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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不審西文,其勉強廁身于譯界者,恃二三君子,為余口述其詞,余耳受而手追之,聲已筆止,日區四小時,得文字六千言,其間疵謬百出。乃蒙海內名公,不鄙穢其徑率而收之,此予之大幸也。 予嘗靜處一室,可經月,戶外家人足音,頗能辨之了了,而余目固未之接也。今我同志數君子,偶舉西士之文字示余,余雖不審西文,然日聞其口譯,亦能區別其文章之流派,如辨家人之足音。其間有高厲者,清虛者,綿婉者,雄偉者,悲梗者,淫冶者;要皆歸本于性情之正,彰癉之嚴,此万世之公理,中外不能僭越。而獨未若卻而司·迭更司文字之奇特。 天下文章,莫易于敘悲,其次則敘戰,又次則宣述男女之情。等而上之,若忠臣、孝子、義夫、節婦,決膽濺血,生气凜然,苟以雄深雅健之筆施之,亦尚有其人。從未有刻畫市井卑污齷齪之事,至于二三十万言之多,不重复,不支厲,如張明鏡于空際,收納五虫万怪,物物皆涵滌清光而出,見者如憑欄之觀魚鱉蝦蟹焉;則迭更斯蓋以至清之靈府,敘至濁之社會,令我增無數閱歷,生無窮感喟矣。 中國說部,登峰造极者,無若《石頭記》。敘人間富貴,感人情盛衰,用筆縝密,著色繁麗,制局精嚴,觀止矣。其間點染以清客,間雜以村嫗,牽綴以小人,收束以敗子,亦可謂善于体物;終竟雅多俗寡,人意不專屬于是。若迭更司者,則掃蕩名士美人之局,專為下等社會寫照:好獪駔酷,至于人意所未嘗置想之局,幻為空中樓閣,使觀者或笑或怒,一時顛倒,至于不能自己,則文心之邃曲,宁可及那? 余嘗謂古文中敘事,惟敘家常平淡之事為最難著筆。 《史記·外戚傳》述竇長君之自陳,謂姊与我別逆旅中,丐沐沐我,飯我乃去。其足生人惋愴者,亦只此數語。若《北史》所謂隋之苦桃姑者,亦正仿此,乃百摹不能遽至,正坐無史公筆才,遂不能曲繪家常之恒狀。究竟史公于此等筆墨,亦不多見,以史公之書,亦不專為家常之事發也。今迭更司則專意為家常之言,而又專寫下等社會家常之事,用意著筆為尤難。 吾友魏春叔購得《迭更司全集》,聞其中事實,強半類此。而此書特全集中之一种,精神專注在耐儿之死。讀者跡前此耐儿之奇孝,謂死時必有一番死訣悲愴之言,如余所譯茶花女之日記。乃迭更司則不寫耐儿,專寫耐儿之大父凄戀耐儿之狀,疑睡疑死,由昏憒中露出至情,則又《茶花女日記》外別成一种寫法。蓋寫耐儿,則嫌其近于高雅;惟寫其大父一窮促無聊之愚叟,始不背其專意下等社會之宗旨,此足見迭更司之用心矣。 迭更司書多,不胜譯。海內諸公請少俟之。余將繼續以傖荒之人,譯傖荒之事,為諸公解酲醒睡可也。書竟,不禁一笑。 光緒三十三年八月十日,閩縣林紓畏廬父敘于京師望瀛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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