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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才郎脫難逢故友 奸党冒名賺美姝


  詩曰:
  
  武士當年曾學文,相逢知己樂同群。
  宵人何事謀偏險,欲竊襄王夢里云。

  話說梁生要尋官塘大路,依著人聲熱鬧處走將去。走勾多時,漸覺那嘶喝之聲近了。信步走出村口,果見一條沿河的大官塘,河里有無數兵缸從上流而來,塘岸上都是些民夫在那里掌號、扯纖,又有許多帶刀的兵丁,拿著鞭子赶打那走得慢的,因此喧鬧。梁生正待上前問路,只見一個兵丁看著梁生叫道:“好了,又有一個扯纖的人在此了。”說罷,搶將過來,把梁生劈胸揪住。原來,這些兵丁乃是征西都督李茂貞發回去的客兵。初時,茂貞奉詔征討楊守亮,朝廷恐他本部兵少,听許調用別鎮客兵,他因在荊南鎮上調兵五千去助戰。誰想軍餉不給,糧少兵多,茂貞只得仍將這五千兵發回荊南,一路著落所過州縣,給与缸只、人夫應用。州縣官奉了都督將令,便捉拿民舡与他,又派每圖各出民夫几名,替他撐舡扯纖,百姓們也有自去當差的,也有雇人去當差的,直要送過本地界口,才有別州縣的民夫來交換。這些兵丁又去搜奪民夫身邊所帶的盤纏。民夫于路要錢買飯吃,又饑又渴,走得慢了,又要打,熬苦不過,多致身死。有乖覺的,捉空逃走了。兵丁見缺少了民夫,船行不快,又亂拿行路人來頂代,十分肆橫。彼時,有古風几句,單道那唐末以兵役民之苦。其詩曰:
  
  自昔兵民未始分,吁嗟此日分兵民。
  分兵兵既奪民食,分民民又為兵役。
  以民養兵民已勞,以兵役民兵太驕。
  民役于官猶可說,民役于兵不可活。
  民為役死役之常,役為兵死尤堪傷。

  當下,梁生不知高低,只顧走上前去,被這廝們拿住,要他扯纖。梁生嚷道:“我是個秀才,如何替你扯纖?”那兵丁笑道:“不妨事,便算你是秀才相公,今且權替我們扯了纖去,回來原是個相公。”梁生待要掙脫時,那里掙得脫,早被他把纖索拴在腰里,不由分說,扯著要走,不走時,便要打。梁生沒奈何,只得隨著眾民夫一齊走動。有几句口號笑扯纖的秀才道:
  
  白面書生知一舟,常橫一笏在心頭。
  迢迢去路前程遠,還看收繩向后投。

  可恨這伙客兵,不但虐使民夫,又凌辱士子。梁生此時勉強走了几步,早走不動了。正沒法處,只見遠遠地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手執令旗,一面騎著馬,引著百十個軍漢,飛也似跑將來。這些兵丁相顧惊訝道:“想是防御老爺有令旗來了,我們不要去惹他。”說罷,都四散去開走了。那軍官跑馬近前,一眼看見梁生頭戴著內,混在眾民夫中扯纖,便指著喝道:“這戴巾的,像一位相公,如何也在此扯纖。”梁生听說忙嚷道:“我是襄州學里秀才,在此經過,被他們拿住的。”那軍官听得說是襄州秀才,即喝教隨來的軍漢,把梁生解放了,請過來相見。梁生放了纖索,整一整衣冠,走到他馬前稱謝。那軍官在馬上仔細看了梁生一看,慌忙滾鞍下馬,納頭便拜。梁生愕然,待要答禮,那軍官抱住梁生說道:“官人不認得小人了么?”梁生也仔細看了那軍官一看,說道:“足下其實是誰,我卻一時認不出。”那軍官道:“小人就是愛童,官人如何不認得了?”梁生听罷,惊訝道:“原來是你!你如今長成得這般模樣,教我那里認得?我問你,几時在這里做了武官?”愛童道:“小人自蒙官人打發出來后,便投靠本州欒家,恰好賴官人在欒家處館,小人指望求他在欒家主人面前說些好話,誰想賴官人到不知去說了什么攛掇,他把小人逐出。小人沒處投奔,只得瞞著調糧船上人,在船上做了水手。路經鄖陽鎮上,适值本鎮防御使老爺新到任,出榜召募丁壯。小人便去投充營兵,官名叫做鐘愛。蒙防御爺抬舉,參做帳前提轄。今防御爺又新奉敕兼鎮勳襄兩郡,駐節均州界上。近聞這些過往兵丁騷扰地方,因差小人傳令來禁約,不想官人被這廝們所辱。不知官人為甚獨自一個來到這里?”梁生道:“我的事一言難盡。我且問你這防御使是誰,方才那些兵了見他有令旗來,好不畏避。”鐘愛道:“官人還不曉得,這防御爺就是當年在官人家里讀書的薛相公。他原有世襲武爵,今他太老爺死了,他便襲了職,移鎮此處。”梁生道:“原來就是薛表兄,怪道他便肯抬舉你。”正是:
  
  昔被賴子侮后庭,今事薛郎為前部。
  人生何處不相逢,忽合萍蹤在中路。

  當下,鐘愛對梁生道:“薛爺時常思念官人,近日移駐均州,与襄州不遠,正想要來奉候。今喜得官人到此,可即往一見。”梁生道:“我也正要見他,訴說心中之事。”鐘愛便把自己所乘之馬請梁生騎坐。喚過一個隨來的軍士,將手中令旗付与他,分付道:“你去傳諭這些過往兵丁說,防御老爺有令:不許虐使民夫,不許搶奪東西,不許捉拿行人。如有不遵約束者,綁赴轅門,軍法從事。”那軍士領命,引著眾軍士向前去了。梁生恰待与鐘愛行動,只見又有一簇軍漢,抬著許多飯食飛奔前來。鐘愛又喚來分付道:“這是防御老爺的好意,恐民夫路上饑餒,故把這飯食給与充饑,你等須要好生給散,休被兵丁奪吃了。”眾人亦各領命而去。鐘愛分付畢,轉身替梁生牽著馬,望均州鎮上行來。行路之時,鐘愛又叩問梁生:“為甚至此?”梁生把上項事細述了一遍。鐘愛听說老主人、老主母都死了,欷歔流涕。又聞賴本初這般負心,十分忿恨。
  說話間,早望見兩面大旗在空中招展。鐘愛指道:“這便是防御衙門了。待小人先去通報,好教薛爺出來迎接。”說罷,正要向前奔去,只听得鼓角齊鳴,遠遠地一簇旗幡,許多儀從擁著一個少年將軍,頭戴紅纓,金兜鍪身,穿繡花錦征袍,揚鞭躍馬而來。鐘愛道:“原來老爺恰好出來了。”便跑向馬前跪稟了几句話,那將軍滿面笑容,勒馬向前,望著梁生,拱手道:“賢弟別來無恙。”梁生看時,正是薛尚文,慌忙也在馬上欠身道:“恭喜表兄榮任在此,小弟今日幸得相會。”兩個并馬至府門下馬,揖讓而入。梁生看那軍中气象,十分雄壯。但見:
  
  兵威整肅,軍令森嚴。轅門左右,明晃晃列几對纓槍;大寨東西,雄赳赳排兩行畫戟。建牙吹角,依稀光弼旌旗,喝號提鈴,仿佛亞夫壁壘。守衛的,一個個弓上弦,刀出鞘,非此河上翱翔;防護的,一個個人裹甲,馬加鞍,豈似軍中作好、滿營如荼,總奉元戎驅遣。班聲動而北風起,誠堪令川岳崩頹;劍气沖而南斗平,洵足使云霞變色。真個宁為百夫長,果然胜作一書生。

  二人遜入后堂,講禮敘坐。尚文道:“不才自与表弟相別之后,即至先君任所,依舊棄文就武。先君為我聯下一頭姻事,乃同僚巫總兵之女。迎取過門不上半年,巫氏病故。先君、先母亦相繼棄世。不才終制之后,便改名叫做薛尚武,襲了世爵,仍為興安守將。适直彼處土賊竊發,不才設法剿平。朝廷錄此微功,升為防御使之職,移鎮鄖陽。近又奉敕兼鎮襄郡,故駐扎于此。襄州去此不遠,正擬躬候,只因到任未几,恰值征西都督李茂貞發回荊南的兵丁在此經過,茂貞約束不嚴,軍無紀律,不才保護地方,不敢輕离孤守,又恐這廝們騷扰不便,特遣鐘愛傳令禁約。方才更欲親往督促他們起身,不想卻得与賢弟相見。請問賢弟為何來到這里,姨夫、母姨一向好么?”梁生垂淚道:“先父、先母相繼棄世,已將三年矣。”薛尚武道:“原來姨夫、母姨俱已仙逝,不才因路途迢隔,失于吊奠,深為有罪。”梁生道:“小弟亦不知尊大人与尊夫人之變,甚是失禮,彼此疏闊。今日幸遇鐘愛,遂得望見顏色。”尚武道:“賢弟為甚身冒兵險來至此處?”梁生道:“只為自己婚姻之事,故冒險而來。”尚武道:“賢弟已聯過姻了么?”梁生歎道:“甫能聯得轉一頭姻事,不想又有許多周折。”尚武叩問其故。梁生先把賴本初忘恩負義,遷移去后不相往來,忽地為欒云來求買半錦,并不提起桑家姻事,直待張養娘報知,方得聯姻的話說了一遍。尚武道:“賢弟一向難于擇配,今幸遇文才相匹的佳偶,又且兩錦配合,天然湊巧,最是難得。可恨賴本初那廝受了賢弟大恩,偏不肯玉成好事,反替他人使奸細,天下有這等喪心的禽獸,我恨不當時一拳打死了他。”說罷,气得咬牙切齒,怒發沖冠。梁生道:“這還不足為奇,更有极可駭的事。”因又把夢蘭小姐被逐,自己与梁忠買舟追來,于路遇了反人,失卻半錦,主仆分散的情由細細說了。尚武道:“此必賴本初因欒云謀姻不成,指唆他赶逐桑小姐。那中途騙錦的人,也定是本初所使。但可疑者,不是那人到你船里來騙你,到是你去乘他的船,因而被騙,這便或者不干本初之事。如今也不難處,我既移鎮此處,襄州也是我統轄之地,待我行文到彼,著落該州官吏查捉姓景的公差來拷問,便知端的。”
  梁生道:“多承美意,但今騙去小姐所贈之錦還不打緊,只不知小姐被逐到那里去了,小弟一路尋來,并無蹤影。”尚武道:“賢弟若尋到這里,卻是走差了路了。這里一路兵丁充斥,男人尚且難行,女子如何去得?”梁生道:“小弟正恐他女子家不知利害,貿貿而來,故特地要追他轉去。不想竟無下落。”尚武道:“這不難,待我替你尋訪一個的實便了。”遂喚提轄鐘愛付与令箭一枝道:“你去查點那些過往兵船,可有女婦夾帶。如有夾帶都著留下,以便給還原主。并催促他們作速赶行,不得遲延停泊。”又喚兩個牙將,各繼令箭分頭前去查問沿塘附近的民居,可有別處女子流寓在此。若有時,都報名來。又把令箭一技付与一個軍官,教他往襄州查捉本州姓景的公差,解赴軍前听審。一面探問梁相公家老蒼頭梁忠可曾回來,一面私訪欒云、賴本初近日作何勾當。鐘愛与牙將軍官各各領命去了。尚武置酒內堂,請梁生飲宴。梁生想著夢蘭,那里飲酒得下。因尚武殷勤相勸,只得勉飲几杯,不覺沉醉。尚武命左右打掃一間臥房,請梁生安歇。梁生有事在心,如何睡得著。因見案上有文房四寶,遂題詞一首,調《二郎神慢》:
  
  心惊悸,問王女飄流何地?恨臨去,曾無一語寄。前途遠風波足懼。只愁你,遇強暴,弱質怎生回避。肝腸碎,天涯一望,徒積滿襟珠淚。

  題畢,伏枕而臥,翻來覆去,一夜不曾合眼。等到天明起來,梳洗罷,尚武請到內堂相陪早膳。只見鐘愛進來稟道:“昨奉老爺將令,查點過往兵船,并無婦女夾帶。”梁生听說,心上略放寬了些,想道:“且喜小姐不曾遇著兵丁,或者在半途避入民家去了。只等那兩個牙將回報,便知分曉。”過了几日,先有一個牙將聞來稟复道:“奉令查訪民居,并無女子流寓。近因兵丁過往本處,婦女兀自躲開了,那有別處女子流寓在此。”梁生聞言方分愁悶。次日,那一個牙將回來報說:“小將奉令分頭查訪流寓女子,直查至二十里外一個荒僻所在,有一華州人桑繼虛,同一中年婦人,与一女子流寓在彼。婦人姓趙氏,女子名夢蕙。”梁生听說喜道:“此必夢蘭也,他改名避難,故易蘭為意,托言是華州人,那趙氏想就是錢乳娘,這桑繼虛或即桑家戚屬,護送小姐至此。吾當親往訪之,”尚武便教備馬与梁生騎去。
  梁生出了衙署,跨上馬,叫牙將領著,徑望那所在。才行了半日,牙將遙指道:“前面樹林中隱隱露出這几間茅屋,便是那桑家的寓所了。”梁生加鞭策馬而進。到得林中,下了馬,至茅屋前探望,只見繞屋松陰柴扉半掩,連叩數下并沒人應。梁生喚牙將看著馬,自己款款啟扉而入,到草堂上揚聲問道:“這里是桑家么?小生梁棟材特來探候。”叫了几聲,只是沒人應。梁生心疑,再走進一步張看時,只見里面門戶洞開,寂然無人。梁生一頭叫,一頭直步進內里,卻原來是一所空屋,并無一個人影。梁生惊訝,轉身出外,問牙將道:“莫非不是此間,你領差路了?”牙將道:“小將昨日親來過的,如何會差?”梁生道:“既如此,怎么并沒一人在內?”牙將道:“昨日明明在此的,怎么今日就不見起來?莫非到因小將來查訪了,他恐有什么扰累,故躲開去么?”梁生跌足道:“是了,是了,你昨日不要惊動他便好。”牙將道:“小將不曾惊動他,原對他說明的。”梁生道:“說什么?”牙將道:“說是老爺的內親梁相公要尋一流寓的女子,故來查訪,并無扰累。不知他怎生又躲了去。”梁生沉吟道:“若是夢蘭,他曉得我來尋,他決不到躲去。今既躲去,定不是夢蘭了。想又另是個桑夢蕙,真個從華州來的。”徘徊了半響,沒處根尋,荒僻所在,又無鄰里可問,只得悵然而返。
  看官听說,那桑夢蕙不是別人,就是夢蘭母舅劉虛齋之女劉夢蕙。這桑繼虛即乃兄劉繼虛也。繼虛在華州為賦役所苦,遂棄卻田產,与妻子趙氏、妹子夢蕙一同逃避。這夢蕙生得聰明美麗,才貌也竟与表姊桑夢蘭仿佛。年方十五,尚未予人。因父母早亡,隨著兄嫂度日。當下繼虛夫婦挈了他逃离華州,意欲至襄州桑公任所暫住,一則脫避役累,二來就要桑公替夢蕙尋頭好親事。計算定了,竟望襄州進發。又恐華州有人來追赶,他乃迂道而行,不想行至均州,問知桑公已沒于任所,一時進退無路,只得就在均州賃屋居住。后因兵丁過往,又徒避荒僻之所。那一日忽見有防御使標下牙將繼著令箭來查訪流寓女子,說要開報姓名去听憑什么梁相公識認。繼虛恐有扰累,不敢說出真姓,因本意原為欲投桑公而來,故即假說姓桑。一等牙將報名去后,便連夜領了妻子、妹子另投別村暫寓,以避纏扰。梁生不知其中就里,听得牙將回報,只道夢蕙真個姓桑,桑夢蕙即是桑夢蘭,遂空自奔訪這一遭。不惟真桑夢蘭不曾尋見,連那假桑夢蕙也無影無蹤,但聞其名,未見其面。正是:
  
  夢蘭夢蕙名相似,未知是一還是二。
  縱然尋著也差訛,何況根尋無覓處。

  梁生當日尋訪桑家寓所,卻尋了一個空。躊躇瞻望了一回,只得仍舊上馬,同著牙將緩轡而歸。真個乘興而來,敗興而返。一路上,不住聲的長吁短歎。到了衙署中,尚武接著問道:“有好音否?”梁生把上項事述了一遍,咨嗟不已。尚武道:“賢弟不必愁煩,我料桑小姐決不到這里來。他向以歸途難阻,故久居襄中,豈有今日忽欲冒險而歸之理。吾聞桑老先生一向僑寓長安,今小姐一定仍往長安去了。賢弟若要尋他,須往長安去尋。況今當大比之年,賢弟正該上京應舉,不但訪問鳳鸞消息,并可遂你鵬程鶚荐之志。”梁生道:“若尋不出鸞消風息,便連鵬程鶚荐之志也厭冷了。”尚武道:“賢弟高才,取青紫如拾芥,怎說這灰心的話。”
  正談論間,只見那差往襄州去的軍官回來了稟說:“襄州的公差并沒有姓景的,無可查解。梁家老蒼頭梁忠并不曾回來。欒云、賴本初都不在家里。近日郡中正在鄉里舉報科舉,他兩個卻不候科舉,到出外游學去了。”尚武听罷,對梁生道:“失錦事小,只尋著小姐要緊。今郡中正報科舉,賢弟決該入京應試,乘便尋訪小姐。待我移文襄州,教他速備科舉文書,起送賢弟赴京便了。”梁生見尚武美意惓惓,又想此處尋不著夢蘭,只得要往長安走一遭。便依了尚武言語,打點赴京。尚武隨又遣人責文往襄州,要他舉報梁生科舉。不則一日,襄州的科舉文書到了。梁生正待起身,不想忽然患起病來,起身不得。原來,梁生自那日被蒙汗藥麻翻露宿了一夜,受了些寒,次日,又走了一早晨,受了些饑渴勞苦,到得官塘上,又受了兵丁的气,及到尚武府中,又因訪不出夢蘭消息,心里十分憂悶,為此染成一病,甚是沉重。慌得尚武忙請良醫調治,自己又常到榻前用好言寬慰,過了月余,方才痊可,正是:
  
  只為三生謀半笑 几將一命赴重泉。

  梁生病体稍痊,便要辭別起身。尚武道:“尊恙初愈,禁不得路途勞頓。況今場期已逼,你就起身去,也赶不及考試了。不如且寬心住在此,等身子強健,那時徑去尋訪小姐未遲。”梁生沒奈何,只得且住在尚武府中。尚武公務之暇,便与梁生閒談小飲,替他消遣悶怀。一日,正當月圓之夜,梁生酒罷歸寢,見臥室庭中月光如畫,因步出階前,仰視明月,心中想起夢蘭,凄然流淚。徘徊了半晌,覺道身子困倦,回步入室,恁几而臥。才朦朧睡去,耳邊如聞環珮之聲,抬頭一看,只見一個美人,手持一枝蘭花,半云半露,立于庭中,指著梁生說道:
  
  欲知桑氏消与息,好問長安舊相識。

  梁生听說,忙起身走上前去,要問個明白,卻被門檻絆了一跤,猛然惊醒,乃是南柯一夢。看庭中月光依舊明朗,听軍中金鼓已打二更,想道:“方才夢中分明是一位仙女來指示迷途,但他言語不甚明白,只說桑氏消与息,知是好消息,惡消息?”又想道:“我從未到長安,有甚舊相識在那里,卻教我去問他?”忽又想道:“前聞錢乳娘說桑小姐初生時,他母親夢一持蘭仙女以半錦与他,說他女儿的婚姻在半錦上,今若就是這位仙女來教我,定有好處。”卻又轉一念道:“夢中美人我看得不仔細,莫非不是什么仙女,竟是桑小姐已死,他的魂魄來与我相會么?”左猜右想,惊疑不定,准准的又是一夜不曾合眼。次日起來,把夢中之語說与尚武知道。尚武道:“我原教賢弟到長安去,這夢兆正与我意相合。”梁生道:“只是小弟從未到長安,那有舊相識在彼?”尚武道:“好教賢弟得知,今早接得邸報,前任襄州太守柳玭欽召還朝,仍授殿中侍御史,這難道不是賢弟的舊相識?”梁生道:“若柳公在長安,小弟正好去會他,但他自從華州入京,与桑小姐無涉,如何小姐的消息要向他問。”尚武道:“夢兆甚奇,必然靈驗,賢弟到彼自有分曉。”梁生道:“表兄說得是。”便收拾行李,即日要行。尚武見他身子已強健,遂不复挽留,多將盤費相贈,治酒餞別。飲酒間,尚武道:“本該令鐘愛伏侍舊主到京,但我即日將興屯政,發兵開墾閒田,要他往來監督,不便遠差。待我另遣一人送你去罷。”梁生謝道:“小弟只有一個老仆梁忠,不幸中途分散,今得表兄遣人相送,最感厚意。”尚武便喚過一個小校,給与盤纏,分付好生送梁相公到京,直待梁相公有了寓所,另尋了使喚的,然后討取回書來复我。小校領諾。尚武又教選一匹好馬,送与梁生騎坐。梁生拜謝上馬。尚武也上馬相送。鐘愛也隨在后邊,送至十里長亭。梁薛二人洒淚叮嚀珍重而別。尚武自引著從人回去了。鐘愛又獨自送了一程。梁生道:“你來得遠了,回去罷。”鐘愛涕泣拜辭,怀中取出白銀二十兩奉与梁生說道:“須些薄意,聊表小人孝敬之心。”梁生道:“薛爺贈我路費已夠途中用了,何勞你又送我銀子。”鐘愛道:“小人本該伏侍官人去,只因做了官身,不得跟隨,這點薄敬,不過聊表寸心,官人請勿推辭。”梁生見他意思誠懇,只得受了。鐘愛道:“官人路途保重,到京之后,千万即寄書回覆薛爺,教小人也放心得下。”又分付那隨行的小校道:“你路上須要小心伏侍,切莫怠慢,回來時,我自賞你。”說罷要行,卻又三回四顧,有依依不舍之狀。梁生見他如此光景,也覺慘然。正是:
  
  逐去之童,能戀故主。
  負心之人,不如奴子。

  鐘愛掩著淚去了。梁生在馬上,一路行,一路想道:“我出門時,有老仆梁忠相隨,誰想中途拆散,不知他死活存亡,今日到虧逐去的愛童在急難中救了我。”又想道:“當初薛表兄在我家,我父母待他不如賴本初親熱,誰想今日,他到十分情重,偏是本初負義忘恩。”一路欷歔嗟歎。夜宿曉行,走夠多日,漸近長安。一日,正行間,只見路旁貼著一張紙儿,梁生一眼看去,卻是刻的回文錦前半幅圖樣,乃惊訝道:“這半錦是我聘桑小姐的,誰人把來刊刻了圖樣,貼在這里?”及看了后面一行大字,一發疑惑,想道:“如何說配得半錦的,到柳府相會?難道桑小姐的半錦也像我著了人騙?被什么柳家所得?若桑小姐不曾失此半錦,難道那柳府又別有半幅錦不成?若說就是桑小姐的錦,怎生桑忽變為柳?這柳府又不知是那一家?難道就是柳老師?若就是柳老師,他又何從得這半錦?既是半錦在那里,不知人可在那里?人与錦不知在一處,在兩處?”左猜右想,惊疑不定,有一曲《江儿水》單寫梁生此時的心事:
  
  陌上桑,何處章台柳?可疑想著我半圖失卻難尋取。莫非他,璇璣也被人竊去?因此上,代僵忽變桃為李。若說仍然是你,難道接木移花,恰与房氏瑩波相類?

  梁生心里猜疑,又見貼這張紙的不止一處,偶然行過一個茶坊,那隨行的小校說道:“相公走渴了,在此吃杯茶了去。”梁生下馬走進茶坊,揀副座頭坐了,店家忙點茶來吃。梁生抬頭,見茶坊壁上也貼著這張紙儿,便問點茶的道:“這張紙是誰人貼在此的?”點茶的道:“前日柳侍御老爺上京路過此處,他家大叔把這紙來貼在此的。”梁生惊道:“原來那柳府就是柳老師。”又問道:“你可知柳府從何處得這半錦?”點茶的道:“柳府大叔前日也在這里吃茶,曾說起這半錦是他家小姐的,今為著婚姻事,要尋問那后半幅來配合。”梁生听了,愈加疑怪道:“一向不聞柳公有女,如何今日忽有什么小姐?若說為婚姻事,一定就是桑夢蘭了,但夢蘭自從襄州入京,柳公自從華州入京,兩不相涉,如何夢蘭卻在柳公處?”因想起前日牙將所云,華州女子桑夢蕙或者原是夢蘭托名的。忽又想起前日夢中仙女之言,笑道:“仙女夢中所教,今日應了,我只急急赶到京中拜見柳公,便知端的。”當下,還了茶錢,疾忙上馬,攜著小校向前趟行。正是:
  
  柳府何由有掌珠,几回猜度几回疑。
  追思夢兆當非謬,且向京中問老師。

  且不說梁生見了半錦圖急欲赶到京師,且說欒云、賴本初要投拜楊复恭,都冒姓了“楊”,欒云改名“楊棟”,賴本初改名“楊梓”。兩個先認做兄弟,楊梓為兄,楊棟為弟,帶了門客時伯喜,一齊進京。楊棟多備金珠禮物,与這后半幅回文錦,投獻楊复恭門下。复恭大喜,就收楊棟做了義儿,帶摯楊梓也做了義侄,各与官爵,楊棟為千牛衛參軍,楊梓為御馬苑馬監,時伯喜也充了楊府虞候,好不興頭。當時有几句口號嘲笑欒、賴二人道:
  
  欒子無兄忽有兄,复恭無嗣忽有嗣。
  本初甘作三姓奴,守亮遙添兩宗弟。
  不比柳公收義女,不比梁公招贅婿。
  并非接木与移花,只是趨炎并附勢。

  一日,楊复恭家宴,楊棟、楊梓都在旁陪侍。复恭問及這半錦從何處得來,又道:“可惜沒有前半幅,不知如今可有處覓訪了?”楊梓便道:“那前半幅錦,侄儿已見過,是襄州一個秀才梁棟材藏在家中。侄儿曾勸他獻与伯父,他偏不肯。后聞蜀中女子桑夢蘭藏著后半幅,梁棟材便与他結為婚姻,一個把前半錦作聘禮,一個把后半錦作回禮。今儿輩所獻乃桑氏回贈梁生之物,是侄儿多方設計取來的,那前半錦尚在桑氏處。”复恭道:“如今桑氏在那里?”楊棟接口道:“這桑氏即原任禮部侍郎謫貶襄州太守桑求之女。此女曾借住孩儿的房屋,孩儿因斷弦未續,欲求他為室,他堅拒不允,被孩儿赶逐出屋,不知奔往那里去了。”楊梓道:“今不消尋問桑氏,伯父若要完全此錦,只消出一諭單在外,如有人報知前半錦下落者,賞銀若干,重賞之下,自然有人探知來報。那時半錦有了著落,桑氏也有著落,不但伯父所收之錦不致殘缺,棟弟仗伯父神力,亦可重遂婚姻之愿矣。”复恭道:“我向欲求此錦,卻不曉得桑侍郎藏著半幅,他為人倔強,所藏之錦不肯与我,無怪其然,何物梁生,亦敢藏匿不獻,好生沒禮。今若收得前半錦時,我作主把桑氏配与棟儿便了。”楊棟起身拜謝道:“如此多謝爹爹。”當晚席散。次日,复恭發出諭單一張,上寫道:
  
  內相楊府向來購求回文古錦,今已收得后半幅,如有人將前半幅來獻者,賞銀一千兩。如探知前半錦下落來報者,賞銀一百兩。特諭通知。

  楊棟接著諭單,便教貼在內相府前,又遣人依樣抄白几百張,去城內城外各處粘貼。過了几時,并沒蹤跡。忽一日,楊棟的家人在京城外揭得一張紙來報楊棟道:“前半錦已有著落了。”楊棟看那紙上卻刊刻著前半錦的圖樣,正与那后半幅恰好配合。后面明明寫道:“配得后幅者,至京師柳府相會。”下又細注一行道:
  
  柳侍御今已到京,欲配錦者,速來無誤。

  楊棟看了說道:“這柳侍御就是襄州前任的柳太守,新奉旨起用到京的,如何那前半錦卻在他處?”便請楊梓來与他商議。楊梓遂同著楊棟入見复恭,具述其事。复恭听說,皺著眉道:“柳侍御這老儿又是一個倔強的,那半錦若在他處,他怎肯与我?”楊梓道:“這不難,侄儿有一計在此。”复恭道:“計將安出?”楊梓道:“柳侍御在襄州作郡時,梁棟材是他极得意的門生。當時,侄儿也曾權姓了梁,認做棟材之兄,与他相知一番。今半錦既在柳府,桑氏亦必在柳府,彼欲求合得半錦者去相會,或者是尋梁棟材去成親,也未可知。待侄儿如今去見他,只說楊棟就是梁棟材,賺他把桑氏嫁到這里來,不怕半錦不歸伯父。”复恭与楊棟都道:“此計大妙,今可即去。”楊梓道:“未可造次,伯父可發一個率儿楊棟的致意帖儿,先遣人去探問他半錦的來因。若桑氏果然在彼,方可行此計。”复恭依言,即遣一心腹人持帖往見柳公。楊棟又分付了他言語,那人領命,竟投柳府。正是:
  
  小人奸計,愈出愈奇。
  假冒君子,羊質虎皮。

  卻說柳公自帶了桑夢蘭入京赴任后,日望梁生到來。不想場期已過,不見梁生來到,心中疑慮,恐他還在別處尋訪。桑小姐因又于回文圖后添注一行,遍貼京城之外,要他速來相會。那日,适有人抄錄楊复恭的諭單來看。柳公見了正在惊疑,只見門役稟說:“內相楊府差人求見。”柳公便教喚進。那人叩了頭,呈上名帖,稟道:“家內相爺致意老爺,聞老爺家藏半幅古錦,不知從那里得的,特遣小人來叩問。”柳公道:“我正要問你家這半幅錦從那里得的?”那人道:“這是家大爺獻与家內相爺的。”柳公道:“那個大爺?”那人道:“這名帖上諱棟的便是。”柳公道:“可又作怪,那半錦是我家小姐与梁秀才回聘之物,如何卻在你楊家的大爺處?”那人道:“家大爺原不姓楊。”柳公道:“不姓楊,姓什么?”那人道:“不曉得姓什么,但曉得是襄州秀才來投拜家內相爺做義子的。”柳公沉吟道:“若說襄州來的,難道你家大爺就是梁秀才不成?我今且不發回帖,可請你大爺親來一見,我有話要面說。”那人領命而去。柳公入內,把這話述与夢蘭知道,夢蘭听罷,呆了半晌,不覺滿面通紅,潸然淚下道:“不意文人無行,一至于此。”柳公道:“且慢著,我昔在襄州時,曾舉報梁生兩次科舉,他為親老,不以功名易其孝思,竟不赴試。從來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今若投拜欺君蠢國的楊复恭,便是不忠了,我料梁生決不為此。等那楊棟來見我,便有個明白。”夢蘭听說,暗猜道:“若說楊棟就是梁生,恐梁生未必如此無行;若說不是梁生,如何恰好諱棟,又是襄州人,又恰好那半錦在他處?”口中不語,心下狐疑。有一曲《紅衲襖》單道桑夢蘭此時的心事:
  
  只指望,闔回文,諧鳳鸞;又誰知,物雖存,人已換。不信他,棄前盟,輕將半錦捐;不信他,賣璇璣,讓与他人倩。据著他,棟名儿,依然不改變;難道他,做螟蛉,也如我柳夢蘭?縱使他,賦奏凌云,恰好与楊意相逢,也怎便,拜貂璫,把污賤甘。

  次日,柳公正朝罷而歸,門役稟稱:“有一位楊爺來見。”柳公只道是楊棟,取帖看時卻寫著門生楊梓名字。柳公道:“我那里有這一個門生?且請他進來,看是那個。”門役領命傳請。柳公步出前堂,只見那楊梓頂冠束帶,恭恭敬敬趨至堂前,納頭便拜。柳公扶起看時,認得是梁梓材,揖他坐了,問道:“足下不就是梁梓材么?”楊梓道:“門生正是。”柳公道:“為何姓了楊?又几時得做了官?現居何職?”楊梓道:“不瞞老師說,門生近日投拜內相楊公門下做了義侄,故姓了楊。現為御馬苑馬監。”柳公听了,勃然變色道:“足下既投拜閹豎,老夫不好認你做門生了!且問你令弟梁棟材今在何處?”楊梓道:“舍弟也投拜楊公做了義子,現為千牛衛參軍。昨曾有名刺奉候,只那楊棟便是他。”柳公搖頭道:“不信有這等事。令弟品行,老夫素所愛重,他初見老夫時,老夫即欲荐之于朝,他推辭不肯,愿由科目而進。今日何故屈就這等异路功名?”楊梓道:“舍弟只為早歲錯過功名,如今年已長成,急于求進,故爾小就。”柳公道:“縱欲小就,何至阿附權璫?若他果如此敗名喪志,老夫請從此絕,切勿再認學生。”楊梓連忙打躬道:“大人息怒,舍弟今日特托不肖來拜見,專為要問桑小姐消息。舍弟向以回文半錦聘定桑小姐,今聞此半錦在大人府中,想桑小姐也在大人府中,大人雖怒絕舍弟,不認師生,還望完全了他的夫婦。”柳公道:“桑夢蘭為欒云所逐,無可依歸,實是老夫收養在此。但今既為老夫之女,決不招此無行之婿。”楊梓又忙打躬道:“舍弟當時既已聘定,恐未便返悔,乞大人念婚姻大事,委曲周旋。”柳公道:“夢蘭止許嫁梁孝廉之子梁棟材,卻不曾許嫁楊太監義子楊棟。他既為婚姻大事,何不自來見我?”楊梓道:“他本欲親叩台墀,一來為有微恙,不能出門;二來也為無顏拜見師台,故特托不肖來代叩。”柳公沉吟道:“我料梁生未必失身至此,他今若不自來,我只不信。”楊梓道:“大人若不信時,現有桑小姐贈他的回文章句与詩詞在此。”說罷,便從袖中取出呈上。柳公接來看了,道:“這些詩詞果是夢蘭贈与梁生的,但梁生既有回文章句,也有和韻詩詞,若今楊棟果系梁生,教他錄來我看。”楊梓應道:“待不肖回去,便教他錄來。”說罷起身,打躬告別。柳公也不舉手,也不送他出門,楊梓含羞(足局)(足脊)而退。柳公气忿忿地在堂上呆坐了一回,想道:“倘然楊棟真個就是梁棟材,我雖拒絕了他,未知夢蘭心里如何,或者儿女之情,未必与我一樣念頭。待我去試他一試。”正是:
  
  試將己意律人意,未必他心是我心。

  只因柳公要試夢蘭心事,有分教:妖嬈艷質,失一片冰雪心腸;錦繡回文,辨半幅風云變態。畢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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