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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那個驕傲得不可一世的卓少爺。”
  “他并不是那樣的人。”銘心為他辯護。
  “那因為你是美麗的夏老師。”
  黃紀強聲音有點苦澀,像是替自己不值,當年他在故國受過傷,至今未愈。
  他再加句:“卓元聲對一般人可真討厭到极點。”
  “我想,也許那是因為他不希望妹妹時時夜歸,對她追求者沒好感。”
  黃君笑,“他真幸運,夏老師如此維護偏幫他。”
  “對,你說你見過元聲。”
  黃君點頭,“他在一間地產公司任職,做經紀賺佣金。”
  什么?
  銘心呆在當地。
  逐個客人帶著去看房子,替人討价還价,這樣腌贊瑣碎的工作豈是卓元聲可以胜任?
  黃紀強看到她心中去,“是,我也猜不到他會甘心做房地產經紀。”
  “你見過他?”
  “我有朋友光顧過他,結果不歡而散,据說他態度欠佳,客人說:“這房子真大”,他嗤之以鼻:“你沒見過大房子”,客人還价,他說:“你們最希望屋主倒貼”,客人立刻掉頭。”
  銘心耳畔嗡嗡作響。
  “客人付他佣金,全是米飯班主,應獲得一定尊重,這點道理都不通,如何找生活?也許,卓家子女根本不懂什么叫打工。”
  黃君不住搖頭,他拿出一張名片,放在桌子上。
  銘心取過一看,上面寫著:“華商地產卓元聲”。
  她多希望這是同名同姓的另一個人。
  林栩琪推門進來,“有結果嗎?”
  銘心收起名片,“收獲甚大。”
  林小姐說:“我入行數年,見過若干華廈拍賣易手,開頭頗覺欷虛,后來司空見慣,見怪不怪。”
  “謝謝你,林小姐。”
  “不客气。”
  銘心又多事地轉身同黃紀強說:“如此可人儿,切記加把勁追。”
  黃紀強打心底笑出來,略為靦腆地低下頭,看樣子這是他最后一次提起故園。
  銘心由衷替他高興。
  回到家,銘心立刻照著電話拔過去找卓元聲。
  “是,我們的确有位經紀叫卓元聲,他此刻正陪客人看房子去了。你是哪一位,請留言。”
  銘心答,“我稍后再找他。”
  她怕惊動了他,他會躲得更深更密。
  第二天,她乘飛机到多倫多去找卓元聲。
  這是一個未完結的夢,她一定要尋到答案。
  到了華商地產,一位華商中年女士很客气地走出來招呼她。
  “我找卓元聲。”
  “他已經辭職。”
  銘心怔住。
  “我們還有其他同事,可以幫你嗎?”
  “可有他家里的地址?”
  那位女士遲疑。
  “大家是華人,可以方便我嗎。”
  女士笑了,“照政府統計,到了公元二OO二年,全市有色人种公民將占人口百分之五十四,比白人還多,互相特惠照顧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是卓元聲老朋友,特地乘飛机來找他。”
  女士低頭寫了一個地址給銘心,好心地勸道:“若不能挽回,也不要同他吵。”
  她誤會了,但确是個好心人。
  “謝謝你。”
  取過地址,銘心叫了計程車便直赴卓元聲的公寓。
  他住在市中心一幢老公寓房子,在樓下大門按鈴,無人應,片刻,管理員前來問:
  “找誰?”
  “十二樓甲座卓君。”
  “你可以進來。”
  “他在家嗎?”
  “這么早他不會出去。”
  銘心在他單位外敲門。
  十分鐘后才有人應門,一把沙啞的聲音傳出來:“比薩餅子放門口即行。”
  銘心連忙把握机會,“元聲,元聲。”
  他只把門開了一條縫,過一會儿,猶疑地問:“誰?”
  “元聲,我是夏銘心。”
  公寓內漆黑,無人應她。
  “元聲,記得夏銘心嗎?”
  門忽然打開,可是銘心雙目一時未習慣黝暗光線,什么都看不到。
  她輕輕踏進屋去。
  心中有點害伯,那沙啞的聲音好似并不屬卓元聲,如果是陌生人該怎么辦?
  “銘心?”對方也不置信。
  他看到門外站著一個漂亮年輕女子,臉容皎洁,依稀相識,神情略為焦慮。
  呵,的确是夏銘心。
  她還是那么清純秀麗,一點也沒有變,真是個奇跡,像山崖上挂下來的瀑布清泉,新娘的頭紗似,永遠不受污染。
  他呆住了。
  真的是她,抑或是苦澀的回億造就了幻像來揶揄取笑他?
  他的聲音更加沙啞了,“銘心?”
  “元聲,是我,我來看你。”
  銘心眼睛稍微看到室內情況。
  地方只得一點點大,故園的衛生間還要寬敞些,而且,室內有股霉味。
  這股气味其實是人气,人的住所得不住清洁打掃,廚与廁都得一點味道都無,才算標准家居,一周不換床單,或是隔日不洗澡,立刻有气味。
  銘心悲愴,真沒想到有一日卓元聲身上會有陽光以外的味道。
  她走進屋內,輕輕掩上門。
  室內一片凌亂,腳下全是舊中文報紙,看到大字頭條上刊登的正是他父親出事的新聞。
  他本人胖了許多,叫銘心認不出來,于思滿面,只有一雙眼睛,仍然不馴,使銘心輕輕呼喚:“元聲。”
  她朝他走去,腳下踢到一只空酒瓶,這才發覺地上四處滾動的也是酒瓶。
  這個真是卓元聲嗎。
  從前他也愛喝香檳,但克魯格香檳不是酒,那是豪華的享受,廉价的啤酒才叫害人的酒精。
  “我去過你工作地點。”
  “我被辭退了。”
  “我一直在找你們。”
  “我知道。”
  “你為什么不現身?”
  “你看我現在的樣子。”
  “我不在乎。”
  元聲低頭看自己凸出來的腹部,“我在乎。”
  銘心想去開窗。
  “不不,”元聲說:“我怕光。”他頹然坐在床沿。
  銘心一貫不去理他,自顧自撥起窗帘一角,把窗推開少許,立刻有一股新鮮空气吹進,銘心深呼吸。
  “來,”她說:“我幫你收拾一下。”
  “不用,下星期交不出租,就得搬走。”
  銘心十分鎮定,“活著要有活著的樣子,今天是今天。”
  “銘心,”元聲納罕地看著她,“你無窮的生命活力從何而來。”
  “因為只得我會照顧我,自幼獨立已成習慣,不以為苦。”
  “元聲的聲音越來越低,“……不在了。”
  銘心再走近點。
  “元宗已經不在。”
  “我知道。”
  “當時我不在他身邊,元心沒有聯絡到我。”
  “他可有吃苦?”銘心的聲音顫抖。
  “沒有,醫生不住替他注射,他清晰的說:不用維生儀器,讓他自然迅速离開這世界。”
  銘心淚水冒起,別轉頭去。
  “他交待要把那張畫交到你手上。”
  “他還說什么?”
  “‘生命善待我’。”
  “什么?”
  “他無怨言,他認為他一生都可以自由自在創作,不必為生活擔憂,實在幸運。”
  銘心深深為他的樂觀感動。
  “他去后不久,父親的生意崩潰。”
  “我在報上讀到。”
  “真快,原來那所謂万年根基不過是竹枝棚架,瞬息間忽喇喇傾倒。”
  銘心蹲到他面前,“振作點。”
  卓元聲伸手撫摸銘心的面頰,“你真是個安琪儿。”他替她抹去淚水。
  “你与元心見過面?”
  “只一次,她自己也有煩惱,獨身,拖著個孩子,工作也忙。”
  “不,她很好,幼儿极之可愛,又有体貼的男朋友,工作也上軌道。”
  “銘心銘心!自你雙眼看出去,世上沒有坏人坏事,難怪元宗對你鍾情。”
  銘心心上刺痛,當日實在太意气用事。
  “但他沒有留住你,失去健康的他沒有能力那樣做。”
  銘心走到窗前,背著卓元聲,肩膀有點萎縮,忽然之間,她又挺直腰,拉開了窗帘,讓陽光射進來。
  卓元聲生气:“夏銘心,你以為你是誰,胡亂闖進來侵犯別人的意愿……”
  銘心把他拉起來,推進衛生間,“你給我自頂至踵好好洗刷,不然我會幫你做。”
  她關上浴室門。
  公寓已經亂得不是一個人可以清理,她想撥電話找清洁公司,發覺電話線已經切斷。
  她只得用自備手提電話。
  這時,她听見有人敲門。
  是适才的管理員來追討欠租。
  “你還在這里。”那人有點詫异。
  銘心核對數目,寫支票替卓元聲付清欠租。
  那人嘀咕:“小姐,一個人若不想自救,則無人可以救到他,恐怕你會白白在這無底深潭里浪費時間金錢呢。”
  銘心不出聲。
  “愛上一個這樣的人多不幸,回頭是岸。”
  銘心忍不住,“你太健談了。”
  “唉,忠言逆耳。”
  銘心關上門。
  她推開浴室門,發覺卓元聲和衣坐在蓮蓬下,任由水花自頭頂淋下。
  她對他說:“脫衣服。”
  元聲牽牽嘴角,“你仍然是那個小母親。”
  “是,我又來了。”銘心微笑。
  卓元聲忽然緊緊擁抱她。
  他默默流下淚來,那日,在故園的荷花池畔,看到她為元宗做模特儿,他也有同樣心酸的感覺。
  下午,清洁公司的人來了,銘心与元聲避到公園去。
  她吃冰淇淋,他喝啤酒。
  “要不到西岸來,”銘心說:“彼此有個照顧。”
  元聲刮了胡髭,換上乾洁衣服,恢复三分舊觀,他沉吟,“你打算養活我?”
  銘心沒好气,“我可沒有那樣的魄力,你少做夢。”
  “你看你仍然麻辣爽利,占不到你半絲便宜。”
  “好好找份工作。”
  他攤攤手,“我不愛打工,我覺得每個同事都愚蠢庸俗,工作時間甬長煩膩,令人窒息。”
  “不習慣也得習慣,元心還不是做得很好。”
  元聲沉默。
  “已經享受過那么些年,比我們都幸運,也該腳踏實地了。”
  “我想回到校院。”
  “那么,找份教職。”
  “卓元聲教中學?”
  “為什么不,你同我們有什么不同,把你的皮膚割開,還不是流出紅色濃稠血液,你以為你是藍血人?”
  “嘩痛。”
  “我的從來沒有錢,只有比你更痛。”
  隔了很久很久,卓元聲說:“銘心,你說得對,我也該長大了。”
  銘心知道她找到了他,高興得親吻他的額角。
  “夏銘心,我永遠不會愛任何一個女子比愛你更多。”
  “那真可怕,那意思是,你果真把我視作母親了。”
  一陣腳踏車在他們面前經過,鈴聲叮叮,不知怎地,銘心又落下淚來。
  公寓終于收拾干淨,据說丟了兩車垃圾。
  銘心替他添補日常用品。
  “來,我教你如何去超級市場。”
  “銘心,”他有點羞愧,“我都懂得。”
  “那么我教你裝衛生紙。”銘心十分認真。
  卓元聲气結,“當心我把你自廁所沖下去。”
  “這些工夫再腌贊都得做,照顧自己天經地義,請接受七個工人跟著你收拾的時光已經過去。”
  “銘心,你一直都正确。”
  “謝謝你。”
  “你几時回西岸?”
  “赶我走?”她反問。
  “我巴不得你留下來。”
  “這話動听。”
  她替他把雜志放好,一本舊雜志封面上頭條吸引注意力:“卓世光傳奇:卓氏將置業股票抵押,高峰期借八十億,炒股炒樓,一個金融風暴,跌至最低點不足三成……”
  銘心不想再看,掩卷,將它放到書架最低處。
  成功了,有人作傳記,錦上添花。
  失敗,也有人寫完又寫,落井下石。
  做個平凡人最舒服。
  “當開始找工作了。”
  “不用先健身減肥嗎?”元聲苦笑。
  “別推搪了,下個月我再來的看你。”
  “你又一次离開我?”元聲佯裝大吃一惊。
  “是。”銘心有點傷感,“我倆聚少离多,不過,”她的說气轉變,振作起來,“這一次我不會失卻聯絡。”
  她取出預先寫好的電話地址紙條,黏在最當眼處。
  元聲見她愿意如此委屈,不禁垂頭。
  “歡迎你隨時到西岸來,順便見見元心。”
  “我已不是她當年那個二哥。”
  “當年的卓元聲有什么好,不過是一個皮相略為整齊的慘綠少年,難為你本人那么留戀。”
  元聲微笑,“既然那么不堪,你為何對我一見鐘情。”
  銘心張大嘴,“我有嗎?我竟不記得了。”
  “是,你深深愛上了我。”
  “用國語說這句話會比較動听。”
  他改用國語說:“是你似水般容顏,照亮了我的回憶。”
  銘心頷首,“用國語以外的方言說出這种話來科會叫人毛骨聳然,你看,學好國語是多么重要。”
  “謝謝你夏老師。”
  夏銘心說:“對不起我必需回四岸,我有學生在等著我。”
  卓元聲凝視她,“永遠的小工蜂。”
  “我也承認這是事實。”
  “額角冒著亮晶晶汗珠,一綹鈿發挂下來,鼻尖略泛油光,一种特殊的勞動气息。”
  銘心溫柔地說:“与弱不禁風的卓家女性來比,是另外一种人。”
  “元心現在也有工作了。”
  “過來探訪她。”
  “一步一步來。”
  “別再喝太多。”
  他歎口气,“也該蘇醒了。”
  銘心緊緊握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肩膀止。
  她把身邊現款交給卓元聲,“朋友有通財之義。”
  “我一有工作立刻還你。”
  他送她到飛机場。
  銘心說:“我對你有信心。”
  他答:“此刻只有你看得起我。”
  夏銘心的學生真的在等她,班里卻已經失去王百就律師的蹤跡。
  銘心問徐太太,“王律師呢?”
  “呵,到美國休假去了,夏老師,原來他早已有女伴,你看我多糊涂。”沒聲价道歉。
  “有沒有說几時回來?”
  “夏老師,你對他有興趣?”徐太太十分為難。
  “別擔心,他是我朋友的男伴。”
  “呵,”徐太太松口气,“原來你一早已經知道,是,听說他与女友一起到舊金山去。”
  “結婚?”
  “他不允透露,据說家長反對,堅持不肯參加婚禮。”
  元心并沒有同她討論這件事,叫銘心遺憾,她并非好事之徒,但是她愿意祝福卓元心。
  徐太太的見解又叫銘心敬佩,她這樣說:“嫌人家什么呢,許多人千揀万揀,結果揀只爛燈盞。”
  銘心微笑,“只要當事人高興便好。”
  徐太太笑,“夏老師,你當然比我更開通。”
  銘心知道,卓元心蓄意避開她,這么說來,元心并沒有忘記過去,她只是不想提起過去。
  銘心去她家探訪,門打開著,人去樓空,經紀正領人看房子。
  原來已經搬走。
  在廚房里,有棄置的報紙,報道的是同一宗新聞:“一個金融風暴,令卓家兩間上市公司及私人財政受到重創……”,角落還有小孩的舊玩具。
  那人客似乎相當滿意,与經討价遠价。
  他走了,經紀過來招呼銘心,“這位小姐,我手上另有寬敞的出租公寓。”
  “舊屋主走得相當匆忙?”
  “租約屆滿。”
  卓家的人永遠神出鬼沒,表面上已比從前隨和,骨子里仍然孤傲。
  夏銘心又一次看到一間空屋。
  連小元心都這樣,余人可想而知。
  嗒然返家,撥電話給卓元聲。
  他人不在,只余錄音机說話:“請留言。”
  “元聲,我是夏銘心,電話線接駁妥當了?請多多努力。”
  講完之后,才發覺自己像那种在小學生飯盒里留便條的媽媽:“小明,媽媽愛你,好好用功讀書”,“妹妹,留意听老師教功課。”……
  她凄涼地笑了。
  雙臂繞在胸前,不知不覺,輕輕撫摸手臂,像是自我安慰。
  電話鈐響.咦,莫非是卓元聲回來了。
  “我們是奧蘭度律師樓,找夏銘心小姐。”
  銘心嚇一跳,“我正是。”
  那位女士聲音十分愉快,“夏小姐,請問你可認識一位卓元宗先生。”
  “我認識,但他已經去世。”
  “是,他已故世。”
  銘心的聲音放得很輕,“有什么事?”
  “他有一封遺囑在我們這里。”
  “到現在才讀遺囑?他故世已近五年。”
  “他指定我們在上星期才開啟遺囑。”
  “為什么?”
  “他有一個比較特殊的因由。”
  “遺囑內有我的名字?”
  “夏小姐真是聰明人,我們頗費了一點勁找你。”
  “他有東西給我?”
  “是的,請你攜帶身份證明文件來一趟。”
  “他留什么給我?”
  “我們約個時間面談好嗎?”
  “我下午可以出來。”
  銘心走到她那副小小畫像面前,摘下來,搶在胸前,精神有點恍惚。
  下午,走進奧蘭度的事務所,才發覺律師是一位漂亮的金發女,衣飾考究,看樣子生意不錯。
  “夏小姐,請坐。”
  另有秘書來核對夏銘心的公民證。
  “夏小姐,卓元宗把他的全部遺作贈予你。”
  銘心怔住,嘴里說不出話來,心里卻十分酸痛,結痂的傷疤又被揭開,流出血來。
  “一共三十多幅水彩作品,已可舉行一次小型畫展,夏小姐可知卓氏作品今日十分受收藏家歡迎?”
  “我知道,他的畫已經升值,三十幅大約可賣到──”她說一個數目。
  “你的資料正确,而且,將來行情還會上漲。”
  銘心的臉緩緩轉過去,不發一聲。
  奧蘭度女士忽然輕輕說:“你們是愛人吧。”
  銘心不語。
  “卓元宗一切都替你設想周到,他生前知道家族生意會得垮台,為免牽連到這些作品,他把書存放在一家畫廊里,現在家族生意已經清盤,才交到你手中。”
  銘心低頭不語。
  奧蘭度又說:“該哭的時候哭一下也是很應該的。”
  銘心怔怔地落淚,無窮的思念,永遠怀念,生离死別的創傷,永不磨滅。
  奧蘭度給她一張名片,“這是畫廊地址,我已通知主人你隨時會出現。”
  夏銘心這時開口問:“有沒有信——”
  奧蘭度搖頭,“那樣的情意,已非筆墨可以形容。”
  助手攤開文件,請夏銘心簽字。
  銘心的左手要托住右手,才能防止顫抖。
  奧蘭度咳嗽一聲,“夏小姐,假使你愿意出售卓元宗作品,我可以做代理。”
  銘心只答:“是,是。”
  回到陽光底下,她站在街角好一會儿,才朝指定的畫廊出發。
  這家畫廊的規模大得多,年輕的主持一見她便迎上來,“夏小姐,歡迎來劍宗畫廊,我是周劍華。”
  銘心靜靜坐下,服務員捧出香茗。
  雪白的牆壁上挂著几幅現代畫,空气調節有點清涼。
  “夏小姐,卓元宗生前是本店的合伙人。”所以叫劍宗畫廊。
  “你是他的遺產承繼人,應知他個性,他對名利看得很輕。”
  銘心點頭。
  “可是偏偏就是這种人會名成利就,上次他開畫展已是七年前的事,收藏家聞風而來,通宵在店外排隊輪候,并且要求派籌碼讓他們优先選購。”
  銘心點頭。
  “淨把畫轉手到歐洲,已可獲利二十巴仙,這次,我勸夏小姐親手做轉售,我可以幫夏小姐聯絡。”
  “那,”銘心低聲問:“卓元宗作品不是變成商品了嗎。”
  周劍華有點無奈,“有時還淪為炒賣品,同期貨市場上的豬肚、大麥、可可豆沒有分別,可是,這正也是每個畫家夢寐以求的事。”
  銘心牽牽嘴角。
  “請隨我來看這批畫。”
  作品還未表鑲,一張張隨意疊著,放在一間空气調節的貯藏室里。
  周劍華說:“畫里充滿生命的喜悅,你看那顏色的變調,筆触的情意,整個气氛优雅秀美,實在不可多得。”
  銘心凝視元宗遺作。
  “我已把作品名單及彩照寄往歐洲。”
  周劍華是一個商人,他賣畫,同人家賣皮鞋沒有分別,這樣也好,他沒有任何包獄,大可專心賺錢。
  “我羡慕卓元宗,他對生命沒有怨懟。”
  銘心站起來告辭。
  周劍華送她到門口。
  “夏小姐,你一有決定就与我聯絡。”
  “我懂得。”
  回到小公寓,銘心伏在枕上,不能動彈,她非常非常疲倦。
  元宗元宗,請入夢來。
  她自己卻先步入夢境,一個無人白色的細沙灘,風勁,浪大,卷起白花,海鷗隨气流啞啞低旋。
  “元宗?”
  沒有人影,只有他的畫架,呵水彩還沒有乾,一幅風景畫,已用鉛筆夠出輪廓,并寫上顏料號碼,預備著色。
  “元宗?”
  沒有人應她,她轉過身了,看到遠處故園灰鴿色的屋頂。
  然后,夢醒了。
  夏銘心的學生在等她。
  這班小孩是她的珍寶,也是她每日早起的原因。
  傍晚,元聲撥電話給她。
  “我已找到臨時工。”
  “什么性質?”
  “車行經紀。”
  又是賺佣金,那种工作并不适合他。
  “我要還債,權且屈就。”
  “什么債?”銘心吃一惊。
  “欠你良多。”
  “那算什么。”
  “晚上,我在社區中心教書。”他倒是很積极。
  銘心十分高興,“教什么?”
  “如何駕駛高性能跑車。”
  銘心嗤一聲笑出來,“你有履歷?”
  “當然,我有國際性賽車證。”
  銘心對他又添增一分了解。
  “真慶幸你找到我。”他由衷感激。
  “見到你我也一樣高興,還有喝酒嗎?”
  “一時那里戒得掉,我也不用騙你,酒瓶捧在手中,非常舒适安全。”
  銘心微笑,“別爛醉就好。”
  “你總是那么諒解体貼。”
  稍后,正式開學之前,銘心又到東岸探訪他。
  雖然已經傍晚,卓元聲仍未回家。
  公寓管理員認得她,“你是那個痴心女友。”
  夏銘心啼笑皆非。
  “你不會失望,你做對了,他又找到工作,振作起來,你的投資得到成果。”
  銘心看著這個多事的管理員,不禁微微笑。
  “他不在家,他應在廿九街的本田車行。”
  銘心立刻乘車往廿九街想給他一個惊喜。
  下了車走近車行,她便看到他。
  卓元聲正陪一中年太太看車子,那位女士年紀并不太大,不知怎地,已經面肉橫生,姿態驕橫。
  一個人上了三十歲得對自己的容貌負責,說得一點也不錯,只見她指手畫腳不住發表意見,而卓元聲一反常態非常忍耐不住說是是是。
  銘心心酸。
  一時分不出卓元聲是否真的振作,或是這類振作是否值得。
  也不應怪他下了班想喝一杯澆愁,看樣子車行已把所有難侍候的客人丟給他這個新丁招呼。
  隔著玻璃,銘心站了很久,并沒有上前相認。
  那中年太太得寸進尺,手臂居然去圈住卓元聲的臂彎。
  元聲并沒有把她掉開,任由那中年女士放肆。
  看樣子他做成了這單生意。
  夏銘心靜靜离開車行。
  她看到的是一個折翼的天使。
  怪不得卓元心要搬家來避開舊相識,實在沒有必要再對任何人交待。
  回程中銘心倦极入睡,她既無奈又落寞,忽然,她看到了一扇熟悉的房門,她輕輕推開一條縫。
  有人背著她坐在房內,光線不十分好,但是她知道他是誰——他也是。
  她一開口便說:“元宗,我想把你的畫出售。”
  他并沒有轉過頭來,只是輕輕答:“畫送了給你,任你處置。”
  “所得款項,我想交給元聲。”
  “呵!你見到元聲了。”
  “元聲環境欠佳。”
  “我十分清楚元聲,他手頭永遠繃緊。”
  “不,不是從前,現在真的窘逼了。”
  “他一貫浪擲金錢時間及感情,受點教訓,將來也許會踏實。”
  “可是看見他吃苦——”
  “元聲不算苦了,你大可放心。”
  銘心怔怔地,隔了一會儿,才說:“我苦苦思念你。”
  她正在等他答覆,有人推醒她。
  “小姐,飛机到了。”
  做夢也不能得償所愿,夏銘心嗒然取過行李魚貫上岸,心里似被掏空一般。
  她立刻吩咐劉宗畫廊出售卓元宗所有作品。
  周劍華贊道:“這是正确處理方法。”在商自然言商。
  銘心苦笑。
  開學了,一班廿四個學生,又有驕矜的新移民華人家長太太拉住她訴苦:“外國教育制度水准散漫,哪里能同拔萃書院相比。”
  “唉呀,怕要轉私校了,私校一班只二十個學生。”
  “將來,只要升得上去,無論如何都供到底,史丹福、哈佛,在所不惜。”
  “夏老師,我女儿成績比同齡孩子好,可否讓她跳班。”
  班主任每年至少需處理十來廿個天才儿童,不過不要緊,幸虧過三五年,這些天才也都會自然消失在芸芸眾生之中。
  有一個小男孩特別沉默,不合群,小息只在課室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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