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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蘭京

  因為,愛或不愛,並不重要。

  班雅明比她自己更快察覺到她所受到的衝擊,立即補上一句——

  你什麼時候高興,我們就結婚。

  這話說來輕巧,卻毫無療效。

  因為這並不是班雅明的答案,她知道,那是卡繆書中男主角,回復梅莉卡多娜的話語。他自己的答案呢?

  突然間,站立變成極其艱難的事。

  「貧血嗎?」他親切扶持。「要多吃營養的東西喔。」

  她無法理解,中央空謂的華廈頂樓,為什麼漸漸地令她覺得寒氣四逸,很冷,感覺像之前在布拉格的時候。

  可能真的貧血,也可能感冒了。

  他很樂意照顧他的小病人,很享受她此時無依無靠的全然依賴。他不需再緊迫盯人地牽制著她,開始放鬆他的獨霸,反正她是跑不了的。

  連日昏睡,頭重腳輕,肚子餓卻又沒胃口進食。

  她虛懶起身下床,喝水服藥。好累。

  奇怪,睡了這麼多天,為什麼還是很疲憊,提不起勁?這樣不行,她要是再混沌下去,真會淪為廢人,再也站不起來。必須出去走走,轉換心情。

  偌大的這層居住單位,沒什麼複雜設計,她隨處走走就知道家裡只有她一個人在。她留了紙條,也發了簡訊,交代行蹤,好讓他安心。

  才走出大門,正要搭電梯下樓,就遇見怪異的景象。

  這棟東京華廈,尊貴高聳卻隱密,深獲政商名流青睞。大家都著注隱私,別說互相往來,連進出之際都難得會碰到人。

  前衛的性格設計,使這棟建物看來像座塔,頂層住戶只有兩間。至少,她進出多次,隱約記得在電梯間看到的住戶大門只有兩扇,今天卻出現第三扇。

  也許本來就有三扇,是她一直把其中一扇當作太平門。

  不對,太平門設計在隱匿的轉角處,不在這區域。

  這一猶豫,她忘了進緩緩開敞的電梯門,卻專注望向緩緩開敞的那第三扇門。

  出來的是個高中生,理著小平頭,看起來很單純,可能甚至有點魯莽,熱心過頭。他明朗的笑容在望見她的瞬間,怔了一怔,似乎呆住,隨即羞紅地垂下視線,客套行禮。

  「宗小姐。」

  他怎麼知道她是誰?而且……中文?這間住戶也屬於班雅明的?

  「我,我是呃,班哥的晚輩。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他是誰?

  「我是十九。」他被眼前衣著樸實卻美艷逼人的娃娃,懾得心跳大亂,口齒不清。「那那個,如果你有空的話,四爺說,歡迎你進來坐坐。」

  什麼四爺?

  「你不知道?」十九錯愕,由她靈動的神情就明白她的心思。「怎麼可能?那班哥為什麼會帶你進到這裡?」

  這又是在說什麼?

  「這層樓不是什麼人都上得來。」這下他可是真的雞飛狗跳了。「班哥這樣等於犯了家規,是要受罰的!」

  「十九。」

  幽微深處傳來的輕喚,像遙遠彼岸隨風飄來的囈語,隱隱約約,又十分清晰。她從未聽過這麼美的迷離嗓音,彷彿每一個字都充滿著感情。簡單的話語,卻有古老的詩韻。

  門裡傳來的聲音,就是四爺嗎?

  電梯門寂然合上,靜靜沉往其它樓層。她不在乎自己沒了逃逸的退路,比較在乎班雅明這隱藏著的另一個世界。

  「對、對不起,我太沒禮貌了。」十九尷尬地連連躬身。「我得進去,四爺在叫我。喔,對了,請你千萬別告訴班哥這件事,否則我又會被他修理得很慘。」

  這倒是,她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恐慌。

  十九憨憨地望著她半晌,有些飄飄然。

  「宗小姐,你真是個好人。」

  她?好人?他憑哪一點這麼認為的?

  「真遺憾,今天你有事要忙。」他笑得分外惋惜,宛如捨不得這份難得機遇。

  她沒有事要忙啊。她只是……

  「你的電梯來了。」

  她不用搭電梯,只想搞清這件事!她不耐煩地回望電梯一眼,電梯內的豪華鏡面反映她的身影,及局部的外圍樓梯間。但,沒有十九和第三扇門的倒影。

  怎麼可能?

  她驟然轉身,電梯前的樓梯間,只有寂靜的兩扇門。沒有第三扇,也沒有任何人。她怔在原地,好一陣子無法回神,沒有辦法理解,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藥效發作了,她覺得好睏。但是……

  有什麼很重要的細節,她不小心錯過了,必須趕快想起來。否則一覺睡去,就再難回憶。可是,頭很重,重到她無力撐起,得趕快回屋裡去。

  開門都成為極大的挑戰,鑰匙卡不管怎麼放,就是放不進感應器。眼都花了,景象全都倍增,模糊交疊。她很不舒服,好想吐……

  小人兒終於癱軟下滑,倒在精雕銅門前,手中還握著鑰匙卡。

  隱約中,有人把她安置回臥房,細心地覆上被子,輕撫她發寒的前額。

  好溫柔。是誰?班雅明回來了嗎?

  班,我們還是結婚吧——儘管他答得那麼心不在焉,她還是很想跟他在一起。

  他不喜歡她離開,她也不喜歡跟他分離。結婚吧,至少有那麼一丁點保證,分開之後還會再相聚。他不用擔心她,她也不用擔心他,他們都只屬於彼此。

  結婚吧,好不好?

  輾轉反側,淚濕枕畔。她不知道她連在夢中都在傷心,但有人知道。

  微涼的大掌撫在她臉旁,莫名地溫暖,鎮定了她飄泊不安的心。是誰在疼惜她?誰在呵護她?

  小小的人兒,靜靜地睡,像安歇在彎月如鉤的小船裡。夜很深很寂,只有波面泛出悄悄漣漪,夢境在蔓延。

  睡醒之後,又是另一波迷離。

  她怎麼……一直迷迷糊糊的?到底睡了幾天?剛才是不是又作了什麼夢?

  才正自床上坐起,搞不清天南地北,就被粗暴的男丁格爾攻擊。

  「給我吃!吃不完就別想下床!」

  班雅明悍然搬來病人用的餐桌,架在床上,強制她吞下一小鍋的肉粥,把她嚇傻了。

  「該有的營養我全煮進去。看你是要自己把它吃下去,還是要我在你喉嚨打個洞,灌進食道裡!」

  難得他會老大不爽成這樣。

  熱呼呼的食物,熏得她暈陶陶。怎麼一覺醒來,世界都變了樣?又或著,其實她還沒有醒,這一切只是夢境?

  「你還發什麼呆?」

  她恍惚地癡癡仰望他,看他環胸噴火的土匪樣,絲毫沒被威脅到。

  「湯匙好重,拿不動。」

  她拿都沒拿,還敢講?「拿不動就把頭埋進鍋裡吃!」

  平日高傲的娃娃,忽然脆弱萬分,被他這一念,就熱淚滿盈。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變得好容易感傷,彷彿慘遭還棄。

  「你到底在幹嘛?」他一邊咕噥抱怨,一邊坐下伺候,罵得很難聽卻喂得很細緻,順著她的小口一點一滴地慢慢餵食。「餓成這樣也不講一聲,我買了一堆東西放在冰箱你也不弄,你簡直懶得跟神豬一樣!」

  她啜泣著,委屈咀嚼,鼻涕眼淚全跟著肉粥一起吞,狼狽透頂。這副毫無防備的真面目,沒有人見過;只有他,常常目睹。

  「班,我們回台灣公證結婚。」

  「要辦不如去美國辦。」對他更簡便省事。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神思縹緲,以緩慢的咀嚼作為無法言語的掩護。

  「我只是跟你開玩笑的。」她淡淡拋出誘餌。

  「我想也是。」他笑得好輕鬆,緊蹙的眉心也融化了。「天曉得你是一時在發什麼神經,拿這種無聊話題窮開心。」

  她釣到的回應,尖鉤反刺回她的心。

  「不吃了嗎?」

  「再吃我會吐。」

  原先的嬌慵,頓時恢復警戒的傲態,不屑他的紆尊降貴。

  隨便她了。他慨然起身收拾,讓她自己去拗脾氣,恕不奉陪。

  「是你抱我回房裡的嗎?」她追到廚房前逼供。

  「你在講什麼?」沒頭沒尾的。

  「我之前本來想出去走走,卻在電梯前——」她霍然警醒。「走到電梯前很不舒服,就又折回來了,可是還來不及進門就倒下去。」

  他一手扶著流理台側身回瞪,一手抆腰恐嚇。「作完了你的大頭夢,麻煩快點去洗個熱水澡,不要因為吃完發汗又再度著涼。」

  「可是……」

  「睡昏的人是你,可不是我。我甚至懷疑你現在到底醒了沒,還是在夢囈。」

  「所以你沒有抱我回屋裡?」

  「要我現在把你抱到浴室去嗎?」他挑眉挑戰。

  「算了。」她認命地放棄,不想再跟他耗。

  亂七八槽怪力亂神的事,她也沒興趣探究。自己再想想,實在無聊透頂。但是,好像忘了什麼很重要的……家裡有關的……

  途經客廳,驀然發現一張被人忽略的小紙片,壓在碩大的骨董紙鎮下,震懾到地。是她出門前留給他的字條!猛然間,她腦中閃掠苦苦想不起來的關鍵——班哥這樣等於犯了家規,走要受罰的!

  第七章

  她對結婚的事是認真的。

  他覺得要辦不如在美國辦,好,聽他的。他還以為她在開玩笑,其實在開玩笑的只有他自己。為了要盡快赴美辦理,她連迫切期望的返台計畫都甘願放棄。所有的堅持,都因為他而全然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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