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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理新妝討人嚴訓導 還舊債清客鈍机鋒



  按:周雙玉踅進對過自己房里,巧囡跟過來問雙玉道:“出局衣裳,無(女每)阿曾撥來耐?”雙玉搖搖頭。巧囡道:“我去搭耐問聲看。耐拿鬢腳來刷刷囗。”說了,忙下樓去問老鴇周蘭。雙玉自把保險台燈移置梳妝台上,且不去刷鬢腳,就在床沿坐下,悄悄的側耳而听。
  原來周雙玉房間底下乃是老鴇周蘭自己臥室,那周雙寶搬下去舖的房間卻在周雙珠的房間底下。當時听得老鴇周蘭叫巧囡掌起燈來,開櫥啟箱,翻騰一會;又咕咕唧唧說了許多閒話,然后出房;卻又往雙寶房背后去,不知做什么,一些也听不見。
  雙玉方才丟開,起身對鏡,照見兩邊鬢腳稍微松了些,隨取抿子輕輕刷了几刷,已自熨貼。只見巧囡怀里抱著衣裳,同周蘭上樓來了。雙玉收過抿子,便要取衣裳來穿。周蘭道:“慢點嗄,耐個頭勿好(口宛),啥毛得來。”乃將手中揣著的豆蔻盒子放下,親自動手替雙玉弄頭。捏了又捏,撳了又撳,濃濃的蘸透了一根子刨花浸的水,順著螺絲旋刷進去,又刷過周圍劉海頭。刷的那水從頭頸里直流下去,連前面額角上也亮晶晶都是水漬。雙玉伸手去拭,周蘭忙阻止道:“耐(要勿)動囗。”遂用手巾在頭頸里略掩一掩,叫雙玉轉過臉來,仔細端詳一回,說:“好哉。”
  巧囡在傍提著衣裳領口,伏侍雙玉穿將起來,是一件織金撇蘭盆景一色鑲滾湖色宁綢棉襖。巧囡看了道:“實概件衣裳,我好像勿曾看見歇。”周蘭道:“耐末陸里看得見?說起來還是大先生個哉。俚□姊妹三家頭,才有點怪脾气。隨便啥衣裳哉,頭面哉,才要自家撐得起來;別人個物事,就撥來俚,俚也匆要。雙珠個頭面末,也匆算少。單說衣裳,是陸里及得來阿大搭阿二嗄?比仔雙珠要多几花□!俚□嫁出去辰光,揀中意點末拿仔去,剩下來也有几箱子。我收捉仔起來,一直用勿著,還有啥人來著囗?就撥來雙寶著過歐,也匆多几件。還有几几花花,連搭雙寶也匆曾看見歇,(要勿)說啥耐哉。”
  雙玉穿上棉襖,向大洋鏡前走了几步,托起臂膊,比比出手。周蘭過去把衣襟縐紋拉直些,又嘮叨說道:“耐要自家有志气,做生意末巴結點,阿曉得?我眼睛里望出來,無啥親生勿親生,才是我囡仵。耐倘然學得到雙珠阿姐末,大先生、二先生几花衣裳頭面,隨便耐中意陸里一樣,只管拿得去末哉。要像仔雙寶樣子,就算是我親生囡仵,我也匆高興撥俚(口宛)。”雙玉只听著不言語。周蘭問他:“阿听見?”雙玉說:“听見哉。”周蘭道:“价末耐也答應聲囗,啥一聲也匆響嗄?”
  巧囡听台面上叫的局先已到了,急取豆蔻盒子,連聲催促,方剪住周蘭的話頭,攙了雙玉,往前便走,卻忽然想起銀水煙筒來。巧囡道:“就三先生搭拿仔根罷。”周蘭道:“勿要!耐到雙寶搭去拿得來。雙寶一根末讓俚用仔,我再拿一根出來撥來雙寶。”
  巧囡赶著跑去。周蘭又教導些台面規矩与雙玉听,并說:“耐勿曉得末,問阿姐好哉。阿姐搭耐說啥閒話,耐听好仔,(要勿)忘記。耐要是匆肯听人閒話,我先搭耐說一聲,耐自家吃苦,到底無啥好處。”周蘭說一句,雙玉應一聲。須臾,巧囡取銀水煙筒回來,周蘭自下樓去。
  巧囡忙挈雙玉至這邊台面上。只見先到的只有一個局,乃是陳小云的相好金巧珍,住在同安里口,只隔一條三馬路,走過來就是,所以早些。當時金巧珍拉開嗓子唱京調,引得羅子富興高采烈,擺庄豁拳。更有趙朴齋、張小村刻意奉承,极力鼓舞,此外諸位也就隨和著。獨有王蓮生設精打采,坐也坐不住。周雙珠知道是厭煩,問他:“阿到對過去坐歇?”蓮生正中胸怀,即時离席。
  巧囤領著踅過周雙玉房間,點了煙燈,沖了茶碗。向蓮生道:“我去喊雙玉來。”蓮生阻擋不及,只好听他喊去。只見周雙玉冉冉歸房,脫換衣裳,遠遠的端坐相陪,嘿然無語。蓮生自然不去兜搭。一會儿,巧囡又跑來張羅,叮囑雙玉陪著,也就去了。
  蓮生吸了兩口煙,听那邊台面上豁拳唱曲,熱鬧得不耐煩,倒是雙玉還靜靜的坐在那里低頭斂足弄手帕子。蓮生心有所感,不覺暗暗贊歎了一番。忽听得娘姨阿金走出當中間,高聲喊“絞手巾”。一時,履聲、舄聲、帘鉤聲、客辭主人聲、主人送客聲,雜沓并作。卻不知去的是誰,只覺得台面上冷靜了許多。隨后湯嘯庵也踱過這邊房里來,吃得緋紅的臉,一手拿著柳條剔牙杖剔牙,隨意向榻床下首歪著,看蓮生燒煙。蓮生問:“子富去哉?”嘯庵道:“俚□還有啥局頭,搭仲英、小云一淘去哉。”
  蓮生遂約嘯庵同洪善卿到沈小紅家去。嘯庵會意應諾。及巧囡來請用飯,兩人方過那邊歸席人座。湯嘯庵向洪善卿耳邊說了几句,善卿听了微笑。用雙珠也點頭笑道:“耐□說啥,我也懂來里哉。”嘯庵道:“耐說說看。”雙珠把嘴望蓮生一努。大家笑著,都吃過飯。張小村知道他們有事,和趙朴齋告辭先行。王蓮生道:“倪也去罷。”湯嘯庵、洪善卿說“好”。周雙珠忙喊雙玉過來,送至樓門而回。
  三人緩步同行。來安叫轎夫抬空轎子跟隨在后,出了公陽里,就對門進同安里,穿至西薈芳里口,适被娘姨阿珠的儿子暗中瞧見,跑去報信。阿珠迎出門首,笑嘻嘻說道:“我說王老爺要來快哉,倒剛剛來哉。”
  當下王蓮生在前,与湯嘯庵、洪善卿進門;后面跟著阿珠,接踵上樓。早听得房間里小腳高底一陣怪響。王蓮生方跨進當中間房門,只見沈小紅越發蓬頭垢面,如鬼怪一般,飛也似赶出當中間,望蓮生縱身直扑上去。蓮生錯愕倒退。大姐阿金大隨后追到,兩手合抱攏來,扳住小紅胸脯,只喊說:“先生(要勿)囗!”慌的阿珠搶上去叉住小紅臂膊,也喊說:“先生耐慢點看!”小紅咬牙切齒,恨道:“耐□走開點囗!我要死末關耐□啥事嗄?”阿珠連連勸道:“耐就要死末,也匆實概個(口宛)。故歇王老爺來仔,也好等王老爺說起來;說勿好,耐再去死末哉(口宛)。”小紅一心和蓮生拼命,那里肯依。湯嘯庵、洪善卿見如此撒潑,不好說甚,只是冷笑。蓮生又羞又惱,又怕又急,四下里一逼,倒逼出些火性來,也冷笑說道:“讓俚去死末哉!”說了一句,回身便走。湯嘯庵、洪善卿只得跟著走了。
  阿珠見光景不好,也顧不得小紅,赶緊來拉蓮生;被蓮生一豁,洒脫袖子,竟下樓梯。忽听得當中間板壁“蓬咚蓬咚”震天价響起來,阿金大在內极聲喊道:“勿好哉,先生撞煞哉呀!”就這一聲喊里,喚起樓下三四個外場,只道有甚禍事,急急跑上樓來,适与蓮生等擠住在樓梯上。阿珠把蓮生死拖活拽,往里掙去。湯嘯庵、洪善卿料道走不脫,也攛掇蓮生回至當中間。只見小紅還把頭狠命往板壁上磕,阿金大扳住胸脯,那里扳得開。阿珠著了忙,也狠命的攔腰一抱抱起來。湯嘯庵、洪善卿齊說道:“小紅耐算啥囗?有閒話說末哉,實概樣子,耐小紅也犯勿著(口宛)。”阿珠摸摸小紅的頭,沒甚傷損,只有額角邊被板壁上釘的釘頭碰破些油皮,也不至流血。阿金大上前把手心摩挲著,道:“耐看阿險嗄!撞來□太陽里末,那价呢?”
  蓮生正站在一傍發呆。阿珠一眼□見,說道:“王老爺,闖出窮禍來,耐也脫勿了個囗!(要勿)看仔像無要緊。”外場見沒事,都笑道:“倒嚇得倪來要死!快點攙先生房間里去罷。”阿珠仍抱起小紅來。阿金大拉了蓮生、湯嘯庵、洪善卿一同簇擁至房里。阿珠放小紅向榻床躺下。阿金大端整茶碗,叫外場沖了茶。外場囑付阿珠說:“耐□小心點末哉。”都訕笑著下樓去了。
  王蓮生、湯嘯庵、洪善卿一溜儿坐在靠壁高椅上。小紅背燈向壁,掩面而哭。阿珠靠小紅身傍坐著,慢慢与王蓮生說道:“王老爺,耐自家勿好,轉差仔念頭。耐起初要搭倪先生說明白仔,耐就去做仔十個張蕙貞,优先生也無啥(口宛)。為仔耐瞞仔倪先生末倒勿好哉。倪先生曉得耐去做仔張蕙貞,說難是王老爺倪搭匆來個哉,撥來張蕙貞□拉仔去哉。”洪善卿不待說完,即攔說道:“王老爺不過昨日夜頭來□張蕙貞搭吃仔台酒二故歇原到該搭來哉(口宛)。”阿珠立起身來,走過洪善卿身傍,輕聲說道:“洪老爺,耐是蠻明白來里。倪先生倒(要勿)怪俚,俚是發极仔了呀。王老爺先起頭做倪先生辰光,還有好几戶老客人□。后來搭王老爺要好仔末,有個把客人阿要動气匆來哉了?倪末去請哉(口宛)。王老爺就搭倪先生說:‘俚□匆來,讓俚吸匆來末哉,我一干仔來搭耐撐場面。’王老爺,阿是耐說來□個閒話?先生有仔王老爺,倒蠻放心請也匆去請哉。難末一戶一戶客人才匆來哉,到故歇是無撥哉,就剩仔王老爺一干仔哉。洪老爺,耐說王老爺去做仔張蕙貞,倪先生阿要發极?”湯嘯庵接說道:“難也(要勿)去說哉。張蕙貞□末坍仔台哉,王老爺原到該搭來,耐沈小紅場面也可以過得去哉。大家(要勿)說哉,阿是?”
  小紅正哭得涕淚交顧,听嘯庵說,便分說道:“楊老爺,耐問聲俚看:俚自家搭我說,教我生意(要勿)做哉,條子末手孝脫仔。我听仔俚,客人叫局也匆去。俚還搭我說,俚說:‘耐少來□几花債末,我來搭耐還末哉。’我听仔快活煞,張開仔兩只眼睛單望俚一干仔,望俚搭我還清仔債末,我也有仔好日腳哉。陸里曉得俚一直來里騙我!騙到我今日之下,索性豁脫仔,去包仔個張蕙貞囗!”說到這里,兩腳一跺,身子一掀,俯仰號啕,放聲大哭。哭了又道:“俚就要去做張蕙貞,也無啥!我自家想想,衣裳末著完哉,頭面末當脫哉,客人末一個也無撥哉,倒欠仔一身債。弄得我上勿上,落勿落,難末教我那价囗?”湯嘯庵微笑道:“故也無啥那价。王老爺原來里,衣裳頭面原教王老爺辦得來,債末教王老爺去還清仔,阿是才舒齊哉(口宛)?”
  小紅道:“湯老爺,勿瞞耐說,王老爺來里該搭做仔兩年半,買來□几花物事才來里眼睛前頭。張蕙貞搭勿到十日天,從頭浪起到腳浪,陸里一樣勿搭俚辦起來?還有朋友歎拍馬屁鬼討好,連忙搭俚買好仔家生送得去舖房間。耐湯老爺陸里曉得囗!”洪善卿插說道:“王老爺也叫瞎說!堂子里做個把倌人,只要局帳清爽仔末是哉。倌人欠來□債,關客人啥事,要客人來搭俚還。老實說,倌人末勿是靠一個客人,客人也匆是做一個倌人。高興多走走,勿高興就少走走,無啥多花枝枝節節(口宛)!”
  小紅正要回嘴,阿珠赶著戧說道:“洪老爺說得勿差,‘倌人末勿是靠一個客人’。倪先生也有好几戶客人□,為啥要耐王老爺一干仔來撐場面囗,耐就一干仔撐仔場面,匆來搭倪先生還債,倪先生就欠仔一万債,阿好搭耐王老爺說,要耐王老爺來還嗄?耐王老爺自家搭倪先生說,要搭倪先生還債。只要王老爺真真還清仔,倪先生阿有啥枝枝節節?耐就去做仔張蕙貞,‘客人也匆是做一個倌人’,倪先生阿好說耐啥?故歇耐王老爺原勿曾搭倪先生還歇一點點債,倒先去做仔張蕙貞哉。耐王老爺想想看,阿是倪先生來里枝枝節節呢?阿是耐王老爺自家來□枝枝節節?”說罷,(目夷)了王蓮生半日。
  蓮生仰著臉,只不做聲。洪善卿笑道:“俚□啥枝枝節節也勿關倪事,倪要去哉。”遂与湯嘯庵立起身來。蓮生意思要一同去,小紅只做不看見,倒是阿金大捺住蓮生道:“咦!王老爺,耐阿好去嗄?”阿珠喝阿金大放手,卻向蓮生道:“王老爺耐要去,去末哉;倪是匆好來屈留耐,就搭耐說一聲是哉。昨日夜頭我搭阿金大兩家頭陪倪先生坐來□床浪,坐仔一夜天勿曾困,今夜頭倪要因去哉。倪娘姨□到底無啥干己,就闖仔點窮禍,也匆關倪事。倪先說仔末,王老爺也怪勿著倪。”几句說得蓮生左右為難,不得主意。湯嘯庵向蓮生道:“倪先去,耐坐歇罷。”蓮生乃附耳囑他去張蕙貞家給個信。嘯庵應諾,始与洪善卿偕行。小紅卻也抬身送了兩步,說道:“倒難為仔耐□,明朝倪也擺個雙台謝謝耐□末哉。”說著,倒自己笑了。蓮生也忍不住要笑。
  小紅轉身,伸一個指頭向蓮生臉上連點几點,道:“耐末……”只說得兩字,便縮住了,卻“哼”的一聲,像是歎气。半晌又道:“耐一干仔來末,阿伯倪欺瞞仔耐嗄?耐算教兩個朋友來做幫手,幫仔耐說閒話,阿要气煞人!”蓮生自覺羞慚,佯作不睬。阿珠冷笑兩聲,道:“王老爺倒蠻好,才是朋友□搭俚出個主意。王老爺末去听仔俚。就張蕙貞搭,勿是朋友同得去,陸里認得嗄?”小紅道:“張蕙貞搭倒勿是朋友,俚乃自家去打個野雞。”阿珠道:“故歇是匆是野雞哉,也算仔長三哉!叫仔一班小堂名,顯煥得來!王老爺做仔几日天,用脫仔几花?阿有千把嗄?”蓮生道:“耐□(要勿)瞎說!”阿珠道:“倒勿是瞎說囗!”隨將煙盤收拾干淨,道:“王老爺吃煙罷,(要勿)去轉啥念頭哉!”蓮生乃去榻床躺下吸煙。阿珠、阿金大陸續下去。
  第十回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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