅因考事迫促,只得起身告辭道:“本該相送,因考期在邇,不敢停留,万望鑒原。”雪太守道:“莫拘細禮,這是賢婿前程大事。”柳友梅只得告辭,竹鳳阿也別去不題。
  且說劉有美自錄科這一夜回家,乃恐雪太守查驗,好几日不敢出頭,雪太守見張、劉二人如此行徑,一定是個小人,為此倒不提起。到發案日,亦以無名字愧之。
  這一日發了案,家人來報知劉有美道:“相公,府里錄科案發了。”劉有美忙問道:“可有我的名字?”家人道:“想是不見有。”劉有美皺著眉,道:“那雪公忒也好笑,詩辭是游戲事,我文字是的真的,為何便遺落我。”又問道:“第一是誰?”家人道:“就是柳友梅。”劉有美道:“是我?”家人道:“不是,是柳友梅相公。”劉有美道:“原來是他,我說一定是小柳了。咦,雪老、雪老!常言道:冷一把,熱一把,你看中意了小柳,為何就遺落我起來,難道我文字也是假的?”背著手,垂著頭,踱了几踱,只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道:“有了,有了!前日小柳送詩的時節,有兩個姓張姓李的同行,我也認得他,想也是錢塘學里,想那日也往送詩,一定也為著雪小姐的事。何不尋他商議一商議,計較一計較。”思算已定,便吩咐家人道:“我為考事不遂,要進京納監,你為我收拾些行李停當,今日就要起身。”說罷,便到趙文華處討了一封書荐到嚴府里去。便回家取了行李。劉有美已斷弦過了,又無內顧之憂,一徑列杭州來等那張、李二人。
  原來張良卿也為抄詩一事仍恐發覺,倒躲在李君文家里,叫李君文在外邊打听風聲。這一日,劉有美去尋,恰好半路就撞見李君文,便上前深深的作一揖道:“李文兄那里去?”李君文抬頭,認得是劉有美,便問道:“劉兄那里去?”劉有美便道:“有事相商,特來拜訪。但這里不是說話的所在,必竟要到尊府去。”又問道:“前日的張兄在家么?”李君文道:“張敝友這兩日倒也在舍下養病。”李君文就同劉有美一徑到家來。吩咐小的們去請張相公出來,劉相公在此。小的們進去說了。張良卿听得,誤認是柳友梅,不敢出頭。小的連催几次,躲在內書房,聲也不應了。李君文見不出來,只得自進來道:“老張,不是那小柳,是劉有美,出來何妨?”張良卿道:“我只道是小柳,不敢出來。”李君文道:“若是他,我已先与你回了。”張良卿便同李君文出來相見過。劉有美道:“雪小姐的事已變卦了,二兄可曉得么?”張良卿道:“小弟有些賤恙,連日杜門,未知其詳,托李兄打听,不道幸遇吾兄。”劉有美道:“雪太守招小柳為婿,前日錄科案上取了,他是第一,這便無私而有私了。”李君文道:“我兄一定想必是超等了。”劉有美道:“哪里還輪到小弟,小弟已在孫山之外了。”張良卿道:“吾兄大才,為何也被遺落?這便不要怪也不取小弟了。”劉有美道:“原來兄也見屈,可惡,可惡!”李君文道:“屈已屈了,如今卻有什計較?”劉有美道:“依小弟算計,須弄他一個大家不得,方出我气。”張良卿道:“如何弄個大家不得?”劉有美道:“近聞朝廷有采辦宮女之說,小弟現拜在嚴太師門下,到京中可把梅、雪二小姐的天姿國色吹在他耳朵里,梅、雪二老儿素与嚴太師作對,今梅老已死,雪老孤立無援,待他動一疏,再把雪老拿進京師,然后降一旨意,把梅、雪二小姐點進宮來,這便大家不得了。”李君文拍手道:“好計,好計!若如此,任敢那柳生妙句高天下,陪了夫人又折兵。只是到嚴府中去,須要備些禮物。別件看不上眼,必是些金珠玉玩才動得他。”張良卿道:“既要出气,也說不得了。”劉有美道:“若是禮盛些,還可与嚴太師處討個前程,出來還做得官哩。”張良卿道:“既如此,我有明珠一顆,現具黃金十兩拿去打杯,再拿些銀子就央老李与我去覓些玉玩骨董,明日就同劉兄起身進京。總是如今科甲甚難,謀個异路前程也罷。”便留劉有美在家里住下。把些銀子就央李君文去買玉玩。自己又收拾些舖陳行李停當,雇了船,次早就同劉有美起身進京不題。正是:
  
  盡道人謀胜,誰知天意堅。
  天心如有定,謀盡總徒然。

  因這一去有分見:塞北他年走孤飛之才子,江南异日增落魂之佳人。未知日后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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