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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雷恩那

  自那次以後,他的寢房從「偶有」姑娘出沒,漸漸變成「時有」姑娘來來去去,而他也從開始的困惑、訝然、摸不著頭緒,到如今的隨意。

  隨意、隨意,盡隨姑娘之意,這夜訪之舉已變得再隨意不過。

  這一方,見男人抿起唇,陸丹華微微一笑,淡語:「你要是困了,那就睡吧。」

  她剛過去要把醒酒茶端走,巴羅卻兩個跨步走近,取起黑呼呼的茶,咕嚕咕嚕一口氣灌完,渾不感到燙舌似的。

  「喝慢點啊……」丹華歎氣,然話音未止,醒酒茶早見底了。

  「頭兒不在島上,我晚些還得趕回碼頭總倉,和其它人輪番守夜,並不睏。」放下碗,他大掌粗獷地抹了下嘴,把唇邊的烏汁抹去。

  聞言,丹華點點頭,秀面淡浮憂色。「主爺返回中原好幾個月,部分弟兄也跟著他回去。我這些天聽說了,碼頭一帶發生好幾起鬥毆,全是顧主太過苛刻,底下碼頭工人受不住,群起反抗,可顧主又找來好些打手,有誰鬧事就開打,結果鬧到現在事情也沒能圓滿解決……」

  「咱們底下的雇工很受照顧,頭兒對他們很慷慨,不會有事。」他並不擔心自家碼頭工人,而是得嚴防有心者利用此混亂時候,潛進總倉中動什麼手腳。但這些「外頭」的事,她不必要知道。

  「嗯。」陸丹華再次頷首。「那……你要小心。」

  「嗯。」沈嗓一應。

  房中靜默了。

  她不語,男人更加無話,只會直勾勾凝注。

  然而丹華像是有話欲問,卻躊躇著,也不知顧慮什麼。

  她低斂的墨睫輕顫,抿抿朱瓣,好不容易終於問出口。「巴羅,主爺回中原去,你一直留在南洋管外頭的事,沒能跟著大船回去一趟……你有想過要回故土看看嗎?」

  巴羅眉峰淡攏了攏,道:「能回去時,自然就回去。」他孑然一身,跟著頭兒和一干兄弟們,哪裡都能過活,沒其它多餘的想法。

  也不曉得被男人話中的什麼所觸動,陸丹華方寸微絞,盈盈眸光顯得幽柔。

  此時大島上的夜風迴旋般徐卷,捲進窗內,養在油中的火蕊被拉得曲長,一男一女的影兒也被捲得細細長長。

  她語若歎息道:「巴羅,你對自個兒就是這般無關緊要、凡事隨意,才會到現下身邊都沒個知心愛侶。主爺此趟回中原,瞧那些留下來負責照看的漢子們,大抵都在這兒找到相好的另一半,成親生子,不少還搬出東大宅另辟愛巢了。就連督倫,他小你三歲有吧?如今也有個心上人惹得他飲酒澆愁、夜夜買醉。巴羅……」她再喚,螓首偏了偏,眨眸,如在衡量眼前這個黝黑英俊的男人,對往後究竟有何想法。

  「你不想在南洋這兒落地生根,也找個喜愛的姑娘在一塊兒嗎?」

  好看偏冷的眉間淡攏,他沉吟了下,答道:「沒想過。」

  「可你總得有個打算啊!你……你難道從未有過心儀的對象?」問這話時,丹華感覺舌尖微顫,竟沒能問得平暢。

  該是替他緊張了,想他都快到而立之年,儘管皮相俊好,冷峻性子卻總得不到姑娘家青睞,正因知他甚深,曉得他內心絕非僅是旁人瞧見的那樣,他是很好很好的漢子,就待識貨的有緣人來結良緣啊!

  「為什麼問這個?」男人的口氣不太愉悅。

  「不為什麼。關懷你不成嗎?」

  他深目直視著她,火點在目底跳動,幻明幻滅,竟有些蠻氣。

  陸丹華沒被他的氣勢嚇住,彎著唇,如與摯友閒談般吐氣如蘭又問:「你遲遲不肯答話,只惱恨看著我,隱約像是惱羞成怒的樣兒,那答案就是有了。巴羅,原來你有心儀的姑娘。」

  「那是過去的事了。」他粗聲道,撇開臉,不太願意繼續這個話題。

  「她在哪裡?也在咱們這座大島上嗎?」很好奇,胸口被緊緊抓痛的好奇,好奇到不懂得收止,仍要追究出個所以然來。

  「……她在西漠。」

  「啊?西……西漠?」好遠。

  「她成親了,已是兩個孩兒的娘。」

  「嗄?!」杏眸瞠圓,她一時間怔在原處。

  瞅著他陰鬱隱晦的側臉,她嚅著唇欲要說些安慰的話,但那些言不及義的字在舌尖滾來滾去,怎麼都說不出。

  他們的身世遭遇如此雷同,該要同病相憐、相互關照,她希望他能放開懷抱,她和他都該過得暢懷。

  「巴羅,你、你……我想……那姑娘她……」老天!她到底欲說什麼?

  「你想勸我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世間好女子何其多,再尋就有了,別單戀一枝花,是嗎?」

  未出口的話被他硬邦邦的語調搶白,說了個盡,半點渣也沒留給她。

  「本來……本來就這個道理。」眸中一向寧靜的秀色被急切神態掩去,她咬咬唇,衝動便道:「依你的脾性,儘管喜愛人家姑娘,肯定也是把愛意壓在心底,遲遲不表白的。你不說,人家怎會知曉?姑娘不知你情意,又如何回應你?這時若再出現對手,你、你一定爭也不爭,只會眼睜睜看著姑娘落進別人懷裡,然後躲起來自個兒獨嘗落寞滋味,我說的沒錯——啊啊!」

  她驀地驚呼,因距她約兩步之距的高大男人突然疾撲而至。

  巴羅兩隻修長有力的大手分別握住她上臂。

  男性氣息混著淡淡酒氣鑽進鼻間,陸丹華心跳加促,呼息奔急,感覺人像是被他略略握提起來,她腳跟有些兒離地。

  她、她說錯什麼了嗎?

  抑或是……她說對了什麼?

  第四章 為有荼蘼各自愁

  「那你呢?」

  微小的火點在他瞳底竄大,那蠻氣漸聚漸濃,有種即便要毀,也得拖著誰一塊兒毀的危險氣味。

  「我……什麼?」陸丹華感覺握住她上臂的力道加重,熟悉的男人氣息將她包圍住,如一張密網,裹得她連呼息都不敢輕縱。

  「別以為旁人瞧不出來。我知道你。」男嗓低柔得似笑非笑,就算帶笑,也偏嘲弄。「我知道你。」

  被大掌握住的纖巧肩頭不禁顫了顫,彷彿哪裡吹來一道惡寒,欲躲不能躲。

  既躲避不開,就迎視吧……

  她微仰臉容,勉強露笑,學起耍賴語調懶懶道:「我有什麼好值得巴羅大爺您關注的?不就白白一張紙、淡而無味的一杯清水,還能瞧出其它心思嗎?你當真說笑——」

  「你心裡有人。」沉沉一句從男人俊唇間吐出。

  陸丹華先是定睛不動,猶如聽不懂他的話,頓了會兒才醒悟過來。

  「我沒有。」她駁道,眸子一瞬也不瞬,唇澤褪白。

  「你心裡有人。」

  「我沒——啊!」她驚呼,身子受到不可抵拒的力量所操控,她被男人抓過去面對那扇大敞的窗,就立在方纔她靜佇時的位置,不同的是,現下背後多出一具銅牆鐵壁般的男性軀體。

  他寬胸抵著她的背,體熱穿透薄衫燙著她,讓她逃不開、無所遁走。

  為什麼他這麼惱恨?

  是她迫他太深,踩過那條界線,失了分寸,所以他決定還以顏色嗎?

  她胸脯高低鼓伏著,唇蒼白,頰面卻有兩抹虛紅,尚未厘出思緒,男人的唇已湊近她耳畔,一字字清晰道出——

  「我知道你站在窗邊看什麼。丹華,你在看那棟樓,你總是看著,看雷薩朗為他遠在中原江南的心愛女人所建的樓。他此次返回中原,就為了把那女人帶來南洋。雷薩朗和他的樓主,他們是一對兒的,分分合合、糾糾纏纏,誰也不放過誰。丹華……沒有機會的,再如何喜愛他,你也絕無勝出的可能,你介入不了雷薩朗和他的女人之間。」話中,他直稱「雷薩朗」的名諱,彷彿自己全然位在旁觀地位,道出那樣的話,很實際也相當殘忍。

  陸丹華緊繃身子,收不回眸光,她被動凝望著,由著男人的每個沉音輕擊耳鼓,亦同樣敲在她胸房上。

  窗外,那棟樓建在不遠處的崖壁上,它矗立在高處,一邊是巖壁,另一邊則接連著蔥綠的草丘坡地,而樓的東側便是這座東大宅。

  那棟樓在她來到大島前就開始建造,裡邊的擺設亦是她按著主爺之意張羅的,她起先不懂,主爺怎會造出一棟滿是江南風情的樓宅,後來才知,那是男人為寵愛心儀女子而下的功夫。

  如今樓已建好,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就等待迎接它的主人入住。

  「不是……我沒有……」她從未想過要介入誰與誰之間,說穿了,僅是羨慕吧!若非羨慕,還能是什麼?

  「你有。」那聲音說得斬釘截鐵。「你喜歡上你的主爺了,打從首次見面,你對他就已具好感,那樣的好感日益增加,不能掩藏。但你要知曉,他對你好,那是拿你當妹子看待,沒有其它想法,你該認清。」

  ……認清嗎?

  是了,她認清自個兒了。原來不僅僅如此啊,她其實是既羨慕又……嫉妒,嫉妒著一名從未謀面的幸運女子。她心胸變得狹隘,渾昧的情緒層層疊疊擠壓過來,而這般心思,連她都要瞧不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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