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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席絹

  在這個連蝗蟲田鼠都已經抓不著、黃鼠狼以及野狗也看不到一隻、什麼家禽家畜都全滅了的亂世世道,能看到那麼大那麼精神的傢伙——而且還是好幾匹,實在是稀奇得不得了,就像是看到金銀財寶在路上跑!

  「那、那是啥?是老人家說過的牛嗎?」直到那群騎著快馬的健兒已經遠到連黑點都看不到,一名年輕農人神魂不屬地喃喃道。

  他身邊另一名農夫搖頭,雙眼也滿是夢幻——

  「不是牛,牛跑不快的。我爹以前說過,牛有長角,剛剛跑過去的那些沒有長角,所以不是牛……」

  「不是牛,那是什麼?」他們這些出生於寸草不生的亂世年輕人,就算還知道怎麼務農,卻已不認得那些家禽家畜理應長成什麼模樣了。

  「那是馬。我太爺爺以前是給畜牲治病的,很有見識,家裡藏了一本醫書,上頭有圖的。我覺得剛才那個一定是馬,就是富貴得不得了的人家才用得起的畜牲,聽說連縣太爺那樣的富貴人都買不起一匹呢!」

  這時又有另一農夫躬著身體小心地挪過來,加入了談話。

  「可不是。聽村長說咱上頭又有皇帝了,所以就有縣太爺了。去年縣太爺來上任時,整家子二十幾口人,都是自個兒走過來的,聽說草鞋都走壞了十來雙;雖然買不起馬,卻也真的算是財大氣粗了。要我,可捨不得這樣糟蹋好東西,赤著腳走路不就好了,這樣草鞋還能留著過年時穿呢。」

  「哎呀,竟是用走的?這也太寒酸了,怎麼跟老人家說過的戲文不一樣?戲文裡說縣太爺都是乘轎子的咧!」

  「去去去,哪兒寒酸了!你是沒看過,縣太爺那二十來□家人,連同腳夫十來個,人人挑著的擔子裡裝得滿滿的衣物糧食,那糧食還是大米與白面,重得那幾個挑擔的兵丁腳夫都直喘粗氣。人家可財大氣粗了!你見過那麼多糧食衣物嗎?」

  眾人一聽到縣太爺家有那麼多糧食與衣物,都羨慕得張大嘴巴,一時都沒了聲音。對於這些從出生以來就刨著樹根草葉裹腹的人來說,大米或白面這樣高貴的物品,他們這輩子就沒機會見識過。

  如今好不容易能把荒田給重新犁開,種下的也不過是最粗劣好成活的苦根菜以及黍菽之類的粗糧。而,能夠安心地在地裡種上糧食,不必再四處逃亡顛沛流離,已經夠他們心滿意足地早晚叩謝老天爺疼愛了,哪裡敢奢望其它,想都不敢想呢。

  閒話完了大事,農夫們便又辛勤地投入農事,為著他們的肚皮努力幹活。

  九匹健馬奔馳在唯一的黃土路上,沿途路過不少正在開荒的田野,見過無數次那些正在耕作的農人聽見馬蹄聲就連忙拋下手邊農活,趴倒在地躲起來。這是亂世裡的求生之道——遇見強人,首先就要將自己隱藏起來,省得一條小命莫名其妙地交代了去。待目送健馬遠離之後,農人們就會湊在一起交頭接耳地閒話起來。正是這群人沿路習慣了的景象,沒人放在心上。

  日正當中,這群提供了新鮮話題給農人們的大漢尋到了一條有水的小溪,決定在這裡吃些乾糧、補充飲水,也讓馬兒休息片刻再上路。

  雖然大夥兒並不在乎連續幾天幾夜的馬不停蹄,反正身體禁受得住;然而此時並非戰時,能獲得稍微舒適點的憩息,自然很好。

  「頭兒,雖然已經快到地頭了,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您絕對是白走一趟了。」一名長相粗獷、鬍鬚拉雜的大漢以洪亮的嗓門說道。

  「不管有沒有白走,這一趟總是必須要走的。這是我老爹臨終前一再交代的,我也應了他,所以一定得做到。若沒走這一趟就敢回鄉祭祖,我可沒臉祭告他老人家。」

  被稱作頭兒的年輕人也是長得高頭大馬,渾身上下散發著肅殺之氣,從他筆挺的站姿可以看得出必是出身軍旅,即使此刻他穿著最平常的黑色麻布衣,看起來就跟一般家境尚可的平民沒兩樣,卻也沒人真會將他當成無害的一般人看待。

  「嘿!我說啊,明明咱穿得像個地主老爺似的,怎麼那些老百姓偏偏還是叫咱們軍爺?老子當過幾年的匪、幾年的軍爺,現在只想讓人叫一聲地主老爺呢!」另一名男子狂灌了一大壺水後,拿衣袖一抹嘴,不倫不類地裝出老爺作派說道。

  這年頭,誰人身上的衣服沒綴上幾個補丁?如果能穿上乾淨平整的衣服,就算是舊衣,也能讓人高看一眼,認定是出自殷實人家。普通一些的小地主還捨不得將沒補丁的衣服放在日常穿呢,都留著過年過節穿出來一下就妥善收好,沒人像他們這樣不當一回事地糟蹋,幾日快馬奔波下來,衣料上好幾處都快被磨破了。

  他們這一行九人,雖然連日來被沿路的黃土風沙給撲得灰頭土臉,但因為身上穿著沒半片補丁的麻布衣裳,就算夜間向農家借宿,也能得到熱烈的歡迎與招待。

  「咱這回論功行賞,大夥兒可不就都成了地主老爺了嗎!可惜頭兒半點不急,不趕著回家鄉搶地,將祖宅方圓幾千幾百里都劃拉到自家名下,若是等朝廷派人下來重新丈量土地人口什麼的,到時可就沒有大便宜可以佔了。想要地,就得花錢買哩!」一個眉眼機靈的漢子說到這個就跌足歎聲連連。

  「吳用,你家鄉的好地兒早都給你佔了去,跟著你姓吳了,這會子又在歎氣個鬼呢!」眾人忍不住拿鄙視的目光噓他。

  「我幫頭兒歎氣不行啊?咱們這麼多年來在戰場上浴血掙命,圖的不就是這個?只要不死,只要勝了,只要新朝建立了,咱是粗人,也不想著手握兵權去朝堂上跟人掰腕子分地盤比官位,就想著回家鄉給自己的家族立起來,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不是嗎?可頭兒竟然半分不著急,就算他老人家自個兒暫時脫不開身回去佔地,派些親信過去行事也是可以的嘛,偏偏頭兒什麼也不肯做,忙完了大將軍的事,就片刻不停地往涼山這邊跑來,只為了要去接他那不知道還有沒有活在世間的媳婦兒。我說老大,就算您那個從出生就訂下婚約的媳婦兒幸運地活到現在,處境也是難說得很。好一些的正經嫁人生子去了,慘一些的就……不好說了啊。」

  一句「不好說」,讓其他漢子皆噤口不語。亂世中的女人能活成什麼樣,大家都清楚得很。四十幾年的戰亂,先有外蠻人侵肆意屠戮,又有無數盜匪自立為王魚肉一方。國破家亡,什麼都敗壞殆盡,被屠殺的人命足以築起屍山、填滿血海。在生存面前,一切都無足輕重,道德、禮教、良善……以及貞潔或氣節什麼的,都已經不存在於人們的思維中。

  那些幾千年來在承平時期建立起來的一切規範與世俗常理,在這四十年裡,隨著最後一批受過正經教育的文人的老去與死亡,經過兩代人的斷層,一切都輕易地崩潰成灰,再無人在意,更沒有人瞭解。

  也沒有什麼好歎息的,他們這些年輕人原本就生存在這樣的世道,一切本視若尋常。就見那名頭兒臉色沒有變化半點,語氣更沒有絲毫不忿或勉強,說道:

  「如果死了,就找到屍骨收斂進我秦家祖墳,總不能讓她當了孤魂野鬼。生前受苦也就罷了,畢竟生在亂世,誰也沒辦法。可死後若仍孤苦伶丁,就是我的不對了,名分一場,我必須負責。」被稱作頭兒的人姓秦,叫秦勉,此次帶著親信兼程趕赴東北邊的涼山,就是為了尋找自出生起即被爺爺訂下的未婚妻。生見人,死見屍,不管娶不娶得著,總要尋出個結果給先祖們一個交代。

  「可是頭兒,我們擔心的不是您未婚妻死了,擔心的是她活著啊……如果她活著,還活得……不太好的話,您會堅持娶她嗎?」機靈的那個漢子很小心地問著。

  「如果她活得不好,又沒個依靠,我是得娶她的。」秦勉完全明白親信們不敢說出口的言下之意指的是什麼。不過他實在不明白他們這些人為什麼會滿臉不情願,要娶妻的人是他又不是他們,就算他名義上的未婚妻為了活命做起皮肉生意,甚至生了一屋子不同父親的孩子,也不是什麼無法原諒的事。這樣的亂世,要活下來,總是得不擇手段的,誰又敢說自己能在這樣的世間活得清清白白的?

  「這怎麼可以!如果那女人沒能為您守住清白,您就不能娶她!就算頭兒您想娶,我想天威大將軍是一定會反對的。頭兒您可以不在意我們這些下屬的反對,但是天威大將軍的話,您可不能不聽呢!」

  「對對,大將軍的話得聽!」一個口舌不利索的連忙點頭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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