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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秦楚之際四聲鼓 真假美人一鏡中



  項羽便問美人何事。行者道:“我日間被那猴頭惊損心血,求大王先進合歡綺帳,妾身暫在榻上閒坐一回,還要吃些清茶,等心中煩悶好了才上床。”項羽便抱住行者道:“我豈有丟美人而獨睡之理?一更不上床,宁愿一更不睡;一夜不上床,情愿一夜不睡。”當時項羽又對行者道:“美人,我今晚多吃了几杯酒,五髒里頭結成一個磈磊世界。等我講平話,一當相伴,二當出气。”行者嬌嬌儿應道:“愿大王平怒,慢慢說來。”項王便慷慨悲憤,自陳其概;一只手儿扯著佩刀,把左腳儿斜立,便道:“美人,美人,我罷了!項羽也是個男子,行年二十,不學書,不學劍,看見秦皇帝矇懂,便領著八千子弟,帶著七十歲范增,一心要做秦皇帝的替身。那時節,有個羽衣方士,他曉得些天數;我几番叫個人儿去問他,他說秦命未絕。美人,你道秦命果然絕也不絕?

  “后邊我的威勢猛了,志气盛了,造化小儿也做不得主了;秦不該絕,絕了;楚不該興,興了。俺一朝把血腥腥宋義的頭顱儿挂起,眾將官魂儿飛了,舌儿長了,兩腳儿震了,那時我做項羽的好耍子也!

  “章邯來戰,俺便去戰。這時節,秦兵的勢還盛,馬前跳出一員將土;吾便喝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一員將士見了我這黑漫漫的臉子,听得我廓落落的聲音,扑的一響,在銀花馬上翻在銀花馬下。那一員將,吾倒不殺他。

  “歇歇儿,又有一個大將,閃閃儿的紅旗上,分明寫著‘大秦將軍章’。吾想秦到這個田地也不‘大’了,忽然失聲在戰場上呵呵的笑。不想那員將軍見俺的笑臉儿,他便骨頭粉碎了,一把槍儿橫著,半個身儿斜著,把一面令旗儿亂招著,青金鑼儿敲著,只見一個金色將軍看定自家的營中趲著。那時俺在秦營邊,發起火性,便罵章邯:‘秦國的小將!

  你自家不敢出頭,倒教三四尺乳孩儿拿著些柴頭木片,到俺這里來祭刀頭!’俺的寶刀頭說与我:‘不要那些小廝們的血吃,要章邯血吃!’我便听了寶刀頭的說話,放了那廝。

  “美人,你逼章邯怎么樣?天色已暮了,章邯那廝,徑領著一万的精兵,也不開口,也不打話,提著一把開山玉柄斧,望俺的頭上便劈。俺一身火熱,寶刀口儿也喇喇的響了。左右有個人叫做高三楚——他平日有些志气——他說:‘章邯不可殺他,還好降他。我帳中少個燒火軍土,便把這個職分賞了章邯吧。’俺那時又听了高三楚的說話,輕輕把刀梢儿一撥,斬了他坐下花蛟馬,放他走了。那時節,章邯好怕也!”

  行者低聲緩气道:“大王,且吃口茶儿,慢慢再講。”項羽方才歇得口,只听得樵樓上冬冬響,已是二更了。項羽道:“美人,你要睡未?”行者道:“心中還是這等煩悶。”項羽道:“既是美人不睡,等俺再講:次日平明,俺還在那虎頭帳里呼呼的睡著,只听得南邊百万人叫:‘万歲!万歲!’北邊百万人也叫:‘万歲!万歲!’西邊百万人也叫‘万歲’,東邊百万人也叫‘万歲’。俺便翻個身儿,叫一貼身的軍士,問他:‘想是秦皇帝親身領了兵來与俺家對敵?他也是個天子,今日換件新甲?”

  “美人,你道那軍土怎么樣講?那軍士跪在俺帳邊嗒嗒得說:‘大王差了;如今還要講起“秦”字?八面諸侯現在大王玉帳門前,口稱“万歲”。’俺見他這等說,就急急儿梳了頭戴盔,洗了足穿靴,也不去換新甲,登時傳令叫天下諸侯都進轅門講話。巳時傳的號令,午時牌儿換了,未時牌儿又換了,只見轅門外的諸侯再不進來,俺倒有些疑惑,便叫軍土去問那諸侯:既要見俺,卻不火速進見,倒要俺來見你?

  “我的說話還有一句儿不完,忽然轅門大開,只見天下的諸侯王個個短了一段;俺大惊失色,暗想:‘一伙英雄,為何只剩得半截的身子?’細細儿看一看,原來他把兩膝當了他的腳板,一步一步挨上階來,右帳前拜倒几個袞冕珠服人儿,左帳前拜倒几個袞冕珠服人儿。我那時正要喝他為何半日叫不進來,左右稟:‘大王,那階下的諸侯接了大王號令,便在帳前商議,又不敢直了身子走進轅門,又不敢打拱,又不敢混雜;眾人思量伏在地上,又走不動,商商量量,愁愁苦苦,憂优悶悶,慌慌張張,定得一個膝行法儿,才敢進見。’“俺見他這等說話,也有三分的怜憫,便叫天下諸侯抬起頭來。你道哪一個的頭儿敢動一動?哪一個的腳儿敢搖一搖?只听得地底上洞洞儿一樣聲音,又不是鐘聲,又不是鼓聲,又不是金笳聲;定了性儿听听,原來是諸侯口稱‘万歲’,不敢抬頭。想當年項羽好耍子也!”

  行者又做一個“花落空階聲”,叫:“大王辛苦了,吃些綠豆粥儿,稍停再講。”項羽方才住口。听得樵樓上冬冬冬三聲鼓響,行者道:“三更了。”項羽道:“美人心病未消,待俺再講:此后沛公有些不謹,害俺受了小小儿的气悶,俺也不睬他,竟人關中,只見一個人儿在十里之外,明明戴一頂日月星辰珠玉冠,穿一件山龍水藻黼黻文章袞,駕一座蟠龍緝鳳畫綠雕青神寶車,跟著几千個銀艾金章懸黃佩紫的左右,擺一個長蛇勢子遠遠的擁來。他在松林夾縫里忽然見了俺。那時節,前面一個人慌忙除了日月星辰珠玉冠,戴著一頂庶人麻布帽;脫了山龍水藻黼黻文章袞,換了一件青又白、白又青的凄涼服;下了蟠龍緝鳳畫綠雕青神寶車,把兩手儿做一個背上拱。那一班銀艾金章懸黃佩紫的都換了草絛木帶,涂了個朱紅面,倒身俯伏,恨不得鑽入地里頭几千万尺!他們打扮得停停當當;俺的烏騅馬去得快,一跨到了面前。只听得道旁叫:‘万歲爺!万歲爺!’俺把眼梢儿斜一斜;他又道:‘万歲爺爺!我是秦皇子嬰,投降万歲爺爺的便是。’俺當年气性不好,一時手健,一刀儿蘇蘇切去,把數千人不論君臣,不管大小,都弄做個無頭鬼。俺那時好耍子也!便叫:‘秦皇的幽魂,你早知今日。……’”

  卻說行者一心原為著秦始皇,忽然見項羽說這三個字,便故意放松一步道:“大王,不要講了,我要眠。”項羽見虞美人說要眠,那敢不從,即便住口。听得樵樓上冬冬冬冬冬打了五聲更鼓,行者道:“大王,這一段話得久了,不覺跳過四更。”行者就眠倒榻上;項羽也橫下身來,同枕而眠。行者又對項羽道:“大王,吾只是睡不穩。”項羽道:“既是美人不睡,等我再講平話。”行者道:“平話便講,如今不要講這些無顏話!”項羽道:“怎么叫做無顏話?”行者道:“話他人叫做有顏話,話自己叫做無顏話。我且問你:秦始皇如今在那里?”項羽道:“咳!秦始皇亦是個男子漢;只是一件:別人是乖男子,他是個呆男子。”行者道:“他并吞六國,筑長城,也是有智之人。”項羽道:“美人,人要辨個智愚、愚智。始皇的智是個愚智。元造天尊見他矇懂得緊,不可放在右人世界,登時派道矇懂世界去了。”

  行者听得“矇懂世界”四字,卻又是個望空,慌忙問:“矇懂世界相去有几里路程?”項羽道:“還隔一個未來世界哩。”行者道:“既是矇懂世界還隔一未來世界,那個曉得他在矇懂世界?”項羽道:“你卻不知。原來魚霧村中有兩扇玉門,里邊有條伏路,通著未來世界;未來世界中又有一條伏道通矇懂世界。前年有一個人名喚新在,別號新居士,他也膽大,一日,推開玉門,竟往矇懂世界去,尋著父親;歸家來時,須發盡白。那新居士走了一遭,原不該走第二遭了,他卻不肯安心,歇得三年,重出玉門,要去尋他外父;當時大禹玄帝重重大怒,不等他回來,叫人拿一張封皮封了玉門關。新居士在矇懂世界出來,見了玉門關儿緊閉,叫了一日,無人答應。東邊不收,西邊不管,這中人卻是難做。喜得新居土是有性情的,任在未來世界過了十多年,至今還不歸家。”

  行者便叫:“大王,玉門果是奇觀,我明日要去看看。”

  項王道:“這個何難。此處到魚霧村,不過數步。”

  正說之間,听得雞聲三唱,八扇綠紗窗變成魚肚白色,漸漸日出東山,初昕鼓舞。四個贈嫁在窗外走動,但有腳聲,無口聲。行者便叫:“苹香,吾要起身。”一個贈嫁在窗外應道:“叫來。”

  頃刻,苹香推進房門;項羽扶了行者一同走起。登時就有一個贈嫁趨進,請娘娘到天歌舍梳洗。行者便要走動,又轉一念道:“若是禿禿光光,失美人的風韻。”輕輕推開綠紗窗兩扇,摘一瓣石榴花葉,手里弄來弄去,仍舊丟在花砌之上。

  行者轉身便走。不多時,走到天歌舍,只見一只水磨長書桌上,擺一個銀漆盒儿,合著一盒月殿奇香粉;銀盒右邊排著一個碧琉璃盞儿,放一盞桃浪胭脂絮;銀盒左邊排著一個紫花盂,盂內放一根扎頭帶;又有一個細壺儿,放一壺畫眉青黛。東邊排大油梳一個,小油梳三個;西邊排著青玉油梳一套,次青玉油梳五斜,小青玉油梳五斜;西南排大九紋犀油梳四枚,小赤石梳四枚;東北方排冰玉細瓶,瓶中一罐百香蜜水,又有一只百乳云紋爵,爵中注著六七分潤指甲的酒漿;西北擺著方空玉印紋石盆,盆中放清水,水中放著几片奇石子,石子上橫放一只竹節柄小棕刷;東南方擺著玄軟刷四柄,小玄軟刷十柄,人發軟刷六柄;人發軟刷邊又排一個水油半面梳一斜,牙方梳二斜,又有金鉗子一把,玉鑲剪刀一把,洁面刀一把,清烈薔簇露一盞,洗手菉米粉一鐘,綠玉香油一盞,都擺在一面青銅古鏡邊。行者見了鏡子,慌忙照照,看比真美人何如,只見鏡中自己形容更添顏色。當時便有侍女儿簇擁行者,做髻的做髻,更衣的更衣。

  曉妝才罷,又見項羽跳入閣來,嚷道:“美人,玉門前去也!”行者大喜。項羽叫打轎;行者道:“大王這樣不知趣!

  一步兩步的路,又都是松陰柏屋之下;俗嗒嗒打什么轎!”項羽就叫不許打轎。

  兩人攜手出閣。不多時,走到玉門關下;兩扇門上也不見什么封皮,兩手推推,玉門半開。行者暗想:“此時不走,何時?”便把身子一閃,閃進玉門關;項羽慌慌張張,嗒嗒吃吃,扯住一把衣裳,又扯了一個空,扑的一跌。行者全然不顧,竟自走了。

  卻說行者撞入玉門,原來是一直滾下去的。滾下數里,耳朵里只听得楚王哭聲,侍儿號叫;又滾下數里,才不听得,只是未來世界再不肯到。行者心焦,便嚷道:“哎喲,哎喲!老孫一向騙別人,今日反被項羽騙入無量井了!”忽听得耳邊叫:“大圣不用憂煎!此處一大半路,再走一小半,便是未來世界。”行者道:“大哥,你在那里說話?”那人道:“大圣,我在你隔壁。”行者道:“既然如此,開了門等我進來吃口茶水。”那人道:“這里是無人世界,沒得茶吃。”行者道:“既是無人,話無人的是哪個?”那人道:“大圣多的聰明,今日又呆!我是离身數的,卻不曾連身數。”

  行者見門儿不開,賭個气,苦用力一滾,直落下未來世界。剛剛立得地上,走得几步,對面撞見當年六賊。行者笑道:“啐!時運不濟,白日里見鬼!”六賊便喝:“美婦人休走,等我來剝下衣裳,留下些寶物買路!”

  【評】竟是一篇項羽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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