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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趙縣君喬送黃柑 吳宣教干償白鏹


  詩云:
            睹色相悅人之情,個中原有真緣分。
            只因無假不成真,就里藏机不可問。
            少年鹵莽浪貪淫,等閒踹入風流陣。
            饅頭不吃惹身膻,也俗傳名扎火囤。

  听說世上男貪女愛,謂之風情。只這兩個字害的人也不淺,送的人也不少。其間又有奸詐之徒,就在這些貪愛上面,想出個奇巧題目來。做自家妻子不著,裝成圈套,引誘良家子弟,詐他一個小富貴,謂之“扎火囤”。若不是識破机關,硬浪的郎君十個著了九個道儿。記得有個京師人靠著老婆吃飯的,其妻涂脂抹粉,慣賣風情,挑逗那富家郎君。到得上了手的,約會其夫,只做撞著,要殺要剮,直等出財買命,饜足方休,被他弄得也不止一個了。有一個撥皮子弟深知他行徑,佯為不曉,故意來纏。其妻与了他些甜頭,勾引他上手,正在床里作樂,其夫打將進來。別個著了忙的,定是跳下床來,尋躲避去處。怎知這個人不慌不忙,且把他妻子摟抱得緊緊的,不放一些寬松。伏在肚皮上大言道:“不要嚷亂!等我完了事再講。“其妻子豬也似喊起來,亂顛亂推,只是不下來。其夫進了門,揎起帳子,喊道:“干得好事!要殺!要殺!”將著刀背放在頸子上,捩了一捩,卻不下手。潑皮道:“不必作腔,要殺就請殺。小子因然不當,也是令正約了來的。死便死做一處,做鬼也風流,終不然獨殺我一個不成?”其夫果然不敢動手,放下刀子,拿起一個大杆杖來,喝道:“權寄顆驢頭在頸上,我且痛打一回。”一下子打來,那撥皮溜撒,急把其妻番過來,早在臀脊上受了一杖。其妻又喊道:“是我,是我!不要錯打了!”潑皮道:“打也不錯,也該受一杖儿。”其夫假勢頭已過,早已發作不出了。撥皮道:“老兄放下性子,小子是個中人,我与你熟商量。你要兩人齊殺,你嫂子是搖錢樹,料不舍得。若拋得到官,只是和好,這番打破机關,你那營生弄不成。不如你舍著嫂子与我往來,我公道使些錢鈔,幫你買煤買米,若要扎火囤,別尋個主儿弄弄,須靠我不著的。”其夫見說出海底眼,無計可奈,沒些收場,只得住了手,倒縮了出去。潑皮起來,從容穿了衣服,對著婦人叫聲“聒噪”,搖搖擺擺竟自去了。正是:
            強中更有強中手,得便宜處失便宜。

  恰是富家子弟郎君,多是嬌嫩出身,誰有此潑皮膽气,潑皮手段!所以著了道儿。宋時向大理的衙內向士肅,出外拜客,喚兩個院長相隨到軍將橋,遇個婦人,鬢發蓬松,涕泣而來。一個武夫,著青紅絲袍,狀如將官,帶劍牽驢,執著皮鞭,一頭走一頭罵那婦人,或時將鞭打去,怒色不可犯。隨后就有健卒十來人,抬著几杠箱籠,且是沉重,跟著同走。街上人多立駐看他,也有說的,也有笑的。士肅不知緣故,方在疑訝,兩個院長笑道:“這番經紀做著了。”士肅問道:“怎么解?“院長道:“男女們也試猜,未知端的。衙內要知備細,容打听的實來回話。”去了一會,院長來了,回說詳細。

  元來浙西一個后生官人,到臨安赴銓試,在三橋黃家客店樓上下著。每下樓出入,見小房青帘下有個婦人行走,姿態甚美。撞著了多次,心里未免欣動。問那送條的小童道:“帘下的是店中何人?”小童攢著眉頭道:“一店中被這婦人累了三年了。”官人惊道:“卻是為何?”小童道:“前歲一個將官帶者這個婦人,說是他妻子,要住個洁淨房子。住了十來日,就要到那里近府去,留這妻子守著房臥行李,說道去半個月就好回來。自這一去,沓無信息。起初婦人自己盤纏,后來用得沒有了,苦央主人家說:‘賒了吃時,只等家主回來算還。’主人辭不得,一日供他兩番,而今多時了,也供不起了。只得替他募化著同寓這些客人,輪次供他,也不是常法,不知几時才了得這業債。”官人听得滿心歡喜,問道:“我要見他一見,使得么?”小童道:“是好人家妻子,丈夫又不在,怎肯見人?”官人道:“既缺衣食,我尋些吃一物事送他,使得么?“小童道:“這個使得。”

  官人急走到街上茶食大店里,買了一包蒸酥餅,一包果餡餅,在店家討了兩個盒儿裝好了,叫小童送去。說道:“樓上官人聞知娘子不方便,特意送此點心。”婦人受了,千恩万謝。明日婦人買了一壺酒,妝著四個菜碟,叫小童來答謝,官人也受了。自此一發注意不舍。隔兩日又買些物事相送,婦人也如前買酒來答。官人即燙其酒來吃,筐內取出金杯一只,滿斟著一杯,叫茶童送下去,道:“樓上官人奉勸大娘子。”婦人不推,吃干了。茶童复命,官人又斟一杯下去說:“官人多致意娘子,出外之人不要吃單杯。”婦人又吃了。官人又叫茶童下去,致意道:“官人多謝娘子不棄,吃了他兩杯酒,官人不好下來自勸,意欲奉邀娘子上樓,親獻一杯如何?”往返兩三次,婦人不肯來,官人只得把些錢來買矚茶童道:“是必要你設法他上來見見。”茶童見了錢,歡喜起來,又去說風說水道:“娘子受了兩杯,也該去回敬一杯。”被他一把拖了上來道:“娘子來了。”官人沒眼得看,婦人道了個万福。官人急把酒斟了,唱個肥喏,親手遞一杯過來,道:“承家娘子見愛,滿飲此杯。”婦人接過手來,一飲而干,把杯放在桌上。官人看見杯內還有余瀝,拿過來吮嘬個不歇,婦人看見,嘻的一笑,急急走了下去。官人看見情態可動,厚贈小童,叫他做著牽頭,時常弄他上樓來飲酒。以后便留同坐,漸不推辭,不象前日走避光景了。眉來眼去,彼此動情,勾搭上了手。然只是日里偷做一二,晚間隔開,不能同宿。

  如此兩月余。婦人道:“我日日自下而升,人人看見,畢竟免不得起疑。官人何不把房遷了下來?与奴相近,晚間便好相机同宿了。”官人大喜過望,立時把樓上囊橐搬下來,放在婦人間壁一間房里,推說道:“樓上有風,睡不得,所以搬了。”晚間虛閉著房門,竟在婦人房里同宿。自道是此樂即并頭之蓮,比翼之鳥,無以過也。才得兩晚,一日早起,尚未梳洗,兩人正自促膝而坐,只見外邊店里一個長大漢子,大踏步踹將進來,大聲道:“娘子那里?”惊得婦人手腳忙亂,面如土色,慌道:“坏了!坏了!吾夫來了!”那官人急閃了出來,已与大漢打了照面。大漢見個男子在房里走出,不問好歹,一手揪住婦人頭發,喊道:“干得好事!干得好事!”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只是打。那官人慌了,脫得身子,顧不得甚么七長八短,急從后門逃了出去。剩了行李囊資,盡被大漢打開房來,席卷而去。适才十來個健卒打著的箱筐,多是那官人房里的了,他恐怕有人識破,所以還妝著丈夫打罵妻子模樣走路。其實婦人、男子、店主、小童,總是一伙人也。

  士肅听罷道:“那里這樣不睹事的少年,遭如此圈套?可恨!可恨!”后來常對親友們說此目見之事,以為笑話。雖然如此,這還是到了手的,便扎了東西去,也還得了些甜頭儿。更有那不識气的小二哥,不曾沾得半點滋昧,也被別人弄了一番手腳,折了偌多本錢,還悔气哩!正是:
            美色他人自有緣,從旁何用苦垂涎?
            請君只守家常飯,不害相思不損錢。

  話說宣教郎吳約,字叔惠,道州人,兩任廣右官,自韶州錄曹赴吏部磨勘。宣教家本饒裕,又兼久在南方,珠翠香象,蓄積奇貨頗多,盡帶在身邊隨行,作寓在清河坊客店。因吏部引見留滯,時時出游伎館,衣服鮮麗,動人眼目。客店相對有一小宅院,門首挂著青帘,帘內常有個婦人立著,看街上人做買賣。宣教終日在對門,未免留意体察。時時听得他嬌聲媚語,在里頭說話。又有時露出雙足在帘外來,一灣新筍,著實可觀。只不曾見地面貌如何,心下惶惑不定,恨不得走過去,揎開帘子一看,再無机會。那帘內或時巧囀鶯喉,唱一兩句詞儿。仔細听那兩句,卻是“柳絲只解風前舞,誚系惹那人不住”。雖是也間或唱著別的,只是這兩句為多,想是喜歡此二語,又想是他有甚么心事。宣教但听得了,便跌足歎賞道:“是在行得緊,世間無此妙人。想來必定標致,可惜未能勾一見!”怀揣著個提心吊膽,魂靈多不知飛在那里去了。

  一日正在門前坐地,呆呆的看著對門帘內。忽有個經紀,挑著一籃永嘉黃柑子過門,宣教叫住,問道:“這柑子可要博的?”經紀道:“小人正待要博兩文錢使使,官人作成則個。“宣教接將頭錢過來,往下就扑。那經紀墩在柑子籃邊,一頭拾錢,一頭數數。怎當得宣教一邊扑,一心牽挂著帘內那人在里頭看見,沒心沒想的拋下去,何止千扑,再扑不成一個渾成來,算一算輸了一万錢。宣教還是做官人心性,不覺兩臉通紅,哏的一聲道:“坏了我十千錢,一個柑不得到口,可恨!可恨!”欲待再扑,恐怕扑不出來,又要貼錢;欲待住手,輸得多了,又不甘伏。

  正在歎恨間,忽見個青衣童子,捧一個小盒,在街上走進店內來。你道那童子生得如何:短發齊眉,長衣拂地。滴溜溜一雙俊眼,也會撩人;黑洞洞一個深坑,盡能害客。痴心偏好,反言胜似妖饒;拗性酷貪,還是圖他撇脫。身上一團孩子气,獨聳孤陽,腰間一道木樨香,合成眾唾。向宣教道:“官人借一步說話。”宣教引到僻處,小童出盒道:“趙縣君奉獻官人的。”宣教不知是那里說起,疑心是錯了,且揭開盒子來看一看,元來正是永嘉黃柑子十數個。宣教道:“你縣君是那個?与我素不相識,為何忽地送此?”小童用手指著對門道:“我縣君即是街南趙大夫的妻室。适在帘間看見官人扑柑子,折了本錢,不曾嘗得他一個,有些不快活。縣君老大不忍,偶然敦得此數個,故將來送与個官人見意。縣君道:‘可惜止有得這几個,不能勾多,官人不要見笑。’”宣教道:“多感縣君美意。你家趙大夫何在?”小童道:“大夫到建康探親去了,兩個月還未回來,正不知几時到家。”宣教听得此話,心里想道:“他有此美情,況且大夫不在,必有可圖,煞是好机會!“連忙走到臥房內,開了筐取出色彩二端來,對小童道:“多謝縣君送柑,客中無可奉答,小小生活二匹,伏祈笑留。”

  小童接了走過對門去。須臾,又將這二端來還,上复道:“縣君多多致息,區區几個柑子,打甚么不緊的事,要官人如此重酬?決不敢受。”宣教道:“若是縣君不收,是羞殺小生了,連小生黃柑也不敢領。你依我這樣說去,縣君必收。”小童領著言語對縣君說去,此番果然不辭了。明日,又見小童拿了几瓶精致小菜走過來道:“縣君昨日家惠過重,今見官人在客邊,恐怕店家小菜不中吃,手制此數瓶送來奉用。”宣教見這般知趣著人,必然有心于他了,好不傒幸!想道:“這童子傳來傳去,想必在他身旁講得話做得事的,好歹要在他身上圖成這事,不可怠慢了他。”急叫家人去買些魚肉果品之類,燙了酒來与小童對酌。小童道:“小人是趙家小廝,怎敢同官人坐地?宣教道:“好兄弟,你是縣君心腹人儿,我怎敢把你等閉廝覷!放心飲酒。”小童告過無禮,吃了几杯,早已臉紅,道:“吃不得了。若醉了,縣君須要見怪,打發我去罷。”宣教又取些珠翠花朵之類,答了來意,付与小童去了。

  隔了兩日,小童自家走過來玩耍,宣教又買酒請他。酒間与他說得入港,宣教便道:“好兄弟,我有句話問你,你家縣君多少年紀了?”小童道:“過新年才廿三歲,是我家主人的繼室。”宣教道:“模樣生得如何?”小童搖頭道:“沒正經!早是沒人听見,怎把這樣說話來問?生得如何,便待怎么?“宣教道:“總是沒人在此,說話何妨?我既与他送東送西,往來了兩番,也須等我曉得他是長是短的。”小童道:“說著我縣君容貌,真個是世間無比,想是天仙里頭摘下來的。除了畫圖上仙女,再沒見這樣第二個。”宣教道:“好兄弟,怎生得見他一見?”小童道:“這不難。等我先把帘子上的系帶解松了,你明日只在對門,等他到帘子下來看的時節,我把帘子揎將出來,值得重些,系帶散了,帘子落了下來,他一時回避不及,可不就看見了?”宣教道:“我不要這樣見。”小童道:“要怎的見?宣教道:“我要好好到宅子里拜見一拜見,謝他平日往來之意,方稱我愿。”小童道:“這個知他肯不肯?我不好自專得。官人有此意,待我回去真白一聲,好歹討個回音來复官人。”宣教又將銀一兩送与小童,叮矚道:“是必要討個回音。”

  去了兩日,小童复來說:“縣君聞得要見之意,說道:‘既然官人立意倦切,就相見一面也無妨。只是非親非故,不過因對門在此,禮物往來得兩番,沒個名色,遽然相見,恐怕惹人議論。’是這等說。”宣教道:“也是,也是。怎生得個名色?”想了一想道:“我在廣里來,帶了許多珠寶在此,最是女人用得著的。我只做當面送物事來与縣君看,把此做名色,相見一面如何?”小童道:“好到好,也要去對縣君說過,許下方可。”小童又去了一會,來回言道:“縣君說:‘使便使得,只是在廳上見一見,就要出去的。’”宣教道:“這個自然,難道我就挨住在宅里不成?”小童笑道:“休得胡說!快隨我來。”宣教大喜過望。整一整衣冠,隨著小童三腳兩步走過趙家前廳來。

  小童進去稟知了,門響處,宣教望見縣君打從里面從從容容走將出來。但見:衣裳楚楚,佩帶飄飄。大人家舉止端詳,沒有輕狂半點;年紀面龐嬌嫩,并無肥重一分。清風引出來,道不得云是無心之物;好光挨上去,真所謂容是誨淫之端。犬儿雖已到篱邊,天鵝未必來溝里。

  宣教看見縣君走出來,真個如花似玉,不覺的滿身酥麻起來,急急趨上前去唱個肥喏,口里謝道:“屢蒙縣君厚意,小子無可答謝,惟有心感而已。”縣君道:“惶愧,惶愧。”宣教忙在袖里取出一包珠玉來,捧在手中道:“聞得縣君要換珠寶,小人隨身帶得有些,特地過來面奉与縣君揀擇。”一頭說,一眼看,只指望他伸手來接。誰知縣君立著不動,呼喚小童接了過來,口里道:“容看過議价。”只說了這句,便抽身往里面定了進去。宣教雖然見一見,并不曾說得一句悼俏的說話,心里猾猾突突,沒些意思走了出來。到下處,想著他模樣行動,歎口气道:“不見時猶可,只這一番相見,定害殺了小生也!”以后遇著小童,只央及他設法再到里頭去見見,無過把珠寶做因頭,前后也曾會過五六次面,只是一揖之外,再無他詞。顏色庄嚴,毫不可犯,等閒不曾笑了一笑,說了一句沒正經的話。那宣教沒入腳處,越越的心魂鐐亂,注戀不舍了。

  那宣教有個相處的粉頭,叫做丁惜惜,甚是相愛的。只因想著趙縣君,把他去在腦后了,許久不去走動。丁惜惜邀請了兩個幫閒的再三來約宣教,請他到家里走走。宣教一似掉了魂的,那里肯去?被兩個幫閒的不由分說,強拉了去。丁惜惜相見,十分溫存,怎當得吳宣教一些不在心上。丁惜惜撒嬌撒痴了一會,免不得擺上東道來。宣教只是心不在焉光景,丁惜惜唱個歌儿嘲他道:

  俏冤家,你當初纏我怎的?到今日又丟我怎的?丟我時頓忘了纏我意。纏我又丟我,丟我去纏誰?似你這般丟人也,少不得也有人來丟了你!

  當下吳宣教沒情沒緒,吃了兩杯,一心想著趙縣君生得十分妙處,看了丁惜惜,有好些不象意起來。卻是身既到此,沒及奈何只得勉強同惜惜上床睡了。雖然少不得干著一點半點儿事,也是想著那個,借這個出火的。云雨已過,身体疲倦。正要睡去,只見趙家小童走來道:“縣君特請宣教敘話。”宣教听了過話,急忙披衣起來,隨著小童就走。小童領了竟進內室,只見趙縣君雪白肌膚,脫得赤條條的眠在床里,專等吳宣教來。小童把吳宣教盡力一推,推進床里。吳宣教喜不自胜,騰的翻上身去,叫一聲:“好縣君,快活殺我也!”用得力重了,一個失腳,跌進里床,吃了一惊醒來,見惜惜睡在身邊,朦朧之中,還認做是趙縣君,仍舊跨上身去。丁惜惜也在睡里惊醒道:“好饞貨!怎不好好的,做出這個极模樣!”吳宣教直等听得惜惜聲音,方記起身在丁家床上,适才是夢里的事,連自己也失笑起來。丁惜惜再四問,問他:“你心上有何人,以致七顛八倒如此?”宣教只把閒話支吾,不肯說破。到了次日,別了出門。自此以后,再不到丁家來了。無晝無夜,一心只痴想著趙縣君,思量尋机會挨光。

  忽然一日,小童走來道:“一句話對官人說:明日是我家縣君生辰,官人既然与縣君往來,須辦些壽禮去与縣君作賀一作賀,覺得人情面上愈加好看。”宣教喜道:“好兄弟,虧你來說,你若不說,我怎知道?這個禮節最是要緊,失不得的。“亟將彩帛二端封好,又到街上買些時鮮果品,雞鴨熟食各一盤,酒一樽,配成一副盛札,先令家人一同小童送了去,說:“明日虔誠拜賀。”小童領家人去了。趙縣君又叫小童來推辭了兩番,然后受了。

  明日起來,吳宣教整肅衣冠到趙家來,定要請縣君出來拜壽。趙縣君世不推辭,盛裝出到前廳,比平日更齊整了。吳宣教沒眼得看,足恭下拜。趙縣君慌忙答禮,口說道:“奴家小小生朝,何足挂齒?卻要官人費心思此厚禮,受之不當!”宣教道:“客中乏物為敬,甚愧菲薄。縣君如此致謝,反令小子無顏。”縣君回顧小童道:“留官人吃了壽酒去。”宣教听得此言,不胜之喜,道:“既留下吃酒,必有光景了。”誰知縣君說罷,竟自進去。宣教此時如熱地上螞蟻,不知是怎的才是。又想那縣君如設帳的方士,不知葫蘆里賣甚么藥出來。呆呆的坐著,一眼望著內里。須臾之間,兩個走使的男人,抬了一張桌儿,揩抹干淨。小童從里面捧出攢盒酒菜來,擺設停當,攝張椅儿請宣教坐。宣教輕輕問小童道:“難道沒個人陪我?“小童也輕輕道:“縣君就來。”宣教且未就坐,還立著徘徊之際,小童指道:“縣君來了。”果然趙縣君出來,雙手纖纖捧著杯盤,來与宣教安席,道了万福,說道:“拙夫不在,沒個主人做主,誠恐有慢貴客,奴家只得冒恥奉陪。”宣教大喜道:“過家厚情,何以克當?”在小童手中,也討個杯盤來与縣君回敬。安席了,兩下坐定。

  宣教心下只說此一會必有眉來眼去之事,便好把几句說話掩撥也,希圖成事。誰知縣君意思雖然濃重,容貌卻是端嚴,除了請酒請饌之外,再不輕說一句閒話。宣教也生煞煞的浪開不得閒口,便宜得飽看一回而已。酒行數過,縣君不等宣教告止,自立起身道:“官人慢坐,奴家家無夫主,不便久陪,告罪則個。”吳宣教心里恨不得伸出兩臂來,將他一把抱著,卻不好強留得他,眼盼盼的看他洋洋走進去。宣教一場掃興,里邊又傳話出來,叫小童送酒。宣教自覺獨酌無趣,只得分付小童多多上复縣君,厚扰不當,容日再謝。慢慢地踱過對門下處來。真是一點甜糖抹在鼻頭上,只聞得香,卻舔不著,心里好生不快。有《銀絞絲》一首為證:

  前世里冤家,美貌也人,挨光已有二三分,好溫存,几番相見意殷勤。眼儿落得穿,何曾近得身?鼻凹中糖味,那有唇几分?一個清白的郎君,發了也昏。我的天那!陣魂迷,迷魂陣。

  是夜,吳宣教整整想了一夜,躊躇道:“若說是無情,如何兩次三番許我會面,又留酒,又肯相陪?若說是有情,如何眉梢眼角不見些些光景?只是恁等板板地往來,有何了結?思量他每常帘下歌詞,畢竟通知文義,且去討討口气,看看他如何回我。”算計停當,次日起來,急將西珠十顆,用個沉香盒子盛了,取一幅花箋,寫詩一首在上。詩云:
            心事綿綿欲訴君,洋珠顆顆寄殷勤。
            當時贈我黃柑美,未解相如渴半分。

  寫畢,將來同放在盒內,用個小記號圖書即封皮封好了。忙去尋那小童過來,交付与他道:“多拜上縣君,昨日承家厚款,些些小珠奉去添妝,不足為謝。”小童道:“當得拿去。“宣教道:“還有數字在內,須縣君手自拆封,万勿漏泄則個。”小童笑道:“我是個有柄儿的紅娘,替你傳書遞簡。”宣教道:“好兄弟,是必替我送送,倘有好音,必當重謝。”小童道:“我縣君詩詞歌賦,最是精通,若有甚話寫去,必有回答。”宣教道:“千万在意!”小童說:“不勞分付,自有道理。”

  小童去了半日,笑嘻嘻的走將來道:“有回音了。”袖中拿出一個碧甸匣來遞与宣教,宣教接上手看時,也是小小花押封記著的。宣教滿心歡喜,慌忙拆將開來,中又有小小紙封裹著青絲發二縷,挽著個同心結儿,一幅羅紋箋上,有詩一首。詩云:
            好將口邦發付并刀,只恐經時失俊髦。
            妾恨千絲差可擬,郎心雙挽莫空勞!未又有細字一行云:原珠奉壁,唐人云‘何必珍珠慰寂寥’也。

  宣教讀罷,跌足大樂,對小童道:“好了!好了!細詳詩意,縣君深有意于我了。”小童道:“我不懂得,可解与我听?”宣教道:“他剪發寄我,詩里道要挽住我的心,豈非有意?”小童道:“既然有意,為何不受你珠子!”宣教道:“這又有一說,只是一個故事在里頭。”小童道:“甚故事?”宣教道:“當時唐明皇寵了楊貴妃,把梅妃江采萍貶人冷宮。后來思想他,懼怕楊妃不敢去,將珠子一封私下賜与他。梅妃拜辭不受,回詩一首,后二句云:‘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今縣君不受我珠子,卻寫此一句來,分明說你家主不在,他獨居寂寥,不是珠子安慰得的,卻不是要我來伴他寂寥么?”小童道:“果然如此,官人如何謝我?”宣教道:“惟卿所欲。”小童道:“縣君既不受珠子,何不就送与我了?“宣教道:“珠子雖然回來,卻還要送去,我另自謝你便是。“宣教箱中去取通天犀簪一枝,海南香扇墜二個,將出來送与小童道:“權為寸敬,事成重謝。這珠子再煩送一送去,我再附一首詩在內,要他必受。”詩云:
            往返珍珠不用疑,還珠垂淚古來痴。
            知音但使能欣賞,何必相逢未嫁時?

  宣教便將一幅冰消帕寫了,連珠子付与小童。小童看了笑道:“這詩意,我又不曉得了。”宣教道:“也是用著個故事。唐張籍詩云:‘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今我反用其意,說道只要有心,便是嫁了何妨?你縣君若有意于我,見了此詩,此珠必受矣。”小童笑道:“元來官人是偷香的老手。”宣教也笑道:“將就看得過。”小童拿了,一徑自去,此番不見來推辭,想多應受了。宣教暗自喜歡,只待好音。丁惜惜那里時常叫小二來請他走走,宣教好一似朝門外侯旨的官,惟恐不時失誤了宣召,那里敢移動半步?

  忽然一日傍晚,小童笑嘻嘻的走來道:“縣君請官人過來說話。”宣教听罷,付道:“平日只是我去挨光,才設法得見面,并不是他著人來請我的。這番卻是先叫人來相邀,必有光景。”因問小童道:“縣君适才在那里?怎生對你說叫你來請我的?”小童道:“适才縣君在臥房里,卸了妝飾,重新梳裹過了,叫我進去,問說:‘對門吳官人可在下處否?’我回說‘他這几時只在下處,再不到外邊去。’縣君道:‘既如此,你可与我悄悄請過來,竟到房里來相見,切不可惊張。’如此分付的。”宣教不覺踊躍道:“依你說來,此番必成好事矣!:“小童道:“我也覺得有些异樣,決比前几次不同。只是一件,我家人口頗多,耳目難掩。日前只是体面上往來,所以外觀不妨。今卻要到內室里去,須瞞不得許多人。就是悄著些,是必有几個知覺,虎出事端,彼此不便,須要商量。”宣教道:“你家中事体,我怎生曉得備細?須得你指引我道路,應該怎生才妥?”小童道:“常言道:‘有錢使得鬼推磨。’世上那一上不愛錢的?你只多把些賞賜分送与我家里人了,我去調開了他每。他每各人心照,自然躲開去了,任你出入,就有撞見的也不說破了。”宣教道:“說得甚是有理,真可以筑壇拜將。你前日說我是偷香老手,今日看起來,你也象個老馬泊六了。”小童道:“好意替你計較,休得取笑!”當下吳宣教拿出二十兩零碎銀兩,付与小童說道:“我須不認得宅上甚么人,煩你与我分派一分派,是必買他們盡皆口靜方妙。”小童道:“這個在我,不勞分付。我先行一步,停當了眾人,看個動靜,即來約你同去。”宣教道:“快著些個。”小童先去了,吳宣教急揀時樣濟楚衣服,打扮得齊整。真個賽過潘安,強如宋玉。眼巴巴只等小童到來,即去行事。正是:
            羅績層層稱体裁,一心指望赴陽合。
            亞山神女雖相待,云雨宁井到底諧?

  說這宣教坐立不定,只想赴期。須臾,小童已至,回覆道:“眾人多有了賄賂,如今一去,徑達寢室,毫無阻礙了。”宣教不胜歡喜,整一整巾幢,洒一洒衣裳,隨著小童,便走過了對門。不由中堂,在旁邊一條弄里轉了一兩個灣曲,已到臥房之前。只見趙縣君懶梳妝模樣,早立在帘儿下等侯。見了宣教,滿面堆下笑來,全不比日前的庄嚴了。開口道:“請官人房里坐地。”一個丫鬟掀起門帘,縣君先走了進房,宣教隨后入來。只是房里擺設得精致,爐中香煙馥郁,案上酒者齊列。宣教此時蕩了三魂,失了六魄,不知該怎么樣好,只是低聲柔語道:“小子有何德能,過蒙縣君青盼如此?”縣君道:“一向承家厚情,今良宵無事,不揣特請官人清話片晌,別無他說。”宣教道:“小子客居旅邸,縣君獨守清閨,果然兩處寂寥,每遇良宵,不胜怀想。前蒙青絲之惠,小子緊系怀袖,胜如貼肉。今家寵召,小子所望,豈在酒食之類哉?”縣君微笑道:“休說閒話,且自飲酒。”宣教只得坐了,縣君命丫鬟一面斟下熱酒,自己舉杯奉陪。宣教三杯酒落肚,這點熱團團興儿直從腳跟下冒出天庭來,那里按納得住?面孔紅了又白,白了又紅。著子也倒拿了,酒盞也潑翻了,手腳豁忙亂起來。覷個丫鬟走了去,連忙走過縣君這邊來,跪下道:“縣君可怜見,急救小子性命則個!”縣君一把扶起道:“且休性急!妾亦非無心者,目前日博柑之日,便覺鐘情于子。但禮法所拘,不敢自逞。今日久情深,清夜思動,愈難禁制,冒禮忘嫌,愿得親近。既到此地,決不教你空回去了。略等人靜后,從容同就枕席便了。”宣教道:“我的親親的娘!既有這等好意,早賜一刻之歡,也是好的。叫小子如何忍耐得住?”縣君笑道:“怎恁地饞得緊?”

  即喚丫鬟們快來收拾,未及一半,只听得外面喧嚷,似有人喊馬嘶之聲,漸漸近前堂來了。宣教方在神魂蕩揚之際,恰象身子不是自己的,雖然听得有些詫异,沒工夫得疑慮別的,還只一味痴想。忽然一個丫鬟慌慌忙忙撞進房來,气喘喘的道:“官人回來了!官人回來了!”縣君大惊失色道:“如何是好?快快收拾過了桌上的!”即忙自己幫著搬得桌上罄淨。宣教此時任是奢遮膽大的,不由得不慌張起來,道:“我卻躲在那里去?”縣君也著了忙道:“外邊是去不及了。”引著宣教的手,指著床底下道:“權躲在這里面去,勿得做聲!”宣教思量走了出去便好,又恐不認得門路,撞著了人。左右看著房中,卻別無躲處。一時慌促,沒計奈何,只得依著縣君說話,望著床底一鑽,顧不得甚么塵灰齟齪。且喜床底寬闊,戰陡陡的蹲在里頭,不敢喘气。一眼偷覷著外邊,那暗處望明處,卻見得備細。看那趙大夫大踏步走進房來,口里道:“這一去不覺好久,家里沒事么?”縣君著了忙的,口里牙齒捉對儿廝打著,回言道:“家……家……家里沒事。你……你……你如何今日才來?”大夫道:“家里莫非有甚事故么?如何見了我舉動慌張,語言失措,做這等一個模樣?”縣君道:“沒…沒……沒甚事故。”大夫對著丫鬟問道:“縣君卻是怎的?”丫鬟道:“果……果……果然沒有甚么怎……怎……怎的。”宣教在床下著急,恨不得替了縣君、丫鬟的說話,只是不敢爬出來,大夫遲疑了一回道:“好詫异!好詫异!”縣君按定了性,才說得話儿囫圇,重复問道:“今日在那里起身?怎夜間到此?”大夫道:“我离家多日,放心不下。今因有事在婺州,在此便道暫歸來一看,明日五更就要起身過江的。”

  宣教听得此言,惊中有喜,恨不得天也許下了半邊,道:“原來還要出去,卻是我的造化也!”縣君又問道:“可曾用過晚飯?”大夫道:“晚飯已在船上吃過,只要取些熱水來洗腳。”縣君即命丫鬟安好了足盆,廚下去取熱水來傾在里頭了。大夫便脫了外衣,坐在盆間,大肆澆洗,澆洗了多時,潑得水流滿地,一直淌進床下來。因是地板房子,舖床處壓得重了,地板必定低些,做了下流之處。那宣教正蹲在里頭,身上穿著齊整衣服,起初一時极了,顧不得惹了灰塵,鑽了進去。而今又見水流來了,恐怕污了衣服,不覺的把袖子東收西斂來避那些齷齪水,未免有些窸窸僁僁之聲。大夫道:“奇怪!床底下是甚么晌?敢是蛇鼠之類,可拿燈燭來照照。”丫鬟未及答應,大夫急急揩抹干淨。即伸手桌子上去取燭台過來。捏在手中,向床底下一看。不看時万事全体,這一看,好似:
            霸王初入垓心內,張飛剛到霸陵橋。

  大夫大吼一聲道:“這是個甚么鳥人?躲在這底下?”縣君支吾道:“敢是個賊?”大夫一把將宣教拖出來道:“你看!難道有這樣齊整的賊?怪道方才見吾慌張,元來你在家養奸夫!我去得几時,你就是這等羞辱門戶!”先是一掌打去,把縣君打個滿天星。縣君啼哭起來,大夫喝教眾奴仆綁來。此時小童也只得隨著眾人行止。大夫叫將宣教四馬攢蹄,捆做一團。聲言道:“今夜且与我送去廂里吊著,明日臨安府推問去!”大夫又將一條繩來,親自動手也把縣君縛住道:“你這淫婦,也不与你干休!”縣君只是哭,不敢回答一言。大夫道:“好惱!好惱!且燙酒來我吃著消悶!”從人丫鬟們多慌了,急去灶上撮哄些嘎飯,燙了熱酒拿來。大夫取個大甌,一頭吃,一頭罵。又取過紙筆,寫下狀詞,一邊寫,一邊吃酒。吃得不少了,不覺懵懵睡去。

  縣君悄悄對宣教道:“今日之事因是我誤了官人,也是官人先有意向我,誰知隨手事敗。若是到官,兩個多不好了,為之奈何?”宣教道:“多家縣君好意相招,未曾沾得半點恩惠,今事若敗露,我這一官只當斷送在你這冤家手里了。”縣君道:“沒奈何了,官人只是下些小心求告他,他也是心軟的人,求告得轉的。”正說之間,大夫醒來,口里又喃喃的罵道:“小的們打起火把,快將這賊弟子孩儿送到廂里去!”眾人答應一聲,齊來動手。宣教著了急,喊道:“大夫息怒,容小子一言。小子不才,忝為宣教郎,因赴吏部磨勘,寓居府上對門。家縣君青盼,往來雖久,實未曾分毫犯著玉体。今若到公府,罪犯有限,只是這官職有累。望乞高抬貴手,饒過小子,容小子拜納微禮,贖此罪過罷!”大夫笑道:“我是個宦門,把妻子來換錢么?”宣教道:“今日便坏了小子微官,与君何益?不若等小子納些錢物,實為兩便。小子亦不敢輕,即當奉送五百千過來。”大夫道:“如此口輕,你一個官,我一個妻子,只值得五百千么?”宣教听見論量多少,便道是好處的事了,滿口許道:“便再加一倍,湊做千緡罷。”大夫還只是搖頭。縣君在旁哭道:“我只為買這官人的珠翠,約他來議价,實是我的不是。誰知撞著你來捉破了,我原不曾點污。今若拿這官人到官,必然扳下我來。我也免不得到官對理,出乖露丑,也是你的門面不雅。不如你看日前夫妻之面,寬恕了我,放了這官人罷!”大夫冷笑道:“難道不曾點污?”眾從人与丫鬟們先前是小童賄賂過的,多來磕頭討饒道:“其實此人不曾犯著縣君,只是暮夜不該來此,他既情愿出錢贖罪,官人罰他重些,放他去罷。一來免累此人官職,二來免致縣君出丑,實為兩便。”縣君又哭道:“你若不依我,只是尋個死路罷了!”大夫默然了一晌,指著縣君道:“只為要保全你這淫婦,要我忍這樣贓污!”小童忙攛到宣教耳邊廂低言道:“有了口風了,快快添多些,收拾這事罷。”宣教道:“錢財好處,放綁要緊。手腳多麻木了。”大夫道:“要我饒你,須得二千緡錢,還只是買那官做,差辱我門庭之事,只當不曾提起,便宜得多了。”宣教連聲道:“就依著是二千緡,好處!好處!”

  大夫便喝從人,教且松了他的手。小童急忙走去把索子頭解開,松出兩只手來。大夫叫將紙墨筆硯拿過來,放在宣教面前,叫他寫個不愿當官的招伏。宣教只得寫道:“吏部侯勘宣教郎吳某,只因不合闖入趙大夫內室,不愿經官,情甘出錢二千貫贖罪,并無詞說。私供是實。”趙大夫取來看過,要他押了個字。便叫放了他綁縛,只把脖子拴了,叫几個方才隨來家的戴大帽,穿一撒的家人,押了過對門來,取足這二千緡錢。

  此時亦有半夜光景,宣教下處几個手下人已此都睡熟了。這些趙家人個個如狼似虎,見了好東西便搶,珠玉犀象之類,狼藉了不知多少,這多是二千緡外加添的。吳宣教足足取勾了二千數目,分外又把些零碎銀兩送与眾家人,做了東道錢,眾人方才住手。晉了東西,仍同了宣教,押到家主面前交割明白。大夫看過了東西,還指著宣教道:“便宜了這弟子孩儿!”喝叫:“打出去!”

  宣教抱頭鼠竄走歸下處,下處店家燈尚未熄。宣教也不敢把這事對主人說,討了個火,點在房里了,坐了一回,惊心方定。無聊無賴,叫起個小廝來,燙些熱酒,且圖解悶。一邊吃,一邊想道:“用了這几時工夫,才得這個机會,再差一會儿也到手了,誰想卻如此不偶,反費了許多錢財!”又自解道:“還算造化哩。若不是趙縣君哭告,眾人拜求,弄得到當官,我這官做不成了。只是縣君如此厚情厚德,又為我加此受辱。他家大夫說明日就出去的,這倒還好個机會,只怕有了這番事体,明日就使不在家,是必分外防守,未必如前日之便了。不知今生到底能勾相傍否?”心口相問,不覺潸然淚下,郁抑不快,呵欠上來,也不脫衣服,倒頭便睡。

  只因辛苦了大半夜,這一睡直睡到第二日晌午,方才醒來。走出店中舉目看去,對門趙家門也不關,帘子也不見了。一望進去,直看到里頭,內外洞然,不見一人。他還怀著昨夜鬼胎,不敢進去,悄悄叫個小廝,一步一步挨到里頭探听。直到內房左右看過,并無一個人走動蹤影。只見几間空房,連家伙什物一件也不見了。出來回复了宣教。宣教忖道:“他原說今日要到外頭去,恐怕出去了我又來走動,所以連家眷帶去了。只是如何搬得這等罄淨?難道再不回來往了?其間必有緣故。“試問問左右鄰人,才曉得趙家也是那里搬來的,住得不十分長久。這房子也只是賃下的,原非己宅,是用著美人之局,扎了火囤去了。

  宣教渾如做了一個大夢一般,悶悶不樂,且到丁惜惜家里消遣一消遣。惜惜接著宣教,笑容可掬道:“甚好風吹得貴人到此?”連忙置酒相待。飲酒中間,宣教頻頻的歎气。惜惜道:“你向來有了心上人,把我冷落了多時。今日既承不棄到此,如何只是嗟歎,象有甚不樂之處?”宣教正是事在心頭,巴不得對人告訴,只是把如何對門作寓,如何与趙縣君往來,如何約去私期,卻被丈夫歸來拿住,將錢買得脫身,備細說了一遍。惜惜大笑道:“你在用痴心,落了人的圈套了。你前日早對我說,我敢也先點破你,不著他道儿也不得。我那年有一伙光棍將我包到揚州去,也假了商人的愛妾,扎了一個少年子弟千金,這把戲我也曾弄過的。如今你心愛的縣君,又不知是那一家歪刺貨也!你前日瞞得我好,撇得我好,也教你受些業報。”宣教滿臉羞慚,懊恨無已。丁惜惜又只顧把說話盤問,見說道身畔所有剩得不多,行院家本色,就不十分親熱得緊了。

  宣教也覺怏怏,住了兩晚,走了出來。滿城中打听,再無一些消息。看看盤費不勾用了,等不得吏部改秩,急急走回故鄉。親眷朋友曉得這事的,把來做了笑柄。宣教常時忽忽如有所失,感了一場纏綿之疾,竟不及調官而終。可怜吳宣教一個好前程,惹著了這一些魔頭,不自尊重,被人弄得不尷不尬,沒個收場如此。奉勸人家少年子弟每,血气未定貪淫好色,不守本分不知利害的,宜以此為鑒!詩云:
            一臠肉味不曾嘗,已譴纏頭罄橐裝。
            盡道陷入無底侗,誰知洞口賺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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