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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老夫人虛聯姻契 小秀才實害相思


  
  何物最鐘情?佳人与才子。
  千古有情人,盡解相思苦。

  且說雪婆自江家別后,明日即到吳衙。見了夫人笑容可掬,口稱:“賀喜!賀喜!”夫人道:“老婆子,你且說何喜可賀?”雪婆道:“夫人老爺止生得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今适有一位与小姐一般如花似玉的狀元小官人來求婚,分明是夫人又生了一位狀元小官人了。有些非常之喜,難道婆子敢不賀么?”夫人笑道:“這婆子又來痴了。我家小姐有許多王孫公子來求親,老爺都未允他。難道許多大媒都不听他,偏听你這婆子的話?就敢如此夸談。”婆子道:“夫人,我這婆子雖不像樣,說話倒也中听哩。老爺若不揀女婿也罷了,若揀女婿,只恐倒不听那頭戴四角的冠冕媒人,只喜歡我這裙布班毛的老婆子哩!”夫人道:“你且說是哪一家。”婆子道:“夫人,你若揀門樓,就是正宮、皇后,小姐也做得過,只恐夫人又嫌嫁得遠了。若要近地,只在蘇州府七縣一州,少什么第一等的閣老人家般你?但是小官人沒有十全的相貌才學中得老爺夫人意的。若只揀對頭好,就是許多仕宦人家,十全才貌,少年進學,后來穩中魁元,也不□了。”夫人笑道:“這婆子好夸口!我家老爺說,小姐年十五歲,小官人也要十五歲的,大也只好大一歲,或者小一歲的,方才使得。只要相貌与小姐配得來,也不論進學不進學。若是小姐命好,自然做得夫人,如今哪里看得出?雪婆,你既說十全的相貌,可是十几歲了?”雪婆道:“只長小姐一歲,与小姐同拜的時節一樣長短。一對好夫妻哩!”夫人道:“方才說起,怎就說同拜起來?”雪婆改口道:“我想,這頭姻親大分有成,自然有同拜之日的。”夫人道:“雪婆,你慣做媒人,今番不像。為何不見你說三代腳色,居住哪里?連姓名也沒有,只管說虛空話儿。是什緣故?”雪婆道:“夫人,老身因見夫人喜歡的是大來頭;如今這家三代讀書,止有小小的紗帽,所以不敢就說。但這小官人确是舉世無兩的。”夫人道:“你道我家擇婿,所以只說小官人才貌十分,還恐終是媒人常談”。雪婆道:“夫人若不信,當面相一相就是了。”柳婆在旁听了半晌,插嘴道:“雪娘娘,你且說了姓名居址,若是紗帽人家,老爺回來自然認得。”雪婆不慌不忙、從從容容的說將出來道:“姓江,祖籍徽州府,今住蘇州已有十數代了。那老相公號叫江啟源,老娘娘是陸吏部的小姐。止生得一位小官人,名喚江潮,表字信生。真正是面如冠玉,膚似凝脂,說不盡他眉目清瑩,道不出他儀容俊秀。夫人,你家小姐若不是這位小官人也配不來。”夫人喜歡起來,道:“是了,前日,我家老爺曾說,看送秀才,止有一個第十一名進學的,十分美麗,名喚江潮。老爺不胜欣羡。想就是他了。老爺曾覓他卷子看了,將文字也抄了回來。我見他十分有意。如今若果是此子,老爺自然允從。”雪婆聞言,歡喜道:“此乃是老身之幸了。”
  正說間,見小姐走出中堂,含著笑容。雪婆向前施禮,小姐微笑,不敢開口,夫人就留雪婆中堂酒飯,比了平日,多了几品嗄飯。夫人自己与他同坐,小姐自進繡房去了。雪婆開怀暢飲,夫人命非霧取大犀杯斟与婆子,婆子連飲三四觥,竟爛醉了,向夫人道:“夫人,你就是我的重生父母了。我如今借花獻佛,就夫人的酒,敬夫人一杯。”自去斟了一大觥,福了十數福,敬与夫人。夫人道:“我是不會吃的,不消你勸。”雪婆道:“夫人不喜飲寂寞酒,老身幼時學得几支曲儿,如今還記得在此,待我唱來,与夫人侑酒。”原來雪婆年少時是一個半開門的窠婦,歌舞都是會的,只是老了,身体俍僵,聲音還好,三杯落肚,老興頗高,走出坐位來,一頭舞,一頭唱,真是好笑。唱道:
  
  鎮日蜂狂蝶鬧。恨飛花無主,一任飄搖。薄情偏是恁丰標,負心到此真難料。期他不至,香肌暗消。芳魂隨夢,天涯路遙。何時說与伊知道。
  強笑人前堪丑。想冤家此際,何處閒游。東風無意送春愁。楚腰應是添消瘦。庸人俗子,推他反留。風流短命,思他不休。楚襄不上巫山岫。
  當日殷殷相許,對蒼蒼設誓,字字無虛。雙鴛比翼效于飛,花枝偎傍成連理,誰愿一去,春歸不歸。傷心歷載,愆期負期。鏡中枉自傾城美。

  雪婆唱時,這些丫環婦人個個笑得嘴歪。那婆子一口气唱了三支《皂羅袍》,一交跌在地上,口里喃喃的要到小姐房中去。眾丫環就扶他進去,拖的拖,拽的拽,扛進了小姐外房藤塌上睡了。
  小姐命曉煙扇了香茶,与她吃了兩甌。漸漸蘇醒,夜膳也不要吃,直睡到明朝紅日三竿。起來見了夫人,謝道:“昨日多承夫人厚意。老婦人因說親合局,酒落快腸,吃得大醉,只恐言語之間搪突夫人,幸夫人恕罪。”夫人道:“這個何妨。”少頃,擺上早膳,雪婆酒也不要,連啜了六七碗茶,淘得一碗飯,向夫人道:“老身特為作伐而來。這江小相公,老爺也是慕他的,今既蒙夫人金諾,老婦人不識進退,今日正是黃道吉日,求夫人就寫小姐貴庚,老婦人請了去罷。”夫人道:“這個怎么使得?就是老爺在家,也還要別選一日方好請小姐庚帖去。怎么說得忒容易了?”雪婆道:“惶愧!惶愧!是老身不是了,望夫人海涵。”夫人笑道:“哪個罪你?你今日去回复江宅,說這親事吳老爺大分允從,只是如今京中去了,停日回來方好出庚帖。女婿既好,財禮是再不計論的。只是這句話复他便是。”雪婆唯唯應命。臨起身時又到小姐房中去謝別,又附著小姐的耳朵說了兩句知心的話,然后出門去了。有詩為證:
  
  玉人原要仗冰人,若沒冰人兩不親。
  只為雪婆塵世少,至今春冢怨三春。

  且說陸氏吩咐雪婆往吳衙去求親,心中憂慮,恐儿子成疾。黃昏江啟源赴宴回家,將這段情由一一向他說了。江啟源道:“前日我們兩個同去決然不致如此!如今也既往不咎了。諒我家孩儿小小年紀,身材還像十三四歲的模樣,曉得什的風情!只為燒香見吳家的小姐,有人牽引投机,故此有些牽挂。料然不到害相思的地位。如今去求親,吳涵老不過要揀女婿,若見我家孩儿一表人材,早年進學,自然允從。然常言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設或不允,豈少名門淑女,對得我孩儿過的?速配与他,難道一定要吳小姐的?院君何必憂悶!”陸氏聞言,深以為是。誰知江潮在間壁竊听,听得說“吳家不允,另擇名門”這几個字,心中愈增憂慮,一夜睡得不穩。天明便要走到雪婆家,諒他必然未回,只得在書館中納悶。誰知一班同進學的小朋友,聞得江潮有病,絡繹不絕的來問候,江潮心里厭煩,又不好回他,只得勉強應接。有一個姓姬,名賢,字仲親,年方十七,容貌妍美,文章流利,只是為人不十分端重。見江潮有恙,苦苦勸他出外閒游,又要拉了眾朋友,各出分金二兩,請一個有名的妓女,叫一只大游船往虎丘游玩遣病。江潮再三不允,他竟不听,自去拉朋友了。
  明早飯后,江潮正要私到雪婆家去,在門首一望,只見雪婆來了。江潮倒吃一惊。你道江潮為何著惊起來?他一來想憶太過,驟見只覺悚惶;二來恐親事不允,喜懼之心一時交并,故爾吃惊。雪婆近前,叫聲“小相公”,道了万福。江潮回轉身來,問道:“雪娘娘,此事如何了?”雪婆道:“全是老身說得在行,夫人已允,只是吳老爺往北京去了,一待他回家,便出庚帖行禮。小相公,你早則喜也!”江潮一聞此言,心中甚喜;又恐吳老爺未能既歸,卻又樂极生憂起來。此乃江生自己心事,說不出口之事。
  且說雪婆,走進后堂,正值江啟源与陸氏夫妻兩個唧唧噥噥的說話。見了雪婆,大家立起身來,雪婆見禮而坐。茶罷,陸氏問道:“煩你到吳衙說的親事,他們允否?”雪婆道:“起先甚是難開口,后來憑老身的舌鋒說去,夫人甚是歡喜,也允從了;只是吳老爺京中去了,待他回來,方好去請庚帖到府上來。吳老夫人又說,送秀才這一日,吳老爺曾見過小相公來,說道只有他人物齊整,又去訪問了小相公的名字,曉得縣考取第一,提學取十一名進學,文章又好,日后必有大望。吳老爺正羡慕得緊,十分留意的。”江潮當下听說,甚是喜歡,江老夫妻也甚快然。即擺上茶點留婆子吃了。陸氏又送了他帕子兩方,銀簪一對。婆子一力擔當,說道:“這媒人是我要獨做的,若江相公又遣出別人來,又覺不妙了。”
  陸氏直送雪婆到大門口,叮囑他道:“雪娘娘,你是常到吳衙去的,可再三攛掇攛掇,吳老爺雖不在家,不要冷落了事頭,隔三五日到我家來一次,不怠慢你的。”雪婆道:“娘娘言重。老身時常到吳衙,自然說的,隔數日就來回复。吳老爺一歸家,即請小姐庚帖來也。”雪婆走至巷口,誰知江信生已先在巷口等雪婆出來,隨在他背后,到人靜處扯他說話。雪婆道:“小相公,你隨我來的么?我卻不看見。”江信生道:“全賴婆婆致意小姐。我為了小姐廢寢忘食,今雖有望,只恐吳老爺不能即歸,其中又生他變,如何是好?”雪婆道:“小相公不必生疑,凡事有我在此,必無他變。吳老爺一歸,你洞房有日了。”江潮歡喜,袖里取出金扇一柄,上有琥珀墜一枚,送与雪婆,雪婆袖了,說道:“多謝!多謝!我自然出力,何必許多厚賜。”江潮道:“后日就來。”再三叮囑而別。正是:
  
  牛女多情怨亦多,相思無奈隔銀河。
  虛言七夕能相會,只恐秋風又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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