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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一片石送鴻迎燕


  詩曰:
  
  從來人世美前程,不是尋常旦夕成。
  黼黻千端方是痛,鹽梅百備始為羹。
  大都樂自愁中出,畢竟甘從苦里生。
  若盡一時僥幸得,人生何處是真情?

  話說蘇友白接了花箋大手,展開一看,卻昌一幅白紙,并無題目在上,因問嫣素道:“小姐既要面試小生,何不就將題目寫在箋上?”嫣素道:“小姐說,閨中字跡不敢輕傳,題目叫妾口授。”蘇友白道:“原來如此慎重。愿聞題目。”嫣素道:“題目一個是‘送鴻’,一個是‘迎燕’。‘送鴻’以‘非’字為韻,‘迎燕’以‘栖’字為韻,都要七言律詩一首。”蘇友白听了道:“題目雖不難,小姐好深情也,好慧心也。”嫣素道:“郎君何以見得?”蘇友白道:“目今春夏之交,正是燕來鴻去之時。且哈意‘送鴻’者,欲送張君也;‘迎燕’者,欲迎小生也。‘送鴻’以‘非’字為韻,以張生為非人也;‘迎燕’以‘栖’字為韻,意欲小生雙栖也。非深情慧心安能辨此?小生且無論妄想要親近小姐,即今日得此一題,已出万分僥幸。我蘇友白不虛生矣。”即研墨濡毫,將花箋斜橫在一塊臥云石上欲寫。
  嫣素道:“郎君且慢慢歡喜,還有難題目在后面哩。”蘇友白道:“又有何說?”嫣素道:“每句上還要以‘金’、‘石’、‘絲’、‘竹’、‘匏’、‘土’、‘草’、‘木’八音冠首。小姐說婚姻大事舉動必須禮樂,今雖草草不能備,聊以此代之。”蘇友白連連點頭道:“有理,有理。貞淑之風愈使人景仰不盡矣。”口里說著,不覺情興勃勃,詩思泉涌,正要賣弄才學;提起筆來如龍蛇飛舞,風雨驟至,不一時,滿紙上珠璣亂落。正是:
  
  讀書破万卷,下筆如有神。
  漫道謙為德,才高不讓人。

  蘇友白須臾之間即將二詩題就。半行半楷,寫滿花箋,雙手遞与嫣素道:“煩致小姐,幸不辱命。”嫣素見蘇友白筆不少停,倏成二詩,心下又惊又喜道:“詩中深意踐妾不知,然郎君敏捷如此,定令青蓮減价,真可敬也。我小姐數年選才,今日可謂得人矣。”蘇友白道:“荒蕪之詞,一時塞責,恐不足以當小姐清賞。万望小娘子為小生周旋一二,沒齒不敢負德。”嫣素道:“郎君佳作賤妾領會。但此時日已暮矣,恐不及复命,郎君且請回。明日前廳客尚未去,張郎自然無暇。請与郎君再會与此,定有佳音相報。”
  蘇友白道:“日暮小生自當告退,但不知乘此昏夜無人,可能邀小姐半面否?”嫣素道:“郎君此言差矣。小姐乃英英閨秀,動以禮法自持。即今日之舉,蓋為百年大事選才,并非怨女怀夫之比。郎君若出此言,便是有才無德,轉令小姐看輕,此事便不穩了。”蘇友白惊訝,連連謝罪道:“小生失言矣。小娘子高論自是金玉,敢不謹從。小生今且告退,明日之會万勿爽約。”嫣素道:“決不爽約。”蘇友白又深深一揖,辭了嫣素,閃出后園,悄悄去了不題。
  卻說嫣素袖了詩箋,收了筆硯,笑嘻嘻來見小姐,說道:“那蘇家郎君真好聰明。”小姐道:“如何見得?”嫣素道:“我將題目与他,他一見了便將小姐命題微意一一說破,連稱小姐慧心不已。若非二十分聰明,那里就領略得來?”小姐道:“小小聰明,人或有之,但不知真才何如?此二詩恐上下限韻一時難于措手,你為何就進來了?莫非他以天晚不能完篇帶回去做了?”嫣素笑道:“他若不能完篇帶了回去,莫說小姐,就是嫣素也不重他了。”小姐道:“既不帶去,怎生不做?”嫣素道:“怎生不做?他展開花箋,提起筆來,想也不想一想,就信筆而寫。嫣素在旁看他,眼睛轉也不轉一轉,他二詩早已寫完,真令人愛殺!果是風流佳婿,小姐万万不要錯過。”小姐道:“如今詩在那里?”嫣素方才從袖中取出,遞与小姐道:“這不是,難道嫣素敢哄騙小姐不成?”
  小姐接了一看,只見筆精墨良先已耀耀動人,再細細讀來,只見:
  
  送鴻(限非字)
  金秋景物隔年非,石蕨沙蘆春不肥。
  絲柳漸長聲帶別,竹風來暖夢先歸。
  匏瓜莫系終高舉,土谷難忘又北飛。
  草面胡儿還習射,木蘭舊戎慎知机。
  迎燕(限栖字)
  金銷文杏待雙栖,石徑陰陰引路迷。
  絲棘漸添帘幕影,竹風新釀落花泥。
  匏尊莫尉烏衣恨,土俗体將紅雨啼。
  革故倘思重作壘,木香亭伴有深閨。

  小姐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禁贊歎道:“好美才,好美才,勿論上下限韻,絕不費力,而情思婉轉,字句清新。其人之風流俊秀如在紙上,吾不能寤寐忘情矣。但此事被張家那畜生弄得顛倒如此,卻將奈何?”嫣素道:“這也不難。小姐若自對老爺說,恐老爺疑我等有私。何不叫蘇相公自見老爺剖明,与張家厭物當面一試,真假立辨矣。”
  小姐道:“是便是如此說,但我思凡事只可善善為之,不可結怨。你不記得老爺在京時,只為惡辭了楊御史親事,后來弄了多少風波?我看張家這畜生如此設謀,決非端士,怎使他當場出丑。況蘇生孤族,恐未免又生事端,反為不妙。”嫣素道:“小姐所慮固是,但如此畏首畏尾,此事何以得成?”小姐道:“以我想來,莫若叫蘇生且回京城去,不必在此。張家畜生無人代筆,我再要老爺考他一考,自然敗露而去。那時卻叫蘇生只求舅老爺書來作伐,再無不諧之理。”嫣素听了,歡喜道:“小姐想甚是有理。蘇相公稱贊小姐深情慧心,真不虛也。明明果是佳人才子,天生一對也,便是嫣素也覺風光。”二人算計定了,小姐只把詩箋吟玩。嫣素便去前廳打听明日留楊巡撫的事情。
  到了次日,白公果留楊巡撫不放。張軌如時刻相陪,那有工夫到后園來。蘇友白探知,捱過午后,便依舊踅入后園,竟到亭子上,潛身等候。
  不多時,只見嫣素笑吟吟走出來,對著蘇友白說道:“郎君好信人也。”蘇友白忙忙陪笑作揖道:“小生思慕小姐,得奉命趨走實出僥幸,何足言信?多蒙小娘子以真誠相待,時刻不爽,真令人感激無地。”嫣素道:“君子既求淑女,安知淑女不慕君子?人同此心,誰不以誠?”蘇友白道:“小娘子快論,使小生仰慕之心愈堅矣。”嫣素道:“不忍釋手,以為謫仙以后一人而已。”
  蘇友白道:“鄙詞既蒙小姐垂青,但如今事体差訛,不知小姐何以發付?”嫣素道:“小姐昨日与賤妾再三商議,欲要与老爺說明,又恐事涉于私,不好開口;欲煩郎君當面辯明,又恐郎君与張郎為仇,必多一番口舌,故此兩難。如今算來算去,止有一條好路,叫郎君不必在此惹人耳目,請速速回去,只央我家舅老爺來說親,再無不成之理。張家厭物,郎君去后小姐自叫老爺打發他去,豈不兩全?”蘇友白道:“小姐妙算,可謂無遺。但只愁小生此去求人,未必朝夕便來,倘此中更有高才捷足者先得之,那時卻叫我蘇友白向何處伸冤?”嫣素道:“郎君休得輕視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貞心定識不減古媛,今日一言既出,金玉不移。郎君只管放心前去,管留此東床待君坦腹。”蘇友白道:“小娘子既如此說,小生今日便回去,求你家舅老爺去。但不知你家舅老爺是哪個?”嫣素道:“我家舅老爺是翰林院侍講吳爺。你去一問,哪一個不曉得?”
  說不了,只听得廳后有人一路叫進后園來,道:“管園的,快些打掃,楊老爺就要進園里來吃酒了。”嫣素听見,忙說道:“你我言盡于此,郎君可快快出去,不必再來。就再來,也不得見我了。”說罷,往花柳叢中一閃而去。
  蘇友白亦不敢久停,也忙忙抽身出來。一路上暗想道:“他方才說他家舅老爺是翰林侍講吳爺,我想金陵城中翰林院姓吳的,止有吳瑞庵一人。若果是此,只又是冤家路窄矣。他前日以女儿招我,我再三不從,連前程都黜退了。我如今反去央他為媒,莫說他定然不肯,就是他肯,我也無面去求他。”一路上以心問心,不覺到了張軌如園里。
  此時王文卿因城中有事,連日未來。管園的与小喜接著,打發吃了夜飯就睡了。次日起來,寫下一封書留与張軌如、王文卿作別。喜得原無行李,只叫小喜牽了馬,仍舊望觀音寺里來,一者辭辭靜心,二來就要問他吳翰林可是吳珪。
  恰好靜心立在山門前,看一個小沙彌掃地,看見蘇友白來,連忙迎上前作揖道:“蘇相公連日少會,今日為何起得這等早?”蘇友白道:“今日欲回城中去了,特來辭謝老師。”靜心道:“原來如此。請到小房用了飯去。”蘇友白道:“飯已用過,倒不消了。我且問你一聲,那白侍郎的舅子姓吳的可就是翰林的吳珪?”靜心道:“正是他。前番告假回來,如今聞得又欽詔進京去了。他若在家,也時常到這里來。”蘇友白听了,心下著實不快。遂別了靜心,上了馬,轉出村口來。欲要回京城中去,眼見得吳翰林不可求了;欲要再回張園去尋嫣素說明,他也說絕不得見了。在馬上悶悶無已,信著那馬一走懶一步。正是:
  
  圣人失意喪家狗,豪杰逃生漏网魚。
  君子好逑求不得,道途進退費躊躇。

  蘇友白在馬上躊躇納悶多時,忽然想起來道:“我前日來此,原為要到句容鎮上去見賽神仙,因有白小姐一事,遂在此耽擱了許久,竟忘怀了。他既知我為婚姻出門,今日婚姻有約,當此進退無門之時,何不去尋他一問?”遂勒馬望西南句容鎮上而來。行不上一二里,心下又想道:“前日要見賽神仙,只為婚姻沒有著落。今日婚姻已明明有了白小姐,我若不得白小姐為婦。雖終身無歸,亦不他求。求親門路,嫣素已明明叫我去央吳翰林。如今只消自家謀為,何必又去問賽神仙?問了他,他說此事成得,終須也要自去求人,難道他肯替我去求?他若說此事不成,難道我就依他罷了?莫若還是老了面皮,只依嫣素之言,去央吳瑞庵為上。或者他在親情上好肯也。”不期心下一轉,遂又勒馬复回舊路而行。
  行不上十數里,因往返躊躇,早已日色平南。腹中覺饑,便兜住馬四下一望,只見東南大路傍一村人家。欲要去買些飯吃,又不知內里可有店舍。正在徘徊之際,忽見對面一人也乘馬而來,后面跟隨著三四個仆從。行到面前,彼此一看,大家惊喜,卻是認得的。那人便先開口道:“蓮仙兄為何在此?”蘇友白忙答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言從兄,小弟一言難盡。”那人道:“久不見兄,時時渴想。既在此相遇,此間不是說話處,幸得寒舍不遠,請到寒舍一敘。”蘇友白道:“尊府卻在何處?”那人用手指著路旁村中道:“即此就是。”蘇友白道:“實不相瞞,小弟此時仆馬皆饑。正在此商量,恰好遇見。既尊府不遠,只得要相扰了。”那人大喜,遂与蘇友白并馬竟入村來。正是:
  
  鄭庄千里只身行,司馬邀來一座傾。
  不是才名動天下,卻何到處有逢迎?

  原來那個人也姓蘇,雙名有德,表字言從。与蘇友白同姓不同宗,也是學中朋友。文字雖不大通,家道卻十分富貴。年紀二十五歲,單在酒色上用心。只有一件長于人處,乃是揮金結客。因斷了弦,正在城中四下里相親回來,恰好与蘇友白相遇,邀了來家。
  到得門前,二人下馬,迎入中堂。相見過,蘇有德一面就分咐家人道:“快些先備便飯來,蘇相公餓了,吃了飯慢慢用酒。”家人應諾。不一時酒飯齊至。
  蘇有德因問蘇友白道:“數月不見,竟無處訪問,不知仁兄為何卻在此處?”蘇友白道:“小弟自從去了前程之后,适值家叔從楚中代巡回來,停舟江上,要小弟隨他進京去复命。小弟因在此無興,遂應允了。不期行到中途,偶有所阻,未及如約。家叔不能久停去了,小弟遂留在一個敝友處住了許久。今日因有小事要回城中,不期在此与仁兄相遇。不知仁兄几時進城,有何貴干,今日才回?”蘇有德道:“小弟前翻考了個三等,是瞞不得兄的。今秋鄉試,沒奈何只得尋條門路去觀觀場,雖不望中,也好掩人耳目,故進城去了這七八日,尚不妥當。怎如得吾兄大才,考了個案首,如今快快活活,只候搶元奪魁吃鹿鳴宴了,怎得知小弟的苦。”
  蘇友白道:“這是仁兄取笑小弟了,小弟青衿已無,元魁何有?”蘇有德道:“兄离城中久,原來還不知道,前日宗師行文到學中,吾兄的前程又复了。”蘇友白道:“那有此事?”蘇有德道:“這是小弟親眼見的,難道敢欺仁兄?”蘇友白道:“宗師既趨奉鄉貴,為何又有此美意?”蘇有德道:“哪是宗師美意,我聞得原是翰林老吳之意。他起初見吾兄不從親事,一時气怒,故作此惡。久之良心發現,豈不思辭婚有何大罪?又見仁兄默默而退,并未出一惡言与之相触,他意上過不去,故又与宗師說,方才复了。”蘇友白惊喜道:“言從兄,果然如此嗎?”蘇有德道:“宗師書吏与學中齋夫俱是這等說,非小弟一人之言也。”
  蘇友白听了是真,忽然喜動顏色。此時飯已吃完,正拿著一大杯酒在手,不覺一飲而盡。蘇有德見了道:“此乃吾兄小喜,到秋發了方是大喜。”蘇友白道:“小弟豈以一第為得失?蓋別有所喜耳。”蘇有德道:“舍此更有何喜?吾不信矣。”蘇友白道:“不瞞兄說,小弟不喜复前程,而喜复前程之意出之吳瑞庵耳。”蘇有德道:“此是為何?”蘇友白道:“小弟因有事要求老吳,正愁他前怒未解,難于見面。今見他尚有相怜之意,明日去謁他,便不難開口了,故此喜耳。”
  蘇友德笑道:“老兄莫非想回念來,原要求他令愛?但他今愛別有人家了。”蘇友白道:“非也。”蘇有德道:“不是為此,便是知他主場有分,要拜門生了。”蘇友白笑道:“一發不是了。”蘇有德道:“端的為何?”蘇友白笑而不言。蘇有德道:“小弟倒報兄喜信,兄有何喜反不對小弟說。難道小弟与兄至交,有甚么坏兄事處?或者對小弟說了,小弟還效得一臂也未可知。”
  蘇友白此時因心中快暢,連飲數杯,已有三分酒興,不覺便吐露真情道:“此事正要請教仁兄,豈敢相瞞。小弟有一頭親事要求吳公作伐耳。”蘇有德想了想,惊問道:“兄莫非要央他求白太玄令愛嗎?”蘇友白見說著了,不覺哈哈大笑道:“兄神人也!”
  原來蘇有德与白侍郎鄉村相近,白小姐才貌之美与選婿之嚴,久已深知,只恨無門可入。今見蘇友白從村里來,又見要求吳翰林作媒,故一語就猜著了。因留心道:“白小姐之美自不必說。但白老性拗,這頭親事也不知辭了多少人,就是吳瑞庵作代也不濟事。況問得他已選了一個姓張的做西賓,此事必待內中有些消息,方才能成。”蘇友白見說得投机,遂將如何遇張軌如做《新柳詩》,如何被張軌如換了,后來如何遇嫣素之事,細細都對蘇有德說了。
  蘇有德便留了心道:“既如此,去見老吳一說就上。但只可惜老吳如今又飲詔進京去了。”蘇友白道:“莫說進京,便是上天,小弟也要去尋著他。”蘇有德道:“你既要進京尋他,何不就往這里過江去近些,又到城中去何用?赶早去早來,還好鄉試。”蘇友白道:“就去便因好。只是進京路遠,前日小弟匆匆出門,行李俱無,盤纏未帶,今還要到城中去設處,方好起身。”蘇有德道:“兄有此美事,小弟樂不可言。盤纏行李小事,小弟盡可設處,何必又住城中耽閣日月!”蘇友白大喜道:“若得吾兄相貸,小弟即此北行,又到城中何用。只是吾兄高誼何以圖報?”蘇有德道:“朋友通財,古今稍有俠气者皆然。兄何小視于弟?今且与吾兄痛飲快談一夕,明日當送兄行也。”蘇友白道:“良友談心,小弟亦不能遽別,只得要借榻于陳蕃了。”
  二人一問一答,歡然而飲。蘇友白又將《新柳詩》并《紅梨曲》寫了与蘇有德看。蘇有德看了,大加稱贊,直飲得痛醉方散,就留蘇友白在書房中宿。只因這一宿,有分教:李代桃僵,鵲爭鳩奪。正是:
  
  雄狐綏綏,雎鳩關關。
  同一杯酒,各自為歡。

  二人不知如何分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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