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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幸有緣客鄉相會


  詩曰:
  
  久別重逢万解開,呼童酌酒幸無災。
  遐思前事淚將墜,近說今時心暫回。
  早喜云霓一旦起,雨時虹蝀忽然來。
  佳人才子真磨挫,避了狂風又慎雷。

  卻說卜玉真既用計脫出奸人之手,終日懨懨,朝夕懸望,針線無心站,脂粉懶去添,意以為今而后不复望其樣在世矣,縱有詩章對合,皆屬虛假矣。因作《蝶戀花》詞,以志悲思云。詞曰:
  
  獨坐孤房淚如水,追憶當年触天威。只道妾亡君在世,那知妾在君反死。君既死兮妾無主,飄泊滄海有誰知?痛妾奇回何所益,不如仍赴泉台去。
  時人嘉其節操,有歌《天淨沙》一首為證。

  詞曰:
  
  黃昏后,悲來欲解全憑酒,全憑酒。只憑酒醒,悲情還又有。難解姜桂耐心久,此情未識君知否,君知否。惟求來世,天長地悠。

  一日,其母林氏對玉真說道:“以我之鄙見,夢鶴還在。”玉真道:“母親有何高見?”林氏道:“倘夢鶴不在這里,他小畜生怎知俺要討簽詩為證?就有簽詩來,复曉得假做夢鶴,安知不是他在漳州和朋友說乎?”玉真道:“大抵是當年与朋友說,亦未可知。”林氏道:“詩固不足疑,那里知俺要求夢鶴乎?”玉真默默不語,按下不題。
  且說康夢鶴自商缸救活之后,追憶蔡平娘,遙想卜玉真,肝膽如割,不能一刻忘也。忽見洪袖中來,說道:“康兄,恭喜恭喜!”夢鶴愕然道:“兄恭什么喜?”洪袖中道:“弟前日往潮州府買布,情意真切,專為兄去報沉船未死、得人救蘇這樁事,早与令岳知消息。聞尊嫂被玉帝殿前毛獅王差玉女仙姬扶來,尋兄做夫妻。”康夢鶴道:“兄胡為青天白日說鬼話乎?”袖中道:“非是鬼話,是弟親眼見的。兄若不信,有如皦日!”夢鶴笑道:“又來說謊了。方才正說耳聞,今复說親見。我問你,親見毛獅王生得什么模樣?說什么話?”洪袖中道:“毛獅王生得毛長身黑,手執楊柳,把一個假兄名字的亂打,說他是光棍,敢來設計騙康夢鶴之妻,‘我差玉女仙姬,將玉真化去還夢鶴,我要把這光棍活活打死!’這事弟乃同一簇人擁門入去尋看,果然見毛獅王騰空升天,惟世杰夫妻尋不見玉真,相抱而哭。”夢鶴听其言語說得有理,而且親切,仰天歎道:“夢鶴何其命之蹇也!”又想道:“耳聞不如目睹,我明日不免借些盤費,往探真實。”斯時,夢鶴之弟生理趁有五兩銀子,并求借五兩,共湊十兩之數,交与兄夢鶴,說道:“窮室莫窮路,倘姻緣湊巧得成,亦要些銀子費用。”夢鶴不辭,欣然接過手來,即時起身。正是:
  
  端士從來正直思,毒心偏喜惹人悲。
  不知虛實有主張,到底弄奸獨自欺。

  卻說康夢鶴到了潮州府,徑往卜世杰家去。看見門關得緊緊的,再往后門一觀,只見滿地生綠苔,鎖著一把大鎖頭,不覺惊疑,依舊轉到前門,向那鄰人問道:“請問大哥,可知卜世杰連家眷那里去了?”鄰人道:“他往別處去住了。”康夢鶴道:“請問,他為什么別處去住?”那鄰人道:“都是為著他一個女儿,那個女儿又是為著漳州一個康夢鶴,害得他顛連苦修。”康夢鴿道:“弟聞他一個女儿,說被毛獅王化不見了,有此事否?”那鄰人道:“這個說起來,好一場大笑話。只因一個光棍,假做康夢鶴寫詩對合,一夜要成親。那知玉真英烈智謀,知他是假冒的,就裝做毛獅王,手執楊柳條,打得那光棍抱頭鼠竄。”康夢鶴道:“這個就好了。怎用搬家別處去住?”那鄰人道:“你有所不知,因康夢鶴被禍解省,玉真要去救他,到了半路,聞他沉船,沒奈何,歇在鄉村人家里。誰知冤家,歇得乃是監生高仁,极是豪富,一時窺見玉真美麗,意有所圖,遂來与姚安海商量。那知姚安海就是康夢鶴的仇人,与之設計,用白金一百兩托媒婆持到世杰家里,說:‘西關外監生高仁是卜秀才熟識的,寄來銀一百兩,著我特來說放在秀才家里。’世杰力辭,不許他寄。那張婆說:‘秀才,你不要怕,寄銀子是好事。秀才若要用,任從你用。他若与秀才討,有我在此。’那知世杰原是貪利的人,心內暗暗想道:‘高仁未曾當面交銀与我,那里敢來与我討銀?若是張媽來取,即便還他,怕他有么詭計!与他寄亦不妨。’張媽見世杰收了,即時別去。玉真听得這事,忙對世杰道:‘爹爹不該收他的銀,收他這銀子,是速之禍也。’古云:‘無端獲福,禍心隨這。他明明是貪圖孩儿,爹爹何以墮其術中?’世杰道:‘他是富貴人家儿子,生得相貌堂堂,即交儿嫁他亦妙。’玉真道:‘爹爹你當速速拿去還他!倘若不肯,儿便身死。不知爹爹是要銀子,或是要孩儿?’世杰聞得女儿要死之話,即刻將銀子送還張媽,張媽倚勢就變臉說道:‘你既收高監生的聘銀,怎么送來還我?’卜世杰道:‘誰見我取他聘銀?’張媽道:‘干證姚,安海現見,媒人是我現交。’嚇得卜世杰心慌,將一百兩銀子擲在桌上,抽身便走,回到家中,將這話說与林氏母子得知。玉真听了,尋思無計,因說道:‘孩儿生死總是為著康夢鶴一個冤家,不如身死,斷了這般禍根。’遂自縊數次,幸世杰夫妻救免。現今母子相离得,無奈何,乘夜逃出外方,未知住在何處。”康夢鶴听得這話,不覺面目焦悴,又不曉得從那一處去尋起。正是:
  
  塞北孤飛無樹依,江南失旅徒歔欷。
  茫茫宇宙尋何處,為情牽絆自依依。

  卻說康夢鶴,念切要見玉真而不可得,垂頭喪志,遂往大街里去,不幸被姚安海窺見。姚安海想道:“這個畜生果然未死。不免叫人去請高兄來,設下一計,把他害死,斷了玉真念頭,玉真自然肯嫁高兄。”決定了計,且按下不題。
  卻說玉真乘夜逃去,那個得知?魚蕩蕩四海,那處尋起?夢鶴無計,暫宿舊交朋友書館中。那知鄰屋一個漢子,姓邵名福,亦識些文字,慣習口舌,聞知康夢鶴有銀,假意入館親交,知夢鶴要尋玉真,說道:“兄要見的人莫是卜秀才,名世杰公?”夢鶴道:“正是此人。”邵福道:“這個弟曉的。”康夢鶴听了,欣然道:“兄既曉得,是弟三生有幸了。希賴鼎力,引弟去見他,另日自當報答,決不敢忘。”邵福道:“弟過蒙雅愛,自當效勞,安敢望報。只因卜秀才与弟家兄為友,甚然莫逆,凡遇有事,必請家兄較量剖斷,然后施行。弟因家兄,所以識他,但他与弟不過一面之交而已。當時乘夜逃出外方,諒必与家兄商量,在家兄必然知之。”康夢鶴道:“既是如此,煩兄引弟會見令兄何如?”邵福道:“這個做不得。弟之家兄住在鄉里,离城二百余里,如兄必欲親到,勢必動費經營。不如弟自往問他,卜家消息便可得知。”康夢鶴道:“這等敢煩兄明早就走,何如?邵福道:“瞞得兄昨日与人納了一件要緊事情,團伙計每人派出銀五十兩,要入山煉礦,弟尚欠銀十兩。弟有一位至親朋友,名角有用,約明日要借弟,弟必在此等他。”康夢鶴道:“煉礦如何?”邵福道:“天財地寶,有福者每月趁得三二千兩。”康夢鶴道:“朋友要借兄,未必就有。弟現帶有十兩銀子,借与兄,兄好明日和弟去問信息。”遂拿出銀子,交与邵福道:“這銀十兩,足足在此。”邵福接過手來,揖了一揖,道:“多謝厚愛,銘刻五內,弟斷非小人之輩,另日自當如數奉還。卜秀才之事,弟明早就行,兄不必罣慮。”遂相揖而別。正是:
  
  人面獸心難得知,世情艱險波濤危。
  只因擇財為情絆,秋雨凄涼不胜悲。

  邵福去了,夢鶴直等了七八日,并無音信,去問鄰人,鄰人說道:“這個人入山去煉礦了。”夢鶴即入山,尋見了邵福。即福不胜故喜,沽酒買殺,与夢鶴酬飲,說道:“弟前日承兄囑托來家兄處問消息,來至半路,被伙計扯入山來,無奈,寫一張字說其緣由,并与家父借銀十兩,交弟親朋,名角有用轉送兄處,未知兄曾收否?”康夢鴿道:“弟不曾見面,今日專為此事而來。”邵福勃然大怒,說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假作歎聲不絕,又說道:“酒罷了,弟与兄同去見他,以表弟一點丹心。”
  兩人一路全行,夢鶴身系一個包袱,只是几件衣巾褲襪而已。邵福道:“弟空身,兄這包袱与弟代勞。”夢鶴思這岭崎嶇,亦固辭,就交他負。那知邵福負至半路,故意入林出恭,逃走不見了。虧夢鶴一身穿行藍藍縷縷,又不好去見朋友,在路踟躕,仰天歎息。幸遇梅峰禪師,進而問道:“貧僧視尊官舉動,必是斯文君子,其身体破碎,容貌帶憂,莫不是在患難中乎?敢問緣由如何?”夢鶴即与告其實情。禪師道:“可見人心之不同如其面,如今進退兩難,莫若且到庵中吃些齋飯,看些經籍,未卜尊意如何?”康夢鶴听了歡喜,拱一拱道:“這等多謝了。”
  康夢鶴隨同梅峰禪師到庵,住了月余,時有題詩一首為證:
  
  暫寄梅庵荒徑幽,眼前動興作清流。
  半肩云水添春夢,滿地煙波入夜愁。
  風亂松聲欺古壁,月斜峰影挂危樓。
  詩愴欠達人何處”晚度疏鐘出遠丘。

  卻說康夢鶴在庵,無衣無褐,栖身無所,兼舉動是大儒气象,素不能逢他,往往取怨于人,而夢鶴略不芥蒂,一心只在玉真身上,日夜相思,要見他一面而不可得。
  那知天緣湊巧,一日,卜玉真同母親林氏到庵中進香,叫和尚持緣簿來,上面寫著“信士卜世杰之女玉真喜舍香銀二兩正”,信還寫了几個小小的字,即“住在錦霞村”。及玉真看轎要回時,撞見夢鶴。兩人相顧,若有熟面之意,若有眷戀之情。夢鶴見玉真上轎去了,心內想道:“此女容貌好似前日后園所見的,莫非此人就是玉真么?”忙入庵內,問和尚方才來的女子姓名,和尚交緣簿与他看。夢鶴展開一看,見是卜玉真名字,不覺欣欣大喜,說道:“原來冤家就在這里!”即日,向朋友借了衣巾,徑往錦霞〔村〕來問。那知這錦霞村就是卜世杰設教之處,世杰有一妹嫁在此村中,玉真母子就住在他家。夢鶴直到書館中問教書先生,說道:“請問先生可曉得卜秀才諱世杰住在那里?”卜世杰道:“你問他怎么?”康夢鶴道:“晚生乃霞漳人,姓康,名夢鶴,今到此要來拜他。”但世杰本是斯文人,豈不曉得斯文人?見他說是康夢鶴,乃將他上下一看,只見生得:
  
  玉影翩翩,瓊樹瑤林。丰姿皦皦,璞玉澤金。神凝秋水,貌繪華琳。春風吐面,詩思滿心。膚耀光彩,骨帶文琛。素稱人瑞,當世長吟。九齡風度,傳名至今。問誰得似,夢鴿同音。

  卜世杰看了,喜其人物清秀,儀容俊爽,心內暗暗想道:“這人諒不是光棍,与他說也不妨。”乃對夢鶴道:“小弟賤名就是世杰。”夢鶴听了,深深一揖,道:“晚生入慕尊范,時切怀仰,奈命薄禍臨,不克親聆玄海,徒抱歉耳。今何幸得親光霽,大慰渴思。”卜世杰道:“小弟居鄉,鄙人學悝疏淺,那堪尊官法眼,未知有何指教?”康夢鶴道:“晚生因前者尊嬸對姚安海親許晚生兼葭依玉,晚生幸以為良緣佳會,就奉令承教。無何橫罹羅网,風雨飄搖,流落至今,幸而獲生,實僥倖于万一。如今敬來拜訪,未卜尊叔果不食言否?”那卜世杰道:“久慕芳名,亦嘗逢人說項斯矣。但處今之世光棍甚多,諒兄非其倫也,然弟亦必問小女主意。蓋主婚須待父母之命,而擇婿要途女儿之愿,終身大事,不可草草。兄請暫坐,弟去就來。”卜世杰即入內,与林氏母女說道:“外面有一個書生在書齋中,說是康夢鶴,言談如此如此,生得如何如何。”玉真道:“不如請他親來,待儿捉空私自看他一看,才得放心。”卜世杰即請康夢鶴入內,玉真一見,果然父親說得不差,心內想道:“誠恐別有才子,考他詩章也不相干,不如問他當年行事(原文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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