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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雷恩那

  他表情一如往常,就那雙眼神深黝了些,彷彿掩住了點似有若無的東西。

  「什麼補償……我、我不需要的……」她喘息,無奈苦笑,硬把一字字說得明白。「那裡還債……說到底,還得感恩公子當時出手救我一命,如今還了該還的,了結這段緣,那、那也是該當……」

  他眉峰一蹙,長目細瞇了瞇。

  她也不怕他著惱,蒼顏再次撇向一邊,這會兒她未閉眸,那根頭尖尾鈍的鋼針就擱在榻邊矮几上,落進她眼裡。

  她怔怔盯著它,鋼針不沾一滴血,流光迷人……好半晌她才問:「我的心頭血是怎麼取出?又……又如何活下來?」

  週遭靜極,她本以為他沉吟不答,卻聽他平靜道——

  「鋼針中空,針中有針,直入你任脈左側半寸之處,那裡心經匯入心室交合之點,刺中後,再以緩勁彈針,引出三滴心頭血。」

  「三滴……」她再次怔然。

  宛若在鬼門關走過一遭,虛弱至此,竟只要她三滴血……她忽而慘慘一笑。「那確實是公子手下留情……我聽了封無涯那些話,都覺自個兒小命必然不保……公子為救小姐,把阿實養了那麼久,即便小姐後來離開,不知歸期,你……你仍每月盯我飲鹿血,月復一月……」

  他仍專注看她,那眼神便如她陰間路上那這大霧中,那青衫客注視她時的目光一模一樣,專注到深不可測,讓她難以承受。

  她挪開眸線,潤潤略乾的唇瓣,輕聲問:「小姐那邊怎麼樣了?是不是好些?」

  等了好一會兒,沒等到他的答覆。

  她微斂的睫不安分地動了動,卻見他從袖底掏出一個扁匣。

  他打開匣蓋,將匣子放在她枕側。

  「今天日陽方落,花就開了,我瞧著幾朵生得很好,全摘來給你。」

  匣內裝著十來朵半開的夜合,花香如絲如縷漫開,樊香實眼眶陡又發熱。

  男人探袖輕撫她的頰,指端溫柔勾卷她的髮絲,徐雅嗓音欲將人融成一灘柔水般鑽進她耳中——

  「待阿實養好了,我陪阿實上『夜合蕩』賞月、賞夜合可好?」

  淚滾落下來,完全擦招架不住,她不住地調息,一動氣調息,左胸便痛,但這樣的痛來得太好、太適時……她合該清醒,去了半條小命才爬上岸,她再不醒覺,連她都要瞧不起自己。

  「公子不必如此……」她忍著一抽一抽的、有形的、無形的心痛,白著臉,一字字磨出雙唇。「你既已替我留了命,我自會好好珍惜……」略頓,扯了扯唇角。「當年公子陪我躺在雪層裡,我便說過……只要有一線活命的機會,就該努力活著……如今公子手下留情,阿實很承這個情,待我把傷養好,這些事……我誰都不告訴,也、也不會怪罪誰……」喘息,徐徐拉長呼息,想讓胸口別糾得這麼緊。「……我只求一事,求公子別再騙阿實,公子心好,我喜歡,公子心惡,我也喜歡的,但就是不願公子騙阿實,所以……所以你別再說那些哄人的話,也別做那些能收買人心的事……別……別再讓我以為公子真有情……」斷了念想,斷少,她的心也就不那麼痛。

  說完話,她覷向他,氣息忽地一滯。

  他雙眉壓得極沉,目光更是深沉難,測擺明是動了怒。

  他動怒,無形怒濤翻湧而出,週遭之氣驟繃。

  他瞪著她,帶看挾柔的雙目忽而含霜伴雪。

  她不驚無懼注視著他,心輕顫,卻坦坦然。

  他抿緊薄唇,明明發大火了,卻未對她撒氣。

  長身沉靜立起,那張俊龐上的怒色眨眼間已斂得乾淨,起身時,指間猶然勾著她的發,他挲了挲,略緊一握才放開。

  「你的傷雖裹了藥,外敷後還需內服,我去取湯藥過來。倘是累了,再睡會兒,等會兒再喚你喝藥。」叮囑之語仍說得徐慢低柔。

  樊香實將半張臉壓進枕中,任髮絲輕覆,她不哼聲,感覺他仍在看她,片刻過去才聽到密室壁門滑開之聲。他終於離去了。

  花很香。

  她張開眸子,那匣子小白花無辜地躺在那兒。

  想像他摘花的身影,內心不禁一蕩,但如今的她是如夢初醒,會心動,無力回天的心動,卻也明白事情底蘊,不再自困。

  細想想,她軟聲指責公子騙她,其實,他從未欺她。那一年他便說了,他想將她帶回「松濤居」,養得肥肥嫩嫩再宰殺,問她跟不跟?是她一逕賴著他、喜歡上他,他把話挑明了,她卻半句不信。

  想起小伍說的,這幾日都是公子親自照看她,那肯定什麼醜態都被他瞧盡,在他面前真連一丁點兒尊嚴都沒了……既是醒了,既是留了命,她就得快快養好自個兒,養好了,也才有力氣去想將來該何去何從。

  不願再欠他,除了一條命,她什麼也沒了。

  這一次,她真是孑然一身……

  *

  第11章(2)

  煉丹房那張平時用來打坐行氣的榻上猶印著血漬,他沒讓藥僮換下。

  那裡樊香實的血。

  那晚在「夜合蕩」的六角亭台裡,他對她下手,抱她疾馳來此時,將她鎖在煉丹房中,那些血漬正是那時留下的。在他取完那三滴心頭血,封她血脈將鋼針拔出時,再如何利落小心,仍讓她胸前濺了血。

  下手時,他相當冷靜,情緒冰封近乎無情。

  那姑娘喜愛你、尊崇你,感情如此直接,你能背棄她嗎?

  菱歌的話不斷在他腦中響起,他記得那個早烙在心上的答案——

  他能。

  只是時機未到。

  如今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封無涯將殷菱歌送回,正中他下懷,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要的這股「東風」早養在身邊,有什麼好遲疑?

  他無絲毫遲疑,卻不知事後心思會紊亂至此。

  他養著她,原就存著宰殺她的念想,他行惡,惡人本該行惡,他沒有半分愧疚,卻在她半身淌血、面白若紙時恍了神思。

  說穿了,不就是個姑娘而已,養在身邊跟養條狗沒兩樣,待她一點點好,她就掏心掏肺,想往他身上蹭些溫情,僅是如此而已。

  我見過阿實和你在一塊兒的模樣,她望著你時,眼睛總是水亮亮……

  經過「這一役」,應該再難見她望向他時水亮亮的眼神了。

  惋惜嗎?

  他一時間竟答不出來,但見她清醒後避他的模樣,無由地讓他心頭起火。

  為她摘花,那是一時興起,下意識想見她笑……她卻已不信他。

  這是必然的結果,他早該瞭然於,心何鬚髮怒?

  樊香實可棄,如今的她尚餘什麼價道?

  他未取盡她心頭血已是心慈手軟,養著她的這幾年,他把她想望的一切全堆到她面前,待她還不夠好嗎?

  公子心好,我喜歡,公子心惡,我也喜歡的,但就是不願公子騙阿實……

  他胸中陡窒,指力不禁一掐,「砰」地厲響,一隻陶土藥壺碎在他掌裡。

  「公子!」適才被趕出密室的小伍原本惴惴不安地躲在一旁摸著手邊事,見陸芳遠從密室出來,一路晃到煉丹房隔屋的煎藥小房,他仍是不敢上前,突見自家公子提爆燒燙燙的藥壺,裡頭藥汁盡洩,公子不覺燙,他都擰心了。

  不只小伍,幾個在聲的藥僮全嚇了一大跳。

  小伍尋思快些,立即端上臉盆水,急聲道:「那藥汁燙手,公子快浸浸!」

  陸芳遠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礙事。」

  碎片割傷手掌,幸好僅是細細兩、三道,他渾不在意,只瞅了眼地上藥渣,問:「這是煎給小姐的藥?」

  「是。」答話的小藥僮忙蹲下去收拾。

  樊香實的三滴心頭血,在當日已被他混入這些年來陸陸續續為菱歌搜羅到的奇珍藥材中,熬製成漿,再凝漿成膏,而後揉制過篩,篩出共十粒藥丸。

  他每日讓殷菱歌服一丸,再輔以湯藥與行針過穴,在第七日上,殷菱歌終於清醒,第十日已能出聲,但仍需要長期調養。

  倘是在以往還看不清自己真面目之時,師妹虛弱到無法下榻,每日醒著的時候不出一個時辰,他一顆心肯定高懸不下,時時守在師妹身邊事必躬親。

  然,此時此際,人事已非。

  「再重新熬一碗送去。」他面無表情地交代。

  「是,公子。」

  他走近另一隻正擱在小火爐上熬得滾沸的藥壺,剛要揭蓋,一旁小伍已道:「公子,那是阿實的湯藥,差不多熬好了,您……呃?」

  揭蓋瞅了眼,陸芳遠也不懼燙,徒手抓著壺柄將藥汁倒進白盅裡。

  他看著湯色,確認藥香,然後舀了一小匙親嘗。

  驀地,腦中閃過一道雷電——

  這些天,他心確實高懸不下,卻不為菱歌;他也時時守在某人身側,事必躬親,那人更非菱歌。

  他何須這麼做?

  自問時,答不出,內心一陣厭煩,繼又想起密室裡那姑娘閃避的眼神、說出的話,煩悶感便層層堆疊,嘴裡嘗的、鼻中嗅的,儘是惱恨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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