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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陳毓華

  但是他站在那裡,那態度很難讓人挑出刺來。

  幫人一把的確沒什麼,當年要不是陸大叔獨排眾議帶著她一個女娃上山打獵、采山貨、挖野參,哪有今日他們鄔家?

  鄔深深面無表情,慢慢揚起一雙漆黑的眼睛,語氣仍有些僵硬,沒多少熱情。「沒有生氣。」

  「那太好了,在下……我帶著弟弟來到這裡……」他頭一回開口說這麼多話,像絞盡腦汁,又像從來沒有過這種低聲下氣的經驗,從來大軍壓境都不知道何謂緊張的他居然覺得胸口這股氣憋太久,有些隱隱作痛。

  「笑不出來就別笑。」

  瞧著他無論如何努力,嘴角怎麼也勾勒不上去,最後形成一個怪異的弧度,尤其說完就很想給自己一拳的樣子,鄔深深實在看不下去,只覺得他面上的掙扎與矛盾太扎眼。

  這時代的尊卑階級再如何嚴格,站在這裡的他不論以前有多高不可攀,如今被剝奪了一切,一個大男人還帶著弟弟的流人,算了,有什麼好計較的?就看在遠親不如近鄰的分上,就當多個拖油瓶吧,至於男女大防,只要不是太過,他們這樣的窮人不時興這些窮講究。

  她的心還是不夠硬。

  戰止重重的吐出一口氣,他想說點什麼,卻因為從來沒有對誰表達過感謝的話,顯得很是笨拙,想來想去,舌尖仍舊吐不出半個字眼。

  「你看這座山如何?」鄔深深開口問道。

  「氣勢雄偉,綠波如煙。」

  「萬事萬物都有共存的理由,你只要知道靠山吃山,要活下去並不難。」她拎起挖出來的五葉草擺到戰止面前說道:「這叫刺五加,以五片葉子交加為上等,可以治風濕、壯筋骨,扶正固本的藥,與人參有相似的療效,這種東西以根為主,挖采之後剝其根皮曬乾,拿到藥鋪去可以換錢。」

  「那若有腫瘡外傷,該用什麼藥草好?」他有他的驕傲,但是醫藥不是他的領域,此時也不介意不恥下問。

  「自然看大夫最好。」

  戰止噎住不語。

  第一章  吃苦耐勞的生活(2)

  鄔深深飛快掃了一眼他板得很硬的臉,將刺五加放進自己的竹簍。好吧,這人缺乏幽默感,還是很乾涸的那種。

  「若要救急……也不是沒有。」

  她在這座山頭出入了三年,雖然熟悉度比不上屯子裡許多老獵戶,大傷小傷也不是沒有過,但總不會把毒草當藥草給吃或是抹了。

  戰止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找到的,只見她左轉右拐,從容自若的像行走在自家庭院中,最後突兀的停在山坡上的樹林邊緣,不動了。

  「你過來看看這個。」她對他勾指。

  戰止又僵了僵。她這是沒把自己當女子,還是沒把他當男人?居然用這麼輕佻的動作叫一個男子。

  這女子看似清冷,眼神裡什麼都沒有,她不像以前那些名門閨秀看到他動不動就臉紅,沒有那些曖昧不清的糾纏,既不問他家中是否有人受傷,也不裝腔作勢,行事風格乾淨俐落,就連勾指也勾得那麼匪氣,好像他才是那個良家婦女。

  她指著一叢如小菊花狀的植物,「這叫劉寄奴,可以治金瘡出血,無論擦傷刀傷都適用,回去用石臼搗爛敷在患處便可。」

  「鄔姑娘懂醫?」他動手就要去拔。

  「我不懂,藥草不要用手拔,這個借你。」她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將腰際的小鏟子拿出來。「若想長久在山上找吃的,一定要準備一把趁手的小刀,用途無窮。」

  對她來說,上山必備的工具一定要有小刀、弓箭、鏟子和麻繩、編織袋、竹簍,缺一不可。

  「多謝姑娘指點。」那把小鏟子的木頭手把還帶著微微的溫度,那是來自她手掌的微溫。

  鄔深深盯著他挖藥草。「我挖藥草為的是去藥鋪換錢,囫圇吞棗懂了一點。」

  她是家中老大,風雨再大,也得撐起給家人遮風避雨的屋簷,無論是設陷阱逮動物、識藥草、認野菜……都是來到這裡以後學的,只有射箭是她上輩子……還是年輕時學的本事。

  都說吃苦耐勞是女孩子的本能,她不自覺地露出苦笑。上一世活得冤,這一世也好不到哪去——

  上一世她可是慕尼黑奧運標靶射箭和越野射箭的個人賽亞軍,為國爭光,咳,講得很好聽,燦爛一瞬後,頂著光環,歸於平淡,在學校謀了個體育老師的差事,成了育人子弟的老師。

  只不過這樣的生活也只有幾年。

  想成為選手時日復一日艱苦的訓練,從早上五點到晚上十點,那種超負荷的非人訓練的後遺症在時推日移下,一樣樣跑出來了。

  是誰說年輕有本錢的?

  傷病纏身,十指嚴重變形錯位,工作沒了,論及婚嫁的男友跑了,他說不會有人願意娶一個殘廢的女人,娶回家無法向父母交代。

  父母面前她一滴淚都沒有掉,暗夜無人時卻痛哭失聲。

  她最遺憾的事,她練箭是希望給父母更好的生活,誰知道後來卻變成他們肩頭上難以承受的負擔。

  那段沒有任何退路的艱苦歲月,在她穿越過來的這一世重演,林黛玉般的便宜母親、幼小的弟妹,她不自力更生怎麼辦?

  她有更勝他人一籌的地方嗎?

  沒有,只有更多的吃苦耐勞……

  搖搖頭,她勉力收拾難耐的心緒。

  為了平衡情緒,她步子踱開了去。

  鄔深深再回來時,戰止手中抱了一大叢的劉寄奴,面色除了平靜還是平靜,不過他其實有多看了她幾眼。

  「你……回來了。」

  一個女子再能幹,隻身在這密如綠海、野獸出沒的森林裡,難免令人多替她惦想幾分,樹葉簌簌,林子裡有許多聲音,他試著去聽她的腳步聲,居然沒猜錯。

  「藥草放我竹簍裡吧。」不算弓箭的話,他幾乎是空手而來,什麼裝備也沒有,反正她的竹簍裡也沒多少東西,幾把草藥增加不了什麼負荷。

  「不好勞煩姑娘。」是人都會客氣一下吧?即便他是個武人,也受過儒學教育,得按儒家規範做人。

  「你客氣,就吃虧。」

  她不是樸實的東北漢子,但是她的性格裡有東北漢子的耿直,你說不必,我也不囉唆,反正吃虧的人不會是我就是了。

  這姑娘講話清清楚楚,毫不扭捏,直白又爽利。「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把藥草全部投入裡面,抱拳道了謝,然後「咦」了一聲,捻起一根頂端蜷在一起如小拳頭般的葉子,竹簍裡有一堆。

  他揚揚手裡的怪東西。

  「這叫蕨菜,可以用水燙,沾醬吃,可以炒雞蛋、炒肉,都非常好吃,不用覺得奇怪,這裡的人都是這麼過日子的,枸杞苗、野蒜、野小蔥、野韭菜、薺菜、折耳根,都能吃,夏天的時候,一棵樹、一棵樹摸過去,總能摸到很多知了猴,回家用鹽炒,好吃極了,秋天可以逮螞蚱和蛐蛐燒來吃,尤其螞蚱和蛐蛐的腿。」她隨手捻來。

  他沒說話,把小拳頭的蕨菜放了回去。

  覲國公府的潑天富貴和文官不同,文官累積資歷而來,他家歷經二朝,祖先五代皆是武將,憑借的是軍功,從死人堆裡積攢出來的富裕和名譽。

  他十二歲被祖父丟到軍營去時,與京中顯貴子弟並無不同,他們從不用操心米珠薪桂的問題,去了沿海後,在軍營和父親、弟兄們一起吃粗糙的大鍋飯,見那些與天搏鬥,與海討食漁夫的艱辛,才知道這世上不是人人一睡醒就有飯吃的。

  幾場海上戰役,他累官至三品,然而,家族傾覆,他甚連補救斡旋的時間都沒有,瞬間成了他人案板上的魚肉,遭流放到這裡來。

  他沒吃過螞蚱和蛐蛐,也沒吃過她口中任何的一種野菜,至於知了猴嘛,往昔,只覺得這些蟬吵得人腦門生疼,巴不得下人趕緊把它們黏除,還他一片清靜,沒想到如今卻有人告訴他,這些匪夷所思的東西能吃。

  而且,她的神色看起來還有幾分歡喜,那幾分歡喜看在他眼裡卻覺得莫名心酸。

  如今落魄的自己,比任何一個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都不如,他有武藝傍身,不怕會餓死……至於未來?現在該考慮的是如何站穩腳跟,填飽弟弟和自己的肚皮……

  他的未來還不知道在哪裡。

  他闔上桀驁的雙眼,闔上重重心思。

  「你背上那簍子我來背,當作答謝姑娘。」

  有人要替自己背簍子,能讓自己少一分負擔有何不好,她很大方的卸下竹簍,成全他的紳士風度。

  戰止再度領略她的毫不躊躇,一手背起竹簍,一手拎起地上的馬鹿,扛上肩,輕鬆至極。

  這頭馬鹿起碼有二百斤重,屯子裡也不是每戶人家的漢子都能一手扛起,鄔深深嘖嘖稱奇之餘,不禁心想著如果她家有這麼個免費勞力就好了。

  這念頭也是一晃就過去了,她兩世加起來的經驗告訴她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她家小弟年幼就不論了,家中勉強稱得上勞力的只有她和小她兩歲、今年十二的妹妹淺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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