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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梁啟文定身路口 濟顛僧庵內試心


  話說濟公正在向陳瑜慶要銀子,忽從東面來了一人。大眾一瞧,只見來人頭戴九梁冠,身披寶藍道袍,腰系黃絲絛,白襪云鞋;身長八尺,面賽鐵鍋,兩道濃眉,一雙虎目,海下一部鋼須,根根見肉。見了濟公,念了一聲“無量佛”,并不打話,拉刀直取濟公。濟公把身一閃,那刀就劈了一個空。你道此人是誰?原來就是柳玄清的師弟梁啟文。他本住溫州府永嘉縣金雞峰逍遙道院,同柳玄清最稱莫逆。自從柳玄清入伙小西天,就寫信給他,叫他前來幫著狄元紹。他得著信,即時收拾行李,囑咐道童看守觀門,自己趁著糧船,從海道到玉山。一上小西天,就知柳玄清被濟顛和尚徒弟楊明等所害。他心中一怒,立刻下山,見著和尚就殺。一路行來,已經被他殺了好几個,也算和尚遭了一個大劫。
  今日他由東市梢經過,見許多人圍繞著一個窮和尚、一個俗家,他心想:吾自小西天下來,就立下一個誓,要殺盡天下和尚,為吾師兄報仇,今天既有和尚在吾眼前,不論窮富,一刀兩斷。想定主意,這才拉刀過來。他不過看濟公是個乞丐和尚,把他一刀,就好斷送他的性命,那知一刀過去,濟公輕輕一閃,就劈了一個空。菊天華、菊文龍在酒店里坐著,見濟公向素不認識的人討賬,准知又是冤人家,正要出來勸和,忽見道士跑來要殺和尚。他父子一著力,就躥出來,一個拉出寶劍,一個擎起拐杖,就要幫著濟公,給道土動手。這道士比不得柳玄清等有妖術的,不過會使几路刀槍,方向膂力大些罷了,見有人幫助,自己准知道敵不過人家,忙縮住了手,一回頭撒腿就跑。濟公見他逃走,嚷道:“毛道,逃到那里去?”道士頭也不回,一直往東。將要轉彎,濟公把手一指,口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迷吽!”那道士應聲住步,兩只腳猶如釘在泥中一般,不能動轉。濟公又遠遠指了一指道:“結吾在此立兩晝夜,待吾把事情辦完,再來發付你。”那道士果然极肯听話,正正的立了兩晝夜。濟公說完,回頭又向陳員外付銀子。
  陳員外見他把道士定住,心中十分奇异,知道濟公是個有來歷的和尚,忙說道:“大師傅,要銀子盡有,只是吾身上沒帶,請屈駕到寒舍一坐,要多少就是多少,決不違命。”濟公道:“去去,就進去坐坐也無妨。”又對菊氏父子道:“你們一同去罷。”于是陳員外頭前引導,濟公第二,菊天華第三,菊文龍第四,魚貫而人,直到堂上。濟公抬頭一望,見屋后一股怨气直沖牛斗,就嚷道:“這屋里有冤枉气味,吾鼻子那耐不得,要嘔了。”菊天華道:“人家好好的屋子,那里來的冤枉?師傅又要胡鬧了。”濟公道:“吾這鼻子從無虛錯,這個气味,是人家吃了冤枉沒處伸訴,要尋死的气味。你如不信,一問主人便知端的。”陳員外一聞此言,大惊道:“師傅怎么會聞出有人尋死的气味來?”濟公哈哈笑道:“你還不知道吾這鼻子的利害哩!五百里路里,一切怨恨悲痛的气都聞得出,何況近在咫尺!吾不但聞得出冤枉的气味,而且還聞出他吃冤枉的緣故來。”說還未了,只見屏風后有個女人,露出半面,往外一張。濟公就嚷道:“這是黑心人!這是黑心人!”陳員外回頭一瞧,見是自己新娶的愛妾。說道:“大師傅,莫要冤人家。這是在下的小妾,极其賢惠,自從進門之后,并沒一些差錯,你莫要冤苦了人家。”菊天華在旁听不過,也說道:“濟師傅,這是人家的姨奶奶,莫打哈哈。”濟公并不回答,一回頭對陳員外道:“吾方才在酒舖子吃酒,還沒過癮,瞧見了你,要緊向你討債,就不吃了,此時癮得急,快給吾備酒罷。”陳員外不敢不依,就分付廚房備酒。又問道:“大師傅吃葷還是吃素?”濟公道:“吃葷吃葷!非但吃葷,而且還最歡喜吃狗肉,你有現成的,就給吾弄些來吃吃。”那員外道:“吾這里素不吃牛狗肉,大師傅要別的盡有。”濟公道:“既沒狗肉,就是罷。”
  須臾擺上酒席,送上四壺酒來,惟濟公面前的那把酒壺用紅繩結著。濟公揭起壺蓋一瞧,回頭問員外道:“你今天是好意請吾,還是歹意?”陳員外道:“吾特意請大師傅喝酒,怎么說吾是歹意?”濟公哈哈笑道:“你既是好意請吾,怎么酒中擱著耗子藥?”原來這位陳員外,家里頗有家私。去年因花燭沈氏故世,他就在煙花院中娶了一個姨太太,名叫周蓮香,頗有几分姿色。陳員外愛如掌上之珠,家事一切,都交給他管著。家中長幼大小上下,沒一個不怕他,拍他馬屁的。惟有次媳王氏,他本是詩禮人家,性情高洁,不肯趨奉他。他一怒,就想借事害死王氏,每在被窩中數說王氏的不好。那知陳員外耳朵极硬,見王氏平日為人穩重賢惠,且又是讀書人家出身,心中十分敬重,不肯听小老婆說話。周蓮香一想:吾一個人也害不了,那能壓服眾人?一計不成,再尋一計,必要把他害死,方泄吾心中之气。剛正陳員外請了一位本地秀才王楚江,來家教授三個孫子。那王楚江生得极其俊秀,年紀又輕。開館的日子,陳員外備了丰盛的酒席,請他在書房吃酒。周蓮香來到窗外一瞧,見他頭戴寶藍緞文生巾,身披寶藍綢文生米氅,內襯粉紅領袖,腰系鵝黃絲線,白襪云鞋;身長六尺,面如美玉,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出落得天然俊俏。心中想道:“吾在煙花院中,老的少的、美的丑的都接過,從沒碰見這樣俊品人物。這個人若得同他做了夫妻,比這個老奴才,須似鋼針,触著面皮疼痛難忍,要胜過万倍。”從此,這個心全用在王楚江身上,背地里送酒送菜,半夜里又差心腹婢女送點心。王楚江也是少年喜色的人,心猿意馬,本來捉獲不定,忽然得著這等好机緣,那得不動心?日積月累,就成了一對野鴛鴦。
  王氏見他常常賣弄風姿,已疑心他不是正派;又見時時覷使潛到書房中,更加上疑心,時刻防察。蓮香一想:這件事倘然被他察出,決定性命不保,不如先下手為強,把他陷害。給王楚江一商量,立時得了主意,趁王氏不在房中,就跑去把他手帕、繡鞋、手鐲偷出來,背地放在家人王升的箱子里。當夜就對員外說道:“次媳王氏,這賤人真了不得!吾方才在廚房,見他同王升眉來眼去,唧唧私語,吾到門房一伺察,見王升正在那里拿著繡鞋玩弄。這樣賤人留在家中,將來禍水不小。”陳員外素來敬重王氏,半信不信。到了明天,就借事把王升支使開,同蓮香到他箱中一搜查,果然有王氏的手鐲、繡鞋、手帕。陳員外頓時變色、勃然大怒,就要把兩個人活活處死。蓮香自想道:吾本來只要害王氏,王升給吾沒冤仇,今若連同一并打在一网,豈不罪過?就勸道:“員外別動怒,這些都是王氏這賤人一個人干出來的,若沒這賤人勾引,王升天膽也不敢。況且俗語說得好:‘女想男,隔重衣;男想女,隔重山。’王升即使不正經,單相思也沒用的。若把兩個人一齊處死,非但外面張揚不好听,就是王升也未免有些冤枉。吾看還是先把王升好好開發,只算沒這件事,待他去了,然后咨照王氏家屬來,等他自己處死,一則你吾好不擔責任,二則外面也不致于張揚,豈不兩全其美!”陳員外此時已气的發昏,那有主意?就听了他說話,立刻差人去尋王升來,打發他走路。王升茫然不知緣故,主人叫走,那敢怠慢,只得卷著舖蓋,挑著行李回家,另尋吃飯去處。
  此時早有人報知王氏,王氏一听,如站万丈高山失足跌下。自己一想:吾這東西那里會走到王升房去?必是蓮香陷害;但事已如此,說也說不明白,還是一死相拼干淨。主意想定,把房門閉上,哭哭啼啼想解帶上吊。蓮香听了這個信息,恐怕死沒見證,就叫員外自己到王氏家,請他爺爺來;又怕員外一個人去吃他的虧,所以帶五六個家丁。不料員外剛一出自家大門,就叫濟公纏住。員外一想:這是耽不起時候的。就叫一個能干的家丁帶去,自己陪著濟公回家。蓮香听說員外回來,不知道是何緣故?忙赶緊出來,走至屏風后,听外面人聲嘈雜,正擬往外瞧瞧是什么人,焉知濟公一見,就嚷他黑心人。他心中即大怒,又不好出來同和尚口角,只得悻悻退到里面。后來又听說員外叫排酒請和尚,他就狠心腸想把和尚毒死。就跑到自己房中,把剩下的耗子藥,背人傾入壺中,尋了一個紅繩,縛在壺蓋頂上,囑咐家人道:“這酒是和尚喝的。”家人不知其故,就把這壺酒放在濟公面前,他自己就出來,站在屏后,看和尚吃不吃。焉知和尚一揚手一瞧,就嚷有耗子藥。員外一爭論,濟公就把這壺酒給員外滿滿斟了一杯,說道:“員外,你說沒有耗子藥,你自己吃罷。”員外那里知道真有毒,拿起杯來就要吃。蓮香在屏后看得親切,一著急,疾忙赶至堂中,從員外手中奪來,甩在地上,回身就走。濟公哈哈笑道:“吾和尚与他并無仇怨,怎么要毒害吾?”陳員外羞得滿面通紅,進去埋怨不題。
  話說濟公同著菊氏父子、陳員外一共四人,開怀暢飲,直吃到魚更二躍,方才停止。濟公就對陳員外道:“吾們三人外面有事,去去就來,你就在此等等,吾少頃還有話說哩。”陳員外點頭答應。濟公這才拉著菊天華、菊文龍,出了大門,一直夠奔妙蓮庵來。菊天華不解其意,問濟公道:“大師傅拉吾們到此何意?”濟公笑道:“吾出家人以慈悲為本,無論什么事,總要給人家拉湊攏來,何況這婚姻大事!日間吾听你儿子的語气,不是不要李彩秋,不過因他給妖怪迷惑,疑他心不正派,所以吾就給他換變形貌,此刻正好去試試他的心。如果他不正派,自然不必再題;如其正經,那時再要推托,吾和尚斷斷不依的。”說畢,早已來至廟門外,見雙扉緊閉,雞犬無聲,濟公就附著文龍耳邊說了几句,文龍點頭稱是。濟公自己一回頭,見路旁立著一株枯樹,他就折了一枝丫枝,口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迷吽”,喝聲:“敕令!”頓時就變成明晃晃的單刀。于是濟公在前,文龍次之,菊天華在后,跳上牆頭,躥房越脊,直到后房。
  那妙蓮庵是南向五開間三進,濟公知道李彩秋同著老尼在后面配房居住,所以徑奔這里來。其時李彩秋見天色尚早,尚未睡覺,正同老尼妙修談日間的事。菊文龍一翻身,使了個倒卷珠帘式,把兩腳鉤著屋檐,垂頭下瞧,見李彩秋坐在靠東炕沿上,解去發髻,穿一件舊綢襖,裙子也松了,已是將睡的景象;老尼坐在旁邊椅上,陪著閒談。濟公在屋上念動真言,搖身一變,忽然變了一個俊俏書生,頭戴文生公子巾,身穿繡花文生氅,面如冠玉,齒白唇紅,一回頭悄悄對菊天華道:“你還認識吾嗎?”菊天華搖搖頭,濟公嗤的一笑。那知笑聲太大,下面李彩秋覺察屋上有人,疾忙拉著寶劍、要出屋動手。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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