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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卷 滕大尹鬼斷家私


  玉樹庭前諸謝,紫荊花下三田;塤篪和好弟兄賢,父母心中歡忭。多少爭財競產,同根苦自相煎。相持鷸蚌枉垂涎,落得漁人取便。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家弟兄和睦的。且說如今三教經典,都是教人為善的。儒教有十三經、六經、五經,釋教有諸品《大藏金經》,道教有《南華沖虛經》,及諸品藏經,盈箱滿案,千言万語,看來都是贅疣。依我說,要做好人,只消個兩字經,是“孝悌”兩個字。那兩字經中,又只消理會一個字,是個“孝”字。假如孝順父母的,見父母所愛者亦愛之,父母所敬者亦敬之,何況兄弟行中,同气連枝,想到父母身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就是家私田產,總是父母掙來的,分什么爾我?較什么肥瘠?假如你生于窮漢之家,分文沒得承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毛,掙扎過活。見成有田有地,兀自爭多嫌寡,動不動推說爹娘偏愛,分受不均。
  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樂。此豈是孝子所為?所以古人說得好,道是:“難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怎么是難得者兄弟?且說人生在世,至親的莫如爹娘;爹娘養下我來時節,极早已是壯年了,況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也只好半世相處。再說至愛的莫如夫婦,白頭相守,极是長久的了;
  然未做親以前,你張我李,各門各戶,也空著幼年一段。只有兄弟們,生于一家,從幼相隨到老,有事共商,有難共救,真象手足一般,何等情誼!譬如良田美產,今日棄了,明日又可掙得來的;若失了個弟兄,分明割了一手,折了一足,乃終身缺陷。說到此地,豈不是“難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
  若是為田地上坏了手足親情,到不如窮漢赤光光沒得承受,反為干淨,省了許多是非口舌。
  如今在下說一節國朝的故事,乃是“滕大尹鬼斷家私”。
  這節故事,是勸人重義輕財,休忘了“孝悌”兩字經。看官們,或是有弟兄沒弟兄,都不關在下之事,各人自去摸著心頭,學好做人便了。正是:
  善人听說心中刺,惡人听說耳邊風。
  話說國朝永樂年間,北直順天府香河縣,有個倪太守,雙名守謙,字益之,家累千金,肥田美宅。夫人陳氏,單生一子,名曰善繼,長大婚娶之后,陳夫人身故。倪太守罷官鰥居,雖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債之事,件件關心,不肯安閒享用。其年七十九歲,倪善繼對老子說道:
  “‘人生七十古來稀’。父親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齊頭了,何不把家事交卸与孩儿掌管,吃些見成茶飯,豈不為美?”老子搖著頭,說出几句道:
  在一日,管一日。替你心,替你力。掙些利錢穿共吃;直待兩腳壁立直,那時不關我事得。
  每年十月間,倪太守親往庄上收租,整月的住下。庄戶人家,肥雞美酒,盡他受用。那一年,又去住了几日。偶然一日,午后無事,繞庄閒步,觀看野景。忽然見一個女子,同著一個白發婆婆,向溪邊石上搗衣。那女子雖然村妝打扮,頗有几分姿色:
  發同漆黑,眼若波明。纖纖十指似栽蔥,曲曲雙眉如抹黛。隨常布帛,俏身軀賽著綾羅;點景野花,美丰儀不須釵鈿。五短身才偏有趣,二八年紀正當時。
  倪太守老興勃發,看得呆了。那女子搗衣已畢,隨著老婆婆而走。那老儿留心觀看,只見他走過數家,進一個小小白篱笆門內去了。倪太守連忙轉身,喚管庄的來,對他說如此如此,教他訪那女子跟腳,曾否許人,“若是沒有人家時,我要娶他為妾,未知他肯否?”管庄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領命便走。原來那女子姓梅,父親也是個府學秀才。因幼年父母雙亡,在外婆身邊居住。年一十七歲,尚未許人。管庄的訪得實了,就与那老婆婆說:“我家老爺見你女孫儿生得齊整,意欲聘為偏房。雖說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并無人拘管。嫁得成時,丰衣足食,自不須說,連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顧,臨終還得個好斷送,只怕你老人家沒福。”老婆婆听得花錦似一片說話,即時依允,也是姻緣前定,一說便成。管庄的回复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講定財禮,討皇歷看個吉日,又恐儿子阻擋,就在庄上行聘,庄上做親。成親之后,一老一少,端的好看!真個是:
  恩愛莫忘今夜好,風流不減少年時。
  過了三朝,喚個轎子,抬那梅氏回宅,与儿子媳婦相見。
  闔宅男婦,都來磕頭,稱為“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賞与眾人,各各歡喜。只有那倪善繼,心中不美。面前雖不言語,背后夫妻兩口儿議論道:“這老人忒沒正經,一把年紀,風燈之燭,做事也須料個前后,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卻去干這樣不了不當的事?討這花枝般的女儿,自家也得精神對付他,終不然耽誤他在那里,有名無實?還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漢身邊,有了少婦,支持不過,那少婦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丑,為家門之玷。還有一件,那少婦跟隨老漢,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時成熟,他便去了。平時偷短偷長,做下私房,東三西四的寄開,又撒嬌撒痴,要漢子制辦衣飾与他;到得樹倒鳥飛時節,他便顛作嫁人,一包儿收拾去受用。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虫,人家有了這般人,最損元气的。”又說道:“這女子嬌模嬌樣,好像個妓女,全沒有良家体段,看來是個做聲分的頭儿,擒老公的太歲。在咱爹身邊,只該半妾半婢,叫聲姨姐,后日還有個退步,可笑咱爹不明,就叫眾人喚他做‘小奶奶”,難道要咱們叫他娘不成?
  咱們只不作准他,莫要奉承透了,討他做大起來,明日咱們顛倒受他嘔气。”夫妻二人,唧唧噥噥,說個不了。早有多嘴的傳話出來,倪太守知道了,雖然不樂,卻也藏在肚里。幸得那梅氏秉性溫良,事上接下,一團和气,眾人也都相安。
  過了兩個月,梅氏得了身孕,瞞著眾人,只有老公知道。
  一日三,三日九,挨到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小孩儿出來,舉家大惊。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陽儿。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這年恰好八十歲了,賀客盈門。倪太守開筵管待,一來為壽誕,二來小孩儿三朝,就當個湯餅之會。眾賓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個小令郎。足見血气不衰,乃上壽之徵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繼背后又說道:“男子六十而精絕,況是八十歲了,那見枯樹上生出花來?這孩子不知那里來的雜种,決不是咱爹嫡血,我斷然不認他做兄弟。”老子又曉得了,也藏在肚里。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一年。重陽儿周歲,整備做蝍盤故事。里親外眷,又來作賀。倪善繼到走了出門,不來陪客。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尋他回來。自己陪著諸親,吃了一日酒。
  雖然口中不語,心內未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寬。”那倪善繼平日做人,又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長大起來,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認做兄弟,予先捏惡話謠言,日后好擺布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讀書做官的人,這個關竅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陽儿長大成人,日后少不得要在大儿子手里討針線,今日与他結不得冤家,只索忍耐。
  看了這點小孩子,好生疼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紀,好生怜他。常時想一會,悶一會,惱一會,又懊悔一會。
  再過四年,小孩子長成五歲。老子見他伶俐,又忒會頑耍,要送他館中上學。取個學名,哥哥叫善繼,他就叫善述。
  揀個好日,備了果酒,領他去拜師父。那師父就是倪太守請在家里教孫儿的,小叔侄兩個同館上學,兩得其便。誰知倪善繼与做爹的不是一條心腸,他見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己排行,先自不象意了;又与他儿子同學讀書,到要儿子叫他叔叔,從小叫慣了,后來就被他欺壓,不如喚了儿子出來,另從個師父罷。當時將儿子喚出,只推有病,連日不到館中。倪太守初時只道是真病,過了几日,只听得師父說:“大令郎另聘了個先生,分做兩個學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听猶可,听了此言,不覺大怒,就要尋大儿子,問其緣故。又想道:
  “天生恁般逆种,与他說也沒干,由他罷了。”含了一口悶气,回到房中,偶然腳慢,絆著門檻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攙到醉翁床上坐下,已自不省人事。急請醫生來看,醫生說是中風。忙取姜湯灌醒,扶他上床,雖然心下清爽,卻滿身麻木,動彈不得。梅氏坐在床頭,煎湯煎藥,殷勤伏侍。連進几服,全無功效。醫生切脈道:“只好延挨日子,不能痊愈了。”倪善繼聞知,也來看覷了几遍,見老子病勢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罵仆,預先裝出家主公的架子來。老子听得,愈加煩惱。梅氏只得啼哭,連小學生也不去上學,留在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知病篤,喚大儿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頭帳目總數,都在上面,吩咐道:“善述年方五歲,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如今盡數交付与你。倘或善述日后長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婦,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畝,勿令饑寒足矣。這段話我都寫絕在家私簿上,就當分家,把与你做個執照。梅氏若愿嫁人,听從其便。倘肯守著儿子度日,也莫強他。我死之后,你一一依我言語,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繼把簿子揭開一看,果然開得細,寫得明,滿臉堆下笑來,連聲應道:“爹休憂慮,恁儿一一依爹吩咐便了。”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梅氏見他去得遠了,兩眼垂淚,指著那孩子道:“這個小冤家,難道不是你嫡血?你卻和盤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母子兩口,异日把什么過活?”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繼,不是個良善之人,若將家私平分了,連這小孩子的性命也難保。不如都把与他,向了他意,再無妒忌。”梅氏又哭道:
  “雖然如此,自古道:‘子無嫡庶。’忒殺厚薄不均,被人笑話。”
  倪太守道:“我也顧他不得了。你年紀正小,趁我未死,將孩子囑付善繼,待我去世后,多則一年,少則半載,盡你心中揀擇個好頭腦,自去圖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們身邊討气吃。”
  梅氏道:“說那里話!奴家也是儒門之女,婦人從一而終,況又有了這小孩儿,怎割舍得拋他?好歹要守在這孩子身邊的。”
  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終身么?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發起大誓來。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堅,莫愁母子沒得過活。”
  便向枕邊摸出一件東西來,交与梅氏。梅氏初時只道又是一個家私簿子,卻原來是一尺闊三尺長的一個小軸子。梅氏道:
  “要這小軸儿何用?”倪太守道:“這是我的行樂圖,其中自有奧妙。你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直待孩子年長。善繼不肯看顧他,你也只含藏于心。等得個賢明有司官來,你卻將此軸去訴理,述我遺命,求他細細推詳,自然有個處分,盡夠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軸子。話休絮煩,倪太守又延了數日,一夜痰厥,叫喚不醒,嗚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歲。
  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無常万事休。
  早知九泉將不去,作家辛苦著何由?
  且說倪善繼得了家私簿,又討了各倉各庫鑰匙,每日只去查點家財雜物,那有功夫走到父親房里問安?直等嗚呼之后,梅氏差丫鬟去報知凶信,夫妻兩口方才跑來,也哭了几聲“老爹爹”。沒一個時辰,就轉身去了,到委著梅氏守尸。
  幸得衣衾棺槨,諸事都是預辦下的,不要倪善繼費心。殯殮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兩口守著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
  善繼只是點名應客,全無哀痛之意。七中便擇日安葬,回喪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傾箱倒篋,只怕父親存下些私房銀兩在內,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樂圖,把自己原嫁來的兩只箱籠,到先開了,提出几件穿舊衣裳,教他夫妻兩口檢看。善繼見他大意,到不來看了。夫妻兩口儿亂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聲大哭。那小孩子見親娘如此,也哀哀哭個不住。恁般光景:
  任是泥人應墮淚,從教鐵漢也酸心。
  次早,倪善繼又喚個做屋匠來,看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儿子做親。將梅氏母子,搬到后園三間雜屋內犧身,只与他四腳小床一張,和几件粗台粗凳,連好家伙,都沒一件。原在房中伏侍有兩個丫鬟,只揀大些的又喚去了,止留下十一二歲的小使女,每日是他下廚取飯。有菜沒菜,都不照管。梅氏見不方便,索性討些飯米,堆個土灶,自炊來吃。早晚做些針指,買些小菜,將就度日。小學生到附在鄰家上學,束脩都是梅氏自出。善繼又屢次叫妻子勸梅氏嫁人,又尋媒嫗与他說親,見梅氏誓死不從,只得罷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語,所以善繼雖然凶狠,也不將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陰似箭,善述不覺長成一十四歲。原來梅氏平生謹慎,從前之事,在儿子面前,一字也不提,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無益有損。守得一十四歲時,他胸中漸漸涇渭分明,瞞他不得了。一日,向母親討件新絹衣穿,梅氏回他沒錢買得,善述道:“我爹做過太守,止生我弟兄兩人,見今哥哥恁般富貴,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夠了,是怎地?既娘沒錢時,我自与哥哥索討。”說罷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絹衣,直甚大事,也去開口求人。常言道:‘惜福積福。’‘小來穿線,大來穿絹。’若小時穿了絹,到大來線也沒得穿了。再過兩年,等你讀書進步,做娘的情愿賣身來做衣服与你穿著。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纏他什么?”善述道:“娘說得是。”口雖答應,心下不以為然,想著:“我父親万貫家私,少不得兄弟兩個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隨娘晚嫁,拖來的油瓶,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顧?”娘又是恁般說,終不然一匹絹儿,沒有我分,直待娘賣身來做与我穿著,這話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心生一計,瞞了母親,徑到大宅里去,尋見了哥哥,叫聲:“作揖。”善繼倒吃了一惊,問他來做什么。善述道:“我是個縉紳子弟,身上襤褸,被人恥笑。
  特來尋哥哥討匹絹去,做衣服穿。”善繼道:“你要衣服穿,自与娘討。”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繼听說“家私”二字,題目來得大了,便紅著臉問道:“這句話,是那個教你說的?你今日來討衣服穿,還是來爭家私?”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裝裝体面。”善繼道:“你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縱有万貫家私,自有嫡子嫡孫,干你野种屁事!你今日是听了甚人攛掇,到此討野火吃?莫要惹著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無安身之處!”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惹著你性子,便怎地?難道謀害了我娘儿兩個,你就獨占了家私不成?”善繼大怒,罵道:“小畜牲,敢頂撞我!”牽住他衣袖儿,捻起拳頭,一連七八個栗暴,打得頭皮都青腫了。善述掙脫了。一道煙走出,哀哀的哭到母親面前來。一五一十,備細述与母親知道。梅氏抱怨道:“我叫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訓,打得你好!”口里雖如此說,扯著青布衫,替他摩那頭上腫處,不覺兩淚交流。有詩為證:
  少年嫠婦擁遺孤,食薄衣單百事無。
  只為家庭缺孝友,同枝一樹判榮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繼藏怒,到遺使女進去致意,說小學生不曉世事,沖撞長兄,招個不是。善繼兀自怒气不息,次日侵早,邀几個族人在家,取出父親親筆分關,請梅氏母子到來,公同看了,便道:“尊親長在上,不是善繼不肯養他母子,要捻他出去,只因善述昨天与我爭取家私,發許多說話,誠恐日后長大,說話一發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東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畝,都是遵依老爹爹遺命,毫不敢自專,伏乞尊親長作證。”這伙親族,平昔曉得善繼做人厲害,又且父親親筆遺囑,那個還肯多嘴,做閒冤家?都將好看的話儿來說。那奉承善繼的說道:“‘千金難買士人筆’,照依分關,再沒話了。”就是那可怜善述母子的,也只說道:
  “‘男子不吃分時飯,女子不著嫁時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沒根基了,只要自去掙持。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個命在。”
  梅氏料道在園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听憑分析,同孩儿謝了眾親長,拜別了祠堂,辭了善繼夫婦,教人搬了几件舊家伙,和那原嫁來的兩只箱籠,雇了牲口騎坐,來到東庄屋內。只見荒草滿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休整的,上漏下濕,怎生住得?將就打掃一兩間,安頓床舖。喚庄戶來問時,連這五十八畝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還不能夠;若荒年,只好賠糧。梅氏只叫得苦。到是小學生有智,對母親道:“我弟兄兩個,都是老爹爹親生,為何分關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緣故。莫非不是老爹爹親筆?自古道:
  ‘家私不論尊卑。’母親何不告官申理?厚薄憑官府判斷,到無怨心。”梅氏被孩儿提起線索,便將十年來隱下衷情,都說出來道:“我儿休疑分關之語,這正是你父親之筆。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斷与他,以安其心。臨終之日,只与我行樂圖一軸,再三囑付:其中含藏啞謎,直待賢明有司在任,送他詳審,包你母子兩口,有得過活,不致貧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說?行樂圖在那里?快取來与孩儿一看。”梅氏開了箱儿,取出一個布包來。解開包袱,里面又有一重油紙封裹著。拆了封,展開那一尺闊三尺長的小軸儿,挂在椅上,母子一齊下拜。梅氏通陳道:“村庄香燭不便,乞恕褻慢。”善述拜罷,起來仔細看時,乃是一個生像。烏紗白發,畫得丰采如生,怀中抱著嬰儿,一只手指著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只得依舊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煩悶。
  過了數日,善述到前村要訪個師父講解,偶從關王廟前經過,只見一伙村人,抬著豬羊大禮,祭賽關圣。善述立住腳頭看時,又見一個過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來閒看,問著眾人道:“你們今日為甚賽神?”眾人道:“我們遭了屈官司,幸賴官府明白,斷明了這公事。當時許下神道愿心,今日特來拜償。”老者道:“什么屈官司?怎生斷的?”內中一個道:“本縣向奉上司明文,十家為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
  同甲中,有個趙裁,是第一手針線,常在人家做夜作,整日不歸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余不歸。老婆劉氏,央人四處尋覓,并無蹤跡。又過了數日,河內浮出一個尸首,頭都打破的。地方報与官府,有人認出衣服,正是那趙裁。趙裁出門前一日,曾与小人酒后爭句閒話,一時發怒,打到他家,毀了他几件家私,這是有的。誰知他老婆把這樁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縣,听信一面之詞,將小人問成死罪。同甲不行舉首,連累他們都有了罪名。小人無處申冤,在獄三載。幸遇新任滕爺,他雖鄉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熟審時節,哭訴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后爭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謀他一命?’准了小人狀詞,出牌拘人复審。滕爺一眼看著趙裁的老婆,千不說,万不說,開口便問他曾否再醮。劉氏道:‘家貧難守,已嫁人了。’又問嫁的甚人,劉氏道:‘是班輩的裁縫,叫沈八漢。’滕爺當時飛拿沈八漢來,問道:‘你几時娶這婦人?’八漢道:‘他丈夫死了一個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爺道:‘何人為媒?用何聘禮?’八漢道:‘趙裁存日,曾借用過小人七八兩銀子。小人聞得趙裁死信,走到他家探問,就便催取這銀子。那劉氏沒得抵償,情愿將身許嫁小人,准折這銀兩,其實不曾央媒。’滕爺又問道:‘你做手藝的人,那里來這七八兩銀子?’八漢道:‘是陸續湊与他的。’滕爺把紙筆,叫他細開逐次借銀數目。八漢開了出來,或米或銀共十三次,湊成七兩八錢這數。滕爺看罷,大喝道:‘趙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諂平人?’便用夾棍夾起。八漢還不肯認,滕爺道:
  ‘我說出情弊,叫你心服:既然放本盤利,難道再沒第二個托得,恰好都借与趙裁?必是平昔間与他妻子有奸,趙裁貪你東西,知情故縱。以后想做長久夫妻,便謀死了趙裁。卻又教導那婦人告狀,捻在成大身上。今日你開帳的字,与舊時狀紙筆跡相同,這人命不是你是誰?’再教把婦人拶指,要他承招。劉氏听見滕爺言語,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師一般,魂都惊散了,怎敢抵賴?拶子套上,便承認了。八漢只得也招了。原來八漢起初与劉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后來往來勤了,趙裁怕人眼目,漸有隔絕之意。八漢私与劉氏商量,要謀死趙裁,与他做夫妻,劉氏不肯。八漢乘趙裁在人家做生活回來,哄他店上吃得爛醉,行到河邊,將他推倒,用石塊打破腦門,沉尸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婦人回去。后因尸骸浮起,被人認出,八漢聞得小人有爭嚷之隙,卻去唆那婦人告狀。那婦人直待嫁后,方知丈夫是八漢謀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語。卻被滕爺審出真情,將他夫妻抵罪,釋放小人宁家,多承列位親鄰斗出公分,替小人賽神。老翁,你道有這般冤事么?”老者道:“恁般賢明官府,真個難遇!本縣百姓有幸了。”倪善述听到那里,便回家學与母親知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有恁的好官府,不將行樂圖去告訴,更待何時?”母子商議已定,打听了放告日期,梅氏起了黑早,領著十四歲的儿子,帶了軸儿,來到縣中叫喊。大尹見沒有狀詞。只有一個小小軸儿,甚是奇怪。問其緣故,梅氏將倪善繼平昔所為,及老子臨終遺囑,備細說了。滕知縣收了軸子,叫他且去,待我進衙細看。正是:
  一幅畫圖藏啞謎,千金家事仗搜尋。
  只因嫠婦孤儿苦,費盡神明大尹心。
  不提梅氏母子回家,且說滕大尹放告已畢,退歸私衙,取那一尺闊三尺長的小軸,看是倪太守行樂圖,一手抱個嬰孩,一手指著地下。推詳了半日,想道:“這個嬰孩就是倪善述,不消說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司官念他地下之情,替他出力么?’又想道:“他既有親筆分關,官府也難做主了。他說軸中含藏啞謎,必然還有個道理。若我斷不出此事,枉自聰明一世。”每日退堂,便將畫圖展玩,千思万想。如此數日,只是不解。
  也是這事合當明白,自然生出机會來。一日午飯后,又去看那軸子。丫鬟送茶來吃,將一手去接茶甌,偶然失挫,潑了些茶,把軸子沾濕了。滕大尹放了茶甌,走向階前,雙手扯開軸子,就日色晒干。忽然日光中照見軸子里面有些字影,滕知縣心疑,揭開看時,乃是一幅字紙,托在畫上,正是倪太守遺筆,上面寫道:
  老夫官居五馬,壽逾八旬,死在旦夕,亦無所恨。但孽子善述,方年周歲,急未成立。嫡善繼素缺孝友,日后恐為所戕。新置大宅二所,及一切田產,悉以授繼。惟左偏舊小屋,可分与述。此屋雖小,室中左壁埋銀五千,作五壇;右壁埋銀五千,金一千,作六壇,可以准田園之額。后有賢明有司主斷者,述儿奉酬白金三百兩。八十一翁倪守謙親筆。
  年月日花押原來這行樂圖,是倪太守八十一歲上,与小孩子做周歲時,預先做下的。古人云“知子莫若父”,信不虛也。滕大尹最有机變的人,看見開著許多金銀,未免垂涎之意。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差人密拿倪善繼來見我,自有話說。”
  卻說倪善繼,獨占家私,心滿意足,日日在家中快樂。忽見縣差奉著手批拘喚,時刻不容停留,善繼推阻不得,只得相隨到縣。正直大尹升堂理事,差人稟道:“倪善繼已拿到了。”
  大尹喚到案前問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長子么?”善繼應道:
  “小人正是。”大尹道:“你庶母梅氏,有狀告你,說你逐母逐弟,占產占房。此事真么?”倪善繼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身邊,從幼撫養大的。近日他母子自要分居,小人并不曾逐他。其家產一節,都是父親臨終,親筆分析定的,小人并不敢有違。”大尹道:“你父親親筆在那里?”善繼道:“見在家中,容小人取來呈覽。”大尹道:“他狀詞內告有家產万貫,非同小可。遺筆真偽,也未可知。念你是縉紳之后,且不難為你。明日可喚齊梅氏母子,我親到你家查閱家私。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道,難以私情而論。”喝教皂快押出善繼,就去拘集梅氏母子,明日一同听審。公差得了善繼的東道,放他回家去訖,自往東庄拘人去了。
  再說善繼听見官府口气利害,好生惊恐。論起家私,其實全未分析,單單持著父親分關執照,千鈞之力,須要親族見證方好。連夜將銀兩分送三党親長,囑托他次早都到家來,若官府問及遺筆一事,求他同聲相助。這伙三党之親,自從倪太守亡后,從不曾見善繼一盤一合,歲時也不曾酒杯相及,今日大塊銀子送來,正是“閒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各各暗笑,落得受了買東西吃。明日見官,旁觀動靜,再作區處。
  詩人有詩云:
  休嫌庶母妄興詞,自是為兄意太私。
  今日將銀買三党,何如匹絹贈孤儿?
  且說梅氏見縣差拘喚,已知縣主与他做主。過了一夜,次日侵早,母子二人,先到縣中,去見滕大尹。大尹道:“怜你孤儿寡婦,自然該替你說法。但聞得善繼執得有亡父親筆分關,這怎么處?”梅氏道:“分關雖寫得有,卻是保全孩子之計,非出亡夫本心。恩相只看家私簿上數目,自然明白。”大尹道:“常言道:‘清官難斷家事。’我如今管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梅氏謝道:“若得免于饑寒足矣,豈望与善繼同作富家郎乎?”
  滕大尹吩咐梅氏母子,先到善繼家伺候。倪善繼早已打掃廳堂,堂上設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爐好香。一面催請親族,早來守候。梅氏和善述到來,見十親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見了,也不免說几句求情的話儿。善繼雖然一肚子惱怒,此時也不好發泄,各各暗自打點見官的說話。
  等不多時,只听得遠遠喝道之聲,料是縣主來了,善繼整頓衣帽迎接。親族中年長知事的,准備上前見官。其幼輩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后張望,打探消耗。只見一對對執事兩班排立,后面青羅傘下,蓋著有才有智的滕大尹。到得倪家門首,執事跪下,吆喝一聲,梅氏和倪家弟兄,都一齊跪下來迎接。門子喝聲:“起去!”轎夫停了五山屏風轎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踱下轎來。將欲進門,忽然對著空中,連連打拱,口里應對,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眾人都吃惊,看他做甚模樣。只見滕大尹一路揖讓,直到堂中。連作數揖,口中敘許多寒溫的言語。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個拱,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連忙轉身,就拖一把交椅,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三謙讓,方才上坐。眾人看他見神見鬼的模樣,不敢上前,都兩旁站立呆看。只見滕大尹在上坐拱揖,開談道:
  “令夫人將家產事告到晚生手時,此事端的如何?”說罷,便作傾听之狀。良久,乃搖首吐舌道:“長公子太不良了。”靜听一會,又自說道:“教次公子何以存活?”停一會,又說道:
  “右偏小屋,存何活計?”又連聲道:“領教,領教。”又停一時,說道:“這項也交付次公子,晚生都領命了。”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當此厚惠?”推遜了多時,又道:“既承尊命懇切,晚生勉領,便給批照与次公子收執。”乃起身,又連作數揖,口稱:“晚生便去。”眾人都看得呆了。
  只見滕大尹立起身來,東看西看問道:“倪爺那里去了?”
  門子稟道:“沒見什么倪爺?”滕大尹道:“有此怪事!”喚善繼問道:“方才令尊老先生,親在門外相迎,与我對坐了講這半日說話,你們諒必都听見的。”善繼道:“小人不曾听見。”
  滕大尹道:“方才長長的身儿,瘦瘦的臉儿,高顴骨,細眼睛,長眉大耳,朗朗的三牙須,銀也似白的,紗帽皂靴,紅袍金帶,可是倪老先生模樣么?”嚇得眾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
  “正是他生前模樣。”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見了?他說家中有兩處大廳堂,又東邊舊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善繼也不敢隱瞞,只得承認道:“有的。”大尹道:“且到東邊小屋去一看,自有話說。”眾人見大尹半日自言自語,說得活龍活現,分明是倪太守模樣,都信道倪太守真個出現了,人人吐舌,個個惊心。誰知都是滕大尹的巧言,他是看了行樂圖,依照小像說來,何曾有半句是真話?有詩為證:
  圣賢自是空題目,惟有鬼神不敢触。
  莫非大尹假裝詞,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繼引路,眾人隨著大尹,來到東偏舊屋內。這舊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時所居,自從造了大廳大堂,把舊屋空著,只做個倉廳,堆積些零碎米麥在內,留下一房家人。看見大尹前后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下,向善繼道:“你父親果是有靈,家中事体,備細与我說了,教我主張,這所舊宅子与善述,你意下何如?”善繼叩頭道:“但憑恩台明斷。”大尹討家私簿子細細看了,連聲道:“也好個大家事。”看到后面遺筆分關,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寫定的,方才卻又在我面前,說善繼許多不是,這個老先儿也是沒主意的。”喚倪善繼過來,既然分關寫定,這些田園帳目,一一給你,善述不許妄爭。”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見大尹又道:“這舊屋判与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繼也不許妄爭。”善繼想道:“這屋內破家破伙,不直甚事,便堆下些米麥,一月前都糶得七八了,存不多儿,我也夠便宜了。”便連連答應道:“恩台所斷极明。”
  大尹道:“你兩人一言為定,各無翻悔。眾人既是親族,都來做個證見。方才倪老先生當面囑付說:‘此屋左壁下埋銀五千兩,作五壇,當与次儿。’”善繼不信,稟道:“若果然有此,即使万金,亦是兄弟的,小人并不敢爭執。”大尹道:“你就爭執時,我也不准。”便教手下討鋤頭鐵鍬等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領民壯,往東壁下掘開牆基,果然埋下五個大壇。發起來時,壇中滿滿的,都是光銀子。把一壇銀子,上秤稱時,算來該是六十二迍半,剛剛一千兩足數。眾人看見,無不惊訝。善繼益發信真了:若非父親陰靈出現,面訴縣主,這個藏銀,我們尚且不知,縣主那里知道?只見滕大尹叫把五壇銀子,一字儿擺在自家面前,又吩咐梅氏道:“右壁還有五壇,亦是五千之數。更有一壇金子,方才倪老先生有命,送我作酬謝之意,我不敢當,他再三相強,我只得領了。”梅氏同善述叩頭說道:“左壁五千,已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大尹道:“我何以知之?据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說,想不是虛話。”再教人發掘西壁,果然六個大壇,五壇是銀,一壇是金。善繼看著許多黃白之物,眼里都放出火來,恨不得搶他一錠。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開口。滕大尹寫個照貼,給与善述為照,就將這房家人,判与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不胜之喜,一同叩頭拜謝。善繼滿肚不樂,也只得磕几個頭,勉強說句“多謝恩台主張”。大尹判几張封皮,將一壇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轎前,抬回衙內,落得受用。眾人都認道真個倪太守許下酬謝他的,反以為理之當然,那個敢道個不字?這正叫做“鷸蚌相持,漁人得利”。若是倪善繼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將家私平等分析,這千兩黃金,弟兄大家該五百兩,怎到得滕大尹之手?白白里作成了別人,自己還討得气悶,又加個不孝不悌之名,千算万計,何曾算計他人?
  只算計得自家而已。
  閒話休提。再說梅氏母子,次日又到縣衙拜謝滕大尹。大尹已將行樂圖取去遺筆,重新裱過,給還梅氏收領。梅氏母子方悟行樂圖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銀也。此時有了這十壇銀子,一般置買田園,遂成富室。后來善述娶妻,連生三子,讀書成名。倪氏門中,只有這一枝极盛。善繼兩個儿子,都好游蕩,家業耗廢。善繼死后,兩所大宅子,都賣与叔叔善述管業。里中凡曉得倪家之事本末的,無不以為天報云。詩曰:
  從來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痴。
  忍以嫡兄欺庶母,卻教死父算生儿。
  軸中藏字非無意,壁下埋金屬有司。
  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爭競不興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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