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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議芳名小妹附招牌 拘俗禮細崽翻首座



  按:不多時,洪善卿与庄荔甫都過這邊陸秀寶房里來,張小村,趙朴齋忙招呼讓坐。朴齋暗暗教小村替他說請吃酒。小村微微冷笑,尚未說出。陸秀寶看出朴齋意思,戰說道:“吃酒末阿有啥勿好意思說嗄?趙大少爺請耐□兩位用酒,說一聲末是哉。”朴齋只得跟著也說了。庄荔甫笑說:“應得奉陪。”洪善卿沉吟道:“阿就是四家頭?”朴齋道:“四家頭忒少。”隨問張小村道:“耐曉得吳松橋來□陸里?”小村道:“俚來□義大洋行里,耐陸里請得著嗄?要我搭耐自家去尋□。”朴齋道:“价末費神耐替我跑一埭,阿好?”
  小村答應了。朴齋又央洪善卿代請兩位。庄荔甫道:“去請仔陳小云罷。”洪善卿道:“晚歇我隨便碰著哈人,就搭俚一淘來末哉。”說了,便站起來道:“价末晚歇六點鐘再來,我要去干出點小事体。”朴齋重又懇托。陸秀寶送洪善卿走出房間。庄荔甫隨后追上,叫住善卿道:“耐碰著仔陳小云,搭我問聲看,黎篆鴻搭物事阿曾拿得去。”
  洪善卿答應下樓,一直出了西棋盤街,恰有一把東洋車拉過。善卿坐上,拉至四馬路西苔芳里停下,隨意給了些錢,便向弄口沈小紅書离進去,在天井里喊“阿珠”。一個娘姨從樓窗口探出頭來,見了道:“洪老爺,上來囗。”善卿問:“王老爺阿來里?”阿珠道:“勿曾來。有三四日匆來哉。阿曉得來□陸里?”善卿道:“我也好几日勿曾碰著。先生呢?”阿珠道:“先生坐馬車去哉。樓浪來坐歇囗。”善卿已自轉身出門,隨口答道:“(要勿)哉。”阿珠又叫道:“碰著王老爺末,同俚一淘來。”
  善卿一面應,一面走,由同安里穿出三馬路,至公陽里用雙珠家。直走過客堂,只有一個相幫的喊聲“洪老爺來”,樓上也不見答應。善卿上去,靜悄悄的,自己掀帘進房看時,竟沒有一個人。善卿向榻床坐下,隨后周雙珠從對過房里款步而來,手里還拿著一根水煙筒,見了善卿,微笑問道:“耐昨日夜頭保合樓出來,到仔陸里去?”善卿道:“我就轉去哉(口宛)。”雙珠道:“我只道耐同朋友打茶會去,教娘姨□等仔一歇□,耐末倒轉去哉。”善卿笑說:“對勿住。”雙珠也笑著,坐在榻床前机子上,裝好一口水煙,給善卿吸。善卿伸手要接,雙珠道:“(要勿)囗,我裝耐吃。”把水煙筒嘴湊到嘴邊,善卿一口气吸了。
  忽然大門口一陣嚷罵之聲,蜂擁至客堂里,劈劈拍拍打起架來。善卿失惊道:“做啥?”雙珠道:“咿是阿金□哉囗,成日成夜吵勿清爽。阿德保也匆好。”善卿便去樓窗口望下張看。只見娘姨阿金揪著他家主公阿德保辮子要拉,卻拉不動,被阿德保按住阿金□髻,只一撳,直撳下去。阿金伏倒在地,掙不起來,還气呼呼的嚷道:“耐打我啊!”阿德保也不則聲,屈一只腿壓在他背上,提起拳來,擂鼓似的從肩膀直敲到屁股,敲得阿金殺豬也似叫起來。雙珠听不過,向窗口喊道:“耐□算啥嗄,阿要面孔!”樓下眾人也齊聲喊住,阿德保方才放手。雙珠挽著善卿臂膊扳轉身來,笑道:“(要勿)去看俚□囗。”將水煙筒授与善卿自吸。
  須臾,阿金上樓,撅著嘴,哭得滿面淚痕。雙珠道:“成日成夜吵勿清爽,也匆管啥客人來□匆來□。”阿金道:“俚拿我皮襖去當脫仔了,還要打我。”說著又哭了。雙珠道:“阿有啥說嗄,耐自家見乖點,也吃勿著眼前虧哉(口宛)。”阿金沒得說,取茶碗,撮茶葉;自去客堂里坐著哭。
  接著阿德保提水銚子進房,雙珠道:“耐為啥打俚嗄?”阿德保笑道:“三先生阿有啥勿曉得?”雙珠道:“俚說耐當脫仔俚皮襖,阿有价事嗄?”阿德保冷笑兩聲,道:“三先生耐問聲俚看,前日仔收得來會錢,到仔陸里去哉囗?我說送阿大去學生意,也要五六塊洋錢囗,教俚拿會錢來,俚拿匆出哉呀;難末拿仔件皮襖去當四塊半洋錢。想想阿要气煞人!”雙珠道:“會錢末也是俚賺得來洋錢去合個會,耐倒勿許俚用。”阿德保笑道:“三先生也蠻明白□。俚真真用脫仔倒罷哉,耐看俚阿有啥用場嗄?沓來□黃浦里末也听見仔點響聲,俚是一點點響聲也無撥(口宛)。”雙珠微笑不語。阿德保沖了茶,又隨手絞了把手巾,然后下去。
  善卿挨近雙珠,悄問道:“阿金有几花姘頭嗄?”雙珠忙搖手道:“耐(要勿)去多說多話。耐末算說白相,撥來阿德保听見仔要吵煞哉!”善卿道:“耐還搭俚瞞啥?我也曉得點來里。”雙珠大聲道:“瞎說哉囗!坐下來,我搭同說句閒話。”善卿仍退下歸坐。雙珠道:“倪無(女每)阿曾搭耐說起歇啥?”善卿低頭一想,道:“阿是要買個討人?”雙珠點頭道:“說好哉呀,五百塊洋錢□。”善卿道:“人阿縹致嗄?”雙珠道:“就要來快哉。我是勿曾看見,想來比雙寶縹致點□。”善卿道:“房間舖來□陸里呢?”雙珠道:“就是對過房間。雙寶末搬仔下頭去。”善卿歎道:“雙寶心里是也巴勿得要好,就吃虧仔老實點,做匆來生意。”雙珠道:“倪無(女每)為仔雙寶,也豁脫仔几花洋錢哉。”善卿道:“耐原照應點俚,勸勸耐無(女每)看過點,賽過做好事。”正說時,只听得一路大腳聲音,直跑到客堂里,連說:“來哉,來哉!”善卿忙又向樓窗口去看,乃是大姐巧囤跑得喘吁吁的。
  善卿知道那新買的討人來了,和雙珠爬在窗檻上等候。只見雙珠的親生娘周蘭親自攙著一個清倌人進門,巧囡前走,徑上樓來。周蘭直拉到善卿面前,問道:“洪老爺,耐看看倪小先生阿好?”善卿故意上前去打個照面。巧囡教他叫洪老爺,他便含含糊糊叫了一聲,卻羞得別轉臉去,徹耳通紅。善卿見那一种風韻可怜可愛,正色說道:“出色哉!恭喜,恭喜!發財,發財!”周蘭笑道:“謝謝耐金口。只要俚巴結點,也像仔俚□姊妹三家頭末,好哉。”口里說,手指著雙珠。善卿回頭向雙珠一笑。雙珠道:“阿姐是才嫁仔人了,好哉。單剩我一干仔,無啥人來討得去,要耐養到老死□,啥好嗄!”周蘭呵呵笑道:“耐有洪老爺來里(口宛)。耐嫁仔洪老爺,比雙福要加倍好□。洪老爺阿是?”
  善卿只是笑。周蘭又道:“洪老爺先搭倪起個名字,等俚會做仔生意末,雙珠就撥仔耐罷。”善卿道:“名字叫周雙玉,阿好?”雙珠道:“阿有啥好听點個嗄?原是‘雙’啥‘雙’啥,阿要討人厭!”周蘭道:“周雙玉無啥;把勢里要名气響末好。叫仔周雙玉,上海灘浪隨便啥人,看見牌子就曉得是周雙珠□個妹子哉(口宛),終比仔新鮮名字好點□。”巧囡在傍笑道:“倒有點像大先生個名字。周雙福,周雙玉,阿是听仔差勿多?”雙珠笑道:“耐末曉得哈差勿多。陽台浪晾來□一塊手帕子搭我拿得來。”
  巧囡去后,周蘭摯過雙玉,和他到對過房里去。善卿見天色晚將下去,也要走了。雙珠道:“耐啥要緊囗?”善卿道:“我要尋個朋友去。”雙珠起身,待送不送的,只囑咐道:“耐晚歇要轉去末,先來一埭,(要勿)忘記。”
  善卿答應出房。那時娘姨阿金已不在客堂里,想是別處去了。善卿至樓門口,隱隱听見亭子間有飲泣之聲。從帘子縫里一張,也不是阿金,竟是周蘭的討人周雙寶,淌眼抹淚,面壁而坐。善卿要安慰他,跨進亭子,搭訕問道:“一干子來里做啥?”那周雙寶見是善卿,忙起身陪笑,叫一聲“洪老爺”,低頭不語。善卿又問道:“阿是耐要搬到下頭去哉?”雙室只點點頭。善卿道:“下頭房間倒比仔樓浪要便當多花□。”雙寶手弄衣襟,仍是不語。善卿不好深談,但道:“耐閒仔點,原到樓浪來阿姐搭多坐歇,說說閒話也無啥。”雙寶方微微答應。善卿乃退出下樓,雙寶倒送至樓梯邊而回。
  善卿出了公陽里,往東轉至南晝錦里中祥發呂宋票店,只見管帳胡竹山正站在門首觀望。善卿上前廝見。胡竹山忙請進里面。善卿也不歸坐,問:“小云阿來里?”胡竹山道:“勿多歇朱藹人來,同仔俚一淘出去哉,看光景是吃局。”善卿即改邀胡竹山,道:“价末倪也吃局去。”胡竹山連連推辭。善卿不由分說,死拖活拽同往西棋盤街來。
  到了聚秀堂陸秀寶房里,見趙朴齋、張小村都在。還有一客,約摸是吳松橋,詢問不錯。胡竹山都不認識,各通姓名,然后就坐,大家隨意閒談。
  等至上燈以后,獨有庄荔甫未到。問陸秀林,說是往拋球場買物事去的。外場罩圓台,排高椅,把挂的湘竹絹片方燈都點上了。趙朴齋已等得不耐煩,便滿房間大踱起來,被大姐一把仍拉他坐了。張小村与吳松橋兩個向榻床左右對面躺著,也不吸煙,卻悄悄的說些秘密事務。陸秀林、陸秀寶姊妹并坐在大床上,指點眾人背地說笑。胡竹山沒甚說的,仰著臉看壁間單條對聯。
  洪善卿叫楊家(女每)拿筆硯來開局票,先寫了陸秀林、周雙珠二人。胡竹山叫清和坊的袁三寶,也寫了。再問吳松橋、張小村叫啥人。松橋說叫孫素蘭,住兆貴里。小村說叫馬桂生,住慶云里。趙朴齋在旁看著寫畢,忽想起,向張小村道:“倪再去叫個王阿二來,倒有白相個(口宛)。”被小村著實瞪了一眼,朴齋后悔不迭。吳松橋只道朴齋要叫局,也攔道:“耐自家吃酒,也(要勿)叫啥局哉。”朴齋要說不是叫局,卻頓住嘴說不下去。恰好樓下外場喊聲:“庄大少爺上來。”陸秀林听了急奔出去,朴齋也借勢走開去迎庄荔甫。
  荔甫進房,見過眾人,就和陸秀林過間壁房間里去。洪善卿叫“起手巾”,楊家(女每)應著,隨把局票帶下去。及至外場絞上手巾,庄荔甫也已過來,大家都揩了面。于是趙朴齋高舉酒壺,恭恭敬敬定胡竹山首座。竹山吃一大惊,极力推卻。洪善卿說著,也不依。趙朴齋沒法,便將就請吳松橋坐了,竹山次位,其余略讓一讓,即已坐定。
  陸秀寶上前篩了一巡酒,朴齋舉杯讓客,大家道謝而飲。第一道菜照例上的是魚翅,趙朴齋待要奉敬,大家攔說:“(要勿)客气,隨意好。”朴齋從直遵命,只說得一聲“請”。魚翅以后,方是小碗。陸秀林已換了出局衣裳過來,楊家(女每)報說:“上先生哉。”秀林、秀寶也并沒有唱大曲,只有兩個烏師坐在帘子外吹彈了一套。
  及至烏師下去,叫的局也陸續到了。張小村叫的馬桂生,也是個不會唱的。孫素蘭一到,即問袁三寶:“阿曾唱?”袁三寶的娘姨會意,回說:“耐□先唱末哉。”孫素蘭和准琵琶,唱一支開片,一段京調。庄荔甫先鼓起興致,叫拿大杯來擺庄。楊家(女每)去間壁房里取過三只雞缸杯,列在荔甫面前。荔甫說:“我先擺十杯。”吳松橋听說,揎袖攘臂,和蕩市豁起拳來。孫素蘭唱畢,即替吳松僑代酒,代了兩杯,又要存兩杯,說:“倪要轉局去,對勿住。”
  孫素蘭去后,周雙珠方姍姍其來。洪善卿見阿金兩只眼睛腫得像胡桃一般,便接過水煙筒來自吸,不要他裝。阿金背轉身去立在一邊。周雙珠揭開豆蔻盒子蓋,取出一張請客票頭授与洪善卿。善卿接來看時,是朱藹人的,請至尚仁里林素芬家酒敘。后面另是一行小字,寫道:“再有要事面商,見字速駕為幸。”這行卻加上密密的圈子。善卿猜不出是什么事,問周雙珠道:“送票頭來是啥辰光?”雙珠道:“來仔一歇哉,阿去嗄”善卿道:“勿曉得啥事体,實概要緊。”雙珠道:“阿要教相幫□去問聲看?”善卿點點頭。雙珠叫過阿金道:“耐去喊俚□到尚仁里林素芬搭台面浪看看,阿曾散。問朱老爺阿有啥事体,無要緊末,說洪老爺謝謝勿來哉。”
  阿金下樓与轎班說去。庄荔甫伸手要票頭來看了,道:“阿是藹人寫個嗄?”善卿道:“為此勿懂(口宛)。票頭末是羅子富個筆跡,到底是啥人有事体囗。”荔甫道:“羅子富做啥生意嗄?”善卿道:“俚是山東人,江蘇候補知縣,有差使來里上海。昨日夜頭保合樓廳浪阿看見個胖子?就是俚。”趙朴齋方知那個胖子叫羅子富,記在肚里。只見庄荔甫又向善卿道:“耐要先去末,先打兩杯庄。”善卿伸拳豁了五杯,正值那轎班回來,說道:“台面是要散快哉,說請洪老爺帶局過去,等來□。”善卿乃告罪先行。趙朴齋不敢強留,送至房門口。外場赶忙絞上手巾,善卿略揩一把,然后出門,款步轉至寶善街,徑往尚仁里來。
  比及到了林素芬家門首,見周雙珠的轎子倒已先在等候,便与周雙珠一同上樓進房。只見就籌交錯,履舄縱橫,已是酒闌燈闌時候。台面上只有四位,除羅子富、陳小云外,還有個湯嘯庵,是朱藹人得力朋友。這三位都与洪善卿時常聚首的。只一位不認識,是個清瘦面龐、長跳身材的后生。及至敘談起來,才知道姓葛,號仲英,乃蘇州有名貴公子。洪善卿重复拱手致敬道:“一向渴慕,幸會,幸會!”羅子富听說,即移過一雞缸杯酒來授与善卿,道:“請耐吃一杯濕濕喉嚨,(要勿)害仔耐渴慕得要死。”善卿只是訕笑,接來放在桌上,隨意向空著的高椅坐了。周雙珠坐在背后,林素芬的娘姨另取一副杯箸奉上。林素芬親自篩了一杯酒,羅子富偏要善卿吃那一雞缸杯。善卿笑道:“耐□吃也吃完哉,還請我來吃啥酒!耐要請我吃酒末,也擺一台起來。”羅子富一听,直跳起來道:“价末(要勿)耐吃哉,倪去罷。”
  第三回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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