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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慧文君識眼辨真對


  詩曰:
  
  琴聲曲曲動文君,識得當年司馬心。
  自古佳人怀吉士,由來才子遇閨英。
  靈机一片原相照,慧眼千秋好細尋。
  鳳鳥于飛凰自合,等閒豈許俗禽侵。

  卻說劉有美已抄襲了柳友梅的詩,送到學中。次日,周榮就將張良卿的倒換詩一同有美混雜送進,真個神不知鬼不覺。把柳友梅一個真正才子的名字,反暗里遺落了。
  話分兩頭,且說如玉小姐自梅公去后,就住在雪太守衙齋,終日与瑞云小姐一處。梅小姐見雪小姐顏色如花,才情似雪,十分愛惜。雪小姐見梅小姐詩思不群,儀容絕世,百般敬重。平日間,不是你尋我問奇,便是我尋你分韻,花前清晝,月下良宵,或同行攜手,或相對憑欄,如影隨行不离頃刻。說來的無不投机,論來的無不中意。只是如玉小姐因想著父親遠任,又聞閩寇未宁,每每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或是思量了,或是說及了,生生掉下淚來,枕席間亦每有淚痕。雪小姐時常來勸慰他,只是至情關系,哪里放心得下。正是:
  
  事不關心,關心者亂。
  顰首有意,不語准知。

  一日,梅小姐新妝初罷,穿一件淡淡春衫,叫侍儿朝霞跟了,走到亭中曲欄邊海棠樹下摘花。只見一雙粉蝶輕輕的飛過牆來,點綴著春光十分蕩漾。那侍儿朝霞道:“小姐,你看,好一對雙飛的蝶儿。”那梅小姐注目一看,笑道:“果然好一對雙飛蝴蝶。”朝霞就將扇子儿一扑,不料竟扑入梅小姐怀中,梅小姐道:“你看蝴蝶一般好有情也。”恰好雪小姐悄悄的走將來看見,微笑道:“閨中韻事姐姐奈何多要占盡,今日之景又一美題也。”梅小姐也笑道:“賢妹既不容愚姐獨占,又愛此美題,何不見贈一詩?便平分一半去矣。”雪小姐道:“分得固好,只恐點染不佳,反失美人之韻,又將奈何?”梅小姐道:“品題在妹,姐居然佳士,雖毛遂復生亦復何慮?”雪小姐忙取紙筆,題詩一首呈与梅小姐看。只見上寫著七言絕句一首《美人扑蝶》:
  
  繡罷春綃意惆然,淡煙籠日媚花間。
  閒將團扇招飛蝶,似愛雙飛故倍怜。

  梅小姐看畢,歡喜道:“瀟酒風流,深情遠韻,令人思味無窮。若賢妹是一男子,則愚姐愿侍巾櫛終身矣。”雪小姐听了,把眉一蹙,半晌不言,說道:“小妹既非男子,難道姐姐就棄捐小妹不成?此言殊薄情也。”梅小姐道:“吾妹誤矣,此乃深感賢妹才華,欲得終身相聚而恐不能,故作此不得已之极思也。正情之所鐘,何薄之有?”雪小姐道:“終身聚与不聚,在姐愿与不愿耳。你我若愿,誰得禁之而不能?”梅小姐道:“慮不能者,正慮妹之不愿也;妹若愿之,何必男子!我若不愿,不愿妹為男子矣。”雪小姐方回嗔作喜道:“小妹不自愧其淺,反疑姐姐深意,真可笑也。只是還有一事,我兩人愿雖不遠,然聚必有法,但不知姐姐聚之之法又將安出?”梅小姐道:“昔日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姐深慕之,不識妹有意乎?”雪小姐道:“你我才貌雖不敢上媲皇、英,然古所稱閨中秀、林下風應亦不愧,但必配得一個真正才子,方諧夙愿。不知何日相逢。”雪小姐道:“湖上之吟,言猶在耳,舟中之句,何日忘之。姐姐難道倒忘了么?”梅小姐道:“非敢忘也,恐良緣不偶,好事多磨耳。”雪小姐道:“松柏歲寒,不改其操;梅花雪壓,不減其香。自古貞姝靜女,此心始終不渝。此十年待字大易所以著有貞也。況天下事,遠在千里,近在目前。昨聞爹爹說學里詩篇,只在早晚送來。或者天緣有在,此詩也送進來,不遠在千里,便近在目前乎?”朝霞從旁听見,也笑說道:“我看此生臨去,以目送情,將心致意,一定也是鐘情人,自然良玉顯投,必不明珠暗棄,二小姐不須過慮。”言未了,一聲梆響,門上扛進几只卷箱,就是學里送來的詩箋在內了。二小姐听見,忙叫朝霞去看來。
  朝霞去不多時,隨与使女取進內房,朝霞把卷箱開了,二小姐忙取詩箋,大家展玩,翻來翻去,并無一首中意的。直看到后面,只見一幅花箋寫著兩首詩句,二小姐忙看一遍,分明就是湖上相聞的。忙看名字,卻寫著山陰劉裴然題。二小姐疑心,便在錦囊中取出湖上相聞的詩句,出來一對卻喜字字不差。原來這日湖上聞吟之后,二小姐各各有心,都暗記了柳友梅的詩句。回去便把二詩寫出,將白松綾子繡成兩幅鴛鴦錦箋,珍藏在身。到這日取出來同看,看來詩句一般,只是字跡可厭。梅小姐道:“這詩果然和得風流俊逸,自然是個出色才人,細玩其詞,當是林和靖、李太白一流人物。只是字跡污濁,并無妍秀之气,若出兩手,恐有抄襲之弊。”雪小姐道:“這詩不獨上下限韻,和得絕不費力,而情辭宛轉,詩句清新,其人之風流郁雅如在紙上。只是妹也疑心,既是才人,必無能詩不能書之理,都恐其中還有假處。”一邊說,一邊又翻倒后邊,又見一幅花箋寫著兩首詩。二小姐同看了一遍,梅小姐道:“那首詩卻也做得清新俊逸,与前兩首倒像一個人所詠,畢竟也是個風流才子。”雪小姐道:“只是詩句雖像出一手,字跡又一般穢惡,恐怕又非真作,”忙看后面名字,卻寫著錢塘張白眉題。朝霞听見二小姐在那里彼此相疑,便說道:“朝霞雖不知詩中意味,但其人之風情韻致,我朝霞目睹的,必竟詩思不群,字体有致,必無相反之理。”三人互相議論,只因字跡丑陋,便惹起許多疑惑,正是:
  
  閨中儿女最多情,一轉柔轉百慮生。
  忽喜忽愁兼忽憶,等閒費殺悄心靈。

  二小姐又看到后邊,又撿出第三幅詩箋,上面卻只寫得一百《春郊》,二小姐看了,忍不住只管冷笑,忙看名字,卻寫著山陰柳月仙題。雪小姐道:“這樣胡言也送了進來,忒也可笑。”細看字跡,也一般的寫不像樣。梅小姐道:“看來詩中俱有疑惑,要辨真假,除非面試耳。”朝霞道:“老爺自然還要面試,待面試時便一任奸觀難逃秦鏡了。”
  正說話間,忽听得一聲鼓響,雪太守已退堂。二小姐忙收拾詩箋,將二幅好詩放在一邊,將那首好笑的也放在下面,好与雪太守看。不一時,雪太守進來,看見二小姐在那里看詩,便問道:“你姊妹二人在這里選詩,中間有几個有才的?雪小姐道:“詩句雖多,真才卻少。”雪太守笑道:“難道越地人才不足邀你二人一盼么?”梅小姐就叫朝霞將這几幅詩箋呈在案上,雪太守隨展開第一幅詩箋,看未終篇,便惊訝道:“此异才也,吾目中不見久矣。不知何處得來,卻為你二人選出,縱有英妙,自當讓此生出一頭地矣。”忙看姓名,卻寫著山陰劉裴然題。雪太守道:“原來异才,反出在山陰,我記得前日面見學院,他對吾說,山陰柳友梅是越中第一個才子,本院在京時已聞其名,今尚未曾面見,這姓劉的卻也在山陰,莫非就是那柳友梅么?只不知,他可喚做這個名字。”雪小姐道:“孩儿輩也在這里疑心。”雪太守道:“有什疑處?”雪小姐道:“孩儿輩疑其詩句雖佳,字跡可厭,其中恐有抄襲之弊。”雪太守暗點點頭,又看到第二幅詩箋,卻寫著錢塘張白眉題。看了一遍,也极口贊道:“得此詩可謂既生瑜,复生亮矣。与前詩并驅中原,尚未知鹿死誰手,只可惜字体一般都不佳耳。”雪小姐道:“后邊還有一個姓柳的,也是山陰人,字法也不佳,詩句更可笑。”說罷,便把第三幅詩箋呈与雪太守道:“爹爹,你道可好笑么?”雪太守也不待看完,便道:“何物狂生,如此胡言,也送到本府這里來!可笑,可笑!”雪小姐道:“看來詩句可疑,爹爹卻如何區處?”雪太守道:“這個不難,只消我明日面試一番,便知端的矣。況他二生,詩才雖美,不知文行何如?若只是詩詞一路,而于舉業空疏,品行不立,后面止流入山人詞客里去了,也非久大之器。我所以必竟還要面試一番。”二小姐道:“爹爹所言,深得觀人之法,如此最好。”三人談笑間,忽一聲梆響,傳進一道文書,雪太守看了,原來是學院發考科舉的牌。雪太守看過便道:“既如此,我也不必另行复試了,就此錄科一事,便好詳察真偽矣。”隨之吩咐禮房准備試卷,限即日親臨考試不題。正是:
  
  流水高山思轉深,玉堂金馬器難沉。
  文君已具怜才眼,司馬何愁空鼓琴。

  畢竟雪太守面試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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