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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雷恩那

  第10章(1)

  『甘露』琴依足『楚雲流派』制琴之法,音色甜潤,一串滑音撫過,如水凝冰珠淌過稠蜜,冰心清透,甘味入喉……倘是由琴識人,『洑洄』多變,『玉石』深靜,而『甘露』清甜,三張琴皆出於她,三張琴皆是她,說到底,她不僅雙面,還是三面  人,甚至尚是四面、五面、六面、無數面……

  然每一面,皆有琴心。

  他鼓她所制之琴,皆能觸及那包含在其中的心。

  他心弦彷彿被撥弄了,細細顫動,被琴音環在一個深且寧謐之地,他想著那個鵝蛋臉姑娘,指下之曲忽地一轉迷離,甘甜似揉微苦,他尚不及鑽研最後是何滋味,有人將臉貼上他的背,一雙胳臂由身後纏了來,抱住他的腰!

  他一凜,雙手平貼琴面,琴音驟止。

  「三公子當真對我無意嗎?」

  柔潤女嗓帶輕怨,氣息滲透層層衣料,他背央不禁泛麻,身背更因那貼靠挺得筆直,週身緊。

  「為什麼?難道我生得還不夠好看?你尚未眼盲前,咱們便相識了,你覺得我不好看嗎?呵……你知不知道,這兩、三年我變得不一祥了?三公子,我是大姑娘家了!還有啊,明兒個我再送你回去,你說好不……」

  半認真、半調笑的話音甫落,女子柔軟胸脯突地壓上他薄秀的背,原摟抱他腰際的雙臂改而攬著他的頸部,那人整個從身後攀上他,臉貼在他耳側。

  他倏地起身。

  心裡興起一股嚴重不潔感,那讓他胸中煩悶欲嘔,層層暈圈在腦中盪開。

  胸臆鼓火,肚腹鼓火,無形炎漿往丹田而下,欺他胯下最最敏感之處。

  愈是如此迫他,他愈是逆鱗難撫。

  心知必是琴上有異,才使他落入如此境地。

  「一張什麼……破琴的,就能把你拐了嗎?」

  微微鼓鳴的耳中響起姑娘家略嘶啞卻氣急敗壞的質問,他竟覺想笑。

  忽地心思一轉,想到那混帳姑娘親他、抱他,對他這個主子所有大不敬的舉止,她亦是迫他、輕薄他,但他……

  他因何分辨不出是喜歡抑或厭惡?

  若不覺厭惡,那、那便是喜歡了嗎?

  腦海再次掀浪,強浪打得他幾難立定。

  舉袖扶著艙壁再次坐下時,他思緒已穩,淡淡聲嗓似有若無揉進笑。

  「看來今兒個真得麻煩劉大小姐收留一晚。」略頓。

  「但我那貼身丫鬟還是先送走吧,有她跟著,有人難免吃味,不是嗎?」

  他這似嘲弄、似調笑的話,換來劉家小姐的嬌嗔和一記小粉拳……

  身若夢中,眸珠在眼皮底下滾動,眼盲不能視,其它感官卻敏銳無比。他記起火熱身軀墜進冰冷湖水中的衝擊感;記起氣息俱無時,胸口彷彿被重重壓扁的劇痛;記起一口口養命氣強行灌進喉中、肺中的燒灼感;記起一雙死命拖他、抱他、拉他的胳臂;記起他靠著某具溫暖且柔軟的身子,那人的頸窩、耳後和濕發不知因何有著花與木的淡香,那是他漸已慣然的氣味……

  是否不覺厭惡,便是喜歡?

  緊貼著她,明明身在險境,卻覺那祥再好沒有,覺得安全,覺得暖,覺得……

  能將最純粹真實的那一面毫無顧忌展露,順遂所願。

  然而『所願」真是本願?還是藥力之下所生的魔障?

  他分辨不出了,羞恥盈滿內心。

  極想揉碎她,想擠進她體內,想……想對她做許許多多道德淪喪之事。

  他血裡彷彿有凶獸奔馳,神識在醒與夢之間拉扯。

  她不懼反笑,他緊緊抱她,她則更緊、更緊地回抱他。

  意志與藥力的對抗,昏昏茫茫間,他記得她的輕歎笑語——

  「三爺沒被別人欺負了去,我真歡喜。」

  他當寸欲罵。

  至於因何想罵,他沒能想得太透澈,只覺受她一人欺負,像被烙了印,再也禁不得其它女子近身似的。

  這究竟什麼理?他真沒想出。

  「三爺……三爺?醒了嗎?三爺,該喝藥了。」

  是她。

  那輕啞嗓音在焦慮時會變得低沉些,倘使緊張急語,一字字如刮過喉間一般,總聽得他心中悶疼。

  他張唇欲語,逸出的話模糊難辨,下一刻感覺上身被擺弄著,有人墊高他的頭,輕輕掐住他兩頰,他還囈語不歇,一匙溫苦的藥汁已徐徐灌進。

  好苦!

  怎會這祥苦?長年「浸潤」在藥汁裡,舌頭該都苦麻了,卻不知藥沒有最苦,只有苦上加苦……

  他陡然皺起眉峰,抿唇抗拒。

  「不喝藥怎成?你體熱尚高,得把那股子邪熱逼出膚外才好。喝了這藥,再捂緊被子發發汗,身子就舒坦了……你張口啊……」

  她在哄人,拿對付孩子那一套用在他身上。

  他是爺,他不是三歲孩童!他才不受招安,不吃她那套!

  豈料她話中劍鋒一轉,登時又氣勢迫人──

  「苗沃萌!你張不張嘴?」

  被她連名帶姓沉聲一喚,他心如中巨錘,莫名地齒關就放鬆了。

  雙頰遭掐,他嘴不由得開啟,苦死人不償命的藥汁再次徐緩灌進。

  連嘔出的力氣也無,只得揪眉吞嚥,待得舌尖實在禁不住苦了,他本能地欲扭開頭,才覺下顎被穩穩扣住!她這人,發什麼狠啊?不把藥汁盡數灌進他胃裡不罷休就是了!

  他到底哪兒不對勁?就由著她一次次欺到頭上?

  神識渾沌之際,千百道思緒飛掠,每一道皆有她,最後沉澱在心底的,竟是莫名的委屈,竟會覺得委屈啊……

  他耳熱、頭昏,汗不住地流,多到他都能嗅到自己的汗臭味,黏膩的、熱烘烘的、窒悶難受的……他在黑川上浮沉,失去方向,是睡、是昏茫,連自己都沒能弄清,直到汗雨淋漓又淋漓汗雨,他濕得透徹,才恍恍惚惚有了大縱過後的寧靜、大病過後的初癒……

  ***

  「爺,您該喝藥了。」

  「佟子,把爺的頭扶好,咱來餵藥。」

  今兒個端藥來到榻旁的,是他的一雙竹僮。但,為什麼?她人哪兒去了?

  「爺,您快醒,別再睡,您都退燒整整兩日了,怎地不醒啊?」

  竹僮們似是學著那姑娘餵他藥汁的方法,先捧高他的頭,再捏他頰面,再一匙匙徐灌,但他們捏痛他了,再加上藥匙沒擺弄  好,一些苦黑汁液免不了溢出他嘴角,濡濕他下顎和頸部。

  他擰起眉,眸珠又在眼皮底下滾顫。

  竹僮邊餵藥、邊幫他擦拭,苦惱地歎氣。

  「爺,快快醒啊!再不醒來,露姊兒該怎麼辦?爺弄得這祥慘,病得不省人事,又不是露姊兒的錯,那……那還是她護著爺回來的,大爺怎能把罪都怪在她頭上?不公平啦!三爺快些醒啊!」

  他真醒了。

  沉重如石的眼皮終於養足力氣撐開,儘管入眼依然盡黑,神識卻是隨睜開的雙目那般真實召回。

  「爺啊——」

  兩竹僮挨在榻邊既驚且喜,歡叫聲震他耳鼓。

  他勉強嚅著略乾澀的薄唇,啟聲便問──

  「你家大爺做了什麼?露姊兒她……她去了哪裡……」

  ***

  陸世平被押進柴房已一日夜,因昨兒個苗家家主突然往她頭上安了一個罪名,說她不顧三爺眼盲,在『鳳寶莊』琴館外,私將主子拉進曲折巷弄,最後更將人拉進湖中,才使得三爺全身濕透又吹上許久寒風、病昏沉了,且高燒不退。

  可……苗三爺明明已經燒退了啊!

  接連三日貼身看顧病中的苗沃萌,在兩竹僮幫忙下替他擦身淨洗,頭一天他確實燒得不省人事,然,在強灌他朱大夫過府急診後所開出的藥後,他開始半夢半醒,她都覺他醒著時候多了,只是力氣尚未養足,沒法穩心睜眼,畢竟她哄他、凶他、迫他,他似都能覺。

  第二日滿身發過大汗後,苗三爺體熱便退了。

  而苗大爺既要怪她,該早早將她丟進柴房關著才是,怎地待到後來才使這一記回馬槍?她都鬧不明白這前因後果了。

  昨日領家主之命押她進柴房的守益以及另一名小廝,直跟她說抱歉。

  守益還偷偷對她擠眉弄眼嘻嘻笑。

  她沒來得及弄懂,人已被關,柴房門外清脆落鎖。

  更教她發怔的是——柴房裡竟然有被、有枕,還備了茶水和小點!

  守益隔著門扉輕嚷——

  「露姊兒,外邊有人輪流守著呢,你要想上茅房,喊一聲就有人幫你開鎖嘍!這兒,呃……咱們也管飯的,時候到了會送飯過來,嗯……那個……總之你好好休息!」

  道完,一溜煙地跑掉,不給發問機會。

  在柴房過夜的這一晚,儘管心有迷惑,她睡得卻頗沉,一是因苗三爺已燒退,二是她連著三日守在主子病榻邊難以成眠,此時鬆懈下來,只覺滿身疲倦,幾是一交睫便入睡了。

  醒來時,柴房窗外天已大亮。

  她擁被怔坐許久,突然間無事可做,竟只懂得發呆。

  直到府裡小輝送來清水、盥洗用具和早飯,她才慢騰騰地動起來。

  待她用過一切後,小婢將送來的東西又收拾乾淨端走,柴房回復原有的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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