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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說兵机無心得佳偶 設險伏有志建奇功


  且說這秋英被鐃鉤拖翻大吃一惊,恐是遇著短路劫賊,后來听得說送到老爺那里去發落,想必是個守夜的巡兵,及到了船邊見艙里走出十數個貫甲持戈的兵來,知是官船,便放心不懼。
  原來這船卻是殷勇的哨船。這地名叫做孟河港,卻是崇明、太倉兩處出入海口的要道。殷勇卻只管轄得三百六十名官兵,雖有總制令箭可調汛兵,因知袁游擊已与李更良合后會剿,無兵可調。自揣眾寡不敵,因想參游兩營之兵合計三千有余,會剿倭奴諒可必胜,倭奴一敗必從此出口,正好截殺,因此把這三百名兵分為十隊,据險埋伏在蘆葦叢莽之中。口內各銜哨子為號,准備黑夜廝殺,每一隊用鳥銃十杆、鈞鐮槍十杆、大砍刀十柄,一聲炮響,四下接應。又恐有奸細出沒沿路,另派巡兵伏于大小要道,晝夜哨探防守,自己亦不卸甲。
  這夜巡兵把兩個婦女帶進艙來,殷勇看時,一個年老婦人,一個青年女子,因問道:“你們為何黑夜行走?”只見那老婦答道:“我們是逃避倭寇的,日間不敢行走。”殷勇道:“如今倭寇四散屯扎,你們待逃往那里去?”老婦道:“老身自有親戚相投,只是這個女子是在路上遇著的,他已無家可奔。如今遇著老爺,便是他終身造化,只求將他收下,保全他一條性命,老身也省得路上累贅。”殷勇看那女子雖然蓬首垢衣,地掩不住他那容光秀麗,因想若不收留恐遭賊害,便道:“你何不用他在此,等平靜了差人送你們回家如何?”老婦人道:“我自有安身處所,不消老爺費心,只要將他收下,我便放心了。”因對秋英道:“你安心在此,只不要忘記我的言語。”說畢轉身便走。秋英卻待要拉住他時,早已走出艙外,殷勇即吩咐巡兵將他送出大路。
  這巡兵才答應了出來,已不見了那老母的蹤跡。眾人吃惊道:“分明才走出艙,怎么就不見了?奇怪!奇怪!”因回稟了本官,殷勇便問秋英道:“這個老人家,你在何處遇著的?可曉得他居住姓氏么?”秋英道:“曾問過他,他說娘家姓宣,夫家姓何,原是山東人,到這里來探望親戚,說他有個女儿許在這里金陵岑家,想必就是他親戚了。”殷勇又問:“你是從那里逃來的?”秋英卻將崇明如何失守,合城如何被害,今早如何刺殺倭奴逃走,如何見官兵敗績躲入荷池,又如何上岸、餓倒,遇著這姆姆救他同來的情節,細細說了一遍,殷勇听了惊訝道:“看你不出,竟有如此膽量!但崇明到此有百十余里,你如何走得半夜便能到此?如此看來,這老母決非凡人了。既說有這金陵岑姓,且慢慢妨查。”因道:“你且坐下說這倭中情狀如何?”秋英也不推辭,就在傍坐下,因說:“這倭奴狡猾凶殘,大約攻破城池先肆擄掠。那年老者,不分男女,殺戮無存。把那些少壯男人驅在一處,遇著官兵到來先驅使沖陣,倭奴卻伏在背后,有回顧者即行砍殺。官兵不分青白,槍銃矢石齊發,殺的卻是些無辜百姓,還刈了頭去冒功請賞。這些倭奴卻四分五落避開,待官兵銳气已過,他卻四下呼嘯合圍攏來,官軍十場九敗。因此,這些倭奴藐視官軍,全無畏懼。但其性最貪,又無紀律,往往伙內分財不均便自相殘殺。老爺用兵當以智取,不可力敵。”這一席話說得殷勇滿心敬服,道:“你有如此才智,胜過男儿十倍。但此處正當要害,早晚恐有廝殺,不便留你,你且吃些飲食,到五更送你到留河署中暫住,平靜后再作計較。”當下給与了些干糧,在后梢艙少歇。到五鼓時,即著兩個老誠伴當由水路護送回署。這秋英見殷勇是個年少英雄,心下也十分有意。這話暫且不提。
  且說那李參將与袁游擊兩個不敢進逼倭寇,推說在要道把守截他歸路,其實是心寒膽怯畏懼交鋒。誰知卻被趙天王使混江鰍江七暗約城內倭奴從半夜兩下劫營,殺得官兵大敗。次日,二將聚集敗兵喘息未定,又被倭奴四下合圍攏來,刀飛血濺,又大敗了一陣。袁游擊舍命力敵。李更良卻身帶重傷而逃,卻被赤鳳儿同江七緊緊追來。正在危机,只听煥聲震天,一彪官軍從斜側里云飛電掣而來。原來卻是黃總制得了飛報,有效期中軍副總鎮陳奇文率領精兵三千前來救應,正遇赤鳳儿追赶李更良到來,遂截住大殺一陣。這赤鳳儿与江七只帶得五七百倭兵,不防這在到來一沖,殺得星散云落;卻得趙天王同就地滾江五夫妻率領大隊到來接應,又混戰了一陣。江五、江七見官兵勢大,招呼趙天王奪路往廟灣而走。陳奇文听得東南角上殺聲震天,知是袁潮被困,即分兵一半著中軍守備金尚忠追赶趙天王,自率官兵前來救應。
  卻說這袁潮見孛更良帶傷而逃,支持不住,也要逃脫,不料被倭寇四下圍住不能脫身。正在十分危急,幸得陳副總救兵到來,軍勢复振,內外夾攻,倭寇抵敵不住,又見趙天王大隊已走,沒了領頭其勢已孤,呼嘯一聲齊奔孟河而逃。陳副總同袁游擊率兵隨后赶來。這千余倭寇除被官兵砍殺了三分之一,所剩七百余人一來赶得心慌,二來沒了江五弟兄的引導,只顧往前亂奔,恰恰往孟河港這條路上奔來,已是起更時分,卻被殷勇伏兵等個正著。這邊官兵赶到,黃昏時候,見道路叢雜,又無星月,對面看不見人影,陳副總恐黑夜難以攻擊,又恐倭寇有埋伏接應,因下令且揀平曠處扎住營寨。
  這群倭見后面沒了追兵,遂放心連放奔逃。卻又見四下里蘆葦叢雜,道路簽署曲,正不知那一條是出路。正在黑摸,只听得蘆葦中一聲炮響,十隊伏后鳥銃齊發,從四下里打來。倭奴無路抽,自相踐踏。又見四下里蘆葦一時燒著,煙火沖天。那火光中拋勇左手執一條鐵鑭,右手執一口鋼刀,奮勇當先,率領這十隊伏兵,長槍大刀著地卷來,殺得倭奴四下亂竄。帶落河內并煙火中燒死者不知其數,七百余倭寇竟不曾逃了一個。及至陳副總見火光触天、殺聲動地,知是廝殺,急与袁游擊引兵到時,倭寇已是殺盡。殷勇即參見了陳副總、袁游擊。陳奇文便問:“你如何恰好在此等著?”拋勇即將調兵埋伏情節一一稟知。陳副總大喜道:“雖老誠夙將,用兵不過如此。明日回稟制憲當得首功!”當時下令即在此間安營造飯,因与殷勇討論剿倭的要著,殷勇就將華秋英所說之言一一對答。陳奇文鼓掌大笑道:“深合机宜,真是至當不易之論。”這時袁游擊在座,臉上十分削色。
  再說金守備追赶趙天王到得海口,有兵接應下船揚帆遁去,只得星夜領兵回來繳命。天明時,各營兵已齊集。陳奇文計點本鎮人馬,陳亡七名、帶傷二十六名,計得倭首二百七十四級;參、游兩營兵丁陳亡四百三十八名,帶傷者甚眾,只得倭首一百十二級;惟殷力求備所領官兵不曾傷了一個,卻得倭首四百五十七級,火燒水淹者不計在其內。當下敘功造冊先行飛報制憲;仍令金守備、袁游擊率所部人馬各回本營;惟李更良受傷深重已抬回汛地,即著該營守備領本部人馬回楊舍,嚴防倭寇复出,整治軍需,听候調遣;又移會太倉知州安云從,請他會同殷守備往崇明一帶地方招撫難民,酌量詳請賑濟;又再三囑托拋勇嚴防倭寇突入海口。殷勇見陳奇文辦理周詳,相待甚厚,因密將收留華秋英在署之事細底稟知。陳奇文道:“有如此奇女子?又是奇遇!正堪与奇男子作偶,但不知有多大年紀了?”殷勇道:“看來也不過二十來歲。”陳奇文道:“此事我當密稟制憲,必有佳音。”當下料理完畢,帶了親隨星夜回轅繳令。
  卻說黃總制初聞失了崇明,急得三尸暴跳,因飛檄飭調參、游兩營悉兵進剿。幸他兩個先已起兵,尚可塞責。后又聞被倭寇劫營,連敗二陣,惱怒已极,因即令中軍陳副總領兵三千星往救應;尚恐不濟,正欲再調吳淞總鎮之兵,卻又接飛報,已得胜了一慚。因此中上。及到此次飛報,方知大胜,只可恨倭首遁去,留此后患。正要親往崇明招撫,又接到中軍申報:已移會太倉知州會同殷守備前往招撫,心下甚喜中軍辦理周到,因又檄委分巡副使前往總理,查勘難民,酌量賑濟。及中軍回來繳令細問情形,方知崇明初失,參、游兩營之兵不敢進攻卻只在要道把守,以致倭寇在城屯聚,人民受其屠戮,又不能嚴緊提防,致被劫營連敗二陣,若非大軍救應几至全軍不保;又知殷勇接印后調度有方,据險設伏,以本兵三百不損一人截斬倭寇四百余級,其功不小。即日飛檄將袁游擊掣回巡捕營听候發落;即委殷勇署理太倉游擊印務仍兼攝留河守備事,賜精甲一副、良馬一匹;李更良俟傷好再論,楊舍系總轄要地,檄委都使同知耿自新前往署理參將印務,又委荻江縣縣丞龍為霖往署崇明縣印。一面犒賞有功將士;一面備細奏聞,自陳失守崇明之咎。此本上去,后來發內閣會同吏、兵二部議覆:總制黃炯將功折罪,仍留原任;中軍副將陳奇文軍功加一級,候升,參將李更良已經身故勿論;游擊袁潮降三級調用;守備殷勇蒞任伊始即建大功,實屬可嘉,可否實授太倉城守游擊,以勵戰士;崇明縣知縣湯一澄殺賊捐軀,所有贈曲恭候欽定,仍難蔭一子;該縣難民速即招撫,照例查造清冊賑濟;其余有功戰士及陣亡者照例分別賞恤,云云。奉旨:湯一澄追贈太仆寺卿,仍蔭一子縣丞,余依議。這京報發到各省,誰不知道?
  且說殷勇初意原不過指望實授了這個守備,誰知又奉委署了太倉游擊,并得了精甲良馬,喜出望外,只不知華秋英之事陳副總曾否稟知,此時因公務匆匆只得放下,遂會同太倉知州安云從往崇明招撫難民查造清冊,足足忙了半月才得竣事,將文冊中總理副使轉評、賑濟不表。回到留河守署,雇覓兩個老年仆婦安頓了華秋英;將本營事務暫交把總董槐管理,授与方略,凡有軍情飛速通報;又于五里設立汛兵四名,專管飛報緊急軍務,部署畢,星夜上省叩謝制憲,此時是游擊將軍,沿途有塘馬伺候,三日夜即赶至吳淞。不照常例,隨傳梆稟見,即刻傳進,此番不在二堂,卻在東書房便服傳見。殷勇進來,見總制笑容可掬,即上前參見畢,复又叩謝。黃公道:“恭喜你得了大功,我已將你保奏,不日旨意下來必有好音。”殷勇道:“這是大老爺的格外宏恩,卑職還未有涓埃之報。”黃公道:“如今海賊勾連倭寇肆扰江浙,東南一帶不能安枕。你所轄的地方最關緊要,責任不小,須晝夜提防,不可一胜便生驕情。”殷勇道:“卑職當凜遵鈞旨。”原來殷勇那日送秋英回署,此事傳得合營皆知。袁游擊因忌殷勇得了頭功,署了他的游擊,在省揚言殷守備掠取民間女子在署,卻不知這事已經陳副總備細稟知。當下黃公問道:“我記得填你的扎付是十九歲了,你署中可有家眷?”殷勇道:“卑職還不曾婚娶,只有嫡親叔嬸并一恩父,因軍務匆匆也不曾接到。”黃公道:“你此時也正當婚娶,不可再耽擱了。”殷勇見總制說話有因,因跪稟道:“卑職有一事稟知。”黃公笑道:“你不必說,我早已知道是為那收留在署的女子,這事有忌你之人滿營傳說,前日陳中軍回我,方知原要。說他能刺倭逃脫,卻是個奇烈女子,況又孤子無倚,這是天作之合。本院与你作伐成就了這親事如何?”殷勇叩謝道:“這又是大老爺的恩典。”黃公道:“你地方緊要,即日到太倉去任事,不必回留河,我自有道理。”殷勇當下即叩辭了出來,謝別了堂官,又往拜謝陳副總并轅門巡捕等官,星夜回太倉部署軍務。
  到第二日,知州安云從來拜道:“恭喜總爺!弟奉制府檄委代作冰人,當著拙荊親往留河伴送尊夫人到來与總爺完姻。只候擇定吉期,方可前往。”殷勇道:“雖是大人恩典,有煩太已是不當,至煩勞太太如何使得?”安知州道:“這是大老爺的台旨,豈敢怠慢?”殷勇遂查看通書,擇定腊月初四日。安知州茶罷辭去。各自料理,至期一切完備。
  原來留河离太倉只一站程途。先一日,安夫人已將新人迎至公館。初四日子時拜堂,這日同城文武各官都送賀禮,各官夫人都來看新人道喜。這華夫人并無一毫儿女情態,知署中無人,合巹后即陪待各官夫人,井井有條。內外筵席,大吹大擂,兵丁們俱有犒賞。午后有總憲差官送花紅羊酒彩緞到來,并帶有陳副總的禮物,殷勇一并拜領,款待差官,直鬧熱到傍晚各官方散。差官送在公館安歇,然后各官夫人起身。當夜洞房恩受不必盡言。次日,又盛席特請制憲差官,只邀知州相陪,起身進送了二十四兩程儀、一對錦緞,并修稟叩謝制憲、副總。次日江浦成公差家人送禮并繼劉云所存之項到來,以備費用。殷勇一一領收,留家人在署厚待了兩日,修書二封:一封致謝成公,一封托致劉氏兄弟,厚賞家人而去,都不在言表。
  原來華氏夫人自到留河署中即將老母所授丸方取出觀看,卻并不是什么丸方,上面都是行兵布陣之法,后面還有三十六路梨花槍法。細細詳看,心領神會,且自服了丸丹之后兩條玉腕似有神力,私自演習頗得其妙。已知所遇老母不是凡人,朝夕望空焚香頂禮。自成親之后凡遇出兵,即戎裝貫甲臨陳督戰,所定計策無不奇中,且又能知書達理,一應文檄俱出其手。殷勇屢立大功全得華氏夫人之力,后來晉封一品夫人,只是尋訪娘家夫人,只記得有一個堂房姑娘嫁在浙江也不知音信,因此只在內室供奉何仙姥牌位終身焚頂,又常囑殷郎訪問金陵岑姓。這都是后話不提。
  當時殷游擊原要接取繼父、叔嬸到來,只因地當險要恐老人家到來及受惊恐,因此只頻寄音書安慰,差遣不斷,又托叔父將母棺遷至北固山祖墳權厝;后來接到朱英的回信方知繼父往大庚縣去的緣故;當時又具稟叩謝操江都院程公。正是:
  
  天涯有意酬知己,云水無心得好逑。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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