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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冷眼孔翻得轉一席成仇


  詞曰:
  
  犬子無知,要將紈褲稱結契。且引魚蝦,上把蛟龍臂。及至傷情,當面難回避。閒思議,非他惡意,是我尋惱气。
                     右調《點絳唇》

  卻說過公子听見水運說,又有甚算計,可以奈何,過公子因忙忙問道:“老丈又有甚妙計?”水運道:“也無甚妙算,但想他既為舍侄女遠遠而來,原要在舍侄女身上弄出他破綻來。方才童子假的被他看破,故作此矯態。我如今攛掇我侄女,真使人去請他,看他反作何狀,便可奈何他了。”過公子沉吟道:“此計好便好,只是他正沒處通風1,莫要轉替他做了媒,便不妙了。”水運道:“媒人其實是個媒人,卻又不是合親的媒人,卻是破親的媒人。公子但請放心,只管安貼。”
  
  【校勘記】
  1“他”字下原有“的人”二字,据萃芳樓藏版本刪。

  因辭了回家,來見冰心小姐道:“賢侄女,你真果有些眼力,我如今方服殺你。”冰心小姐道:“叔叔有甚服我?”水運道:“前日那個鐵公子,人人都傳說是拐子,賢侄女獨看定不是。后來細細訪問,方知果然不是拐子,到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好人。”冰心小姐道:“這是已往之事,叔叔為何又提起?”水運道:“因我今日撞見他,感他有情有義,故此又說起。”冰心小姐道:“叔叔偶然撞見,那路上便知他有情有義?”水運道:“我今日出門,剛走到你門前,忽撞見鐵公子在你門里出來,緣想起他向日我為你婚姻,只說得一句,他就拂然變色而去,今日复來,疑他定怀不良之念,因上前相見,要捉他的破綻,搶白他一場。不期他竟是一個好人,此來到是好意。”冰心小姐道:“叔叔怎知他來卻是好意?”水運道:“我問他到此何干,他說在京中听得人說,馮按院連出二牌,要強逼侄女与過公子成婚,知道非侄女所愿,他憤憤不平,故不憚道路之遠,赶將來要与馮按院作對。因不知起事根由,故走來要見侄女,問個明白。不期到了門內,看見馮按院出的告示,卻是禁止強娶的,与他所聞大不相同,始知是傳言之誤,故連門也不敲,竟歡歡喜喜而去。我見他如此有情有義的舉動,豈不是個好人?”冰心小姐道:“据叔叔今日說來,再回想當日在縣堂救我之事,乃知此生素抱熱腸,不是一時輕舉,侄女感之敬之,不為過矣。”水運道:“他前日在縣堂救你,你即接他養病,可謂義俠往來,兩不相負矣,但他今日遠來赴你之難,及見無事,竟歡然而去,絕不自矜,要你知感激他,他獨自一段義气,已包籠侄女于內矣,侄女受他如此護持之高誼,卻漠然不知,即今知之,又漠然不以為意,揆之于事,殊覺失禮,問之于心,未免抱慚。若以兩個人之義俠相較,只覺侄女少遜一籌矣。”冰心小姐道:“叔叔教訓侄女之言,字字金玉。但侄女一女子,舉動有嫌,雖抱知感之心,亦只好獨往獨來于漠然之中,而冀知我者知耳。豈能剖面要示,以尊義俠之名?”水運道:“說便是這等說,但只覺他數百里奔走之勞,毫無著落,終不舒暢。莫若差人去請他來拜謝,使他知一片熱腸消受有人,不更快乎?”此時冰心小姐因水用到家,被馮按院赶了轉來,后來不上本事情正無由報知,今見水運要他差人去請鐵公子來謝,正合了他的机會,雖明知水運是計,遂將計就汁,答應道:“听叔叔說來,甚是合理,侄女只得遵叔叔之命而行,但請他的帖子,卻要借叔叔出名。”水運道:“這個自然。”冰心小姐因取出一個請帖來,當面寫了,請他明午小酌,叫水用去下。水用道:“不知鐵相公下處在那里?”水運因叫認得的小廝領了去。
  水用到得下處,恰好鐵公子正在下處躊躇:要回去,又不知馮按院出告示的緣故;要訪問,又不知誰人曉得。忽見水用走進來,滿心歡喜,因問道:“你前日遇見我時,不是要央我上本么?”水用道:“那日遇見相公之后,就被馮按院老爺的承差赶上,不由分說,赶了回來。路上細細訪問,方知是家小姐當堂將本稿送与馮按院看,他見本內參得他利害,也慌了,再三央求家小姐,許出告示,禁人強娶。家小姐方說明小的姓名、形象,叫他來赶。小人一時被他赶回,故失了鐵相公之約,不期鐵相公抱此云天高誼,放心不下,又遠遠跋涉而來。家小姐聞之,不胜感激,故差小人來,要請鐵相公到家去拜謝。”因將請帖呈出。鐵公子听見水用說出緣由,更加歡喜,道:“原來有許多委曲。我說馮瀛這賊坯為何就肯掉轉臉來,你家小姐真有作用也。我早間到你門上看見告示,就要回去,因不知詳細,故在此尋訪,今你既說明了,我明日准行矣。本該到府拜謝小姐向日垂救深情,然嫌疑之際,恐惹是非,故忍而不敢耳。這帖子你帶回,小姐的盛意已心領了,万万不能趨教。”水用道:“鐵相公舉動光明,家小姐持身正大,況奉屈鐵相公,止不過家二老爺相陪,家小姐不過略略盡情,有何嫌疑?”鐵公子道:“我与你家小姐往來,本系義俠之舉,原不在形骸之內,何必區區作此世情酬應?你可回去謝聲,我斷斷不來。”
  水用見鐵公子說得斬截,知不可強,只得回家報知冰心小姐与水運。冰心小姐听說不來,反歡喜道:“此生情為有情,義為有義,俠為有俠,怎認得這等分明?真可敬也。”惟水運所謀不遂,不得已只得又走來見過公子商量道:“這姓鐵的,一個少年人,明明為貪色,卻真真假假,百般誘他不動,口雖說去,卻又下去,只怕他暗暗的還有圖謀,公子不可不防。”過公子道:“我看此人如鬼如蜮,我一個直人,那里防得他許多。我在歷城縣,也要算做一個豪杰,他明知我要娶你侄女儿,怎偏偏要走到我縣中來,与你侄女儿歪纏,豈不是明明与我做對頭?你騙他落套,他又偏偏不落套;你哄他上當,他又偏偏不上當。我那有許多的功夫去防范他?莫若明日去拜他,只說是恭他豪杰之名,他沒個不來回拜之禮。等他來回拜之時,拚著設一席酒請他,再邀了張公子、李公子、王公子一班貴人同飲。飲到半酣,將他灌醉,尋些事故与他爭鬧起來,再伏下几個有力气的閒漢,大家一齊上,打他一個半死,出出气,然后告到馮按院處。就是老馮曉得他是堂官之子,要護他,卻也難為我們不得。弄到臨時,做好做歹,放了他去,使他正眼也不敢視我歷城縣的人物,豈不快哉!”水運听了,歡喜的打跌道:“此計痛快之极,只要公子做得出。”過公子道:“我怎的做不出?他老子是都堂,我父親是將拜相的學士,那些儿不如他?”水運道:“既公子主意定了,何不今日就去拜他,恐他明日正不知去了。”
  過公子因叫人寫了一個“眷小凝”的大紅全柬,坐了一乘大轎,跟著几個家人,竟抬到下處來拜鐵公子。鐵公子見了名帖,知是過公子,鄙其為人,忙躲開,叫小丹只回不在,過公子下了轎,竟走進寓內,對小丹說了許多殷勤思慕之言,方才上轎而去,鐵公子暗暗想道:“我是他的對頭,他來拜我做甚么?莫非見屢屢算計我不倒,又要設法來害我?”又暗笑道:“你思量要害我,只怕還甚難。但我事已完了,明日要回去,那有閒工夫与他游戲,只是不見他罷了。”又想道:“他雖為人不端,卻也是學士之子,既招招搖搖來拜一場,我若不去回拜,只道我傲物無禮了。我想他是個酒色公子,定然起得遲,我明日赶早投一帖子就行,拜猶不拜,使他無說,豈不禮智兩全?”
  算定了,到了次日,日未出就起來,叫小丹收拾行李,打點起身,自卻轉央一個店上小廝拿了帖子,來拜過公子。不期過公子已伏下人在下處打听,一見鐵公子來拜,早飛報与過公子。剛等的鐵公子到門,過公子早衣冠齊楚,笑哈哈的迎將出來道:“小弟昨日晉謁,不過聊表仰慕之誠,怎敢又勞兄賜台顧?”因連連打恭,拱請進去。鐵公子打量只到門,投一名帖便走,忽見過公子直出門迎接,十分殷勤,一團和气,便放不下冷臉來,只得投了名帖,兩相揖讓。到了廳上,鐵公子就要施禮,過公子止住道:“此間不便請教。”遂將鐵公子直邀到后廳,方才施禮序坐,一面獻茶,過公子因說道:“久聞台兄英雄之名,急思一會。前蒙辱臨敝邑時,即謀晉謁,而又匆匆發駕,抱恨至今。今幸臨,又承垂顧,誠為快事,敢扳作平原十日之飲,以慰饑渴之怀。”
  鐵公子茶罷,就立起身來道:“承長兄厚愛,本當領教,只是歸心似箭,今日立刻就要行了。把臂之歡,留待异日可也。”往外就走。過公子攔住道:“相逢不飲,真令風月笑人。任是行急,也要屈留三日。”鐵公子道:“小弟實實要行,不是故辭,乞長兄相諒。”說罷又往外走。過公子一手扯住道:“小弟雖不才,也忝為宦家子弟,台兄不要看得十分輕了。若果看輕,就不該來賜顧;既蒙賜顧,便要算做賓主。小弟相留,不過欲少盡賓主之誼耳,非有所求也。不識台兄何見拒之甚也?”鐵公子道:“蒙長兄殷勤雅愛,小弟亦不忍言去,但已束裝,行色倥傯,勢不容緩耳。”過公子道:“既是台兄不以朋友為情義,決意要行,小弟強留,也自覺惶愧。但只是清晨枵腹而去,弟心實有不安。今亦不敢久留,只求略停片時,少勸一餐,而即听驅車就道,亦不為遲,庶几人情兩盡,難道台兄還不肯見諒?”鐵公子本不欲留,因見過公子深情厚誼,懇懇款留,只得住下道:“才進拜,怎便好相扰?”過公子道:“知己相逢,當忘你我,台兄快士,何故作此套言。”
  正說不了,只見水運忽走了進來,看見鐵公子,忙施過禮,滿臉堆笑道:“昨日舍侄女感鐵先生遠來高誼,特托我學生具柬奉屈,少表微忱,不識鐵先生何故見外,苦苦辭了。今幸有緣,又得相陪。”鐵公子道:“我學生來殊草草,去复匆匆,于禮原無酬酢,故敬托使者辭謝。今日之來,不過愿一識荊也。而蒙過兄即諄諄投轄,欲留恐非禮,欲去恐非情,正在此躊躇,幸老翁有以教之。”水運道:“古之好朋友,傾蓋如故。鐵先生与過舍親,難道就不如古人,乃必拘拘于世文?如此甚非宜也。”水運說完,過公子大笑道:“還是老丈人說得痛快!”鐵公子見二人互相款留,竟不計前情,只認做好意,便笑一笑坐下,不复言去。
  不多時,備上酒來,過公子就遜坐。鐵公子道:“原蒙怜朝饑而授餐,為何又勞賜酒?恐飲非其時也。”過公子笑道:“慢慢飲去,少不得遇著飲時。”三人俱各大笑,就坐而飲。原來三人与曲薛生俱是好友,一拈上手,便津津有味,你一杯,我一盞,便不复推辭。
  飲了半晌,鐵公子正有個住手之意,忽左右報:“王兵部的三公子來了。”三人只得停杯接見,過公子就安坐道:“王兄來得甚妙。”因用手指著鐵公子道:“此位鐵兄,豪杰士也,不可不會。”王公子道:“莫非是打入大夬侯養閒堂的鐵挺生兄么?”水運忙答道:“正是,正是。”王公子因复重舉手打恭道:“久仰,久仰!失敬,失敬!”因滿斟了一巨觴,送与鐵公子道:“借過兄之酒,聊表小弟仰慕之私。”鐵公子接了,也斟一觴,回敬道:“小弟粗豪何足道,台兄如金如玉,方得文品之正。”彼此交贄,一連就是三巨觴。
  鐵公子正要告止,忽左右又報:“李翰林的二公子來了。”四人正要起身相迎,那李公子已走到席前,止住道:“相熟兄弟不消動身,小弟況就坐罷。”過公子道:“尚有遠客在此。”鐵公子听說,只得离席要作禮。那李公子且不作揖,先看著鐵公子問道:“好英俊人物!且請教長兄尊姓台號?”鐵公子道:“小弟乃大名鐵中玉。”李公子道:“這等說,是鐵都院的長君了!”連連作揖道:“久聞大名,今日有緣幸會!”過公子就邀入座。鐵公子此時酒已半酣,又想著要行,因辭說道:“李兄才來,本不該就要去,只因來得早,叨飲過多,況行色匆匆,不能久住,只得要先別了。”李公子因作色道:“鐵公子太欺人了,既要行,即早去,為何小弟剛到,即一刻也不能留?這是明明欺小弟不足与飲了!”水運道:“鐵先生去是要去久了,實不為李先生起見。只是李先生才來,一杯也不共飲,未免促然。方才王先生已有例,對飲過三巨觴,李先生也只照例對飲三觴,三觴飲后,去不去,留不留,听憑主人,卻与客無干了。”李公子方回嗔作喜道:“水老丈此說還略略近情。”鐵公子無奈,只得又复坐下,与李公子對飲了三巨觴。
  飲才完,忽左右又報道:“張吏部的大公子來了。”眾人還未及答應,史見那張公子歪戴著一頂方巾,乜斜著兩只色眼,糟包著一付麻臉,早吃得醉醺醺,一路叫將進來道:“那一位是鐵兄,既要到我歷城縣來做豪杰,怎不會我一會?”鐵公子正立起身來,打量与他施禮,見他言語不遜,便立住答應道:“小弟便是鐵挺生,不知長兄要會小弟有何賜教?”張公子也不為禮,瞪著眼,對鐵公子看了又看,忽大笑道:“我只道鐵兄是七個頭、八個膽的好漢子,卻原來青青眉目,白白面孔,真無异于女子,想是惡侯后身了。余事且慢講,且先較一較酒量,看是如何?”眾人听了,俱贊美道:“張兄妙論,大得英雄本色。”鐵公子道:“飲酒,飲情也,飲興也,飲性也,各有所思,故張旭神圣之傳,謹及三杯;淳于髡簪珥縱橫,盡乎一夜。而此時之飲,妙態百出,初未嘗較量多寡以為雄。”張公子道:“既是飲態百出,安知較量多寡以為雄,又非飲態中之妙態哉!”即用手扯了鐵公子同坐下,叫左右斟起兩巨觴來,將一觴送与鐵公子,自取一觴在手,說道:“朋友飲酒,飲心也。我与兄初會面,知人知面不知心,且請一觴,看是如何。”因舉起觴來,一飲而干。自干了,遂舉空觴,要照干鐵公子。鐵公子見他干的爽快,無奈何,只得勉強吃干。張公子見鐵公子吃干,方歡喜道:“這便算個朋友。”一面又叫左右斟起巨觴,鐵公子因辭道:“小弟坐久,叨飲過多,适又陪王兄三觴,李兄三觴,方才又陪長兄一觴。賤量有限,實實不能再飲了。”張公子道:“既王、李二兄俱是三觴,何獨小弟就要一觴而止?是欺小弟了。不瞞長兄說,小弟在歷城縣中,也要算一個人物,從不受人之欺,豈肯受吾兄之欺哉!”因舉起觴來,又一飲而干,自干了,又要照干鐵公子。
  鐵公子因來得早,又不曾吃飯,空心酒吃了這半日,實實有八九分醉意,拿著酒杯,只是不吃。因被那張公子催的緊急,轉放下酒杯,瞪著眼,靠著椅子,也不作聲,但把頭搖。張公子看見鐵公子光景不肯吃,便滿臉含怒道:“講明對飲,我吃了,你如何不吃?莫非你倚強欺我么?”鐵公子一時醉的身体都軟了,靠著椅子,只是搖頭道:“吃得便吃,吃不得便不吃,有甚么強?有甚么欺?”張公子听了,忍不住麥怒道:“這杯你敢不吃么?”鐵公子道:“不吃便怎么?”張公子見說不吃,便勃然大怒道:“你這小畜生,只可在大名勢利,怎敢到我山東來裝腔!你不吃我這杯酒,我偏要你吃了去!”因拿起那杯酒,照著鐵公子沒頭沒臉只一澆,鐵公子雖然醉了,心下卻還明白,听見張公子罵他小畜生,又被澆了一頭一臉酒,著這一急,急得火星亂迸,因將酒都急醒了,忙跳起身來,將張公子一把抓住,揉了兩揉道:“好大膽的奴才,怎敢到虎頭上來尋苑!”張公子被揉急了,便大叫道:“你敢打我么?”鐵公子便兜嘴一掌,道:“打你便怎么?”王、李二公子看見張公子被打,便一齊亂嚷道:“小畜生,這是甚么所在,怎敢打人!”過公子也發話道:“好意留飲,乃敢倚酒撒野!快關門,不要走了,且打他個酒醒,再送到察院去治罪!”暗暗把嘴一呶,早兩廂走出七八個大漢,齊擁到面前。水運假勸道:“不要動粗。”因要上前來封鐵公子的手。鐵公子此時酒已急醒了,看見這些光景,已明知落局,轉冷笑一笑道:“一群瘋狗,怎敢來欺人!”因一手捉住張公子不放,一手將桌子一掀,那些肴饌碗盞打翻一地。水運剛走到身邊,被鐵公子只一推,道:“看水小姐分上,饒你打!”早推跌去有丈余遠,竟跌倒地上,爬不起來。王、李二公子看見勢頭凶惡,不敢上前,只是亂嚷亂叫道:“反了!反了!”過公子連連揮眾人齊上,眾人剛就到來,早被鐵公子將張公子就像提大棍的一般,提將起來,只一手,掃得眾人那里禁得。提起放倒,□□疊疊,只弄得頭暈眼花,連吃的几杯酒都嘔了出來,滿口叫道:“大家不要動手,有話好講!”鐵公子道:“沒甚話講,只好好送我出去,便万事全休,若要圈留,要你人人都死!”張公子連連應承道:“我送你,我送你!”鐵公子方將張公子放平站穩了,一手提著,自步了出來。眾人眼睜睜看著,气得白挺,又不敢上前,只好大旁說硬話道:“禁城之內,怎敢如此胡為!且饒他去,少不得要見個高下!”鐵公子只作不听見,提著張公子,直同走出大門之外,方將手放開道:“煩張兄傳語諸兄:我鐵中玉若有寸鐵在手,便是千軍万馬中,也可出入,何況三四個酒色之徒,十數個挑糞蠢漢,指望要摘猛虎之須,何其愚也。我若不念紳宦体面,個個手都搜光,腿都打折。我今饒了他們的性命,叫他須朝夕焚香頂禮,以報我大赦之恩,不可不知也!”說罷,將手一舉道:“請了!”竟大踏步回下處來。
  到得下處,只見小丹行李已打點的端端正正,又見水用牽著一匹馬,也在那里侍候。鐵公子不知就里,因問水用道:“你在此做甚?”水用道:“小姐訪知過公子留鐵相公吃酒,不是好意,定有一場爭斗;又料定過公子爭斗鐵相公不過,必然要吃些虧苦;又料他吃些虧苦,斷不肯干休,定然起一場大是非。家小姐恐鐵相公不在心,竟去了,讓他們造成謗案,那時再辨就遲了。家小姐又訪知按院出巡東昌府,离此不遠,請鐵相公一回來,即快去面見馮按院,先將過公子惡跡呈明,立了一案,到后任他怎生播弄,便不妨了。故叫小人備馬在此伺候,服侍鐵仃公去。”鐵公子听了,滿心歡喜道:“你家小姐,怎在鐵中玉面上如此用情,真令人感激不盡。你家小姐料事如此不爽,用心如此精細,真令人歎服不了。既承小姐教誨,定然不差。”因進下處,吃了午飯,辭了主人,竟上馬,帶著水用、小丹,來到東昌府,去見按院。正是:
  
  英俊多余勇,佳人有俏心。
  愿為知己用,一用一番深。

  鐵公子到了東昌府,訪知馮按院正在坐衙,忙寫了一張呈子,將四公子与水運結党朋謀陷害之事,細細呈明,要他提疏拿問。走到衙門前,不待投文放告,竟擊起鼓來。擊了鼓,眾衙役就不依衙規,竟扯扯曳曳擁了進去。到了丹墀,鐵公子遵御史代天巡狩的規矩,只得跪一跪,將呈子送將上去。馮按院在公座上看見鐵公子,已若認得,及接呈子一看,見果是鐵中玉,也不等看完呈子,就走出公座來,一面叫掩門,一面就叫門子請鐵相公起來相見。鐵中玉因上堂來,還要再跪,馮按院用手挽住,只以常禮相見,一面看坐待茶,一面就問道:“賢契几時到此?到此何干?本院并不知道。”鐵公子道:“晚生到此,不過游學,原無甚事,本不該上瀆。不料無意中忽遭群奸結党陷害,几至喪命。今幸逃脫,情實不甘,故匐伏台前,求老恩台代為伸雪。”馮按院听了道:“誰敢大膽陷害賢契,本院自當盡法。”因复取旦子細細看完,便蹙著眉頭,只管沉吟道:“原來又是他几人!”鐵公子道:“鋤奸去惡,憲台事也。憲台鏡宇清肅,無所畏避,何猶躊躇,寬假于此輩?”馮按院道:“本院不是寬假他們,但因他們尊翁皆當道于朝,處之未免傷筋傷骨,殊覺不便。況此輩不過在膏粱紈褲中作無賴,欲警戒之,又不知悛改;欲辱彈章,又實無強梁跋扈之雄,故本院未即剪除耳。今既得賢契,容本院細思所以治之者。”鐵公子道:“事既難為,晚生怎敢要苦費老憲台之心?但晚生遠人,今日之事,若不先呈明,一旦行后,恐他們如鬼如蜮,詞轉捏虛,以為毀謗,則無以解。既老憲台秦鏡已燭其奸,則晚生安心行矣,此呈求老憲台立案可也。”馮按院听了大喜道:“深感賢契相諒,乞少留數日,容本院盡情。”鐵公子立刻要行,馮按院知留不住,取了十二兩程儀相送,鐵公子辭謝而出,正是:
  
  烏台有法何須執,白眼無情用轉多。

  不知鐵公子別后又將何往,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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