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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瀝泉山岳飛廬墓 亂草岡牛皋剪徑



  詩曰:
    飄蓬身世兩茫然,回首孤云更可怜。運等絳帳無他慮,只圖四
  海姓名傳。
  自古道:“物各有主。”這馬該是岳大爺騎坐的,自然伏他的教訓,動也不敢動,听憑岳大爺一把牽到空地上。仔細一看,自頭至尾足有一丈長短,自蹄至背約高八尺。頭如博兔,眼若銅鈴,耳小蹄圓,尾輕胸闊,件件俱好。但是渾身泥污,不知顏色如何?看見旁邊有一小池,岳大爺就叫馬夫:“拿刷創來。”馬夫答應,取了刷子,遠遠的站立著,不敢近前。岳大爺道:“不妨事!我拿住在此,你可上前來,与我洗刷干淨了。”馬夫道:“姑爺須要拿緊了。待我將舊籠頭替他上了,然后刷洗。”岳大爺道:“不妨,你上來就是。”馬夫即將籠頭上了,將馬牽到池邊,替他刷洗得干淨。岳大爺看了,果然好匹馬,卻原來渾身雪白,并無一根雜毛,好不歡喜。岳大爺穿好了衣服,把馬牽到后堂階下,拴住了,上廳拜謝岳父贈馬之恩。李春道:“一匹馬,何足挂意。”又命家人去取出一副好鞍轡來,備好大馬背上。周侗在旁看了,也叫采不迭。三個重新入席,又飲了几杯。周侗起身告別,李春再三相留不住,叫馬夫又另備了一匹馬,送周老相公回去。那馬夫答應了,又去備了一匹馬。李春送出了儀門,作別上了馬,馬大跟在后頭,出了內黃縣城門。周侗道:“我儿,這馬雖好,但不知跑法如何?你何不出一轡頭,我在后面看看如何?”岳大爺應道:“使得!”就加上一鞭,放開馬去。只听得忽喇喇四個馬蹄翻盞相似,往前跑去!周侗這老頭儿一時高興起來,也加上一鞭,一轡頭赶上去。這馬雖比不得岳大爺的神馬,那馬夫那里跟得上來,直赶得汗流气喘個住。那爺子兩個,前后一直跑到了庄門首,下馬進去。周侗秤了五錢銀子,賞了馬夫。馬夫叩謝了,騎了那匹原來的馬,自回去了。這里岳大爺將那匹馬牽回家中,与母親細說岳父相贈之事。母子各各感激周先生提挈之恩。
  且說那周侗只因跑馬跑得熱了,到得書房,就把外衣脫了,坐定,取過一把扇于,連搧了儿搧。看看天色晚將下來,覺得眼目昏花,頭里有些疼痛起來,坐不住,只得爬上床睡。不一會,胸腹脹悶,身子發寒發熱起來。岳大爺聞知,連忙過來服侍。過了兩日,越覺沉重。這些弟子俱來看望。員外們個個求醫問卜,好生煩惱。岳大爺更為著急,不离左右的服侍。到了第七日,病勢十分沉重。眾員外与岳飛、王貴等,俱在床前問候。
  那周侗對岳飛道:“你將我帶來的箱籠物件,一應都取將過來。”岳大爺答應一聲,不多時,都取來擺在面前。周侗道:“難得眾位賢弟們俱在這里,愚兄病入膏肓,諒來不久于人世的了!這岳飛拜我一場,無物可贈,慚愧我漂流一世,并無積蓄,只有這些須物件,聊作紀念。草草后事,望賢弟備辦的了!”眾員外道:“大哥請放心調養,恭喜好了,就不必說;果有不測,弟輩豈要鵬舉費心!”周侗又叫聲:“王賢弟,那瀝泉山東南小山下有塊空地,令郎說是尊府產業,我卻要葬在那里,未知賢弟允否?”王明回道:‘小弟一一領教便了。”周侗道:“全仗,全仗!”便叫岳飛過來拜謝了王員外,岳飛就連忙跪下拜謝。王員外一把扶起道:“鵬舉何須如此?”周侗又對三個員外道:“賢弟們若要諸侄成名,須离不得鵬舉!”言畢,痰涌而終。時乃宣和十七年九月十四日,行年七十九歲。岳飛痛哭不已,眾人莫不悲傷。
  當時眾員外整備衣衾棺槨,靈柩停在王家庄,請僧道做了七七四十九口經事,送往瀝泉山側首安葬。殯葬已畢,岳大爺便在墳上搭個蘆棚,在內守墓。眾員外常時叫儿子們來陪伴。
  時光易過,日月如梭。過了隆冬,倏忽已是二月清明時節,眾員外帶了儿子們來上墳。一則祭奠先生,二則与岳大爺收淚。王員外叫聲:“鵬舉!你老母在堂,無人侍奉,不宜久居此地,可就此收拾了,同我們回去罷。”
  岳大爺再三不肯。王貴道:“爹爹不要勸他,待我把這牢棚子拆掉了,看哥哥住在那里!”湯怀、張顯齊聲拍手道:“妙啊!妙啊!我們大家來。”不一時,三個小弟兄你一撥、我一扳,把那蘆棚拆得干干淨淨。岳大爺無可奈何,只得拜哭一場,回身又謝了眾員外。眾員外道:“我等先回,孩儿們可同岳大哥慢慢的來便了。”眾小爺應聲:“曉得!”眾員外俱乘著轎子,先自回庄。
  這里四個小弟兄揀了一個山嘴,叫庄丁將果盒擺開,坐地飲酒。湯怀道:“岳大哥,老伯母獨自一人在家中,好生慘切,得你今日回去,才得放心!”張顯道:“大哥,小弟們文字武藝盡生疏了,將來怎好去取功名?”岳大爺道:“賢弟們,我因義父亡過,這‘功名’兩字倒也不在心上。”王貴道:“完師之恩雖是難忘,那功名也是要緊的事。若是大哥無心,小弟們越發無望了。”
  弟兄們正在閒談,忽听得后邊草響。王貴翻身回頭,將腳向草中這一攪,只見草叢中爬將一個人出來,叫道:“大王饒命!”早被王貴一把拎將起來,喝道:“快獻寶來!”岳大爺忙上前喝道:“休得胡說,快些放手!”王貴大笑,把那人放下。岳大爺問道:“我們是好人,在此祭奠墳墓,吃杯酒儿,怎么稱我們做大王?”那人道:“原來是几位相公。”便向草內說:“你們都出來!不是歹人,是几位相公。”只听得枯草里颼颼的響,猛然走出二十多個人來,都是背著包裹、雨傘的,齊說:“相公們,這里不是吃酒的所在。前邊地名叫做‘亂草岡’,原是太平地面。近日不知那里來了一個強盜,在此攔路,要搶來往人的財帛,現今攔住一班客商。小人們是打后邊抄小路到此的,見相公們人眾,疑是歹人,故此躲在草內,不道惊動了相公們。小人們自要往內黃縣去的。”岳大爺道:“內黃縣是下山一直大路,爾等放心去罷!”眾人謝了,歡歡喜喜的去了。
  岳大爺便對眾兄弟道:“我們也收拾回家去罷!”王貴道:“大哥,那強盜不知是怎么樣的?我們去看看也好。”岳大爺道:“那強盜不過是昧著良心,不顧性命,希圖目下之富,那顧后來結果。這等人,看他做什么?”王貴道:“我們不曾見過,去看看也不妨事。”岳大爺道:“我們又沒有兵器在此,倘然他動手動腳起來,將如之何?”張顯道:“大哥,我們揀那不多大的樹,拔他兩棵起來,也當得兵器。難道我們弟兄四個人,倒怕了一個強盜不成?”湯怀道:“哥哥,譬如在千軍万馬里邊,也要去走走,怎么說了強盜,就是這等怕?”岳大爺兄弟兄們七張八嘴,心中暗想:“我若不去,眾兄弟把我看輕了,只道我沒有膽量了。”吩咐庄丁:“你等先收拾回庄,我們去去就來。”內中有几個膽大的庄丁說道:“大爺帶挈我們也去看看。”岳大爺道:“你這些人,好不知死活!悄然強盜凶狠,我們自顧不暇,那里還照應得你等?這是什么好看的所在,帶你們去不得的!”眾人道:“大爺說得是,小人們回去了。”
  他弟兄三個等不的,各人去拔起一棵樹來,去了根梢,大家拿了一枝,望后山轉到亂草岡來。遠遠就望見這個強盜,面如黑漆,身軀長大。頭戴一頂鑌鐵盔,身上穿著一副鑌鐵鎖子連環甲,內襯一件皂羅袍,緊束著勒甲絛。騎著一匹烏騅馬,手提兩條四楞鑌鐵鑭。攔住著一伙人,約有十五六個,一齊跪在地下,討饒道:“小的們沒有什么東西,望大王爺饒命罷!”那好漢大叫道:“快拿出來,饒你們狗命!不拿出來,叫你們一個個都死!”岳大爺看見,便道:“賢弟們,你看那強盜好條大漢,待愚兄先去會他一會。賢弟們遠遠的觀看,不可就上前來。”湯怀道:“哥哥手無寸鐵,怎么去會他?”岳大爺道:“我看此人气質粗鹵,可以智取,不可力敵。倘然我敵他不過,你們再上來也不遲。”說罷,就走到面前,叫聲:“朋友!小弟在此,且饒了這干人去罷!”那個好漢舉頭一看,見岳大爺眉長臉秀,相貌魁偉,便道:“你也該送些与我。”岳大爺道:“自然呢!自古說的好,在山吃山,靠水吃水。怎說不該送?”那好漢听了,便道:“你這個人說的話倒也在行。”岳大爺道:“我是個大客商,伙計、車輛都在后邊。這些人俱是小本經紀,有甚油水?可放他們去。少停,待我等多送些与大王便了。”那個好漢听了,便對眾人道:“既是他這等講,放你們去罷!”眾人听說,叩了頭,爬起身來,沒命的飛跑去了。
  那好漢對岳大爺道:“如今你好拿出來了。”岳大爺道:“我便是這等說了,只是我有兩個伙計不肯,卻怎么處?”好漢道:“你伙計是誰?卻在那里?”岳大爺把兩個拳頭漾了一漾道:“這就是我的伙計。”好漢道:“這是怎么講?”岳大爺道:“你若打得過他,便送些与你;如若打他不過,卻是休想!”那好漢怒道:“諒你有何本事,敢來捋虎須?但你只一雙精拳頭,我是鐵鑭,贏了你算不得好漢。也罷,我也是拳頭對你罷!”一面說,一面把雙鑭挂在鞍□上,跳下馬來,舉起拳頭,望岳大爺劈面打來。眾兄弟看見,齊吃了一惊!卻待要向前,只見岳大爺也不去招架他的拳頭,竟把身子一閃,反閃在那漢身后。那漢撤轉身,又是一拳,望心口打來。這岳大爺把身子向左邊一閃,早飛起右腳來,這一腳正踢著那漢的左肋,顛翻在地。
  湯怀等見了,齊聲叫道:“好武藝!好武藝!”那好漢一□轆爬將起來,大叫一聲:“气殺我也!”遂在腰間撥出那把劍來,就要自刎。岳大爺慌忙一把攔腰抱住,叫聲:“好漢,為何如此?”那漢道:“我從來沒有被人打倒,今日出丑,罷了,罷了!真正活不成了!”岳人爺道:“你這朋友,真真性急!我又不曾与你交手,是你自己靴底滑,跌了一交。你若自盡,豈不白送了性命?”那漢回頭看著岳大爺道:“好大力气!”便問:“尊姓大名?何方人氏?”大爺道:“我姓岳名飛,就在此麒麟村居住。”那漢道:“你既住在麒麟村,可曉得有個周侗師父么?”岳大爺道:“這是先義父,你緣何認得?”那漢听了,便道:“怪不得我輸与你了,原來是周師父的令郎。何不早說,使小弟得罪了!”連忙的拜將下去,岳大爺連忙扶起。
  兩個便在草地上坐了,細問來歷。那漢道:“不瞞你說,我叫牛皋,也是陝西人,祖上也是軍漢出身。只因我父親沒時,囑咐我母親說:‘若要儿子成名,須要去投周侗師父。’故此我母子兩個离鄉到此,尋訪周師父。有人傳說在內黃縣麒麟村內,故此一路尋來。經過這里,卻撞著伙毛賊在此剪徑,被我把強盜頭打殺了,奪了他這副盔甲鞍馬,把几個小嘍羅卻都赶散了。因想我就尋見了周師父,將什么東西來過活?為此順便在這里搶些東西,一來可以糊口,二來好拿些來做個進見之禮。不想會著你這個好漢。好人!你可同我去見見我母親,再引我去見見周侗師父罷!”岳大爺道:“不要忙,我有几個兄弟,一齊叫來相見。”就把手一招,湯怀等三個一齊上前相見,各各通了名姓。
  牛皋引路,四弟兄一路同走。走不多遠,來到山坳內,有一石洞,外邊裝著柴扉。牛皋進內,与老母說知,老母出來迎接。四位進內,見禮坐下。老母將先夫遺命、投奔周侗的話說了一遍。岳大爺垂淚答道:“不幸義父于去年九月已經去世了!”老母聞言,甚是悲切,對岳大爺道:“老身蒙先夫所托,不遠千里而來,不道周老相公已作古人,我儿失教,將來料無成名之日,可不枉了這一場!”岳大爺勸道:“老母休要悲傷,小侄雖不能及先義父的本領,然亦粗得皮毛。今既到此,何不同到我舍間居住,我四弟兄一齊操演武藝,何如?”牛母方才歡喜,就進里邊去,將所有細軟打做一包。
  牛皋把老母扶上了這匹馬騅馬上騎了,背上包裹,便同了一班小弟兄取路望王家庄來。到了庄門首,牛皋扶老母下了馬,到岳家來,見了岳安人,細說此事。即時去請到三位員外來,牛皋拜見了,將前后事情說了一遍,眾員外大喜。當日,就王員外家設席,与牛皋母子接風,就留牛母与岳安人同居作伴。揀個吉日,叫牛皋与小兄弟們也結拜做弟兄。岳大爺傳授牛皋武藝,兼講究些文字。
  一日,弟兄五個正在庄前一塊打麥場上比較槍棒,忽見對面樹林內一個人在那里探頭張望。王貴就赶上去,大喝一聲:“呔!你是什么歹人,敢在我庄上來相腳色?”那個人不慌不忙,轉出樹林,上前深深作個揖,說出几句話來,有分教:岳大爺再顯英雄手段,重整舊業家園。正是:
  五星炳炳聚奎邊,多士昂昂气象鮮。万里前程期唾手,馳驟爭看著祖鞭。畢竟那人說出什么話來,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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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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