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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儿


當時五霸說庄王,不但強梁壓上邦。
  多少傾城因女色,絕纓一事己無雙。

  話說春秋時,楚國有個庄王,姓畢,名旅,是五霸中一霸。那庄王曾大宴群臣于寢殿,美人懼侍。偶然風吹燭滅,有一人從暗中牽美人之農,美人扯斷了他系冠的纓素,訴与庄王,要他查名治罪。庄王想道:“酒后疏狂,人人常態。我豈為一女子上,坐人罪過,使人笑戲?輕賢好色,豈不可恥?”于是出令曰:“今日飲酒甚樂,在坐不絕纓者不歡。”比及燭至,滿座的冠纓都解,競不知調戲美人的是那一個。后來晉楚交戰,庄王為晉兵所困,漸漸危急。忽有上將,殺人重圍,救出庄王。庄王得脫,問:“救我者為誰?”那將俯伏在地,道:“臣乃昔日絕纓之人也。蒙吾王隱蔽,不加罪責,臣今愿以死報恩。”庄王大喜道:“寡人若听美人之言,几喪我一員猛將矣。”后來大敗晉兵,諸侯都叛晉歸楚,號為一代之霸。有詩為證:

美人空自絕冠纓,豈為蛾眉失虎臣?莫怪荊襄多霸气,驪山戲火是何人?

  世人度量狹窄,心術刻薄,還要搜他人的隱過,顯自己的精明;莫說犯出不是來,他肯輕饒了你?這般人一生育怨無恩,但有緩急,也沒人与他分憂督力了。像楚庄王懲般棄人小過,成其大業,真乃英雄舉動,古今罕有。說話的,難道真個沒有第二個了?看宮,我再說一個与你听。你道是那一朝人物?卻是唐末五代時人。那五代?粱、唐、晉、漢、周,是名五代。粱乃朱溫,唐乃李存勖,晉乃石敬瑭,漢乃劉知遠,周乃郭威。方才要說的,正是粱朝中一員虎將,姓葛,名周,生來胸襟海闊,志量山高;力敵万夫,身經百戰。他原是芒揚山中同朱溫起手做事的,后來朱溫受了唐禪,做了大粱皇帝,封葛周中書令兼領節度使之職,鎮守亮州。這亮州与河北逼近,河北便是后唐李克用地面,所以粱太祖特著親信的大臣鎮中,彈壓山東,虎視那河北。河北人仰他的威名,傳出個口號來,道是:“山東一條葛,無事莫撩撥。”從此人都稱為“葛令公”。手下雄兵十万,戰將如云,自不必說。
  其中單表一人,复姓申徒,名泰,泅水人氏,身長七尺,相貌堂堂;輪的好刀,射的好箭。先前未曾遭際,只在葛令公帳下做個親軍。后來葛令公在甑山打圍,申徒泰射倒一鹿,當有一班教師前來爭奪。申徒泰只身獨臀,打贏了一班教師,手提死鹿,到令公面前告罪。令公見他膽勇,并不計較,到有心抬舉他。次日,教場演武,夸他弓馬熟閒,補他做個虞候,隨身听用。一應軍情大事,好生重托。他為自家貧末娶,只在府廳耳房內栖止,這伙守廳軍壯都稱他做“廳頭”。因此上下人等,順口也都喚做“廳頭”,正是:

蕭何治獄為秦吏,韓信曾宮執裁郎。蠖屈龍騰皆運會,男儿出處又何常?

  話分兩頭,卻說葛令公姬妾眾多,嫌宅院狹窄,教人相了地形,在東南角旺地上,另創個衙門,极其宏麗,限一年內,務要完工。每曰差“廳頭”去點閘兩次。時值清明佳節,家家士女踏青,處處游人玩景。葛令公分付設宴岳云樓上。這個樓是兗州城中最高之處,葛令公引著一班姬妾,登樓玩賞。原來令公姬妾雖多,其中只有一人出色,名曰弄珠儿。那弄珠儿生得如何?
  目如秋水,眉似遠山。小口櫻桃,細腰楊柳。妖艷不數太真,輕盈胜如飛燕。恍疑仙女臨凡世,西子南威總不如。
  葛令公十分寵愛,曰則侍側,夜則專房。宅院中稱為“珠娘”。這一日,同在岳云樓飲酒作樂。那申徒泰在新府點閘了人工,到樓前回話。令公喚他上樓,把金蓮花巨杯賞他一杯美酒。申徒泰吃了,拜謝令公賞賜,起在一邊。忽然抬頭,見令公身邊立個美妾,明陣皓齒,光艷照人。心中暗想:“世上怎百懲般好女子?莫非天上降下來的神仙么?”那申徒泰正當壯年慕色之際,況且不曾娶妻,乎昔司也曾听得人說令公有個美姬,叫做珠娘,十分顏色,只恨難得見面!今番見了這出色的人物,料想是他了。不覺一魂飄蕩,七魄飛揚,一對眼睛光射定在這女子身上。真個是觀之不足,看之有余。不堤防葛令公有話問他,叫道:“廳頭’,這工程几時可完?呀,申徒泰,申徒泰!問你工程几時可完!”連連喚了几聲,全不答應。自古道心無二用,原來申徒泰一心對著那女子身上出神去了,這邊呼喚,都不听得,也不知分付的是甚話。葛令公看見申徒泰目不轉睛,已知其意,笑了一笑,便教撤了筵席,也不叫喚他,也不說破他出來。
  卻說伏侍的眾軍校看見令公叫呼不應,到督他捏兩把汗。幸得令公不加嗔責,正不知甚么意思,少不得學与申徒泰知道。申徒泰听罷大惊想道:“我這條性命,只在早晚,必然難保。”整整愁了一夜。正是:是非只為閒撩撥,煩惱旨因不老成。到次日,令公升廳理事,申徒泰遠遠站著,頭也不敢抬起。巴得散衙,這曰就無事了。一連數日,神思恍惚,坐臥不安。葛令公曉得他心下憂惶,到把几句好言語安慰他,又差他往新府專管催督工程,道他閘去。申徒泰离了令公左右,分明拾了性命一般。才得一分安穩,又怕令公在這場差使內尋他罪罰,到底有些疑慮,十分小心勤謹,早夜督工,不辭辛苦。
  忽一日,葛令公差虞候許高來督申徒泰回衙。申徒泰聞知,又是一番惊恐,戰戰兢兢的离了新府,到衙門內參見。稟道:“承恩相呼喚,有何差使?”葛令公道:“主上在夾寨失利,唐兵分道入寇,李存璋引兵侵犯山東境界。見有本地告急文書到來,我持出師拒敵,因帳下無人,要你同去。”申徒泰道:“恩相鈞自,小人敢不道恢。”令公分付甲仗庫內,取熟銅盔甲一副,賞了申徒泰。申徒泰拜謝了,心中一喜一憂:喜的是跟令公出去,正好立功:憂的怕有小人差遲,令公記其前過,一并治罪。正是:青龍自虎同行,吉凶全然末保。
  卻說葛令公簡兵選將,即日興師。真個是旌旗蔽天,鑼鼓震地,一行來到郊城。唐將李存璋正持攻城,聞得亮州大兵將到,先占住琊山高阜去處,大小下了一個寨。葛周兵到,見失了地形,倒退一十里屯扎,以防沖突。一連四五日挑戰,李存璋牢守寨柵,只不招架。到第七日,葛周大軍拔寨都起,直逼李家大寨續戰。李存璋早做准備,在山前結成方陣,四面迎敵。陣中埋伏著弓箭手,但去沖陣的,都被射回。葛令公親自引兵陣前看了一回,見行列齊整,如山不動,歎道:“人傳李存璋相鄉大戰,今觀此陣,果大將之才也。”這個方陣,一名“九宮八卦陣”,昔日吳主夫差与晉公會于黃池,用此陣以取胜。須候其倦怠,陣腳稍亂,方可乘之。不然實難攻矣。當下出令,分付嚴陣相持,不許妾動。看看申牌時分,葛令公見軍士們又饑又渴,漸漸立腳不定。欲持退軍,又怕唐兵乘胜追赶,躊躇不決。忽見申徒泰在旁,便問道:“‘廳頭’,你有何高見?”申徒泰道:“据泰愚意,彼軍雖整,然以我軍比度,必然一般疲困。誠得亡命勇士數人,出其不意,疾馳赴敵,倘得陷入其陣,大軍繼之,庶可成功耳。”令公撫其背道:“我素知汝驍勇能為我陷此陣否?”申徒泰即便掉刀上馬,叫一聲:“有志气的快跟我來破賊!”帳前并無一人答應申徒泰也不回顧,徑望敵軍奔去
  葛周大惊!急領眾將,親出陣前接應。只見申徒泰一匹馬、一把刀,馬不停蹄。刀不停手。馬不停蹄,疾如電閃;刀不停手,快若風輪。不管一七二十一,直殺人陣中去了。原來對陣唐兵,初時看見一人一騎,不將他為意。誰知申徒泰拼命而來,這把刀神出鬼沒,遇著他的,就如砍瓜切菜一般,往來陣中,如入無人之鏡。恰好遇著先鋒沈樣,只一回合斬于馬下,跳下馬來,割了首級,复飛身上馬,殺出陣來,無人攔擋。葛周大軍己到,申徒泰大呼道:“唐軍陣亂矣!要殺賊的快來!”說罷將首級拋于葛周馬前,番身复進,唐軍大亂。李存璋禁押不住,只得鞭馬先走。唐兵被粱家殺得七零八落,走得快的,逃了性命,略遲侵些,就為沙場之鬼。李存璋。唐朝名將,這一陣殺得大敗虧輸,望風而遁,棄下器械馬匹,不計其數。粱家大獲全胜。葛令公對申徒泰道:“今日破敵,皆汝一人之功。”申徒泰叩頭道:“小人有何本事!旨仗令公虎威耳!”令公大喜。一面寫表申奏朝廷;傳令搞賞一軍,休息他一日,第四日班師回兗州去。果然是:喜孜孜鞭敲金蹬響,笑吟吟齊唱凱歌回。
  卻說葛令公回衙,眾侍妾羅拜稱貿。令公笑道:“為將者出師破賊,自是本分常事,何足為喜!”指著弄珠儿對眾妾說道:“你們眾人只該貿他的喜。”眾妾道:“相公今日破敵,保全地方,朝廷必有恩賞。凡侍巾櫛的,均受其榮,為何只是珠娘之喜?”令公道:“此番出師,全虧帳下一人力戰成功。無物酬賞他,預將此姬贈与為妻。他終身有托,豈不可喜?”弄珠儿恃著乎曰寵愛,還不信是真,帶笑的說道:“相公休得取笑。”令公道:“我生平不作戲言,己曾取庫上六十万錢,督你具辦資妝去了。只今晚便在西房獨宿,不敢勞你侍酒。”弄珠儿听罷大惊,不覺淚如雨下,跪稟道:“賤妾自侍巾櫛,累年以來,未曾得罪。今一旦棄之他人,賤妾有死而己,決難從命。”令公大笑道:“痴妮子,我非木石,豈与你無情?但前日岳云樓飲宴之時,我見此人目不轉睛,曉得他鐘情与汝。此人少年未娶,新立大功,非汝不足以快其意耳。”弄珠儿扯住令公衣挾,撤嬌撤痴,干不肯,万不肯,只是不肯從命。令公道:“今日之事,也由不得你。做人的妻,強似做人的妾。此人將來功名,不弱于我,乃汝福分當然。我又不曾誤你,何須悲怨!”教眾妻扶起珠娘,“莫要啼哭。”眾妾為平時珠娘有專房之寵,滿肚子恨他,巴不得捻他出去。今日聞此消息,正中其怀,一擁上前,拖拖拽拽,扶他到西房去,著實窩伴他,勸解他。弄珠儿此時也無可奈何,想著令公英雄性子,在儿女頭上不十分留戀,歎了口气,只得罷了。從此曰為始,令公每夜輪道兩名姬妾,陷珠娘西房宴宿,再不要他相見。有詩為證:

昔日專房寵,今朝召見稀。非關情大薄,猶恐動情痴。

  再說申徒泰自究城回后,口不言功,稟過令公,依据曰在新府督工去了。這曰工程報完,恰好庫吏也來賓道:“六十万錢資妝,懼己備下,伏乞鈞自。”令公道:“權且畜下,持移府后取用。”一面分付陰陽生擇個吉曰,闔家遷在新府住居,獨留下弄珠儿及丫環、養娘數十人。庫吏毒了鈞帖,將六十万錢資妝,都搬來舊衙門內,擺設得齊齊整整,花堆錦簇。眾人都疑道:“令公留這舊衙門做外宅,故此重新擺設。”誰知其中就里!
  這曰,申徒泰同著一般虞候,正在新府聲喏慶貿。令公獨喚申徒泰上前,說道:“究城之功,久未圖報。聞汝尚未娶妻,小妾頗工顏色,特毒贈為配。薄育資妝,都在舊府。今日是上吉之曰,便可就彼成親,就把這宅院判与你夫妻居住。”申徒泰听得,到嚇得面如土色,不住的磕頭,只道得個“不敢”二字,那里還說得出什么說話!令公又道:“大丈夫意气相許,頭顱可斷,何況一妾!我主張已定,休得推阻。”申徒泰几自謙讓,令公分付眾虞候,督他披紅插花,隨班樂工奏動鼓樂。眾虞候喝道:“申徒泰,拜謝了令公!”申徒泰恰似夢里一般,拜了几拜,不由自身做主,眾人擁他出府上馬。樂人迎導而去,直到舊府。只見舊時一班直廳的軍壯,預先領了鈞旨,都來參揭。前廳后堂,懸花結彩。丫環、養娘等引出新人交拜,鼓樂喧天,做起花燭簇席。申徒泰定睛看時,那女子正是岳云樓中所見。當時只道是天上神仙,霎時出現。因為貪看他顏色,險些儿獲其大禍,喪了性命。誰知今日等閒司做了百年眷屬,豈非僥幸?進到內宅,只見器用供帳,件件新,色色備,分明鑽入錦繡窩中,好生過意不去。當晚就在西房安置,夫妻歡喜,自不必說。
  次日,雙雙兩口儿都到新府拜謝葛令公。令公分付挂了回避牌,不消相見。剛才轉身回去,不多時,門上報到令自來了,申徒泰慌忙迎著馬頭下跪迎接。葛令公下馬扶起,直至廳上。令公捧出告身一道,請申徒泰為參謀之職。原來那時做鎮使的,都請得有空頭告身,但是軍中合用官員,隨他填寫取用,然后奏聞朝廷,無有不恢。況且申徒泰已有功績申奏去了,朝廷自然优錄的。令公教取宮帶与申徒泰換了,以禮相接。自此申徒泰洗落了“廳頭”二字,感謝令公不盡。
  一日,与渾家閒話,問及令公平曰懲般寵愛,如何割舍得下?弄珠儿敘起岳云樓目不轉睛之語,“令公說你鐘情于妾,特地割愛相贈。”申徒泰听罷,才曉得令公体悉人情,重賢輕色,真大丈夫之所為也。這一節傳出,軍中都知道了,沒一個人不夸揚令公仁德,都愿督他出力盡死。終令公之世,人心悅服,地方安靜。后人有詩贊云

昌賢輕色古今稀,反怨為恩事更奇。試借兗州功薄看,黃金台上有名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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